顾元奉那叫一个气。
到底谁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等看到纪云彤在那挑适合赴宴穿的衣裳首饰以后,顾元奉就更生气了。她这不是挺好的吗?哪里需要他来哄?他才需要人哄!
纪云彤见他一脸气不顺的模样,也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她让青罗她们先把拿出来的衣裳收回去,挪开顾元奉对面的圆凳坐了下去,问他:“你既然不想来,还跑过来做什么?”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彼此间的距离很安全。
顾元奉转头看她。
她在家未施粉黛,可十三四岁的少女本就不用脂粉妆点,自然就好看又讨喜。
她小时候便仗着自己长得可爱,惯爱在母亲面前装乖讨好,母亲喜欢她,父亲便也偏向她,父母哪里知道她在他面前有多恶劣,从小到大但凡旁人想跟他玩,她就会去把人欺负走,非要他只跟她腻在一块。
他又不是她的玩具,他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要任她摆布。
顾元奉冷笑道:“你明知故问有意思吗?还不是你跑过来乱发脾气,我爹知道后把我赶来了。这一招你从小到大都用百八十遍,还用问我为什么来?”
纪云彤听了他的话,想到自己从前都对顾元奉做了什么。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也有问题,所以她心平气和地回道:“以后不会了。”
顾元奉一顿,目光定在她脸上。
“以前是我不对。”纪云彤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这段时间想了挺多,觉得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就像祖父强行扭着大伯迎娶大伯母,结果大伯一直都不甘心,对祖父这个决定耿耿于怀。
大伯母在婆家的处境也不好。
当然,兴许对当时举目无亲的大伯母来说,能嫁入侯门已经是羡煞许多人的好事了。即便提前知晓了后来的种种,大伯母说不准也还是愿意嫁。
但她不一样。
她虽不得父母宠爱,却也是侯门之女。只要不想着高嫁,别非要和第一段婚约的门第比个高低,她的选择还是很多的。
她并没有非要强行嫁给顾元奉的理由。
纪云彤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再去你家碍你的眼,你也别来我家碍我的眼。”
顾元奉听后气笑了:“我爹都说我要是不能让你消气就别回家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她明知道他爹娘偏心她,还说什么不会再去他家的鬼话!
纪云彤也不耐烦了,也冷笑道:“那要不我给你写个条子说我已经消气了,让你回去交差?”
顾元奉道:“行,你写吧。”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
建阳长公主对她确实挺好的,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就彻底断了往来。
她叫绿绮取了笔墨来,提笔给建阳长公主写信。
先是感念建阳长公主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好。
她母亲不在身边,建阳长公主在她心里就是最接近母亲的存在,可惜她不嫁给顾元奉的话,这份好就不属于她了。她虽觉得自己从小冷心冷情,可也不是真的不知好歹,所以写起这些话来真心实意。
接着就是说起自己和顾元奉的矛盾,两人闹到这一步她也有错,所以她没有怪顾元奉,觉得委屈的时候也已经亲自给自己出过气了。
最后就是让建阳长公主不必再为他们操心,他们以后不会再吵架了,希望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云云。
不知不觉就是很长一封信。
纪云彤写完后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十几年的相处骤然断绝,说不难过是假的。只是她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顾元奉不想娶她,她非逼着他娶,将来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把信拿给顾元奉,让他转交给建阳长公主。
顾元奉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当场就要看看她到底写了啥。
纪云彤不满地道:“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非礼勿视都没学过吗?又不是给你的信,你看什么看?!”
顾元奉理直气壮:“我不看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歪曲事实?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害我白白挨了好几次打!”
纪云彤懒得理他。
顾元奉把信看完了,赫然发现纪云彤居然真的有在好好写。
他狐疑地看着纪云彤。
纪云彤冷眼扫向他:“怎么?这么想我写告状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重写一封。”
顾元奉见她这般态度,也不再多留,拿着信回去交差了。
纪云彤坐在原处好一会,起身让人把桌上那套茶具换走。
她早就该知道的,世上本来就没有理所当然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如早早放手去找自己想要的,免得耽误了别人也耽误了自己。
另一边,顾元奉拿着纪云彤的信回到家,径直去了建阳长公主的住处。
他把信拿给建阳长公主看。
一副“我已经去过了你不能再骂我了”的郁闷模样。
建阳长公主见状觉得他肯定没好好跟纪云彤说话,拿过信仔细一读,心突突直跳。
这信里写的哪里是“我不生气了”?
这信写的分明是“谢谢您这些年来的偏爱但是我和他可能不太适合您不用再为我们操心了”。
建阳长公主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些接受不了这件事。
她生顾元奉时伤了根本没法再生育,一直以来就想要个女儿,当初看到玉雪可爱的纪云彤那叫一个喜欢,每次见了都要抱住亲香半天。
也就是纪云彤年岁渐长,她才稍稍收敛一点。
眼看纪云彤马上就要及笄,可以嫁到他们家来了,儿子居然把人气跑了!
顾父从外面进来,见到建阳长公主捂着心口,知道她心绞痛怕是要犯了,马上又是找药又是喂药。忙活完了,他才挥挥手把杵在一边碍事的顾元奉赶了出去,关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建阳长公主服药后气稍顺了一些,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们阿彤是有主见的孩子,既然能把话说出口,那肯定已经做好了决定。
“你说我把阿彤认作干女儿怎么样?”建阳长公主开始琢磨起来。
顾父无奈地道:“要是婚事不成,只怕她不愿再登门。”他也是看着纪云彤长大的,知道纪云彤是什么性格。
建阳长公主不甘心:“阿奉是阿奉,我是我,怎么能算作一块?她从小那么亲我,连她亲娘见了都要说酸话的,她认我当干娘怎么就不行?”
顾父劝道:“你先别急,他们可能只是闹别扭而已,不一定真闹到那一步。”
建阳长公主闻言也觉得有点道理,但还是对身边的杨嬷嬷吩咐道:“你整理一份各家未婚儿郎的名单上来,免得到时候匆匆忙忙什么都不了解。”
她代入角色特别快,这就成操心女儿婚事的老母亲了。
顾父面色更无奈了。
旁人都羡慕他尚了公主,公主还那么温柔体贴,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后甚至主动张罗着给他纳妾——却不知那恰好是他们夫妻俩婚后唯一一次争吵。
他们夫妻俩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婚后妻子不仅甘愿随他回金陵定居,还格外厚待他的家人,从来不摆公主架子。直至妻子张罗着要给他纳妾前,他都觉得他们应当是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
当时他对着那份候选名单气得脸红脖子粗,少有地仪态尽失,妻子却很不理解他的激动,说是她想要个像纪云彤那么可爱的女儿,让他去跟别人生一个给她养。
提到让他去找别人,她居然连半点芥蒂都没有。
碰上这种别的男人听了会眼红不已的“美事”,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懂。
感情这种事,还真是谁先动心谁就容易输得一塌涂地。
也不知他们那不争气的儿子到底懂不懂自己想要什么。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许家大姑娘的生辰到了,纪云彤拿了份不厚不薄的礼前去梅园赴宴。
梅园顾名思义,那就是赏梅的好去处。
腊月开得最盛的还是腊梅,小小的黄色花朵开满枝头,叫纪云彤想起了顾元奉院子里那棵梅树。
以前每到腊月,她就爱去那边采腊梅,有时候够不着还撵顾元奉上去给自己摘。
她倒不是要梅枝插在书房里赏玩,而是想拿来做腊梅茶,闽州那边的白毫茶配上她自己采的腊梅花干,放个三五年喝着都很香。
顾元奉一边不甘不愿地爬树,一边说她真是大煞风景。
谁家种了梅树不是拿来赏玩的,就她惦记着拿来做茶!
纪云彤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能给茶添点香不也是一桩妙事吗?
赏梅一年到头只能赏那么几天,做成腊梅花茶那可是随时都能喝上的。
“你来了?”
纪云彤正定定地望着近前一枝腊梅,就听见了许家大姑娘的声音。
她转头看去,只见今儿许家大姑娘终于换上了鲜亮些的衣裳,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妙龄少女的模样了。
纪云彤夸道:“你这样穿真好看。”
许家大姑娘笑了笑,回夸道:“你更好看。”
许是因为当年祖母被骗嫁给有妇之夫的事叫她曾外祖失了颜面,所以曾外祖管教起父亲他们来格外严格。
到了她父亲养儿育女的时候也都是从严不从宽。
但凡她们姐妹簪个好看些的簪子就会被喝骂半天,说她们不知自爱,小小年纪就想学那青楼妓子以色侍人。
那样的话要是传出去,谁能相信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说的。
若非她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表哥又出面说同意她在梅园开宴,恐怕连今天的生辰宴都办不了。
等到婚后嫁到表哥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毕竟表哥可是曾外祖的嫡亲曾孙。
许家大姑娘没有多提那些扫兴的事,亲自引着纪云彤入内,趁此机会与纪云彤交换了闺中小名。
许家大姑娘名叫许淑娴,亲朋好友私底下都喊她“芸娘”。
纪云彤道:“我小字晚晚,不过很少人喊了,你喊我阿彤就好。”
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娘生她的时候从凌晨一路生到第二天傍晚,当时天色欲晚,彤云满天,纪父便给她取了“云彤”二字当名字。
至于晚晚,则说她顽皮得折腾了她娘一天一夜(这还只算真正痛得喊哑嗓子的时候),出来得太晚了。
据说弟弟妹妹出生时就很顺利,几乎都是才发动没多久刚到就生出来了,连经验丰富的稳婆都啧啧称奇。
小时候她被寄养在祖母膝下,母亲每次回来都要与她说一说这一件事,以至于后来建阳长公主喊她晚晚的时候她忍不住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小名。
在母亲眼里,这也是她不懂事、不亲人的罪证之一,说是生她的时候遭了那么大的罪,现在说她几句都不乐意。自那以后,母亲便再也不喊她小名了,只剩父亲偶尔还喊一喊。
只是父亲在外为官,回来的次数少之又少,连平时的家书都是母亲在回复,所以这小名大抵等于不再用了。
纪云彤与许淑娴一起穿过拱门,相携出现在众人面前。
两人年纪相仿,平时却鲜少聚在一起,众人见她们一起出现俱是一愣。
若论各家女儿谁的颜色最好,许多人哪怕嘴上不太服气,心里怕是要掠过纪云彤的名字。
是以纪云彤和她们往来得少,她们也不会去结交纪云彤,都说好花还需绿叶衬,可是谁又真的甘心当绿叶呢?
没想到许淑娴却是没这个想法,还主动挽着纪云彤的手。而纪云彤今天的打扮也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至少没穿她平日里最爱的红衣。
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今日受邀的都是差不多该谈婚论嫁的女孩儿,或多或少都听父母分析过各家的情况,暗自一琢磨又觉得正常。
许淑娴要嫁的可是柳相之子,而纪云彤则要嫁给建阳长公主的独子,两人都是要嫁入高门的,可不就得多多往来吗?
一时间有人羡慕,有人惆怅,有人觉得自己前路茫茫。
等到坐下做了几轮游戏,所有人的心情也渐渐松快起来。
难得有一场只有她们女孩儿凑一起玩的聚会,何必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纪云彤以前也就是没把心思花在交朋友上,她有心思与人结交,那是一点都不难的。
闺阁之中的所见所闻就那么一点,而她过去十几年却是长辈们口中“不安分”的存在,投壶送钩她都熟悉得不得了,玩着玩着还能把握主动权决定什么时候换个玩法。
聊起天来她因为和谁都不太熟,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听别人说居多,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插几句话,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
半天交流下来,纪云彤大致把各家的情况都给摸清了。
相比于通过邸报分析朝廷以及金陵这边的局势,参加这种宴会与她而言倒真有几分像是来放松玩乐了。
纪云彤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没意思,但看着渐渐围拢到自己身边来的同龄姑娘,她竟觉得还挺愉快的。
很难想象眼前这些有点小心思但不多的小姑娘们在不久之后就要嫁做人妇,因为她们真的没什么心机。
赏梅宴结束后,纪云彤与人约好开春再聚后便别过一众姑娘归家去。
不想她才刚到家三婶就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二堂姐。
二堂姐比她年长一岁,已经及笄了,婚事却还没有着落。
想也知道她二堂姐这情况不好嫁人,因为她二堂姐和大堂哥才相差几个月,也就是说大伯母刚怀上大堂哥没多久,大伯父就迫不及待地张罗“兼祧”之事,跑去与自己守寡的弟媳同房。
见过不讲究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难怪旁人都要在背后骂他们家风不好。
有个那样的爹,哪个好儿郎敢和他当姻亲?这也是她让大堂哥别指望大伯父给他张罗亲事的原因,大伯父一出面绝对坏事。
纪云彤知道托生在谁的肚子里不是自己能选的,只是她与这位二堂姐实在话不投机,她每次一开口没说几句话就掉眼泪。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巧的是,三婶也是个能哭的,母女俩一起出现,纪云彤脑仁已经开始犯疼了。
这不,三婶开口喊了声“阿彤”,眼泪就落下来了。旁边的二堂姐见状,鼻子也开始泛酸,话都还没说呢,就哭上了。
纪云彤深吸一口气,无奈喝道:“别哭了。”
三婶这才勉勉强强把泪憋了回去。
二堂姐则是没憋住。
三婶开始拉着纪云彤的手诉苦,说她在这边谁都不认得,别人也不愿意跟她往来。
三婶摸着隆起的肚子自怨自艾:“像阿彤你今天去的这种宴会,我是没机会带你二姐姐去参加的了。”她期期艾艾地看向纪云彤,“下次再有人邀你赴宴,你能不能带上你二姐姐啊?”
纪云彤看向犹自垂泪的二堂姐,冷静地问道:“您给二姐姐准备了嫁妆吗?”
三婶顿住,面色有些赧然。
她自己的嫁妆以及丈夫战死后留下的钱财都被她拿来补公中的窟窿以及供给纪云彤她大伯父去挥霍了。
还是感觉肚子里这胎是男孩儿,她才开始学会拒绝对方的索求,想着留一点家底给即将出生的儿子。
三婶讷讷说道:“我们还没分家,公中应该会准备吧。”
纪云彤无言以对。
侯府账上穷得响叮当,一年到头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就算能给她三个堂姐妹准备嫁妆又能准备多少?
每到这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虽然与父母之间算不得太亲近,但钱银方面父母还真没亏待过她。
别家女儿要想像她想买铺子就买铺子、想买庄子就买庄子,绝对是痴人说梦。
见三婶摸着肚子不言语,纪云彤气笑了:“谈婚论嫁是想结两家之好,你这样和出去结仇有什么区别?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这一胎是儿子也没用,你看大伯父像是谁给他生了儿子就对谁死心塌地的吗?你把儿女生下来又从不为她们考虑,还指望我这个十几岁的侄女帮你找几个好女婿,不觉得太强人所难了吗?”
三婶听着纪云彤的话,怔忡了许久,眼泪又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可是,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要是不生个儿子,下半辈子能指望谁?我总要生个儿子才行的。”
纪云彤听着她的话,只觉战死沙场的三叔真可怜。
她三叔为保家卫国丢了性命,挣来了能供妻子衣食无忧过好下半辈子的抚恤——他甚至还留下遗书让三婶带着丰厚的嫁妆择个好人家再嫁,可是三婶现在却一门心思要跟大伯父生个儿子。
值得吗?这真的值得吗?
可是她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三婶,因为三婶她也只是一个……才迈出闺阁没多久就守了寡的可怜人。
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纪云彤不知道。
她也才十四岁。
她也正为自己的婚约踟蹰难定。
她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别人的人生太沉重了,她实在背负不起。
纪云彤并不是心软的人,她还打算顾元奉成婚的时候都不爱和三房往来,只是维持着面子上的情义而已。
天底下可怜人多得是,她又帮不了那么多。婚姻之事难道是去赴几次宴就能敲定下来的吗?人家看的还是你本人的能耐以及你的家世背景。
要是你本人能支棱起来,家世差些倒也问题不大。偏偏就算撇开三房那堆烂事不提,她二堂姐这双泪泉似的眼睛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
真安排她出去相看,结果话没说几句就眼泪哗哗地流,这上哪谈婚论嫁能谈成?
纪云彤道:“二姐姐若是能忍住一个月不掉半滴泪,并且保证出去的时候绝不摆个哭脸,我倒也愿意与她一起出门。要不然大家都玩得开开心心,就她一个人在那哭哭啼啼的,你说晦气不晦气?”
三婶没声了。她自己就是个爱哭的,养的女儿也爱哭,这哪能忍得住?
送走三婶母女俩,纪云彤回到自己的书房提笔给父母写信,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操心不了别人的婚事,还是让她爹娘去琢磨吧。
说不准他们能在外头给二堂姐找个靠得住的夫婿呢?她爹如今也算一方大员,愿意娶他侄女的人应当还是有的,反正她蹚不了这趟浑水。
写完信,纪云彤看墨汁还剩下一些,便提笔给柳文安也写了封信,说是不知牛首村那边有没有腊梅,希望他帮忙留意一下,来年她正好去采上一些来配白毫茶。
纪云彤才刚写了一半,书房厚厚的门帘又被人掀开了。
顾元奉裹着一阵冷风大步走了进来,看起来很有些来势汹汹。
纪云彤把书案上的信盖住,起身迎上像是来找茬的顾元奉:“你来做什么?”
顾元奉今夜也出去赴宴了,结果在请客的狐朋狗友手里看到个眼熟的东西。他仔细一看,那不是他去年送给纪云彤的生辰礼吗?
那是个刻着山水画的金葫芦,山水是他临摹的名家之作,他觉得自己临摹得挺好的,恰巧那年给纪云彤的生辰礼还没着落,便叫人照着画雕到拇指大的金葫芦上。
至于为什么要送金的,那当然是因为纪云彤这人太俗,就喜欢点值钱的东西。
顾元奉认出那金葫芦后就炸了,差点就动手打了那狐朋狗友一顿。还是对方解释说自己是在店里见加工师傅正要把这玩意融了,才加钱用等额的金子给留了下来,顾元奉才稍稍消气。
等去那店里一问,才知道确实是纪家仆从拿着批金饰过来想熔成金条,这东西只是其中之一。
顾元奉花钱买下朋友手里的金葫芦,怒气冲冲地带着罪证过来找纪云彤算账。
这是他送的礼物,她居然叫人把它熔了!
她眼里难道就知道金银俗物,一点都不看重别人的心意?!
顾元奉把金葫芦掏出来往桌上一扔:“我来做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纪云彤拿起他扔到近前的金葫芦,手微微顿了顿。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东西了,没想到它居然还会再出现。
“不就一个金葫芦吗?”纪云彤垂眸看着书底下露出的信笺一角,并不去看气急败坏的顾元奉。她捏着那个金葫芦说道,“怎么?你送礼物还管别人怎么处置?我不喜欢了还不能把它熔了卖掉?”
顾元奉怒道:“你就差那么一点金子?”
纪云彤道:“那肯定的,我哪里像你,在外头一掷千金也眼都不眨一下。”
顾元奉听后更生气了,只觉自从他买下那把琴后纪云彤就一直在闹脾气。可她又不爱弹琴,好琴当然得送给懂琴的人。
真送给她怕是没两天就被她转手给卖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顾元奉冲过去从纪云彤手里抢回金葫芦,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撂下狠话:“今年别想我再给你送生辰礼了!”
纪云彤闻言忍不住笑了。
“正好我今年也不准备送你了。”
纪云彤回了一句,坐下挪开书看向那写到一半的信。
墨还没干就被盖上,上头的墨迹已经糊作一团。
纪云彤听着顾元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提起笔想要重新给信起头,脑中竟有一瞬的空茫。
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彼此的生活都交融在一起了。就连父亲守完孝后去赴任能把她留在金陵,也是因为她身上有这么个双方长辈都认可了的婚约。
纪云彤把面前那半纸废信揉作一团,抬手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她应该去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看一些以前没有看过的景致,而不是一味抱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
纪云彤提笔重写了一封信,聊起了最近读到的书、最近遇到的趣事,最后才问了一句:“等到春天我想去放纸鸢,你会做纸鸢吗?”
另一边,顾元奉气愤地回到家,看到纪云彤往年给他送的砚台想狠狠扔地上,拿到手又有些舍不得。
去年那位金陵城最有名的刻砚大师已经去世,如今这砚台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也就纪云彤当初长得讨喜,嘴巴又甜,才能哄得人家给她刻了这么一方砚台,要不然人早就收刀十几年了。
错的又不是砚台!
顾元奉把砚台放了回去,又把金葫芦摆在旁边。
纪云彤不要正好,他可以拿来搁笔!
一想到纪云彤,顾元奉又是一阵气恼。
她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
他越想越郁闷,抬头看见窗外那棵开得正好的腊梅树,忽地想起以前纪云彤年年都跑来摘花。
今年纪云彤没来。
上次她过来,只在前院扇了他一巴掌就走了。
顾元奉气冲冲地起身,叫人喊几个家丁过来,命他们动手挖树。她凭什么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烦死人了。
家丁见顾元奉一脸气闷,不敢触他霉头,那么大一株梅树愣是让他们三下并两下地连根挖起。
家丁上前请示:“公子,挖好了,是要挪出府去吗?”
顾元奉吩咐道:“先把多余的花枝给切了。”
家丁依言照办,很快把那株腊梅切得光秃秃。
这腊梅已经有点年头了,小时候他还能爬上去踩低花枝给纪云彤摘花。
现在回头一看,它除去花枝后居然只有那么大一点,瞧着既不结实,也不高大,跟记忆里需要仰头去看的模样相去甚远。
顾元奉让一部分人负责抬树,一部分人负责扛着花枝,浩浩荡荡地直奔纪家。
到了纪家门口,他还撞上个纪云彤手底下的人,看样子是要去外头办事。
顾元奉喊住那小厮,狐疑地追问:“你不会又要去卖什么东西吧?”
他现在觉得纪云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给她送什么她都能卖掉换钱。
钱钱钱,她这么看重这种身外之物做什么?他以后还会缺她钱花吗?
那小厮是负责给纪云彤跑腿的,正要去给纪云彤把写好的几封信送出去。他冷不丁地被顾元奉拦住一问,忙说道:“钱银的事小的是不经手的,姑娘只是让小的去给老爷他们送信。”
顾元奉听后没再拦着,摆摆手让对方跑腿去。
并没有看到小厮揣着的信不止一封。
事实上便是看到了他也不会太在意,他从来没想过纪云彤会背着他和别人往来。
顾元奉再次迈入纪云彤所住的院子。
其实这是二房所有人共用的院落,只是纪父他们回来得少,整个二房便都由纪云彤自己作主了。
她听人说顾元奉又来了,顿时也心中有气,不等顾元奉往里闯就起身走出书房。
瞧见那群小厮抱着的花枝,纪云彤愣了一下。
接着她就看到了那棵光秃秃的梅树。
人家在原处长了几十年,愣是让顾元奉给挖了出来。
许多人的一生应当就像这梅树一样,要被裁剪成什么模样、要被移栽去什么地方,都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不管它曾经怎么努力把根扎牢,不管它曾经怎么努力应对一次次风霜雨露,它对旁人而言到底也只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它能怎么样呢?
它不能怎么样。
纪云彤没有看向顾元奉,只看着那被夕辉笼罩着的金色花枝,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顾元奉听纪云彤语气淡淡的,心里很不得劲。他转头看去,只见纪云彤立在离他数步之远的地方,金色的夕阳洒落在她脸上,将她鬓边细细的绒毛映照得分外分明。
“你不是喜欢这花吗?我连着树一起给你送来了。”顾元奉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说好话哄人。
纪云彤听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她哪里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肯定是他一看到这树就觉得烦,索性直接叫人挖了送过来,免得一看到它就想起以前的事。
顾元奉觉得纪云彤是在嘲笑他,有些恼了:“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