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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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种宠溺的味道。
“你才多大?多的是时候四处瞧瞧。”
他像是给她画着馅饼,又像是诚恳的,同妻子承诺一般。
“待朕踏平四海重振盛世,待所有逆臣都处置干净,朕会带你去四处巡游。鸾鸾想去何处王驾便驶去何处。”
乐嫣托着腮看着他,总觉得一切都好遥远好遥远。
甚至她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他的雄心壮志。
她竟一直以为,他如今最操心的是还没有后嗣,没有太子!是那些前朝的逆臣一个个层出不穷,甚至连这处深宫,只怕都四处蛰伏。
原来……他考虑的竟是这些东西。
便是乐嫣并不懂朝政,也知晓朝廷这些年连年征战早就要休养生息,等到能重新起兵,再做完那些他的壮志,需要多少年呢?
还是更远?
踏平四海?还是又是一片生灵涂炭?
她当真能见到么?她当真想要见到吗?
乐嫣心头闷闷的,她想劝他不要再生战争,劝他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做一个仁慈爱民的皇帝,让百姓没有动乱安居乐业。
可她亦是知晓的,今时今日不主动出击,失了时机日后挨打的就是大徵了。
战争永远都是这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总是好过于年复一年的永无止息……
直到殿外尚宝德通禀之声隔着门窗传近来,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抚了抚她的脸颊,唤她先去后殿用膳,自己很快就回来陪她一同。
他转身往殿外走去。
却见暗卫首领跪在龙尾道一旁,任凭能晒脱人皮的烈阳曝晒于自己身后,他也不敢移动半分。
皇帝见此,心中已是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暗卫首领一见天子前来,便将头埋的更低。
“臣回来复命,韶州途中出了差错,十二名暗卫追去暗杀,密林间早有人埋伏在此劫走了淮阳侯,人数众多臣等不敌!”
皇帝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垂袖问他:“可看清来人招式?”
首领面容煞白,表情凝重:“密林中太过黑暗,那些人恐怕是有备埋伏而来,皆以黑巾覆面,只能窥见一个个皆是以一敌十之辈。臣等一连诛杀数十人,本欲留一人性命,怎知都是死士……臣等辜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
被劫走了人,暗卫还被杀的只剩下两个,如今竟只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
皇帝伸手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神色阴郁道:“去沿路追查,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搜出来,一应人等,就地格杀。”
他头一阵阵抽痛,不由惊疑,暗中之人劫走卢恒想做什么?
只怕是冲着皇后来的。

自北境而来的消息悄然而至。
胡人王庭经过短暂的休整,频频往与大徵交界处驻兵, 而朝中亦是数度调兵, 数万兵马悄无声息驻进北地。
此事规模不小, 自不能避免人多口杂, 一时间四处充斥着一片悲哀气氛, 莫说是朝中知情之人,但凡是有些眼力见的黎民百姓见此都要暗自嘀咕两声。
连街头巷尾都有小儿接连传唱:‘南边祸事平, 北边祸事生。’
朝中关联着后宫, 朝中多事之秋, 也渐渐叫后宫生出波澜。
北胡与大徵间隐隐欲战,牵扯到的便是才送入大徵宫廷没几个月的王子步度根——
皇后之弟时常入宫陪伴皇后, 整宫中未有与嗣王年岁相近的玩伴, 倒只有一个北胡王子年岁与春生相近。
纵大徵宫人有意避着嗣王与步度根玩耍, 可小孩间本就有种吸引特质,春生入宫没两回, 就偷偷与步度根撞到了一处去。
乐嫣原先并不知有这一遭, 只是觉得春生这些时日愈发早出晚归, 直到一日晌午, 春生过来坤宁宫中陪她用膳,却浑身湿透衣袖上都是淤泥。
一瞧便知, 不知是滚去了哪方池子里。
几个宫人瞧见这一幕,连忙问道:“小王爷这是跑去了何处?惹得一身的泥巴!快些去换身衣裳才是!”
春生被宫人拖着, 正要往侧殿去换身衣裳, 就听闻自己身边跟随的宫娥跪下朝乐嫣开口:“娘娘!都是怀德殿里住着的那个胡人将嗣王推下了莲花池!您要替嗣王做主啊!”
如今宫中谁不知晓,这位嗣王十分得皇帝皇后宠爱。
天子年逾三十, 膝下尚且没有一子半女,虽说是小舅子,却心里当成儿子一般疼爱。早早为其朝中延请名师,武学甚至得天子亲自教导。
当真是这皇亲国戚中第一人了。
宫人们唯恐皇后迁怒,是以一个个犹如竹筒倒豆子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倒了出来。
乐嫣闻言,柳眉微挑,那双茶色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春生:“宫人说的可是真的?”
春生许久才支支吾吾:“……我与他打架也把他推下莲花池了,他比我还狼狈。姐姐我不要紧的……”
与春生朝夕相处久了,乐嫣自然清楚他的秉性,因此只是问他:“你与他为何打架?”
见乐嫣语气算不得好,春生也不敢隐瞒,只嗫嚅说:“是我先动的手,他骂姐姐……”
乐嫣却只静静地看着他,不仅不生气,反倒笑着问他:“他骂我什么?”
素来听话懂事的春生却抿着唇,如何问也不再说。
三伏夏日,日照流金。
乐嫣站在怀德殿庭阶前许久也不见宫人出来相迎。
她抬手止住想要朝内通禀的珍娘,自己步履轻盈迈脚便踏进去。
甫一踏入殿内,更感气闷。炎热的犹如火炉。
殿中乌泱泱许多宫人。
一群宫人围着一大一小两个蜷缩的身影污言秽语。
“怎么淹不死你!”
“你那父王都不顾你死活,陛下留你一命赏你这个小杂种一口饭吃,你们就该感恩戴德!听说你还敢同嗣王打架?”
“瞧他那模样,竟还敢拿眼睛瞪着我!再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你们当心些,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子,若是传出去……”也有婢女心有畏惧,话一开口却被旁人打断。
“怕什么?谁会管他?原本他还能被太后教养的好命,是他自己闹腾掉了!再说了,都说要跟北胡真打仗了,等那个时候这孽种也是要绑去吊死的下场——”
怀德殿中最为闷热,正是三伏夏日里,却连一处冰盆都瞧不见。
整个殿中都透着一股阴郁的闷热,汗臭味。
乐嫣面色越来越差。
她竟不知,这群往日里老实本分的宫人,私下里对着一个孩童竟是如此丑恶德行。
穿过人群,她隐约瞧见那个孩童瘦瘦弱弱的身子被一婢女死死护在怀里。
那北胡婢女看起来并不聪明,又许是太过在乎怀里的孩子。其实若是放开怀中的王子,几个宫人未必敢对着王子拳打脚踢。可她这般殷切护着他,反倒纵容的那些刁奴更为胆大包天。
一个个不敢打王子,拳脚都朝着婢女揍过来。
步度根年岁虽小,春日刚入宫时还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儿,几月间却被迫成长了许多。见到自己的女婢被打,狼崽子一般凶狠的眼神,强势挣脱出婢女的怀中,一口就咬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内监的手腕。
“嘶——”一声抽痛声。
阴暗深宫,最容易激发人骨子里的恶意。
被小孩子隔了衣袖咬了一口,并未见血,可那怀德殿的内官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反手重重拍开步度根,朝着身边人叫嚷着:“打死这个婢女!让她管不好孽种,竟敢同小国舅打架!陛下娘娘要是发怒,咱们只怕都要跟着遭殃!打死她!”
“我看你们谁敢!”步度根疯狂吼叫:“你们敢!我必杀了你们!”
“哎呦喂!小狗崽子还敢威胁我们……”
一群人揶揄笑着,却忽地听见身后一道冷冷女声。
“住手!”
怀德殿中一众宫人被这一声呵斥惊得一颤。
一个个回头看去,只见殿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一纤纤身影。
梳垂云髻,卷草纹臂缠金松松垂在袖外,衣裳首饰并不隆重,却因那张妖冶动人的脸,却叫人不敢有丝毫轻视。
当朝皇后步履端庄,盈盈往前几步,凝望着他们。
“宫里将怀德殿设为皇子寝殿,将你们挑选出来为怀德殿宫人,是信任你等能侍奉好远道而来的皇子殿下。可如今,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一怔,旋即朝着皇后纷纷跪下,磕头请罪。
“娘娘!此事绝非您看到的这般!”
“娘娘,这狗崽子不服管教!咬人凶狠的紧!您切莫被他骗了!”
那人一经骂出口,自己也着实是愣了一下,想来往日里这般谩骂早成了习惯,竟然对着皇后也脱口而出。
乐嫣眸光幽幽往殿内梭巡一圈,见殿内陈设陈旧,桌案上几个碟子摆放着空空如也的瓜果,甚至连满殿都寻不到一处冰鉴,便也可知这群恶奴是将怀德殿糊弄到什么程度。
她踱步四顾,莲步盈盈,每一次落足都叫满殿宫人随着心颤。
乐嫣面容冷寂,不动声色打量起满眼屈辱的小孩儿,与浑身伤痕却将他死死护住的婢女。
直到身后脚步匆匆,坤宁宫中内官闻声赶来,乐嫣这才唇角轻撬,与一众内官吩咐:“将怀德殿所有侍从撤换掉。”
乐嫣话音未落,手袖却被珍娘牵住。
“娘娘,这是北胡后代,到底非我族类。您为了他如此严惩宫人,难免叫宫人心生不忿……”
乐嫣微微一怔,不曾想这句话会从珍娘口中说出来。
珍娘喜爱孩子,心思柔软善良,如何会劝阻自己帮助一个孩子?
不过很快乐嫣便也明白过来,珍娘仇视外族,且只怕也是为了自己好。如今这等关头,若是朝廷真与北胡动刀枪,到时候这位质子便该是人人喊打,为了一个注定日后艰难的孩子,赌上人心,终究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可乐嫣几乎是未曾犹豫,便接着道:“严查怀德殿中所有宫人,中饱私囊之辈杖三十,以下犯上之辈庭杖五十,发配掖庭!另——请个太医来。”
满殿跪地磕头声,乐嫣却视若无睹,只挥袖令人将这群犯婢拉去殿外行刑。
随着殿外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棍棒声,乐嫣察觉到一道视线一动不动凝望着自己。
她缓缓蹲下身来,与蹲坐在地上,偷偷打量自己的步度根视线齐平。
她扬起下颚,冷着脸质问他:“听说是你骂我妖后?说我红颜祸水霍乱朝纲?”
步度根脸上一片赤红,他匆忙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身后一同随他自北胡而来的婢女约莫是听不懂大徵官话,只以为乐嫣是恶人,连忙伸手将步度根往自己身后藏着,同时以恶狠狠的眸光紧盯着乐嫣。
步度根却不乐意再躲在女子身后,他钻出婢女的怀抱,朝着婢女道了几句匈奴话。
显然不是什么坏话。
听了王子的话,那婢女缓缓收下了方才还敌视的凶狠眼光,竟不断朝着乐嫣下跪起来。
“步度根,快谢过皇后娘娘!她是在帮你惩治恶奴!”北胡婢女连忙去拉步度根的衣袖。
却又被他甩开。
“为何要谢她?她是那狗皇帝的老婆!若非是那狗皇帝,我才不用来这种地方受气……”
这句话中步度根说的快了,孩子的语言能力极强,尤其是步度根的生母本就为汉女,他本就会一些零零落落的汉话。
是以入徵朝才几月,步度根官话就已经说的有模有样,如今一急,几句匈奴语中夹杂着汉话脱口而出。
乐嫣好巧不巧,都没听懂,就听懂了一个词,狗皇帝。
骂自己就算了,这小孩儿竟敢骂陛下?
乐嫣自是护短。
她登时凝起眉头便回骂他:“你这小子当真是胆大包天,你以为你在骂何人?你在骂当朝天子!”
步度根显然是个十分桀骜叛逆的孩子,见乐嫣气愤,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洋洋自得,他咧开嘴:“我就是骂他!若非他,我才不会来这里!才不要你假惺惺来帮我!你与他们那些恶人都是一伙的!”
乐嫣被倒打一耙,怒极反笑:“你入大徵来可并非我们要求,是你父亲亲自决定送你来的!与陛下有何干系?要怪也只能怪你父亲拿你的命不当命!”
岂料小孩儿一听,登时红着眼睛骂骂咧咧:“你与他一起的,自帮着他说话!不准你乱言!”
他父皇对他可好了。这汉女懂什么?这汉女是皇帝的妻子,自然帮着他说话!
乐嫣毫不留情戳穿这个孩子的自欺欺人:“他若是真对你好,就不会将你送过来。西域王为得羌羯支持,将你才满三岁的十六弟、十八弟送去各个部落,转头就半点不留情面攻打羌羯……”
两国交战,质子如何下场,她不信北胡皇帝会不明白。
步度根到底年纪小,被乐嫣几句话说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对我们都是这般,我父王才不是不喜欢我!”
“哪有那么多借口,喜爱子女的父亲舍得将子女送离身边?不过是有更重要的东西罢了。”乐嫣叹息一声,幽幽道。
步度根一听,顿时嚎啕大哭,哭的眼泪鼻涕雨蹦一般。
乐嫣登时也没了继续惹这个孩子的心思,只连连唤他别哭,与胡女两个耗费口舌,却如何都止不住他的哭声。
乐嫣着实被吵的头疼,正欲起身离得远一些,却忽地一只掌轻轻落在她肩头。
乐嫣愣愣的回眸看去,只见皇帝不知何时领着换过一身衣裳的春生赶了过来。
他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扣了扣,似是安抚。
“你方才唤朕什么?”皇帝似笑非笑的盯着脚边依旧嚎啕大哭的小孩儿,“嗯?”
皇帝一来,直接叫步度根哭声哽咽在嗓子里。
小小年纪的孩子本就没什么骨气,更何况面对于他看来又凶又狠,身子魁梧比山还高的皇帝。
竟也能露出一脸吾命休矣的可怜神情,这回他知晓怕了,抹着眼泪往婢女怀里钻。
新仇旧恨一起来,春生已经犹如一枚炮弹朝着步度根冲了上去。
“你又敢骂我姐夫?你若是今日不道歉,我日后入宫一次揍你一次!”
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孩儿仿佛都格外皮实,一拳一脚实实打到了肉上,听着闷响,乐嫣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
她欲阻止,皇帝却说:“小孩间打闹罢了。”
她握着皇帝伸过来的掌,缓缓起身。
蹲的久了,站起来她止不住眼前一片晕蒙。
她道:“陛下不是在宣政殿么,怎么来了?”
皇帝看着她,眸中隐匿着焦灼:“听闻你寻太医——”
乐嫣一听,明白是他误会了,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我身子好的很。”
听闻她这般说,他几不可见舒了一口气。
乐嫣忍不住抬眸偷偷看向皇帝,他的面容肃穆,岑寂,看不出分毫愠怒之色。
“那小孩儿方才那般骂你,你不生气?”
皇帝听闻,忍不住手掌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
“朕在你心里是有多计较?才会同一个小孩生气?”
她那般维护自己的言语,便是如今拿黄连喂他,自己只怕也尝不出半点苦来——
他沉声道: “朕六七岁时,脾气远远不如他。”
“不过,嘴那么欠,也确实该收拾。”
乐嫣惘惘地看着他,望着他天光下深邃力挺的眉眼,忽的明白过来。
天子,该是怎样的天子……才是社稷之福。

“十六日夜, 胡人于河谷滩进袭!丰州失守!”
朝中众人知晓大徵与北胡早晚有一战, 却不知这一战如此之快。
且始料未及, 胡人躲开朝廷北境兵马多处布防, 避开数十万兵马驻扎的灵州云州二处, 如此悄无声息打的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一夜间丰州失守!
这是何等概念?
丰州之后,便是胜州、朔州。
之后, 便是……绥州!
丰州至绥都, 快马加鞭也需七八日光景。
如今丰州又该是如何一番模样?
诸臣思及此, 不由得面色惨白。
一夕之间,仿佛见到前朝末年那等胡羌南下, 尸山遍野骸骨如林, 人间炼狱之景。
惊骇过后, 又是心中起疑。
北胡西域王登位不过半年,自己治下内忧未平, 为何竟如此急不可耐攻打大徵?
诸臣自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各有猜议。
众说纷纭, 却也渐渐将矛头对准一致。
“陛下, 丰州之外密林奇峰地势为阻,数百年来本朝抵御外族皆是靠着这一道天然地势屏障, 如何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叫胡人悄无声息掠过?臣以为,军中恐有叛徒!”
皇帝早年在北境之中守过边关, 几州府府兵、京师调来调去也都是一些熟悉人马。
这些年多少前朝奸细, 皇帝尤知晓边境图之重要,甚至连当朝四品以上将领, 只怕也得不到一张完整布防图。
若真是有人通敌,怕只怕是大将。可皇帝与那些人出生入死,自是知晓那些人的秉性。
皇帝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望着阶下众臣,他还没昏庸到因一战失守就贸然怀疑朝中大将的地步。
皇帝久久未曾言语,却也眉头为皱,连连册封将军,授假节,往诸府派出鱼符调兵。一应部署如火如荼。
小半月间,一道道诏书自禁中颁下,如箭一般朝四处州府发出。
粮草,军医,甲胄,刀刃,每日京中都有无数兵马离去,又有无数封边关信件送入。
一时间,四处风声鹤唳。
晓星渐散,天光浮动。
清晨第一缕熹光照入宫楼金碧堂皇的彩绘之上。
宫婢们行色匆匆,端着鎏金铜盆迈入皇后寝室。
坤宁宫自从落成,皇后搬入这两月间,龙撵几乎日日驶来。
皇后之盛宠,可见一斑。
可自前些时日天子搬去了宣政殿中安寝,忙起来时便是皇后一整日也不得见皇帝。
莫说是朝中那些忧国忧民的卿相,便是后宫这些连字都不识的宫人,也知晓边境失守之事的火烧眉毛。
皇后近来苦夏,旁人也不敢打搅。
春澜与守意二人一如往昔,将格窗微微掀起,容殿外丝丝凉风刮走这满宫室气闷。
入了秋,本该渐渐升起凉意,可今年气候奇怪,一日热过一日。
甚至京都,小半个月间,都不见落一场雨水。
上苍久无雨,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
听闻南边已经有好些地方起了旱灾,灾情一日盛过一日。
乐嫣这几日间思虑过重,晨起时解散着乌发,往坐塌之上闭目养神许久,直到被宫娥匆匆赶来的回禀声打断思绪。
“娘娘!怀德殿的小殿下昨夜喘鸣一直停不下,险些闭气过去。奴婢连夜去太医署请了太医过去瞧,折腾半夜才扎针将人缓了下来,可太医检查过后道是怀德宫中的熏香被人掺杂了普陀草粉,那粉末,有喘鸣之人闻不得……”
自上回皇后偶然经过怀德殿撞见刁奴欺主,怒中将所有犯事的婢子宫人杖责过后,重新派去怀德殿伺候的宫人们一个个颇有些战战兢兢,再不见往日那等犯上欺主行为。
乐嫣心善,此事之后隔三差五便要差人往怀德殿中去一遭以皇后的名义探望王子。
她原以为自己这番相帮,步度根在大徵宫廷之中,日也该松快一些。
不成想这才安分几日,随着朝中事的波及,竟有人不声不响企图要了步度根的命……
乐嫣闻言,眼中渐渐燃起愠怒。
她仇视胡人,那是祖辈自她幼时便耳提面命之言,那是她成长的那些年,知晓过的胡人残杀汉人的过往。
她连胡羌的孩童只怕也提不起好感——可步度根终归是不一样。
她见过他,与他说过话,那个孩子甚至前几日还在她殿中小心翼翼跟在春生身后,将宫室中新做的桂花糕吃的一干二净。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步度根的母亲亦是汉人,乐嫣总能从他柔和清澈的眉眼间,见到更多汉人的模样。
乐嫣似乎有些明白,北胡君主为何会送他来朝。
许就是因为他身上那一半汉人血脉——那是他不负责任的父亲给他留的一条生路吧——
“你们几个去将怀德殿中的王子抬过坤宁宫来,就在东侧殿收拾两间屋舍。日后王子与坤宁宫的众人同吃同住。”乐嫣道。
她倒要看看,谁敢在这处坤宁宫中动手脚。
宫人们得了皇后吩咐,自然不敢耽搁,匆匆往怀德殿中接人去。
而那下毒之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一路查下去,很快就掩藏不住。
乐嫣发了话去严查,宫正司之人听闻是皇后吩咐,连忙从数月前的六司文本开始查起,自领香点香,经过谁人的手,一个个拎出来盘问。
晌午时,乐嫣才从偏殿亲自瞧了眼安睡的步度根一眼,才抬脚出来,便见诸多禁卫反手缚着一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内监,将其押解来自己身前。
皇后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提裙下台阶。
殿外灼热的烈阳,她稍稍抬头,就察觉裸露在天光下的面颊被阳光照的灼热。
她抬袖,缓缓擦了擦鬓角浮汗。欲质问,岂料那宦官知晓自己的毒计功亏一篑,竟有些疯癫一般,汗水流过他老态毕现的脸孔,他的眼中尽是恶毒。
“你这妖后!胡人杀尽我们多少兄弟手足!丰州都没了,你还去偏帮这等天杀的孽种?!当真是蠢妇!毒妇!这个小孽种不得好死!你亦是!”
“妖后误国!妖后误国!”
那宦官竟不知从何处突生的力气,一面叫嚷,一面竟是挣脱周边数人朝着乐嫣撞来,像是宁死前的最后一搏。
护在乐嫣身后的一众女官连忙拦在乐嫣身前,宦官身后禁卫亦不是吃素的,见歹人朝着皇后而去,几人间一拥而上,无数刀戟毫不留情朝着他身躯落下。
转瞬间,一声声闷响,殿前通铺的白玉阶上滚滚涌出殷红血渍,顺着砖缝的莲花花纹一点点泛开,渗入。
那残烂不堪的身体竟还颤抖几下,很快便没了生息。
安静了,再无声响。
乐嫣看着那滩血渍,面色可见的一点点泛白,闻着空气中随着热浪滚滚而来的血腥味,她踉跄跌倒在地。
胸口急喘,冷静许久的泪水蓄上眼眶。
彼时也只有珍娘反应最快,明明自己也被这一幕吓得手足无措,几欲晕死过去,却仍是母性占了上风,将乐嫣牢牢护在怀里。轻抚着她单薄的被脊,哄着她:“娘子不怕,闭上眼睛……闭上眼睛……”
“还愣着做什么?快将这尸身收下!收下去!”
宫女女官们往日都是有条不紊,今日想必亦是头一回见得如此情景,一个个皆是尖叫着哭嚎着四处散开。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照顾皇后。
乐嫣脑中因那人的话空白一片,就这般无措的呆坐着,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惘然整理着自己的锦绣堆叠的衣裙,恢复好仪态,才缓缓撑着珍娘朝殿内走去。
一步步,迈入殿内。
汗水湿透重衣,她像是抓住最后一只救命稻草,喃喃地气问珍娘:“我错了吗?我错了不成……”
珍娘不知如何劝解她,见她这般痛苦,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抚摸着乐嫣的鬓发,哀痛道:“您年纪小,没经历过那些事儿如何能怪您?只那孩子不算无辜,二十多年前他父辈造的孽罢了,娘娘听奴婢一句劝,别插手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免得得人怨恨……”
乐嫣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她躺去被褥里,将自己团团围住,竟在闷热中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再度醒来,睁开眼便瞧间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
乐嫣眨眨眼,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只宽大手掌托着她的后腰,将她搂在怀里。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睡眼朦胧的面容,红扑扑的两腮。
她才多大?不过才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罢了。不戴珠翠时,眼眉间皆是掩盖不住的稚嫩彷徨。
葳蕤的烛火拢在他眉间,他有些后悔,过早带她入了这场风波。
皇帝手掌穿过她乌云一般的发丝,“不声不响睡了一整个下午。”
“朕喊你都喊不醒。”

寝殿帷幔之间成了一处极窄的空间。
乐嫣脸颊搭在他的胸上, 她听着他的心跳平稳缓慢,金银线满绣的团龙纹刮的她面颊生疼。
皇帝来时,自然已经听人禀报过今日之事, 他踏入坤宁宫中, 甚至可以看见殿门前还未清扫干净的血渍。
这于他而言, 犹如吃穿一般, 是自小便经历的再正常不过之事。可于她而言, 只怕是天崩地裂。
“人与牲畜其实都是一般模样,见得多了就好了。”帝王笨拙的安慰着她。
乐嫣微微挣开他的怀抱, 恍惚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望着那张深邃威严的双眸, 她想啊, 大徵的天子能使百官畏服,虚弱的朝廷在他统治下将兴。
他一直以来深受百姓爱戴, 朝臣敬佩。
他唯一出格行径便是力排众议娶了自己吧。
娶了自己这般一个令天下人不解、嘲笑, 令百官阻止的皇后。
娶了自己这般一位, 无能又懦弱的皇后。
唯一自以为能拿得出手的善良,只怕落在许多人眼中, 又是另一场笑话……
“不……不是, 我时常觉得自己很无能, 真的, 时常我觉得担不起这个位置……不能帮您什么忙,似乎只能拖你后腿。”
甚至, 他昼夜忙于朝政,却因为她的无能, 百忙之中抽空跑来安慰自己。
乐嫣不住摇头, 说的语无伦次,甚至边说边忍不住红了眼眶。
窗外风声萧簌, 夜风裹挟着白日里残留的温热,从缝隙中吹进屋内。
“你才多大的人,能拖什么后腿?鸾鸾许是这段时日听多了旁人胡言乱语罢了,北境征伐一事,可没外处传的那般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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