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早有意与北胡一战,夺回当年被他们趁乱掠去的云州。如今棘手的只是有人恐与北胡勾结叛变,才叫胡人得了些朝中消息……朕这些日子会忙一些,朝中将领总有些青黄不接,许多事或许需要朕亲自去。但朕承诺给你,此战不会久远,一年半载,很快就结束了,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乐嫣听他说这般多的话,竟险些忘了惹自己方才哭哭啼啼啜泣自己无能的事儿了。
她水光盈盈的眼眸看着他,有些担忧的问他:“陛下不会又要去亲征吧?”
虽然皇帝有过这个想法,却也只是一时罢了。
如今不像初登基时凡事需要他亲历亲为,便说若是他离京,若是南应故态复萌,帝王离京,一南一北,朝中决策一事该如何?
再说……他如今可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拿自己命不当命的皇帝。
他有了妻子,他有了软肋。
皇帝忍不住看向她,他的妻子着实拥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丝绸一般的乌发,沿着方枕飞瀑倾落,层层叠得铺满了半张床。一身软罗茜红寝衣,沿着她玲珑曲线散在床榻之上,纤细雪白的脖颈,不堪一握的腰肢。
脸庞纵使在昏暗的帷幔间,仍是光盈盈,皎洁的如羊脂玉。一颗颗泪珠挂在脸上,更显凄迷。
他指腹将她腮上的泪水拂去,“不用,朕不去,最多只往附近州府阅兵。祖父当年一己之力采用府兵,立国时尚且瞧不出端倪,如今满朝上百府每回一起战出调府兵,不说许多太守拥兵自重,各怀鬼胎,便是来回往返调令便是头一桩麻烦事。等此次安定,当真要变法再拖不得。”
人无完人,更没有一种制度能长久。他与她叹息起来,竟也与她开天辟地头一回说着朝中事。
乐嫣听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她只能乖巧的抹着眼泪,含着鼻腔劝说他:“您放心处理政事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方才我不过是一时难过,想的多了罢了……”
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皇帝如何舍得离开她?
他倾身覆在她身上,往她沾满泪水的脸颊上啄了两口,微咸的泪水被他吻进唇齿间,水津津的。
他却也想起要紧事儿,来与她道:“战乱一起后宫势必也生波澜,你在坤宁宫中待着,无论去何处有禁卫层层把守必是安全不过。可你切记,这宫中的探子,南应,北胡,只怕都有。可也无需过于忧虑,这本就是常态。六局一司按在朕手里,进出连根头发丝也混不来,南应探子宫务司抓出来几个,不过如今暂且先压着不发。至于那北胡小儿,鸾鸾做的对,两国交战,如何也不该叫他折损在一群阉奴手里。只是还是不要放在你宫里,叫尚宝德在显阳宫给他寻一处殿住着便是。”
乐嫣点点头。
她问皇帝:“兴庆宫……当真是沈娘子那边的人不成?”
她自从与沈婕妤夺权过后,也没再起什么争执,她也早免了沈婕妤朝她请安。
毕竟若真是南应探子,她是不想活了,才成日将人往自己宫中放。
除了那日她朝自己请安,之后了了两次相见,都在太后那处。
对于这位婕妤娘子,乐嫣一直不知如何评判她。她说坏当真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至于她有没有坏心,乐嫣也说不准。
她未必没有作恶的心,只是自己早就一直提防于她。坤宁宫上下虽不得太后欢喜,可却是中宫之尊,独得圣宠,远不是沈娘子能碰的起的罢了。
皇帝眸色深了深,并不与她说那些太过隐秘之事,与含糊与她道:“大差不差,南应的探子,最叫人头疼。”
毕竟,当年也是他们夺了南应的国土,如今的大徵宫廷也建在前朝皇宫之上,前朝覆灭那年,后宫中足足三万宫人,后来纵使放出去许多,如今留在宫廷之中的宫人也多的是与前朝有关联之人。
他正说着,又听她嗓音像是拧了几道弯一般。
“说好了不提往昔的事儿,我不该问该相信你的,可都说你当年醉酒宠幸了沈娘子,与你说的根本不一样,传的像模像样……”
皇帝唇线一紧,很快被他转圜过去:“不过是人云亦云,有一回熏香中遭人动了手脚,她又勾引于朕。”
皇帝说这话时,偷偷看了眼乐嫣一下子冷下来的面容,那双妩媚的眼眸简直冒出寒冰,他连忙补上一句:“可朕又是何人?如何会给她半点机会?”
乐嫣却不好糊弄,她冷哼一声,嫌弃地将他环抱着自己腰肢的手臂推开。
皇帝小心翼翼问她:“你生气了?”
乐嫣冷着脸,皮笑肉不笑:“没有,我怎会生气呢!你是天子,多的是女人想要勾引你!”
皇帝干巴巴说:“你不是说过相信朕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乐嫣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相信他的话了。
先前说相信他,那是没听过宫里这么些传闻,如今就不能怀疑他了么?
她咬着唇,几乎像是咬着他,手指忍不住去揪着他的手臂,“那你与她究竟到了哪一步?”
她以前觉得自己能接受,毕竟自己还成过婚呢,可如今听着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色传闻,她就气的胸闷,她就想哭!
皇帝手臂生疼也不敢抽出来,他什么敢作敢当都没了,心虚否认:“她在殿外就被人发现了……”
乐嫣却不傻,她狠狠瞪着他:“你没见过她!?太后给她封位?你就又骗我吧!”
她边说着,情绪又忽然间失控,哇哇大哭起来。
说的好像她信过他很多次,他背叛了她一样。
皇帝心中郁闷,手臂生疼,可瞧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通红的模样,哪里敢说什么。
心道,只怕是今日受了惊吓,才这般心绪起伏。
他想唤太医为她好好诊诊脉,方才她睡着了太医也只能稀里糊涂瞧了瞧,总有些不准的。
该给这河豚小姑娘熬一碗安神汤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才是。
可偏偏这人发够了火气,往被窝里一拱,不一会儿竟又是破涕为笑,朝着他大献殷勤起来。
“陛下,我没有怪您的意思,我很难过又很生气罢了……我自然是相信您的……”
“您的手叫我瞧瞧,是不是我方才一不小心捏了一下?”
她慢慢凑过来,身上甜腻腻的熏香充斥在整个帷幔间,大片雪白靠近来。
像是一个勾人魂魄的妖精,扬起脖子吻着他的喉结,又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被她方才掐出来的几颗月牙痕。
皇帝像是她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见她朝自己喜笑颜开,登时才起的一点点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不疼,一点都不疼。”
他面上染上了薄红,喘着粗气,表情更有些痛苦。
仓促间脱了衣袍,剥开她的一层层被褥,将她的娇嗔尽数吃进腹里去。
他颠着她,意乱情迷。
“鸾鸾,给朕生个太子。”
“朕想做父亲了,想做你孩子的父亲。”
她粉白的脚抵着床褥,坐在他身上,极其艰难的长长嗯了声,满身细汗。
彼时二人并不知,惊喜与悲切,都到来的那般快。
那般快,叫人措手不及。
土地滴水未落,黎民百姓哀嚎一片。
北地频起战事,中原多是灾情, 如此情景难免黎民百姓人心惶惶。
不知从何处悄然传出, 竟一时间在各地传的沸沸扬扬, 道这一切只因皇帝逆天而为, 迎娶了妖后所至。
更有甚者, 四处叫嚣着什么“荧惑守心,天谴将至。”
此类种种, 无端荒谬之言, 倒是一副空前盛况。
何其无端荒谬之言, 甚至未曾传入深宫,唯恐污了皇后耳朵。
当今年盛力强, 身强力健, 竟也能扯出什么荧惑守心?
龙威在一日, 又怎是区区几句谣言能撼动的?
一切最终稳中有序进行,朝中组织人马南下赈灾, 北境日复一日军情来报。
一晃好几日, 竟快到了重阳节。
禁中每年重阳这日都要大设宫宴, 帝后亲赐酒水茱萸。
大徵风俗人情之中, 重阳这日占据一席之地。
正是一年金秋之际,菊花盛开, 子民总喜好饮菊花酒、放纸鸢,佩戴茱萸。
只是这年因战事与各处的旱情, 宫中自然不好大张旗鼓设宴。
便是连往日极好饮酒作乐招女眷入宫的太后, 也安安分分削减了宫中一应用度。
可这节日无论大办还是小办,总少不了。
皇后为天下女眷之首, 如今这等百姓臣民人心惶惶的时节,总不能更是一副凄惨模样。
重阳前几日,乐嫣便命女官早早备上菊花酒,集节宫娥女眷闲暇时采摘茱萸,将茱萸晒干放在佩戴或是香袋中。
等重阳那日,饮些菊花酒,随身佩戴茱萸,祈祷一份平安。
采摘茱萸算不得仔细的活儿,乐嫣却也从中取乐,挽起袖子小半个时辰便摘了好些,等晒干了亲手缝制香袋。
皇帝前两日御驾往关中去,乐嫣便趁着重阳宫宴这日替着他朝着几位宗室年长亲王王妃慰问一番。
众人朝着这位年轻的皇后,以往的晚辈,自然是尴尬,却也万不敢轻视她。
倒也算是一派和谐。
到了恭亲王妃这儿,王妃一副人逢喜事,面容红润的紧。却也一见到乐嫣,便私下朝着乐嫣抱怨:“如今真是叫我等操心那个孽障,眼看就要说生了,丈夫却又离了身边,昨日去瞧她她还一副心事重重,只怕心里熬的慌。”
这事儿乐嫣属实无奈,奈何高都统护卫皇帝从不离身,她总不能一句话将人召回来?
想来京城之中,恭亲王府的县主,自是有许多太医稳婆照看。
乐嫣只得笑说:“告诉她别急,晚生几日说不准就能等来高都统。”
恭亲王妃一听,当即忍不住心中哀叹一声,暗道这个皇后果真是没生过孩子的,瞧瞧这话说的,什么叫晚生几日?
生孩子这事儿还能憋着的?
还不是说来就来了?来了还能憋得住?
她心中着急,只得赔着笑应是。
乐嫣也惦记着义宁的身子,便叫女官去太医署寻了位擅妇儿调理的太医送去高都统府上,又命人将自己殿里库房开了,取了人参送过去。
惹得恭亲王妃动情不已,连连拜谢皇后赏赐。
乐嫣连忙伸手扶她,却是心中感慨。
觉得义宁当真是个有福的娘子。
快二十岁的娘子了,还成日待在母亲身边,凡是都有母亲操心着,照顾着。
哪儿像自己呢,一路跌跌撞撞的,野草一般。
是个有福气的娘子,也只盼着她这回好好的,安安顺顺生下孩子。
“等那孩子落生了,臣妾第一个入宫来给娘娘道喜。”恭王妃笑着道。
乐嫣听了亦是眉眼染笑,“好,都好,到时候我亦是重重有赏。”
当夜,乐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知如何,往日倒是容易入睡,这夜中总感觉一股股心悸难安。
初秋的天并不寒冷,她却只觉浑身冷汗不断升起,手心都是湿漉漉的,许久才微微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几时,乐嫣忽地像生出梦魇一般,睡梦中拧着眉头,额间豆大的汗珠雨点一般冒了出来。
她猛地从锦绣推叠的床榻间惊醒,恍觉心惊肉跳。
耳房间守夜的春澜听闻动静,不一会儿就端着烛火走过来。
却见娘子发鬓散乱,浑身汗水倚着枕头无力的模样,她连忙上前放下烛台,去给乐嫣披上外衣。
“娘子,可是梦魇了?”
乐嫣哑着嗓子,摇摇头,极其难受的闭上眼睛。
并不愿叫旁人知晓自己做的那些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只适得其反,只好捂着胸口,朝春澜吩咐道:“去将上回的安神方子再熬煮一剂送来。”
坤宁宫内俨然是一方小朝堂,尚食局同尚药局都有人轮流守值,也是为了以防外一,贵人深夜饿了病了。
春澜应喏,不一会儿就去偏殿寻了太医。
“娘娘噩梦惊醒,又是盗汗的厉害,医正您再开一剂上回的安神方子叫娘娘早些煎服吧。”
太医闻言也不敢耽搁,轻抚胡须,正要吩咐侍人取出药方子,忽而一顿,想起几日前皇后的脉象来。
娘娘前几日受过惊,涩脉不利,中有郁结血虚,可隐隐又有些形同滚珠……
这般叫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与几位太医互相把过没一个敢说出来。
若是诊错了,叫皇帝白高兴一场,他们只怕太医也做到头了。
一个个老奸巨猾的都闭口不言,只能过几日脉象显了些再定。
而如今,怎可胡乱用药?
陈太医当即含糊道:“此时只怕不好乱用药,明日清晨,臣再与几位医正为娘娘请脉。”
春澜一听,也不好说什么。
她自然知晓宫中这群太医一个个规矩重,恐怕耽了干系,总恨不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因此也只好退下。
返回殿中去与娘子禀报时,万幸已经见娘子侧躺着合眸安详睡下。
不过这夜终究是个难眠之夜,乐嫣才安睡没一会儿,隐约便听见宫廊下马蹄阵阵。
深夜内宫纵马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乐嫣猛地从床榻上睁开眼睛,疲惫顿时去了大半,她掀了床幔匆匆走出去,追问婢女:“可是陛下回宫了?”
坤宁宫与前头的显阳宫一堵宫墙之隔,许多事都瞒不过彼此。
宫人听了乐嫣的话,匆匆出了坤宁宫往前头显阳宫而去,未久便重新回了殿。
“回禀娘娘,不是陛下,是宫人送急信入宫,陛下只怕要晚两日才回。”
乐嫣走至窗外,隔着鲜红的宫墙,似乎能窥探墙的另一面。
她不声不响看了窗外明月高悬的苍穹,忽地怒斥一声:“你撒谎!不是陛下,谁敢深夜宫中纵马?”
女婢伺候乐嫣小半载,一直以为这位主子是一位软性的娘子,总以和善待人,今日竟是被乐嫣这般疾言厉色吓得抖如筛糠。
忍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去了冷硬的玉砖之上。
“娘娘恕罪!”
乐嫣冷冷瞥了她一眼,自己亲自动手为自己披上外袍。
那眼神仿佛再说,你的命留在你自己手里。
小宫娥年岁本就不大,被乐嫣这番与往日判若两人的模样吓得眼泪直流,想也不想便道:“奴婢没骗娘娘,显阳宫有许多人,点了重重烛火,可总管没准奴婢进去。只朝奴婢说让奴婢回来禀报您,是急政陈条送进来……”
乐嫣微微抿唇,压着自己的心悸:“伺候本宫梳洗。”
显阳宫中。
一群宫人战战兢兢守着殿门,却见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天还未亮,皇后便衣着齐整,款款而至。
尚宝德忙的满身的汗,一瞧见这位小祖宗亲自来了,简直惊骇欲死。
他连忙命人拦住皇后,自己矮圆的身子一路小跑着跑下玉阶,拦至乐嫣面前。
“娘娘……娘娘如何来了?”
乐嫣不理会他,只绕过他沿着玉阶而上。
尚宝德连忙上前堵住:“娘娘暧,今夜当真是事忙,您先回坤宁宫,明日一早……”
他在极力隐忍着,强迫自己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袖出卖了他。
叫伺候皇帝许多载的太监总管露出一副神情,乐嫣见此,不由遥遥朝着显阳宫冗长的台阶看过去。
两侧台阶之上站满了卫士,远比往日瞧见的多,一个个威严以待。
乐嫣唇齿间止不住颤抖,她忽地提着裙跑了上去,脚下几欲生风,连小腹都跟着隐隐的疼。
玉阶上无数卫士持戟而立,见到皇后亲闯,纷纷阻拦。
“皇后不得宣召,不可擅自闯殿!”
可皇后这个往日温和的娘子,这夜仿佛铁了心一般,颇有些无所顾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任凭台阶之上刀枪林立,她甚至连眼皮也未眨。
刀枪离她面孔不过分毫距离,卫士们连忙将刀锋压下。
一群以一敌百的卫士,竟叫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步步闯了上来。
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知皇后深得帝王宠爱,他们总不能将人斩杀了去——
乐嫣行至殿前,白玉阶之上,一眼便见到一旁尚未来得及撤下的御撵。
上面团团黄金龙纹晕上大片深褐血渍。
她瞧着瞧着,忽地呼吸急促,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放我进去。”她声音发颤,道。
众卫士僵持难决之际,皇后忽地上前几步,重重抬手捶打殿门。
“我知晓你在里面,你休想骗我,你是不是受了伤……”
里面悄无声息,乐嫣眼中渐渐蓄起了泪,她含着哭腔道:“那好,你不给我进去,我便就在这外边坐着,就在外边等着你……”
语罢,皇后竟真的朝着门槛上坐了下去,颇有一副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一片岑寂声中,殿内忽地传来天子的声音。
一如既往低沉。
隔着门窗,并听不出与以往有何不同。
“放她进来。”
随着殿门缓缓开合, 风起帘动。
扑面而来的, 是莲花盘龙纹香炉燃烧带起的祥云飘渺, 满殿卷挟着浓烈香气。
殿外时, 里面静悄悄的岑寂。而如今她缓缓迈入殿内, 方知内中情景。
偌大宫殿之中,只点燃着零星几盏灯火。
侍从、甲卫、医官, 竟在珠帘之前乌泱泱跪坐一片。
昏暗中, 她强撑着一口气, 屏息一步步迈上前,迈过一片跪地的宫人, 伸手缓缓掀开孔雀石珠帘。
她进入时许是晚了一步, 太医已经躬着身子将医箱匆匆收拢起来。
她只能瞧见巾架上鎏金铜盆中鲜红的几欲凝结的血渍, 和堆叠起来如小山一般的纱布。
宫人们神色仓皇难安,见皇后眼波转过来, 一个个仓促间收拾起来。
乐嫣不知以何等心情, 朝着内殿走过去。
皇帝坐在围蹋之上, 一袭襟口半敞的金龙纹袍, 许是新换上的,并未沾染过半点血渍。
烛火映照间, 他五官半明半昧,眼眸深而幽绿, 如同平静的大海。
甚至受了伤的人竟还安慰她:“朕无事。”
乐嫣心中难过的几欲哭出来。
离的近了, 才能闻到他身上带着静静的龙涎气息,并非如今殿内熏着的浓烈的香熏。
熟悉的香味往她鼻间飘荡, 同时她也闻到了丝丝缕缕血腥。
乐嫣抿了抿唇,并不太信他,毕竟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些血渍做不了假。
“陛下究竟伤了何处?总该叫我瞧瞧……”
总不能伤口还要朝着妻子藏着掖着不成?
“羽箭擦伤,并无大碍。”
他知晓她不看过,必然是无法安心,便招手将她叫过去。
他将自己腰肩才包扎好的纱布展开给她瞧,他衣襟之下的身躯,拥有着上等紧实的肌理。
皇帝似乎并无顾及的朝她战士自己伤口,饶是如此,腰腹之上狰狞的伤口,也使乐嫣面色惨白。
“此次朕遇刺,只怕朝野动荡,民生沸腾。”
皇帝凝望起她苍白的面容,并不出声安慰她。他的面容并无半点温情,甚至有些冷漠的意味。
如今北境交战,大徵皇帝没有后嗣,若是有任何不好的消息只怕更叫朝野动荡难平,更使如今局势不稳。
乐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怔怔的看着榻上端坐的那张病中仍难掩俊朗的面容。
“朕若是有丝毫风险,想必天下大乱,届时……”
乐嫣不明白,为何他会说这般的话。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是只是被箭擦伤了么……
明明如今的他身体瞧不出丝毫虚弱,还能有何风险?
皇帝却只安慰她道:“朕只是说说罢了,为君者,总该为了最坏下场做打算。”
乐嫣被他这般一说,到底没忍住,一时间低声啜泣出来。
她竟有些不敢靠近他的身子,只敢挨着塌前席地而坐,抵着他的膝。
她当真是没受过什么大的波折,一时间光只是听他这般说,她便忍不住的想哭。
皇帝许是想要伸掌触摸一下她,想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可最终没有动手。
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乐嫣好一会儿才闷闷回答:“陛下只管歇息,安心调养身子,若是朝臣不见您,我会替您出面告诉朝中诸臣,说陛下染了风寒,若是有要事尽管递奏疏来便是。”
皇帝却道:“朕遇刺一事必瞒不过天下耳目。今明二日,朝会朕会亲自去。”
乐嫣听着听着,也只得缓缓点头。
身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需要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担子。
她不敢劝阻,也知晓不能劝阻。
否则受难的该是全天下子民。
“您连夜赶回来,如今还能睡一个时辰,先休息一下吧……”
皇帝却朝她笑道:“朕还不困,只是有些饿了。”
乐嫣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犹如得了大赦。
人能吃得下东西,必然身子是康健的。
纵使如今身体流了许多血,可只要能吃能喝,必然很快就能好起来。
乐嫣脸上忧愁都去了许多,她缓缓搀着地毯站起来。
“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膳食很快呈上来。”
她走的有几分快了,仿佛这般就能叫他早一些吃到热食,仿佛这般他的身子就能好的快一些。
皇帝眸光微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眼中情绪,只是看了又看那道纤细的背影一眼,便缓缓闭上眼眸。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蒙蒙亮,宫廊下半边天空透着浅浅鸭壳青。
乐嫣端着汤羹重回殿中时,却听尚宝德道,皇帝已经往前朝去了。
“陛下走前吩咐,见娘娘面色不好,叫娘娘先往坤宁宫歇息。等陛下下朝了,奴婢去请娘娘来。”
乐嫣捧着汤羹,惘惘地在殿门下立了好一会儿,她遥望着远处的宣政门。
“可他还没用膳……”
尚宝德连忙道:“不碍事,已经吩咐内监往宣政殿中送去了。”
仔细算来,昨夜她不眠不休折腾了一整夜。
方才还不觉,等到人走了,忽地难以自抑的疲乏起来。
她只得吩咐尚宝德:“等陛下下朝了,记得马上寻我。”
尚宝德应下。
回了坤宁宫,她只觉得连动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
这一场觉,乐嫣睡得浑浑噩噩,她猛然惊醒,一看窗边昏暗的暮色,心都凉了半截。
“都如此时辰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呢?陛下可是下朝了?为何没人来叫醒我?”
殿中诸人一个个都不敢多言,还是珍娘上前道:“一整日都没见陛下的人来,反倒是整个禁中戒严,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连我们坤宁宫派去打探的人都不放进去……”
乐嫣想起来,昨夜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竟是没有缘由的对她冷淡异常。
甚至二人连一丝触碰都没有。
二人间曾经的浓情蜜意,昨夜相处的却像是隔着一层云雾,无端的起了虚无缥缈的隔阂。
她连忙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
她后悔自己今日想的太多,觉得显阳宫时常有外臣出入,自己不好居住,怕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又添一条罪状。
可她的丈夫受了伤,他还要面对朝臣,她如何能将他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她要搬去那里,至少在皇帝彻底痊愈前,都要守着那里。
可坤宁宫众人没等来显阳宫的人请皇后过去,却等来天子一道宛如雷霆乍惊的旨意。
“今令后另出居万寿宫为国祈福,无诏不得返京——”
诸宫人人心惶惶, 想要四处探问却被一群群禁卫毫不留情挡了回来。
乐嫣坐在自己殿中,听着一个又一个宫人朝着自己哭诉:“娘娘!不好了,陛下率人软禁了坤宁宫, 命坤宁殿中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禁卫要抓坤宁宫一干人等下去审问……”
“您救救我们啊……”
话音未落, 殿外廊下便有一声又一声的哭诉声传来。
阵仗颇大, 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皇后身侧诸多禁卫还有些畏惧, 还无人敢上前, 其余人等便是连皇后乳母都被禁卫扯着肩头往殿下押。
曾经风光不可一世的皇后宫内女官,如今一个个在如此情景面前, 惊惶失措, 纷纷朝着乐嫣哀哭不已。
她们不知往何处去, 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娘娘,娘娘救救我们啊……”
乐嫣沉浸在惊惶苦涩之中, 她隐了隐眼中泪意跑出殿外伸臂拦着:“这些都是我宫殿中的婢女!坤宁宫诸宫人若是真犯了过错, 诸位将军也该说个明白!若当真是她们犯下过错, 本宫绝无一句阻拦之言!可如今陛下只是迁宫旨意,我仍是皇后, 你等如今这般叫我颜面存于何地?”
许是许多男子骨性里的自傲, 禁卫不愿与一介失了宠的娘子唇枪舌战。
奉命押人的禁卫只是瞥皇后一眼。
他们皆是早有听闻, 平民百姓中如今多有传妖后得罪了上苍才使得上苍降罪。
仔细想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朝中,自从圣上力排众议立乐氏为后, 一连先后出了多少事儿?
北边战起,南边又遇百年难遇的旱灾, 据说数以万计百姓颗粒无收。
原本他们听到荧惑守心此等荒谬大不敬之言, 从不往心中去,如今想来, 可不是正如此言?!
荧惑守心,帝王将崩。
“陛下吩咐臣等明日一早护送娘娘离宫,还请皇后谨遵圣命!”
乐嫣听着听着,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
昨日半夜还见到的人,一夕之间出了什么事儿?
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犯了什么过错?!
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不成?
乐嫣有心探问,可如今这一刻直到被围宫她才明白,她自以为的一切,不过靠的都是帝王宠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