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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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狼狈地将眸子转向别处,丢下她自己跨步去了床上,闭上眼倒头就睡。
可她却不能理解的,正说到太后之事呢,他怎么又忽地不理睬自己?
乐嫣转身又随着他追上了床上,拱去了他的胸怀里。
他的身子于她而言十分宽厚,她回抱着他的腰身,尽管他的腰身抱起来并不舒服,可她仍是努力的贴近他。
“陛下,您再陪我说说话吧,今夜还早,我想再听听宫里的事儿……”
皇帝闭着眸子,喉结上下耸动,闻着枕边甜腻的香味。
他忽地睁开满是欲念的眼,攥住她的腕子,在她微怔的眸光中,强迫一般叫她覆上自己。
她的掌心微凉,软和,他隔着软缎小衣摩挲着曼妙喧软,引得她抽气起来。
熔岩肆意灼,烧在她手中。
这夜难免煎熬,直到天明,浅浅麝香落去了她纤长的指缝里。
汗珠一滴滴从他额角滑落,有了落在被褥之上,有的落在一片白融融香而软的新雪堆里。
鲛室之内,一夜柳泣银珠,桃吐丹露。
翌日清晨,已经过了皇帝往日起身的时辰。
众宫人听着殿中唤水,连忙手持鎏金铜盆,棉巾,香豆之物,鱼贯而入伺候帝后二人盥洗更衣。
却见皇后眼下乌黑,冷着面容坐在铜镜前揽镜自顾,指连眉笔都虚握不住。
皇帝几度欲上前触碰皇后的手,要亲自替她描画,却都被皇后恼羞无情的瞪上一眼。
一众宫人瞧着,顿时大气不敢喘,连连往外殿退去。
无人瞧见,宫室之中众人走后,皇帝一遍遍抚摸着皇后委屈的脊背,沉声朝她道:“是朕孟浪。”
时隔二十日。
大徵帝后大婚的消息,随着国书一同传至南应皇宫。
南应虽建立不过十几载,皇宫却在短短十几年间,陆续修建出一副丝毫不亚于前朝宫廷的宏伟壮丽。
霞光穿透薄云,照耀在彩绘飞檐,琉璃瓦顶,映出一层潋滟流光。
明德殿——
日光穿透半敞的宫窗,内殿炉烟袅袅,一片香云凝瑞。
国君美姿仪,从容弘雅,高而徐引。
面容瞧不出年岁留下的痕迹。
国君勤政,正端坐在龙案前,垂眸看着前朝呈递来的文策。

几位重臣滔滔不绝,义愤填膺。
“北胡如今是何意?前两年若非我朝替他拖着大徵,他们早叫大徵铁骑踏平了去!先前应下的待他收拢国业必定要与我朝共同讨伐大徵, 如今竟又背着我们送去了一个质子入了大徵皇宫?莫非是两头都想讨好不成?!”
“陛下还需早做另一番准备, 北胡离着我们相隔太远, 若是他有什么异动, 与徵朝有密谋, 我们亦是鞭长莫及!”
另几道苍老的声音在一旁劝说,劝说骂骂咧咧的众人稍安勿躁。
“大徵这些年国土越来越大, 多少本被北胡掠去的土地又被大徵抢了去?他莫不是糊涂到与虎谋皮?此事无需太过忧虑……”
“此事无需太过忧虑, 那何时才能叫都督忧虑?大徵皇帝这回如此打我朝脸面, 将我们两位公主下嫁给了宗室子弟!这便算了,他自己反倒是转头立下了一个二嫁之身的妇人!当真是不要颜面!”
饶是手底下众人喧闹不堪, 龙椅上的国君也只是垂眸看着手中密折, 神情巍然不动。
殿门紧闭, 喧闹之声依旧传了出去。
殿外伺候的一群内侍宫娥们早已习以为常。
一个个耳观鼻鼻观心。
“又为了公主的事儿?”几位内侍交头接耳。
在他们看来国事太过复杂,远没有什么可支起耳朵偷听的。叫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的, 无非是事关后宫之主, 皇后膝下唯一爱女的事儿。
自两位公主和亲大徵皇帝, 而却被转头许配给大徵两位没有实权的皇族宗室子弟, 这消息传回朝廷,朝中诸臣便一团乱麻。
一个个叫嚣着说什么大徵瞧不起人, 叫嚣着说大徵羞辱国君颜面。
想来如何不是呢?
本来是他们国君的诚意,送了膝下才长成的两位公主去和亲。
这两位女儿中, 还有一个是皇后所出正儿八经的嫡出公主!
皇后为了此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便是国君难不成就舍得女儿和亲千里之外?
可为人君者,总归不能意气用事, 到头来国君仍是同意了前朝叫他爱女和亲的决定。
有宫人忍不住私声嘀咕起来:“我早就说过,栖霞公主骄纵的紧,能被大徵皇帝看去才怪……”
“嘘!噤声,这话若是被皇后听了去,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够活?”
当真是说皇后皇后到,众人话音方落,远远便见宫廊下一群内侍官停落软轿。
轿中一女子缓步而出。
皇后发梳牡丹髻,头簪鎏金凤簪,穿戴绛紫团花宫装,端的是一副仪态万千的凤仪之姿。
她亲自前来明德殿伴驾,却听闻今日朝中事忙,午朝未散,皇后亦是温和体贴,并不叫人往内殿通禀,只在殿外率着一众宫人等候。
约莫半晌功夫,诸位相公商谈完要紧事,一个个面色不太好,纷纷甩着袖从大殿中退出。
皇后这才端着汤水入内。
黔南天气温暖,终年不见霜雪。
正值五月,春光鼎盛,阳光明媚。
阳光洒入明堂之上,只见一片金银丝绣着暗绣在日光照射下隐隐发光。
国君一袭石青及地纳纱金龙袍,冠顶端镶嵌宝石珠玉,细细的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并未察觉来人,只一如既往垂首看着手中文策,那文策不长,却许久不见他挪开眼。
直到耳边珠翠步摇伶仃声响起,一阵香粉袭来。
国君才回过神来,缓缓合上文策。
皇后见状忙上前,为他捧来一盏热汤,并将他手边早已冷了的茶盏换下去。
她低声斥责周围侍奉的宫人:“你们是如何办事的?陛下的茶水都凉了也不知撤换下去……”
国君抬眸,道:“不该怪他们,是朕嫌喧哗,不准他们跟前伺候。”
南应国君有着一张令世人惊艳的好皮囊。
莫说是他年轻的时候,一张俊美面容惹得后宫一众妃嫔为争夺他,尔虞我诈,血雨腥风。
便是如今这些年,明明是不再年轻的年纪,那张脸仍是叫无数贵女,宫娥芳心暗许,前扑后继。
哪怕是夫妻间相处这么些年,皇后如今见到他这般半敛着眸子神情淡淡的与自己说话,便又是止不住情绪起伏。
二人当算的上一句少年夫妻。
皇后年轻时候随着他吃过许多苦头。
想当年,她的父兄护送着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国君一路南渡,死伤多少战士,才平安护送他来到黔南重续国祚。
后来前朝各世家想要架空他,黔南多位首领意图分割国土,周道渊的皇位一直摇摇欲坠。
如今这些年,才算是苦尽甘来。
皇后父兄于周道渊有再造之恩,周道渊亦是知恩图报,将后位给了自己。
却又在朝廷的力荐之下一同纳了四位贵妃。
皆是朝廷肱骨,归降的黔南首领之女。
黔南臣民原先亦是归属大应的子民。却因地处南蛮之地,远离中原那些年的战争,倒是未受末帝暴政胡人入侵的诸多影响。
并未对当年的妖妃余孽恨之入骨。
周道渊自来了黔南,这些年勤勤恳恳,可堪为一代明君。
几番改革变法,在南应渐渐有了许多号召力,又有许多远渡随他而来的臣子世家追随。
国君礼遇皇后,除了那四位贵妃,这些年再未纳妃生子,后宫中妃嫔皇子皇女之事,一应都是由皇后操劳。
国君可谓是给了皇后独一份尊重。
皇后亦无愧于他,这些年来对待后宫妃嫔皇子体贴入微,少有责备。
连后宫那些非她所出的皇子皇女都视若己出。是前朝后宫更是人人称赞的贤良淑德。
皇后保养得宜的手为他奉上一盏热汤,柔声劝道:“政务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陛下劳累了一日,也该休息一下。”
周道渊信从的自皇后手中接过汤,浅尝了口,旋即淡淡道:“劳烦你有心了。”
皇后忍不住面色微红,“你我是夫妻,说这些做什么……”
见此时气氛尚好,她又忍不住朝着国君说:“陛下,栖霞那般的脾性臣妾早就说过不能送去和亲。如今徵皇看不上亦是情理之中,何须再叫她留在大徵那处人生地不熟的地儿?那个什么世子听闻家中没什么实权,只怕帮衬不上我朝,如此何须还要委屈了栖霞?还不如叫她回朝来……”
“自打她离了臣妾,臣妾总是日日寝食难安,陛下,您以往不也是最疼爱她的么?她这一路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您便发到旨意,接她回来吧!”
皆是句句慈母之言,说到后头,素来端庄的皇后,都忍不住以帕掩面,满面哀伤。
玉鼎前香烟袅袅。
周道渊骨节分明的指抚上眉心,他一双眉眼凝着那些香云,总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和亲之事非儿戏。栖霞胡闹你也要学她不成。”
南应国君为人风雅温和,可皇后面对语气发沉的周道渊,却是心间发怵。
她知晓这个男人的狠厉。
可终归是她女儿,她强忍着心惊还欲再劝,国君却已是挥挥手。
许是被她劝动,周道渊挥挥手,叹道:“若是她丈夫去的早,守寡了再说。”
语罢,他眼中出神,竟又是频频出神了去。
皇后唤了他两声,周道渊充耳未闻。
二人夫妻将近二十载,皇后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他。
她盯着那张堪称俊美绝伦的面容,好半晌才沉着面色退出殿外。
另一边,大徵——
帝后大婚几日间,乐嫣未曾搬往后宫,日日都居住在显阳宫宫室之中,与皇帝同吃同睡。
除了大婚翌日几位尚宫前来道贺以外,她并未见得其他人。
太后不想与瞧不上眼的儿媳妇相对,不想喝乐嫣的茶,是以特意选了帝后大婚前几日举宫去了别宫。
这般刻意之举,自然有联合前朝给皇帝施压不给乐嫣颜面的深意,可却是真叫乐嫣松了一口气。
当年郑夫人难缠的前景仍是历历在目,如今新婚,她竟没有公婆需日日请安问候。
她如今有了空闲。
皇帝说好的大婚之后三日休朝,可第三日时便又有紧急朝政,他天没亮就匆匆往宣政殿去了。
乐嫣这几日身子本就不舒坦,晚上又闹得晚,等她起床时早已过了时辰。
等到巳时时分,她才梳整妆容,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便得到尚宫局送来的几盘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
一盘颜色各异的赤金更薄花样式的耳坠,一盘皆是水晶珍珠耳坠,还有紫玉芙蓉、蝴蝶流苏样式各异的耳坠。
这般阵仗只叫珍娘唬了一跳,她诧异的问乐嫣:“怎的宫里是只有耳饰了不成?如何全给娘娘送来的是耳坠?”
尚服局女官见此,连忙表示不是尚宫局的意思。
“这是陛下亲口吩咐,叫奴婢等娘娘醒来,就给娘娘送过来。”
估摸着也只有乐嫣知晓内情,她忽地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银铃一般,一时间竟如何也停不下来。
惹得一群宫人一副云里雾里。
乐嫣只好替皇帝挽尊,总不能叫所有人都知晓她们的君主是个多么会装模做样,小肚鸡肠的人!
她命人将首饰都收下。
许是乐嫣一时笑得太过,好不容易消停的小腹竟又隐隐作痛。经血不畅,总是堵着出不来,有时候一动作过猛,一出来就是一股股的,疼的她眼泪都落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伸手揉了揉肚子,春澜一瞧便知晓她这是肚子疼,给她端来红糖水,又寻了暖炉过来,叫她去榻上靠着,捂着肚子。
“这都几日了?若是肚子不舒服就寻太医来抓一剂药吃吃。哎也当真是不赶巧,算的好好的日子,哪里知晓还是正巧撞上了新婚的时候!”为了这事儿,珍娘简直操心不已。
不过这几日瞧着她家娘子与陛下间恩爱有加的模样,想来陛下并不在意此事。
乐嫣缓缓脱了鞋履,去塌上懒懒靠着身子,摇头道:“若是才大婚就落得一个要吃药,传出去只怕还以为我得了大病,要不就以为陛下如何了……”
珍娘被乐嫣这言语无忌吓得眼皮子直颤,连忙打断:“呸呸呸!可不能说这等话。谁敢往外传?都不要脑袋了不成?这两日我瞧着你与陛下间如胶似漆,还以为你这回不疼……”
乐嫣只笑说:“有些疼,但哪好意思说出来?否则他只怕要闹得满宫室的人都知晓了,到头来他拍拍屁股往前朝去了,没脸的还不是我?”
“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那还不是陛下爱重您!”
只有放在心尖上的娘子,才会因为她的蹙眉她的一点点疼痛,就寝食难安。
珍娘抚了抚乐嫣的鬓角,宽慰她:“这回结束了,下一回若是顺顺当当怀上就能免了苦楚了。生产过的妇人都不会有这些困扰。”
乐嫣已经不知多少次听到这些明里暗里催促的话。
她有些生气起来,红着脸闷声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心中自是有数的。”
几人后殿中正说着,便听见廊外有宫人通传,说是兴庆宫的婕妤来给皇后请安。
乐嫣一怔,旋即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有些别扭的下床,任由珍娘给她脚上套鞋子,满脑子想着的,是她该如何面对这位婕妤?
皇帝说她恐怕是南应的人,可乐嫣总觉得这话只怕是他为了哄骗自己,胡乱扯的。
皇帝与她说,宫中南应的探子只怕不少,要留着沈婕妤一个个找出来。
无论是真是假,只要如今她还是婕妤,她还住在这宫廷中,乐嫣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给她几分薄面的。
乐嫣想罢,命人将沈婕妤请到正殿里喝茶。
显阳宫主殿中燃着一缕缕沉香。
沈婕妤一身流彩飞花蹙金的妃服,瞧着显阳宫中处处摆设,秀眉深锁。
算起来,她做了这么些年婕妤,竟还是头一回入显阳宫。
以往每回,在宫外,就被拦住了。
想到那些苦涩之处,沈婕妤心头一阵阵的发闷。
她甚至想过栖霞公主能入主中宫,那般的贵女身份本就高贵,她虽恼恨却无可奈何。
可当得知后位落在乐嫣身上,沈婕妤一连小半月间都难以置信。
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以为是宫人听错了……
凭什么?
她凭什么?
沈婕妤看着从殿外盈盈走来的女子,将面上不忿的神色压下。
“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想来亦是好笑,去岁的这个时候,乐嫣哪回见了她,不该恭恭敬敬朝着自己请安?
如今竟是反了过来。

陶炉上烧起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 乐嫣慢慢往茶壶中加入揉碎了的茶饼。
将水壶热水灌入其中,等浅茶色氤氲出来,她亲自给沈婕妤沏了一杯茶。
她心中却想起, 自己暂居宫中的旧事。
沈婕妤与献嘉公主谈笑间说过, 日后有空定要彼此间多为走动往春熙宫中喝茶。
后自己搬出宫, 一切自是不了了之。
此事乐嫣自知做的不太公道, 沈婕妤心中对自己生怨, 亦是理所当然。
二人久违的闲言长语,婕妤好在并未对她有什么怨怼之言。
只是言语中屡次劝说她与太后间说合之事。
“妾为妃三载, 在宫中常年伺候于太后身旁, 也算是知悉太后脾性。娘娘为人再慈善不过, 而今不过是一时间想不通堵着口气罢了。娘娘与太后间乃是婆媳,至亲之人, 想来日后太后心中必会接受娘娘的……”
沈婕妤这番话语一出, 乐嫣身后跟随伺候发女官婢女们一个两个都面色难看。
这话初来听着好听, 字句诚恳,可仔细听来却又隐隐朝着当今皇后暗示自己是宫闱之中资历老的嫔妃, 又伺候太后身边多年有功之深意。
乐嫣听完只是含蓄一笑。
她一双眉眼, 状如桃花, 妩媚含情。含笑间水光盈盈, 看向沈婕妤时不声不响,竟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方才的话。
皇后抬袖, 重新往空了的茶盏中沏茶,如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洁的釉面, 垂眼道:“太后乃陛下生母, 国之圣母,万万不该往外宫久住。此事又都是因我而起, 于情于理我亦是愧疚难当。待陛下前往探望,我必是要随着陛下一同过去。”
这话显然是拿着皇帝做幌子,将话头直接推去了皇帝处,叫她若是想问太后何时归宫,便该朝着皇帝去问才是。
可在沈婕妤看来,乐嫣这是摆谱起来——朝着她摆起皇帝对她的恩宠。
想自己入宫四载得见圣颜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有两次都是因着乐嫣的缘故。
而这位新皇后,竟是一开口便是随着陛下一同……
天子万金之躯,竟能随便陪同?
这般难堪的对比,叫沈婕妤隐隐面色发僵。
她眸光控制不住的打量起上首女子,见其一身丹霞色宫装,头梳垂云髻,两髻瑞珠金玉步摇璀璨夺目,那张描画的精致的眉眼,往下是饱满的唇瓣,玉盏一般的下巴。
唇上湿津津的一片,那本是饮过茶水后口脂被晕开的痕迹,靡乱惑人。
可沈婕妤却无端的猜忌,那是昨夜她侍奉君主,承皇恩的寸证。
想她以往遇见天子,总觉得心头慌乱。只觉当今是如此英明神武,霸业国祚常怀于心,甚至连后宫妃嫔之处都抽不出身来看顾。他看不上自己,怪也只怪自己没有本事……
可如今想来,当真确实是自己没有本事。
难以想象皇帝那般肃穆持重之人,是如何与另一位娘子如胶似漆,恩爱有加的。
他是如何……如何喜爱一个人的。
哪怕他喜爱的那位娘子如此不堪,二嫁之身,他竟也一点不在乎。不声不响的将她捧上世间女子垂涎欲滴的宝座。
原来陛下并不是不重儿女情长,只不过不是朝着自己罢了……
沈婕妤想来亦觉得胸中一片翻江倒海,她却只得违心赞出溢美之词:“是娘娘思虑得到,这事儿原也不是妾该提的,必是以孝为先的。”
而后不消片刻,婕妤娘子便欲告退而去,乐嫣放下手中杯盏,望了望身边女官。
得了皇后吩咐,当即便有女官出列,朝着婕妤娘子默然行礼,道:“请婕妤娘子稍候,听闻尚宫局四司中有宝印文书尚且安置在兴庆宫……”
沈婕妤像是才回忆起来,连连道:“若非提醒,险些叫我忘了要紧事。妾今日来,一来是给娘娘请安,二来是为了宫务一事……太后出宫前将六宫宫务移交妾手中,往年六宫自有尚宫局坐镇,妾亦只是逢年过节大事上代为掌管,如今竟是一恍间忘了,还望娘娘恕罪……”
先提出太后与皇后间不睦,又缓缓道来自己侍奉太后多年的功劳,太后允她同理内宫诸务的事儿。无非是想叫乐嫣及身后一众女官心中胆怯。觉得若是才入宫没几日就要夺权是小,不敬太后才是难看。
沈婕妤这一招以退为进,等日后太后返宫只怕又是另一番造化。
一来皇后不得太后喜欢,可谓是备受厌恶,二来皇后父族微小,无甚助力,身份本就颇受争议,自己后位本就在旁人看来摇摇欲坠——今日乐嫣若是今日为求颜面在婕妤三言两语之下退了一步,往后六宫诸多内监女官心中只会觉得皇后懦弱无能,比不得掌管宫中多年的婕妤娘子,更只怕旁人心间觉得,她当不起皇后之职——
此例一出,日后收拢人心只怕艰难,更怕自己宫中之人也生轻视的异心。
若是等太后返宫,乐嫣想拿回内宫诸务只怕难以甩掉沈婕妤,如何也要落得与她一个共治宫务。
“婕妤有心了。”
乐嫣寡淡一笑,端过茶盏慢慢抿了一口,“后位多年空置,若非婕妤代为掌管只怕宫中亦是一团乱麻。自我得授金宝本该即日执掌内宫,如今倒是有劳婕妤亲自过来一趟。本宫遣内监、女官十二人与婕妤娘子同回兴庆宫,移交宫务便是。”
二人这番一来一去,却是几句间便将后宫权力分属重新拟定。
沈婕妤眼中掠过重重阴云,出言笑道:“是了,妾也正有此打算,只是依规矩,妾想着本该等娘娘迁宫之后,册立属官之职,有了官署之所,移交一切宫务才不至于慌乱……”
乐嫣似乎有些惊疑,她将手中杯盏放下,凝眉问她:“依着规矩?依着哪朝的规矩?”
她眸光落在沈婕妤姣好的面容之上,缓缓道:“本朝太祖皇后再世之时春熙宫连属官都未配齐。先帝元后逝去,便未曾立后,宫务皆落在几宫同理,依你所言莫非依着规矩,昔年太后宫殿未设台署,连宫务也不该插手?”
乐嫣话未说完,沈婕妤自觉不妙,伏身跪拜,口称:“是妾僭越,妾有罪!”
事到如今她忽地意识到,眼前这人还是那人,却又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以往的乐嫣在她看来是个柔情绰态,过于天真行事草率的女子。
如今不过半载,乐嫣怎生变得如此厉害?
乐嫣却也只是点到就收,对她留足了情面,唤她起身。
“什么罪不罪过,不过是一时不通宫规罢了,你侍奉太后多年,便是有罪也足够这一回相抵的了。”
语罢她便朝着身后掌事姑姑道:“婕妤侍奉太后有功,赏金。”
皇后的赏金,自不是那等金元宝等俗物。
掌事姑姑随着皇后话音落下,便举着一方乌案行至沈婕妤面前落定。
只见上面摆着红雕漆盒一方,内盛金钱四枚,元宝一分,金如意一对。
众人瞧着往日与人为善,笑意盈盈的婕妤娘子,只今日一回与皇后正面相交便难掩情绪,如满月的脸上笑意僵硬,唇角更生出几分阴郁的意味。
若她还是昔日侍奉在行宫的掖廷宫娥,如何都能逆来顺受。可如今她做了整整三载万人之上的婕妤娘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掌事姑姑见沈婕妤迟迟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婕妤娘子,皇后赏赐,你当跪地谢恩。”
沈婕妤低眸敛色,暗咬贝齿,再是不情愿也只能笑着接下,跪谢皇后赏赐。
她接过赏赐,也没了继续留在殿中自取其辱的意思,便借口时辰不早了,朝着乐嫣告退。
乐嫣微微颔首,亦不继续留她。
沈婕妤出了宫殿,便再不掩面容阴沉,将方才珍重捧在手中的赏赐丢去身侧宫人手上。
身侧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接过恭恭敬敬将皇后赏赐重新捧着。
心中惊呼这位婕妤娘子往日八面玲珑,如今还是在显阳宫之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就敢这般轻视皇后赏赐?
沈婕妤见伺候自己的宫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头恼恨更盛。正欲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殿外一截玄底金线袍角。
她眼皮重重一颤,抬眸便见殿侧廊下,天子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不知他立在窗外,听了有多久,有没有见到方才她的举止——
沈婕妤顿时面上一片赤白,惊惶起来。
皇帝寻常时候总是挂着一张喜怒不浮于色的脸,没人能瞧不出他的喜怒来。
她连忙收拢好面上神情,压着心惊胆颤上前请安,却见尚宝德已经匆忙上前来,肥胖的身子犹如一堵土墙,堵在了她眼前。
“婕妤娘子,这边请。”
沈婕妤走后,殿内重新恢复了岑寂,乐嫣耳根子才清净起来。
她本欲歇息一下,却听殿外传入尚宝德的声音,还有乌泱泱的跪地叩拜之声。
想来也知是皇帝回来了。
这是显阳宫,许多双眼睛瞧着。人前的乐嫣十分讲究规矩,她当即端正了姿态,敛着衣袖迎出去。
“陛下何时回来的?”
皇帝牵她往殿内坐下。
“来了有好一会了。”
乐嫣扬眸看他,“有一会儿了为何如今才来?”
他道:“朕是怕有旁人在,朕踏进去不太好……”
“有何不好?”她有些不解。
皇帝抚着额笑了笑,“担忧你心里不舒服。”
乐嫣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嘴硬:“怎么会呢?我都已经嫁给你了,这些事情早就心中有了准备,再说你也解释过的……”
皇帝只用那双深眸凝视着她,叫乐嫣一时间有种被他看破不说破的感觉。
她面红耳赤,轻捂着唇替自己挽留颜面一般:“是有一些罢了,我先前与你说过的,可没有瞒着你,我心眼确实有些小……”
皇帝实在没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通红的小脸。
“心眼小又不是坏事。”
“你有什么心事什么不欢喜的事都要说出来。娘子们的心思朕未必能猜透,朕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的,你要告诉朕。”
乐嫣听闻,忍不住抬眸看了看他,伸手覆上摩挲在自己脸颊的那只大掌。
她用那双剔透的眼眸与他对视半晌,轻哼了一声:“……忽地说这些,你莫不是觉得我今日处理的不对不成?”
皇帝却没有立即说话,反倒是拉着她的袖,与她道:“朕陪你去显阳宫外四处瞧瞧?散散步?”
乐嫣想了想,点点头。
入宫三日,她竟还没走过显阳宫。
她自幼长在这处京城,禁庭,可对这处该隶属于外宫的宫殿仍旧是陌生的。
显阳宫并不只是一座宫殿,是包含主殿以及左右前后十几处宫殿的统称。
显阳宫中轴布局,左右前后共有八处宫门,宫殿处处壮丽巍峨,殿阁宏伟,宫室绮丽。
以帝王寝具之殿主殿显阳殿为划分,显阳宫第一大殿为宣政殿,宣政殿规模之大穷极壮丽冠绝古今,亦是百官议政,尚书朝堂之所。
而主殿显阳殿是为皇帝寝居之所,内廷主殿,往主殿之后绵延百座,千余间宫舍,才是民间相传的‘内庭’,亦是后宫嫔妃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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