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4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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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要是书稿没能送到纪云彤手里、而是被丈夫发现,自己很可能活不成了。可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希望早一点让所有人知道“丈夫”的真面目。
以慰嫡姐在天之灵。
那个教她读书算数的嫡姐啊,温柔善良,有着世上最柔软的心肠。
谁都不知道她人生中最后那几年遭遇了什么。
林娘子在周家一点点地发现了那些事,一点点地发现了是什么逼得她的姐姐抑郁而终。
她那么好的姐姐啊,因为那么一个畜生而香消玉殒。
她不想再等了,哪怕孤注一掷,也想揭开那个畜生身上的人皮,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笃笃笃。
有人在外面敲窗。
林娘子微顿,打开窗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个脸生的小丫鬟,对方压低声音说道:“夫人您可以自行出门吗?我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派来接应您的,如果您有办法出门,我们的人会在外面把你接走。”
林娘子心中说不清是悲是喜。
她甚至不想分辨这是不是陷阱,关上窗独坐一会,便起身出门去。
无论是真是假,都让一切在今晚了结吧。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纪云彤夜里没有睡意,起身自己研好墨,写了一整晚的字,写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辨不出自己写的什么。
只觉得手酸软得厉害。
一大早,各种消息就不胫而走。
金陵城出大事了!
甚至不止是金陵城的大事,还牵扯到许多桩跨越十几年的失踪案,其中甚至涉及国公府当初弄丢的千金!
这些消息一大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俨然有闹得满城皆知的势头。
以至于不少人家都站出来表态,说自己对此不知情,自己家与这几家人不熟。
张学士与顾驸马连夜上书朝廷,要求严惩这些泯灭人性、罔顾人伦的家伙。
这背后最大的一条鱼,恰好是当今圣上近几年愈发看不顺眼的左相的爱子,所以在那位痛失爱女的老国公领头状告左相教子无方之后,皇帝便下令彻查此事。
掌过权的人都是经不住查的,只要一查那肯定是抄家起步,灭不灭族看主要你和皇帝的情分。
朝中即将迎来一场大洗牌。
柳相这个右相有望更进一步,而张学士这位曾经的帝师则有望补上柳相腾出来的缺。
一切虽不算是提前商量好的,却是许多人心照不宣默契促成的结果。
周三叔的败露不过是棋局中极小的一步而已,若非恰好升上来个陆骥,也许这都不会成为君臣几人收拾左相的契机。
不过这些事暂且与金陵这边没有多大关系。
对于金陵人来说,属于刚知道有那么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方,它便已经被五城兵马司给抄没了。而那一个个涉事的祸首也都已经被抓进牢里去,有些连家都被抄了。
可谓是雷厉风行。
经此一事,陆骥的煞星之名更加深入人心。
因为他真的是能抄人家的。
林娘子因为告发有功,被允许与周三和离,从此重获自由之身。
府衙问她要不要把她姐姐留下的孩子带走,林娘子说不要。
在周家众人的咒骂声中,林娘子只拿走了自己微薄的嫁妆与姐姐的遗物。至于那个孩子是死是活,她并不想关心,在她心里周三叔最好就是断子绝孙。
流着周家人血的孩子,她才不要。
林娘子去了趟公主府,想当面拜谢纪云彤。
纪云彤道:“我什么都没做。”
林娘子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说道:“你把好运气分给了我们。”
那是在她姐姐藏起来的那些一天比一天压抑的记录之中,唯一一次语气轻快的记叙。
她姐姐说那天来了个笑得很好看的小姑娘,见到她独坐在池边后主动过来与她说话。
小姑娘说自己最近运气很好,每次打赌总是赢,赢来了许多有趣的彩头。
说着还把手上戴着的小玩意摘下来给她带上,说这就是她赢来的,不太值钱,但说不定能分她一点好运气。
虽然姐姐最终还是没熬过来,但是林娘子觉得在那一刻,她的姐姐应该是有稍微开心一些的吧。
如今周家能这么快遭报应,说不定就是因为纪云彤分给她们的好运呢?
林娘子道完谢就要走。
纪云彤忙留住她问起她将来的打算,如果没有想好去处的话可以到彤载堂做事,或者到彤藏楼打理书籍也行,等想好了要做什么再去做也不迟。
如果她和离后能过得很好,往后说不准有更多在婆家处境不好能鼓起勇气去和离,而非在困在那样的后宅消磨自己的一生。
就像何菁的母亲一样。
过去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了,兴许以后可以改一改呢?
也许她们的力量是很微小的,能做到的事也很少,而这顽固的世道是很难撼动的——可她们只要撬动了一点点,压在她们头上的东西就少了一点点。
她们一点一点地去做,焉知没有做成的一天?
林娘子听得有些动容。
她本就不知自己和离以后能做什么,听完纪云彤的话后便决定加入彤载堂。
月底是顾元奉的生辰,纪云彤说到做到,并没有给他准备礼物。
顾元奉虽然很郁闷,但一想到是自己理亏,立刻又蔫了下去。
只能垂头丧气地过完了这个叫他难受至极的生辰。
转眼来到三月中旬,纪云彤的生辰到了,也是纪云彤举办及笄礼的日子。
及笄礼前夕,建阳长公主正式把景园改到了纪云彤名下,还顺便给纪云彤塞了一堆产业与各种好东西。
说是顾元奉有的她也要有。
听了这话,纪云彤不由伸手抱住建阳长公主,把脸埋在她怀里喊了声娘。
顾驸马见两人这么黏糊,给顾元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还不快把人哄回去。
不争气的混小子!
顾元奉一脸郁闷。
他也想哄啊,可他能怎么哄,他的产业和库房钥匙早就归纪云彤管了,他拿什么来哄!
最近他想试着靠自己的本事赚钱给纪云彤准备生辰礼,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想卖画人家都不要,说他又不是名家,画根本不值钱。
可他要是到账上支钱,那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真是得自己去尝试了才知道原来赚钱这么难!

纪云彤生辰这日清早, 纪家那边来人了。
原来昨日纪家父母已经归家,只是到家时已经挺晚了,便没有派人过来知会纪云彤。
纪父这次要调任入京当兵部尚书, 走马上任之前有省亲假,正好回金陵一趟祭拜先祖, 顺便参加纪云彤的及笄礼。
对纪云彤这个女儿, 纪父虽不怎么管, 却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聪慧伶俐,婚事也很不错, 余下几个儿女年纪尚小, 看不出日后会如何, 但这个女儿肯定会过得挺好。
顾驸马虽只顾风花雪月, 但顾家还是颇有底蕴的,更何况建阳长公主还是当今圣上最爱重的姐姐——纪父很乐意有这样的亲家。
所以只要时间赶得上, 纪父还是不会错过这场建阳长公主亲自筹备的及笄礼。
婚姻结的是两家之好,他们要是表现得对纪云彤毫不关心,那这亲不是白结了吗?
纪父都没让人喊纪云彤回家,而是说一会他们直接去景园, 免得耽误了她的及笄礼。
纪父还对妻子耳提面命,今天这种日子要一家和睦, 不能闹出任何不愉快。
还让她把两个庶弟带给纪云彤认识认识,自家兄弟姐妹日后要相互帮扶。
提到两个庶子, 纪母就有些苦闷。
纪父总在外面忙,根本不管后宅诸事。她虽不至于嫉妒那两个妾室, 这几年却也有些心力憔悴, 庶子生个病就是她不尽心,害他被这些杂事烦扰。
有时她也会想, 这是他的妾室、他的庶子,他自己快活了,为什么要她来操心?
后来她又想,她十五岁便嫁给他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在所有人面前给足了她面子,后宅的大事小事都由她这个当家主母拿主意,从来不做那些宠妾灭妻的荒唐行径。所以,她这样应该也算过得很好了吧,没什么值得埋怨的。
此时纪母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只是有那么一瞬的不高兴,接着便露出丈夫最喜欢的贤良大度笑容:“好。”
纪父没注意到她一闪而逝的不乐,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甚在意,只要妻子好好地把后宅管好就可以了,她到底是什么想法并不重要。
纪母带着几个儿女到了景园,很快见到了建阳长公主。
建阳长公主还是一如年轻时那么美丽,岁月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她见到纪母后愣了一下,接着便让人领着孩子们去玩耍,拉纪母做到自己身边说话:“阿宛,我们许久没见了。”
阿宛是纪母的小名,只是出嫁以后便没人喊了,就好像出嫁后她便一下子从自家的女儿变成了别人家的妻子,再回家也只是个外人。
建阳长公主与她相识于闺阁之中,倒是一直都这么喊她,仿佛她始终都是她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纪母竟有些鼻酸。
“阿沅。”纪母也喊建阳长公主的名字。
建阳长公主“哎”地应了一声,把她拉到梳妆镜前说道:“你这个妆不衬你,我给你洗了换一个。”她边亲自帮纪母洗去她脸上过于庄重、像是老了十几二十岁的妆容边说道,“今天是阿彤的及笄礼,我们要让她有两个叫人羡慕的娘。”
纪母安静下来。
建阳长公主说道:“记得我们怀上阿彤她们的时候曾说过,若是我们生了女儿的话,一定要让她当世上最快活的小姑娘。”
她们幼时都过得并不快活,所以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上快活的日子,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生在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
只是有时候女子成婚也只是从一个漩涡进入另一个漩涡,她们的姓名、性情以及曾经的思想都会被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纪母十五岁就嫁人了,十六岁就生下纪云彤,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当一个母亲,每次看到那个孩子,她就想到自己九死一生的生产经历。
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咄咄怪事:世上居然会有人害怕看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当时就是这样的,她当时就是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她当时就是……不喜欢那个孩子。
等孩子再长大一些,她也想当过当个好母亲,可是她们母女已经亲近不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不冷不淡地相处着。
以至于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也那么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与建阳长公主一起畅想过要如何把自己能想到的能给予的所有好东西都给她。
纪母伏到建阳长公主肩上失声恸哭。
建阳长公主轻轻拍抚她的背哄着,等她的泪止住了才再次帮她擦干净脸,像还在闺阁之中那样相互给对方描眉染唇。
纪云彤从早上起就一直被人按着梳妆打扮,已经有些苦不堪言。
等见到纪母与建阳长公主一起过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觉得眼前的人既陌生又熟悉。
“母亲。”纪云彤喊了一声。
纪母心中微酸,缓声说道:“你及笄后便算长大成人了,以后要……”她顿了顿,到嘴的说教变了个样,“自自在在地过自己的日子。”
纪云彤微怔,似是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自己的母亲嘴里说出来。
纪母伸手轻抚纪云彤还没用上半点发饰的乌发,发现这个女儿要是站起来的话应该已经快与自己一样高了。
对于如何活得快活这件事,她没有太多的经验可以传授给这个女儿。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过得有多不好,但是又清晰地感觉到她这样的活法不是这个女儿想要的。
所以……就让她自由自在地活吧,看看她最后到底会活成什么模样。
是不是像她们当初期望的那样快活。
这日沉寂了小半个月的金陵城似乎又活了过来,街上车水马龙,往来的俱是些装饰华美的马车,许多人纷纷议论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知情人中有些嘴松的便把话传了出去,说是纪家女儿的及笄礼。
人家父亲马上就要升任尚书了,准婆婆又是当朝公主,金陵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可不就纷纷前往景园赴宴吗?
有人笑话纪家和皇室果然不守规矩,一个及笄礼办得这般盛大,岂不是把这姑娘的生辰八字公告天下了?
哪有姑娘家这么张扬的?
当事人确实都不守规矩,纪云彤走完及笄礼流程后还命人给到场的女眷都派发了彤载堂的名笺,宣传即将刊印成书的《乐游苑纪事》以及长期收稿计划。
许淑娴她们也都帮着忙前忙后。
等宾客散去后,纪云彤才与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见面。
平时见得少,纪云彤虽不像幼时那样不喜欢自家的弟弟妹妹,只是见面后仍比寻常姐弟、姐妹要生疏不少。
而那两个庶出弟弟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父亲在旁人口中也算得上是洁身自好的典范了,只在家中纳了两个年轻妾室,从不在外面乱来。
纪云彤给了几个弟弟妹妹见面礼,又考校了几句他们的学业。
只消问出他们在读什么书,她便能信口给他们差出几道题。
一母同胞的弟弟倒还好,也不知是随了爹还是母亲管得严,性情从小就稳重老成,纪云彤怎么问他就怎么答。
妹妹和两个庶出弟弟却是睁圆了眼,尤其是两个庶出弟弟,忍不住凑到她近前问:“姐姐你也读《论语》《诗》《书》吗?”
纪云彤笑了笑。
应先生当了再多年的闲人,那也是有状元之才的存在,她若是连几个孩子都考校不了岂不是白喊他一声老师了?
看着那被自家母亲这个宽厚嫡母养得白白嫩嫩的脸蛋,纪云彤不由伸手捏了捏,说道:“怎么?我要是没读过你们就想随便答几句糊弄我?”
小孩子被捏了脸一点都不生气,还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夸道:“姐姐好厉害!”
顾元奉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纪云彤被几个弟弟妹妹团团围在中间。
连最年长的那个嫡亲弟弟似乎都忍不住越挨越近,不甘心她更亲近弟弟妹妹。
顾元奉:“………”
她不是和弟弟妹妹关系不好吗?
早前她身边围着许淑娴她们也就罢了,为什么宾客都散了纪家人还在啊!
接着他才想到,纪云彤本来就还是纪家的女儿,还没嫁到他们家来呢。要是纪家要把纪云彤接走怎么办?
以前去外地当官不带纪云彤也就罢了,去京师当京官那肯定有可能带上。
顾元奉顿时紧张起来,这在他眼皮底下都有那么多人明里暗里喜欢纪云彤,去了京师那还得了。
他厚着脸皮赖在旁边等着。
等到别人都不好意思再占着纪云彤,顾元奉才凑上去对纪云彤说她的彤载堂才刚起步,肯定得留在金陵才好。
纪云彤一眼瞧出他在紧张什么,问他:“以前我和家里人关系不好,你心里是不是挺高兴?”
她若是没有家里人可以依靠,便只能依靠他们之间的婚事了。
顾元奉不敢吭声。
纪云彤说道:“我不会去京师的。”
至少现在不会。
就像顾元奉说的那样,一切都才刚起步,她不可能就这样跟着家里人去京师。
顾元奉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玉娃娃,对纪云彤说道:“这是我自己雕的,可以让它们并排坐在任何地方,书架上也行,书桌上也行。我没赚到钱,就只能送这个了。”
纪云彤垂眸看去,只见那两个小娃娃俨然是她们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脸,圆圆的脸,还晃着两条圆圆的腿。
那时候她们爱一起坐在所有高高的地方说悄悄话,在树上,在院墙上,在屋脊上。
小孩子胆子都大,一点都不怕摔。
人长大后是不是还不如小时候勇敢?
总是怕摔。
总是怕受伤。
纪云彤看着顾元奉自己一脸认真地找了地方把白玉娃娃摆了上去,就跟儿时他们挑选说悄悄话的地点一样慎重。
顾元奉忙活完了,转头对上了纪云彤望向自己的目光。
他心中既空茫又滚烫,不由迈步走过去蹲到纪云彤面前,叫她不必抬头就能看着自己。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只需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对方。
纪云彤伸手捂住顾元奉那双仿佛烧灼着她的眼。
她不让看,顾元奉就不看了,乖乖地顺着她温热的手掌合上眼睛。
这家伙明明是只满心恶念的恶狼,却总是装出一副丧家犬的可怜模样来骗人。
仿佛只要施舍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他就愿意摇着尾巴讨好你似的。
谁这么傻总是上他的当?
纪云彤看着那张颇合她喜好的脸,怔忡了片刻,终归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亲上那近在咫尺的唇。
顾元奉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很想抱住纪云彤加深这个吻,却怕纪云彤会一脚把他踢开。
只能就这么让纪云彤不深不浅地亲着。
她想给他多少便给他多少。
只要她给,他都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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