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低笑一声,却是打断他的话:“先不说这个……”
她声音清爽,仿佛真不是为了此事来寻乐蛟的,反倒是与乐蛟说起兴州府的事来。
“一晃从兴州府入京也好些年了,你模样也当真是变了许多……哀家也老了。”
乐蛟心思微微放松了一些,一听太后如此,连忙道:“太后仍是一如往昔。”
“暧,哀家的身体哀家还能不清楚?终究比不过当年了……这几年哀家总是梦中梦见先帝,亦是时常想起先帝刚登基的时候。那时候常听有人说先帝运道好,非嫡非长,既不是父母最喜爱的一个,也不是最有战功的那一个。只因太祖爷儿孙去的差不多了,先帝爷又有一个好儿子叫太祖爷喜欢,这才将皇位给了先帝爷,叫他跟在后面捡了便宜……你说呢?”
乐蛟不知太后为何会与自己说这等回忆之话,事实上先帝爷并不喜欢自己,他只是逢年过节才得见先帝一面。
如今听太后这般问话,乐蛟只吓得不敢抬头。
他心猛地提起,想着措辞,满腹感慨倾佩却半点不做假:“娘娘何须与那群外行人计较?都说着叫人啼笑皆非的话罢了。真正知晓当年战事的谁不夸赞先帝爷一声常胜将军?通江之战,潼关之战,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都是先帝爷亲自上马。若非先帝爷调虎离山,如何能从虞侯手中安稳夺下帝都?”
太后听乐蛟这般识时务,面色好看了许多。
她紧接着叹了声,眼中竟是有些感念:“先帝爷的本事哀家一介妇人并不知晓,只知他忧国忧民夕惕朝乾。为皇帝后仍是一日不敢耽搁朝政。这般清明的皇帝,一辈子却没过过几天的舒坦日子。他每年私库里的钱积攒的再多都舍不得花一分,半夜肚子饿了也忍着饿忍到天亮……暧,他临终前总是念叨着,说什么当年一时仁慈留了前朝太子一命,若是当年狠狠心直接寻个借口毒杀了他,或是能囚去死牢里囚他一辈子,如今哪里有什么南应的事儿?如今天下只怕早就顺遂了……”
驸马喝茶的手微微一颤。
太后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分寸,说到最后语气俨然有几分尖锐:“不只是先帝,当今也苦啊。几度亲征南应,前几年回来时还背着哀家偷偷喝着药,哀家是问了太医才知晓,陛下早年肺腑染了疾,几度险些死在瘴气横行之地。这都算不得什么,如今他总还龙虎精神。其它人呢?朝廷多少将领,李家的几位少将军,孙相的女婿。还有好些个都是哀家瞧着长大的,都折损在黔南里头!三度征伐,我朝损兵折将多少人啊?驸马你说说,死了多少人?”
乐蛟垂着眼,面对太后的厉声询问,才吞吞吐吐道:“十万……”
“十万,是啊,十万。你说……那十万的亡魂便算了,人死如灯灭。只是这足足数十万的孤儿寡母,没了儿子的可悲母亲——这滔天罪业,该由谁来背?”
“哀家如今想重新问问你——那谣言之事。”
乐蛟面色惨败,忍着浑身的颤意,他似乎并未听懂太后言外之意。
只坚持道:“臣乃皇后生父,此事万万不当假!此言皆是构陷皇后,构陷长公主之言!望太后明辨!”
“你这话能骗得过旁的人,休想糊弄哀家!当年哀家可不就是在兴州府中,就说当年的事情奇怪,如此多蛛丝马迹,也是哀家眼瞎耳聋才叫你们遮掩了这些年!才叫你们一群叛国之臣苟延残喘至今!你以为你是在替你的好女儿维护身世?你是大徵臣民,你身后才是你的妻儿家眷,他们才流着与你一般的血,你可知叛国之罪,该如何惩罚?诛三族,那都是轻的了。你的母亲,你的子女,有一个算一个,都活不了……”
太后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幽幽的,暗中威胁。
乐蛟跪去地上,重重叩首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闷响。
“此言皆是构陷皇后,构陷长公主之言还望太后明辨!”
太后叹息一口气,冷笑道:“好啊好啊,以往哀家还以为是你对不起符瑛,是她那个窝囊废软骨头自己立不起来,如今想来……嗬嗬,谁能比得过善化长公主厉害?死了这么些年也能叫你如此死心塌地。哀家当真是看错了她,原以为是个好的,不成想是个烂透了心肠的女娘!她的养父养母如此真心待她,她满门都死于前朝手下,她满门忠骨!可惜她呢?!转头为了自己的情爱做出如此祸事!她对得起十万忠骨?她对得起她这些年享受的满朝供奉?如今她女儿如此下场也都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她咎由自取!驸马既如此嘴硬,容寿!将他关押下去!”
太后也知机不可失。
如今在她宫中才能叫那逆子的爪牙伸不进来,若是再晚,只怕要走漏消息。
驸马惶急站起身,愤声而起:“臣乃当朝命官!太后在宫中私设刑狱乎?!”
太后却浑不在意,广袖一挥,眉眼间尽是厉色。
“是又如何?哀家乃当今生母,当朝太后!他还敢诛杀到哀家头上?!来人啊,将他拖去暗室中严刑逼供!无论用什么法子,便是打死了也给哀家审到他招供为止!”
“拿着供词来,直接领御史台尚书台的人前来!哀家到时要看看,皇帝想要昏庸到什么程度!如此,还想保她?”
宫檐廊外烁玉流金,微风阵阵。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
乐嫣入宫时,正是暮色昏暗之际。
太后远远见一身姿袅娜的女子昏暗暮光下朝自己走来,每一脚好似都在宫道上踩出了花。
一身榴红流彩飞花蹙金裙,广袖长衫,端端正正合袖垂首,颔首间露出一节皙白的脖颈。
面容……
当真是像啊……
像啊……
当真是自己过于愚蠢,如此相像的二人,她为何从未联想到一处去?
怪不得……
随着太后的恍然大悟,许多叫她困扰多年杂乱无章的线团倏然间都被理顺。
为何善化与驸马这般……
为何善化在女儿十岁时便匆匆带她回了封地。
旁的皇孙逢年过节总要入宫来一遭,只善化与她的孩子数年来都不曾踏入京城……
只怕是善化自己心里也惊惶不已!
自己生的女儿为何越长大越像了那宸妃!为何越像了她那冒死送走的奸夫罢!
“请太后万福金安。”
夕阳下身影腰肢纤细,胸脯丰盈。
她仓促而来,鬓发微乱,额角细发汗水,双腮飞红。
太后心道。
怪不得前朝末年,那些权臣为了争夺一个宸妃,闹得你死我活……
便是朝廷没了,仍多的是男人争抢着要护着宸妃与太子。
可惜啊,可惜。
再是惹人怜爱的娇花,生错了时候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宸妃活该。
乐嫣生为如此血脉,也不见得无辜。
她母亲做错了事,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乐嫣,绝不能留。
长春宫主殿高广, 四面金砖铺地,一路瑶花绿草,却并未见自己父亲身影。
乐嫣行礼过后, 勉力笑了笑, “闻太后召我父入宫, 却迟迟不见父亲出宫, 妾一时着急入宫前来拜见太后, 不知妾父亲可在禁中?”
太后听闻乐嫣此言,眉眼间染上轻霜, 声音幽幽叫在宫室之中发寒。
“怎么, 你这是还未入宫还未拿到金印, 就来哀家这长春宫中质问哀家不成?”
乐嫣此前并非怀疑太后扣押父亲,她猜疑更多的是旁人假借太后之口欲暗害父亲。
可太后这般疾言厉色一出, 半点不吃惊于驸马去向——在乐嫣看来, 倒像是承认了一般。
臣子入后宫本已逾规, 太后既然承认是她召乐蛟前来,不见父亲出宫, 长春宫中亦是没见到父亲……
乐嫣一时间心中思绪万千, 稳静道:“妾不敢。只是父亲今晨入宫, 日暮却仍不见出宫, 几处宫门询问过后都说是被太后宫中内官从奉先门召入宫中。若非是太后宣召,那便是有人假传太后旨意……”
她语罢, 忽地叩首,郑重恳请:“望太后明察, 下令通查宫人, 彻查今日奉先门内外守值的所有阍人,定要在宫禁前捉拿这等假传懿旨之徒!”
太后不想往日那般一个温吞之人如今竟是如此纠缠,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只差将指责之词扣到她头上来。
是以为自己要飞上枝头,连往日的温顺恭谨也不屑隐藏了?
此般一想,太后心中大为火光,她拧紧眉头几欲咬牙切齿:“无需查了,你父确实是哀家传召入宫。他犯的是些欺君之罪,罪无可恕!”
乐嫣听她如此轻易给父亲定下重罪,她从地上站起身,双眸毫不避让的凝视着宝座上的女子:“坊间谣言您也能定罪?便是我父亲真有罪过,也该是由着前朝判决!还请太后立刻放还我父!”
太后神情古怪的把玩着宝塌扶手上的玉如意,眸光一遍遍观量着乐嫣情绪起伏的面上。
女郎云鬟雾鬓,面若芙蕖,像画中人生出骨血,慢悠悠踏步而来。
人面桃花,艳色绝世。
太后想,便是这副色相令得皇帝如此痴迷,令他宁充聋做哑,全然不听朝堂上忠臣之言!
身为母亲,亲眼瞧着以往是世人称赞的清明之君,如今就因这狐媚之颜落得这般昏庸,她身为母亲自是痛恨!”
忽地,门外殿头的容寿快步走至太后耳畔,也不知低语什么,几句话间太后面色更是难看。
却叫乐嫣瞥见,容寿衣袖上还染着血迹。
人总是将一切往最坏的想,忆起太后方才的话,乐嫣咬紧牙关扭头朝着身后唤人。
“太后欲私自关押我父亲,陛下可知晓?朝臣可曾知晓!”
太后不答乐嫣的叱问,反倒是冷笑着,命周围宫娥:“哀家倒是小瞧了你,自己来哀家殿中竟是另安插人往显阳宫通风报信!来人啊!将乐氏拿下,一同关押下去!哀家倒是看看,区区一个尚宝德,还敢来哀家这处宫中搜宫不成?”
乐嫣震惊万分抬起眼,一双冷眸寒冽:“放肆!尔等谁敢朝我动手?”
这声来自女郎的冷声斥责,叫长春宫中一众宫娥怔在原地,纷纷扭头去看太后指示。
眼中似有探问。
毕竟,太后所密谋之事,未曾与她们说过半句。
忽地就开口命她们捉拿下乐氏……乐氏,她们眼前的这位女子,可是未来后宫之主……
谁人真敢放肆不成?
太后见此,当即重重一拍桌案,气道:“你们怕着她做甚?放心,出了事有哀家担着。给哀家上去反剪了她的手押进去!哀家重重有赏!”
富贵当头,金银开道,总有愿舍命搏富贵的内侍官壮着胆子上前。
却见殿中女郎自始至终面上镇定从容不见一丝惊惶。仿佛有种安稳人心,更有种使敌人慌乱的运筹帷幄。
乐嫣逐字逐句道:“我乃陛下亲封的皇后,我父乃是国丈!太后私设暗室欲图扣押皇后国丈,圣母之躯无所畏惧,尔等莫不是忘了长春宫前事?不怕落得一个满门抄斩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后闻此大怒,保养得宜的指尖直指乐嫣面上:“你如何敢大言不惭自称皇后?你如何配得!乐氏乃是前朝余孽私通之女,如此血脉不日便有诏书下来!御史台焉能放过她?前朝焉能放过她?你们都去!去!无需怕她!有事哀家兜着!”
乐嫣听闻此言,心中突突一跳,只觉得周身发冷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却更为稳静的反问众人:“堂堂圣母只敢从奉直门请我父入宫,如此偷偷摸摸,想来也可知她自己心中亦是也不敢宣之与人。他日事发,她焉敢在人前替你们求命?陛下爱重我,若是回宫,第一桩事必将诛杀尔等满门,你们可要想好了,是废我诏书快,还是你们的人头落地更快?”
语罢,她眸光掠过一个个彷徨无措,不敢上前的内官,太监,宫娥。
任由上首太后癫狂,香履轻抬,朝殿门一步步迈去。
所经之处,竟无一人敢上前拦着她。
身后春澜竟不知自家娘子有如此舌剑唇枪雄辩高谈的本事,只得紧紧跟在乐嫣身后,唯恐变故突生。
此时,若是她再细心些,便能发现乐嫣广袖下轻颤的手。
乐嫣并不理会身后之人,只扶着春澜的手,往长春宫外走。
一群长春宫宫人只得佯装听从太后的话,不远不近跟着乐嫣。
众宫人才踏出长春宫外,只见宫外不知何时一群金甲光明卫轰轰而来。
卫士约莫有数十人之中,比平时巡逻殿前之人足足多了几倍。
一个个擐甲执兵,围在长春宫前,将不宽的宫道,围的严严实实。
宫人一见,便做贼心虚,抖如筛糠,险些踉跄倒地。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想自己屡次遇挫,便是亏在身侧无人。她若是仍不记打,那该是她愚钝该死了。
她早在入宫前便惊觉不好,早早派人往显扬宫中报信。
且她来时刻意颇大阵仗,不信这宫中四处都如同死人一般!
她身为不日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有人想要害她,自然有人想要救她,搏一番前程——
“你们这是何意?携兵器围困后宫!欲图造反乎?”长春宫众人互相壮胆,言语要挟。
乐嫣再未有丝毫犹豫,对着戎装前来的卫士令低声道:“太后宫中动用私刑,扣押了我的父亲,又企图扣押我!”
卫士本就是得了宫人前往禀报,说太后在后宫设私刑,又得了尚总管吩咐,难免对乐嫣帮衬上几分。
可为了一句话搜查太后宫殿亦是大逆不道之为。若是届时搜查不到证据,太后便能一句他携兵卫闯入内宫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
卫士令对乐嫣提点一句:“搜宫需得帝王亲令。”
乐嫣睫羽微颤,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
纤纤玉手朝着一众刀戟甲卫高举起象征无上皇权的蚩尤环。
她唇瓣轻启,朗声高呼:“陛下言,见此环者,如见陛下亲临!”
尚宝德匆匆跟了过来,一见乐嫣手中玉环,当即想也不想高呼一声圣上,跪地下来。
其余满宫室数百宫人,几十守卫皆是不敢耽搁,一个个接连下跪。
“臣等叩见圣主!”
乐嫣在一片岑寂声中,冷声道:“还请诸宫,卫侍,卫卫暂拘长春宫众宫人及各处宫门阍人!严查有人假传太后口谕之事!”
她十分聪慧,并未将事情说死,若是太后当真没有插手此事,她这般一以权逼人,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便是她。
但只要一严审宫人,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太后秘密关押当朝国丈,一个私设暗室加害朝臣之罪少不了。
“哀家看,谁敢!”太后听闻消息,满面不可置信,从内殿中匆匆走出。一见到乐嫣,眸光恨的几欲充血。
“谁人敢犯上作乱不成?”
可二人这番对峙,随着卫士围困太后宫殿,长春宫中早已落了下风。
皇后尚未入主中宫,便能持皇令拘留太后宫殿宫人,只怕太后日后颜面荡然无存。
眼看兜不住,太后亦知私设暗室刑讯国丈乃何等大罪。
最重要的是!那乐蛟看着草包一个,软弱无能,嘴竟然是如此之硬!
任凭容寿百般手段,他硬是一个字都没有招供出来。
如此……
自己还有什么胜算?
太后瞧着得了令已经要登堂入室拘留宫人审问的卫士,只得无力朝着容寿耳语。
“快些私放他出来。”
如今才想起来私放乐蛟,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显然已是晚了一步。
乐蛟被抬出长春宫暗室之中时,浑身上下看不到可怖的伤口,却面色惨白如纸,臃肿身躯摇摇欲坠。
他被两个内侍官强撑着,直到见到檐外月芽,听到身侧女儿扑身过来不断低声抽泣,才幽幽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仓皇四顾,脚步踉跄,眼中残余着大片大片的黑暗。
夜已深沉,月色如钩。
乐嫣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她眼中泛着晶莹透亮的光芒。
见到乐蛟平安后,一颗心猛然松下,又见他如此悲惨模样,乐嫣浑身强装一日的孤高冷傲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唇色惨白的靠近乐蛟,瞧着太医为他诊脉,却又不敢十分靠近他。
直到送他出宫时,与他同坐一间马车内,仍避开坐着。直到……直到马车停落至乐府前,乐嫣才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问他:“你可当真是我血脉相通的父亲?”
乐蛟方才暗室中手臂一直遭到反绑着,如今整个肩胛骨疼的厉害,他面对女儿的质问,气急道:“休信旁人胡言乱语!你母亲如此辛苦生下你养大你!你也质疑你的母亲不成?!”
乐嫣仔细思量着乐蛟的话,胸口犹如被一双巨手一捶锤砸下,她忽地朝着他承诺一般:“我会禀明圣上……太后如此欺辱于你,私设阴室,私刑朝臣,便是圣母也不可嚣张法外……”
乐蛟抬眸,以眸光止住她的话。
“做皇后可不好做,若我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日后嫉妒愤恨你之人不知有多少,谣传之事也不知有多少……你无需顾忌你的父亲,只说你与陛下间……你可有后悔?”
乐嫣微怔,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后悔……只是后悔不该拖累父亲。可若是旁的,却并不觉后悔,我知晓,只要陛下一日在,我就不会有事,他不会叫任何人动我,他会保护好我……”
乐蛟望着天边的寂寥,看着这座风雨欲来的都城,忽地扯出微笑来。
他亦是过来人,无需乐嫣说的过多,便能知晓如今她的心思。
在旁人看来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只有他们自己觉得,是心甘情愿的坚贞不渝。
“你不悔就什么都不该怀疑。除了为父,谁的话都不要相信,所有的事与你而言都是污名!”
“你是我的长女,你母亲是大徵长公主,是满门英烈的符氏女子,你的外祖是救万民于危难助太祖夺下半壁江山的康献王,你身上永远都流着乐氏与符氏的血。你要相信你的母亲,外祖,从来都是忠于皇室,终于陛下的。你只管去做好你的皇后。”
乐嫣面染悲戚,死死攥着自己裙上的褶皱。
良久,她嗓子发哑道:“我…我知晓了。”
晚上檐外风雨交加,天色阴沉。
屋中没有掌灯。
乐嫣坐在窗边榻上,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静谧的空气中,她听到了廊下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片刻后珠帘被人轻轻掀开,走入一道如巍巍高山的身影。
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寂寥雨夜,此般情景只怕使人心间发怵。
可乐嫣却是想也没想,赤着脚下榻,奔去他怀里。
却被他连忙拉开。
乐嫣知晓,是因他衣袍上染了雨水,很湿很湿。
可是她并不在乎。
黑暗中,乐嫣紧紧揽着他的腰身,闷闷地在他怀里咕哝:“您怎么淋了雨?您是一国之君,若是生病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皇帝用没有沾湿雨水的掌踅摸着身前娘子娇嫩的脸蛋,将她绵软的手反复揉捏在掌下。
“离朕远点,别沾了雨水。”
乐嫣今日却尤为傻乎乎的:“我不怕,我与陛下一起淋着雨也挺好。”
皇帝许久才闷声道:“朕是有些急。”
乐嫣听闻,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止住他的话。
“陛下放心处理政务便是,不要总移心到我身上,我不害怕。”
“是真的吗?真的不害怕?”
他见到这般懂事的她,无比心酸起来,只能不停的吻着她。
吻着她踮起脚来,凑上来的额头。
乐嫣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害怕,是总觉得身后无人能帮着自己了……我明白,这世上出了母亲没有人能真一遍遍的替我处理烂摊子……”
她与他相比,身姿甚是娇小纤细,甚至,皇帝常不敢太用力抱紧她。
“如今不怕了?”
乐嫣眼中含着泪,却是笑着点点脑袋。
“如今不怕了,便是旁人怎么说我冤枉我,我都不害怕……”
“如今知晓,我的身后是陛下。”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身前委屈巴巴的小娘子主动请罪。
“今日,妾有罪过……”
语罢,乐嫣离他远了些,垂着圆滚滚的脑袋,一副端正愧疚的姿态。
告罪就该有告罪的态度,总不能嘴上一边说着告罪的话,人还待在他怀里。
“今日我一时着急将陛下送的玉环拿了出来。谎称是陛下的信物,见之如陛下亲临。陛下不会生气吧?”
皇帝听完,闷笑了一声。
“如此,鸾鸾何罪有之。反倒是叫朕欣慰。”
乐嫣听到这句话,眼中渐渐升起光亮来。
“叫您欣慰?”
皇帝颔首,他说:“是啊,朕很欣慰,你知晓如何保护自己。”
乐嫣忍不住抬眸看他,男人面庞威冷,身量高大。眸光下敛间,眼中的爱意如何也藏不住。
爱到满了,便会溢出来。
融融的爱意将她团团包围住。
乐嫣忽地明白过来,叫自己无所畏惧的从来不是皇帝的权势。
一直都是他待自己的心意。
“你母亲去世后那些年, 是朕疏忽了你。”
这句话,皇帝多次想说,可又多次被压下, 而今终于说出口。
以他的身份, 说出这等言辞, 总是叫人贻笑大方。
可他知晓, 他无论做为什么身份, 于乐嫣而言,都显得缺位。
他总来迟了一步, 前些年忙着政务, 长姐离世他没有空前往, 后来几年间,他亦是没有抽出空来, 哪怕探听一下她的消息也好……
他的心中带着说不清的恼恨, 后悔。
当真是后悔的, 无数个夜晚,他都怅然若失。
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年能抽出空来, 在她母亲去世时亲自去见一见她,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年, 他是真的想去的, 不过临时又有政务拖住他。
若是能早些见到她,只怕他早早的就会喜欢上她, 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必不会叫她吃那些苦头。
乐嫣却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
反倒是安静又温和的道:“您并没有对不起我。”
她很清楚,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与皇帝无关, 一切本就是自己窝囊无能罢了。
“母亲在世时常说, 叫我日后有事也少去麻烦您。她总说您治国安邦一切都太忙太忙,您是明主, 迟早要一统中原,开创盛世的君主。陛下身上担子重,您对得起天下万民,我亦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本就受了您许多恩惠。”
她当真是个嘴甜的姑娘,说起煽情的话来,生来就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皇帝听着她的话怔忪良久,许久才道:“天下万民是天下万民,你是你。”
“你与他们不一样。”
与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有了她,才渐渐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祖父与父亲当年出征时将女眷们弃之不顾的举措。
她若是不安全,自己如何能有心思做旁的事?
乐嫣听了他这句话,眼角眉梢都慢慢浮起笑来。
以往她时常恨自己遇见他太晚了些,要凭白多遇到许多挫折。
她时常没有耐心的对待这场中途得来的爱情。
而今想来,能遇见彼此,其实已经是一份幸事了。
多少人,跌跌撞撞一辈子,也没遇见一个一心人。
乐嫣将自己眸中闪动的泪花隐藏着,她体贴的将烛台重新燃起,往衣柜处替他去寻身干净的衣裳。
葳蕤烛光下,娘子身段柔软纤细,乌鸦鸦垂落臀间的发,每走一步,烛火都要随着她的身姿光华流转。
她们如同任何一对乡野中的寻常夫妻。
丈夫夜晚时归来,妻子衣钗不整的挑灯,替他更衣。
乐嫣给他换好衣裳,失神良久,久道皇帝伸出手掌往她眼前晃了晃。
“想何事如此出神?”
爱一个人便是这般,总会想方设法融入她的世界,理解她的心思。
生怕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认知晚了她一步。没有准确摸索到她的心事,与她越行越远。
乐嫣抬眼看他,盈盈一双妙目万般风情。
她娇声道:“我想起去年才见到陛下时,陛下也是如今日这般模样,衣裳湿透了呢……”
在这般灯火葳蕤温情脉脉的氛围里,乐嫣说出这等煞风情的话来——叫皇帝升起一丝惶窘来。
被喜欢的娘子嘲笑,总归是不好意思的。可他又从她的话语中,隐隐生出一分窃喜来。
她去年见到自己时便留心了自己,不是么?
他才这般想着,便听耳畔娘子忍俊不禁的笑。
“那晚雷鸣电闪,我见到您时着实吓了一跳。当时我并没有认出您来,心中还暗骂您好几声,骂您是当众解衣的登徒子呢!”
皇帝听闻,连忙为自己找补,“朕那时不过淋湿了雨水以为没有旁人罢了。哪里知晓你这娘子一声不吭躲在暗处偷看朕,当真是倒打一耙了!”
他又不是有什么怪癖,若是知晓有女子在场,定然如何也不会脱下衣裳的。
再说,那日他也不是赤身裸体,不过是将外袍解下来,拧干雨水罢了。
哪有她说的那般不堪!
乐嫣想也不想便反驳:“才没有偷看你,我为何要偷看你?明明是你自己坐在大堂中给别人看的。再说,明明是你自己……”
她终于说出憋了许久的话:“莫要以为我不晓得!那日你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脚瞧!不是登徒子是什么?太后总觉得是我勾引的你。当真是叫我委屈,我素来行得正坐得端,是你成日色眯眯的一副昏君模样,与我何干!”
皇帝被她戳破颜面,用不甚美好的词形容自己,偏偏说的句句在理,简直叫他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