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便好,不然若是真有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可转念一想,更是叫她揪心。
看得见沾不着,只怕皇帝不会那般容易放过的……
二人满腹愁思,忽地听门外传来脚步——
“是不是快到吃中饭的时候了?”春生从屋外抱着吃干净的糕点碟子走进来。
乐嫣连忙侧过身子,偷偷抹了抹梨花带雨的凄艳眉眼,转身含笑问他:“春生想吃什么?”
春生眼中亮了起来:“我后娘以前常说,天气冷起来就要吃炖羊肉。”
珍娘听了便说:“这个容易,等会儿叫嬷嬷去厨房拿两斤羊肉来,要贴着肋骨带着皮儿的那块肉,半肥半瘦的,这般先拿着油煎,再炖煮闷一个时辰吗,炖的肉软烂,皮又有嚼劲儿,这般才好吃。”
春生以往家中环境倒是不差,至少也是能读的起书认的了字的富户人家,只可惜母亲死得早,后娘生的小弟满打满算,只小了他不过两岁。
真有什么好吃的,也轮不到他。
正是长身体的孩子,最是馋肉,听珍娘说起要往铜炉锅里烫肉,面色还算的上镇定,可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可骗不了人。
乐嫣却说要涮鲜笋与菘菜。
“羊肉可算不得好吃,只煮了入个底味儿,往锅子里烫玉笋才是最好吃,你吃了烫玉笋,定然是不想吃羊肉了。”乐嫣的话更馋到了他。
秋风萧瑟,寒意将至,满地枯叶堆积。
外间天气已经渐渐冷冽,寒风呼啸,三人躲在后屋抱厦间里,围着热乎乎的铜炉锅,眼巴巴的等着吃涮菜。
珍娘将烫好的羊肉夹去乐嫣碗里,颇为伤怀。
“早晓得有如今,当年如何也不该劝公主同意了这桩婚事,将你嫁在汝南,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娘当年也是担忧你这幅相貌,如今想来,终究是祸事。”
龙朔五年,十月。
天气渐寒,银杏萧萧。
大相国寺地势高耸,伫立在群山围绕之中。
白霜蒙地之际,乐嫣带着春生一路颠簸来到大相国寺山下,而后改换软轿一路上山。
多数人都是选择如乐嫣这般上山的,自然也有虔诚香客徒步上山。
她带着春生到时,见宝殿中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一声声钟声幽远,诵经声不觉于耳。
乐嫣瞧着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忽地思忖而起。
不如,就趁着这日一走了之。
日后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这几日大相国寺的香客格外多。
“说是住持云游回来, 上一遭还是三年前,如今住持这几日开坛,附近信佛之人都早早赶来了。娘子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们可要听上一听?”
春澜出去一圈, 打听消息回来, 告诉乐嫣。
随着钟鼓声, 周围喧嚣而肃穆, 香火氤氲经幡拂动间,乐嫣抬头瞧着大雄宝殿殿顶, 只见屋梁之上, 藻井蒙尘处处雕满了仙人。
佛殿正中, 一尊高约八丈的巨大金佛巍峨孤拔,慈眉善目俯视众生信徒。
乐嫣在这乱哄哄的人流中被裹挟着拥入, 直到见到佛像, 竟生出些身不由己之感。
人生亦如此。
总有身不由己之时。
乐嫣瞧着神佛发怔间, 忽听前边有人唤她。
“嫂子?”
一声惊呼,将她从思绪中牵扯回来。
人群中乐嫣攥着春生的手, 朝着那道声音看去。
一身素衣的郑玉珠跟在一众贵女身后, 语笑嫣然, 瞧见乐嫣, 倒是心无芥蒂的唤她一声。
而她身前正在点香敬神的那群女子亦是听见了郑玉珠的话,皆是微微回眸。
“侯夫人也在?”
栖霞公主娇艳的脸蛋, 面靥绘着素雅的花朵,笑容娇媚, 今日许是上香的缘故打扮的并不如往日那般张扬。
奈何周边侍女护卫十几人, 更是有许多贵女前呼后拥,如此阵仗引得许多人投来眸光。
乐嫣莲步轻轻上前, 领着春生一同给栖霞公主行礼问安。
饶是她如何也想不到,郑玉珠与栖霞公主一行人倒是攀扯上交情了。
一群大徵数得上来的名贵贵女们朝着栖霞马首是瞻的模样,更是助长南应一行人的风气。
乐嫣不得不承认,郑玉珠身上当真是有些本事。上回义宁与自己二人使计叫她在一种贵门夫人面前出了丑,一背地里多嘴多舌的臭名传的家家户户都知晓,可瞧着郑玉珠这几日不声不响的几日功夫,竟又另攀上了高枝了。
若说郑玉珠愚蠢自贱,总喜欢攀扯关系,却也不见得。旁的娘子总是自持身份面子薄,与许多机会就这般阴差阳错过去了,郑玉珠倒是不一般,能屈能伸的很。
乐嫣神色从容,人前不动神色的回她一句:“玉珠也在?”
郑玉珠与乐嫣十分亲近,走进两步与她道:“兄长如今奉圣命每日往四方馆中走动,交恰两国政务,便命我白日里无事多陪着公主四处逛逛,好叫几位贵主早日习惯大徵的风土人情。”
乐嫣倒是觉得奇怪,习惯大徵风土,算来南应没了皇位也才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如今旧地重游,后代什么都忘了不成?
栖霞十指蔻丹鲜红,翘着兰花指将香烛插进香坛中,便再没看一眼香火,反倒是朝乐嫣问:“好几日宫中也见不着侯夫人,献嘉阿姊还念叨过侯夫人几次,原来侯夫人是回了侯府?如今这日可是千里迢迢赶来求子的不成?”
她话语中轻飘飘好似随意说起,可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却带着暗讽,直勾勾看着乐嫣纤细的腰肢。
毕竟这群人都知,这大相国寺求子最准。成婚十几载迟迟不能怀孕的夫妻,来这处供佛回去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今日来此地的年轻男女,十有八九都是求子来的。
乐嫣穿着一身云雁细锦衣,外搭琵琶襟散花绣缎氅衣,身子纤细,腰肢柳条儿一般,微敞的衣领间勾勒出一截细白的颈,白玉一般,殿内生辉。
乐嫣眉毛也没动一下,满不在乎的笑道:“不是。”
“不是来求子的?怎么可能,我才不信。瞧她那模样,生的又瘦又苍白,腰肢又细,只怕是个难怀的……”
“听闻侯夫人与侯爷成婚也有几载了,没有个通房丫鬟,正常人那家还没……”
栖霞公主身后几人私语,乐嫣瞧着嘴型也知只怕又说起自己来了。
她早已习惯如此。
毕竟生的这般美貌,无论去了哪里都少不了旁人非议。
若是乐嫣真心着急孩子,只怕这回是气道了,她如今倒是不紧不慢,眼角眉梢都是一副震惊的模样:“有劳公主挂念,倒是连妾也挂念起来了。”
她这番回答,反倒是叫栖霞等身后一群女子眉头紧蹙,可不是明里暗里挤兑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管东管西,如今管到人家娘子生不生孩子的事来了,这般当真是好笑,南应女子,都是这般模样德行不成?
栖霞自是听出来了,面上有些难看,若非身后的女官提醒两句,暗道这是大相国寺这等清净之地,容不得喧哗,只怕栖霞还要再说什么。
“走,我们去后殿听经去。”栖霞哼了一声,神情倨傲不再搭理众人,一挥云袖领着众多宫人遥遥离去。
栖霞被人簇拥着走了,郑玉珠落后一步却并不急着追上,笑着与乐嫣身边的春生招手。
“好孩子,唤什么名儿?”
春生内敛,并不搭理郑玉珠,反倒往乐嫣身边靠的更近了些。
郑玉珠见此也并不在意,无所谓笑笑:“嫂子别怪,我今日来给请罪了,上回之事真是我错,愈想着愈觉对不起嫂子。旁的心思险恶的娘子起了逗笑之心偏偏欺负我是新入京的,逮着我问嫂子与兄长的事,我怕不答反倒叫人家心生不喜,加之那日也却是对嫂子心中有气这才一时将话脱口而出。可那些话一出口后心中越发后悔,不想说了那群人又是逼着我说,好在那日倒是叫我自己受了自己的罪过,如何都是我该。兄长让我朝嫂子道歉,要我负荆请罪呢。说您若是不原谅我,就让我去旁的地方住着,日后别在回侯府来……”
她说着,眉心紧锁,眸中含泪,倒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乐嫣抓着春生的袖口,见此忍不住看了眼郑玉珠。
“你今日来是朝我负荆请罪的?”
语罢回头看了一眼,也没瞧见她身上带着荆条呀。
郑玉珠面上青白,她思忖过后不敢再提这一茬,毕竟才在眼前女子手里吃了亏,知晓乐嫣若是想整她只怕还是有法子的。
她思忖片刻笑着与乐嫣说:“昨儿栖霞公主给我贴子请我今儿来一同上香,我想着不好拒绝,亦想求一大家子平安所以才跟来了。没成想竟是遇见嫂子,早知便与嫂子一同来了。”
言语中她与栖霞公主颇为熟稔,熟稔到了能互通请帖的模样。
乐嫣并未答话,反倒是静静看着手中的香,直到又听郑玉珠在她耳畔问她:“嫂子方才瞧着语气失态,是不是与栖霞公主有过节?怎么察觉嫂子好像并不喜欢栖霞公主……”
乐嫣闻言,妙目从香上缓缓移去郑玉珠面上,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栖霞那副眼睛长在天上的倨傲模样,故意找茬一般问乐嫣话,明摆着是不喜欢乐嫣。
这郑玉珠为何还会问自己,为何怎么不喜欢栖霞公主???
怎么旁人都当众不给你脸了,你还笑眯眯的舔着脸送上去给人打?
乐嫣不知郑玉珠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只怕是见这段时日自己不哭不闹,表面上看着时常回侯府,叫她心里担忧起来?唯恐自己和卢恒旧情复燃?如今借机来探听消息来的?
“今日我当真是诚心来与嫂子重修旧好的,只盼嫂子日后能不计前嫌,原谅我以往的年少不知事儿……有一句话我必当劝劝嫂子。不知嫂子知不知晓,栖霞公主不日将入主中宫?嫂子若与贵主有私怨,且听我一句劝,万万需多忍让,与栖霞公主主动交好才是,如今她只是旁国公主,待再过几日她便是皇后娘娘。嫂子便是侯夫人的身份也需对她行三叩九拜的大礼,如今得罪了她,日后公主得势,只恐会记着这一遭……”
乐嫣早不是当年善于表露情绪的娘子,听闻这等看似劝告实则言语暗自得意借机踩自己一脚的话,她只敛目垂容缓缓将手中香火插入香灰中,至始至终仪态端庄的无可挑剔。
做完这一切乐嫣打算拉着春生离去。
临走时,乐嫣脚下一顿,给了郑玉珠方才朝自己一般无二暗笑的语气。
“你虽是臣女,却背后有侯府大徵这个靠山,无论日后如何如今栖霞公主是他国而来的公主,卢恒差你待人亦只怕是为了固朝廷体面,尽地主之谊。他可知你竟是如此奴颜婢膝?将朝廷的颜面置于何地?”
乐嫣这般漫不经心的一问,足叫郑玉珠面色青红交错。
她像是怔住,许久朝外迈去的步伐都显得僵硬,像是刻意表现出冷静高贵来的一般。
仿佛若是走的快了,岂非应了乐嫣那句奴颜婢膝的话?
奴颜婢膝?自己家族如何败落,也是名门之后,她怎敢如此轻贱?
这一番冤家遇上,乐嫣接下来半程兴致都提不起来。
今日大相国寺许多人上香落宿,好在乐嫣来的早,倒还寻了一间斋房。
眼见暮色四合,乐嫣领着春生,回了斋房休息。
房中环境四处清简,晚风透过窗牖,将屋内的星星烛火吹的扑朔。
春生跳去床塌边坐着,抬起脑袋,问她:“姐姐不喜欢方才那位娘子么?”
乐嫣不自觉的皱眉:“不喜欢。”
春生声音清澈:“我就知道,她肯定也不喜欢姐姐吧。”
乐嫣蜷起指节,朝着春生圆滚滚的头顶轻轻敲了下:“她可不是个好惹的,你可千万不要被她哄骗,她给你的东西你也不要吃,谁知会不会趁机做出些旁的事情来……”
对着春生,她才是毫无防备,一想自己不该叫大人间的勾心斗角提前叫孩子知晓,便舒开眉头,朝他笑说:“春生睡一觉吧,明日带你去后殿拜佛,听经,再吃些斋饭。你吃过斋饭么?没有荤油,没有肉,都是些豆腐和菜……却也好吃。”
春澜在一旁听着,听到唤春生这个名字,她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
“小公子唤春生,奴婢再唤春澜,是不是冲撞了些?要不然还是给奴婢改个名儿吧……”
乐嫣听了笑了声,“我叫你春澜叫了你多少年了?一晃该有十一二年了吧?春生才叫了几年的春生?你的名字如今改了唤了旁的名字,你可还能认出来是叫你?就这般称呼下去吧!”
春澜仍是有些矫情的坚持:“可与少主子一个名儿,终归传出去不好……”
乐嫣却是没理会她的矫情,瞧见春生在一旁懵懵懂懂的听着,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
这小孩儿却有骨气的很,扭过头去不给乐嫣摸。
乐嫣见状也没再招惹他,只是与春澜二人一起合力将小孩儿哄睡了。
等小孩儿睡着了,春澜去了外边打地铺,乐嫣也合衣睡在另一边榻上。
寺内冷的紧,被子冷的跟一块铁一般,贴在身上半点儿不觉得暖和。
乐嫣睡了会儿便觉得手脚发凉,冻得睡不着了,她干脆蹑手蹑脚的起来,悄悄看了眼外边睡得深沉的春澜。
乐嫣悄声将自己的鞋子穿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忽地听耳畔传来小孩清亮的声儿。
“姐姐你要去哪里?”他像是窥探了什么,像是害怕一般,小声问她。
乐嫣扭头一瞧,睡自己身边的小孩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黑夜中,那双眸子炯炯有神。
她压着扑通扑通的心脏,“姐姐肚子饿了,想去看看后院寺房有没有吃的……”
春生却十分灵敏,抿着唇:“姐姐不是说睡醒一起去吃的么?姐姐想丢下我吗?”
乐嫣有些震惊,她不懂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脑子如此好使?为何这般难哄骗?
她听着外室细微的打鼾儿声,压着声儿摇头,不可能带春生走,只能昧着良心继续哄骗他:“不是抛下你,我很快就回来……”
乐嫣眼中酸酸的,有些愧疚自己竟对着一个小孩儿撒谎。
“若是姐姐没回来,那一定是姐姐吃饱了先下山了。你谁也别告诉,只管睡一觉,睡醒了跟着春澜就好,她会带你回家的。你也知道你的家,你家是康献王府的。这京城,这寺庙中随便寻一个人,都认识王府,我都交过你的……”
春生却只抿着唇,一直抓着她的袖子问她:“姐姐为什么要走?是我惹你生气了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乐嫣简直要泪奔,可再耽搁下去只怕天就要彻底黑了,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姐姐不走,姐姐不骗你,姐姐去给你拿糕点回来吃。很快就回来!”
乐嫣说完,小孩似乎也安静下来,像是思考着要不要信她的话,直勾勾的盯着她瞧,瞧了半晌,才松开她的衣袖。
乐嫣套上丝履,将窗牖一点点打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半晌的功夫才打开一个能容纳自己出去的缝。
她踩上脚蹬,再不敢看身后一眼,沿着缝隙钻了出去。
外边儿的风肆虐刮着,很冷很冷,冻的她浑身僵硬。
似乎连走路也不会走了。
乐嫣加快脚步,沿着后山小道往后走,一口气撑着也不知走了有多久。
直到瞧见山道两侧黝黑的天,枫叶哗哗作响,落下一片血红。
将四处都映衬出几分血色来。
这夜,乐嫣忽地心神难安,眼皮跳动的厉害。
她想着自己这段时日盘算出来的计划,若是下了山便先寻一处客栈住着,等明儿天一亮,就雇一辆马车……
想的好,可真轮到亲身经历,就和想象的天差地别。
这还是乐嫣头一回孤身一人走夜路,她走了几步心里就胆怯的要死,越往前越害怕,什么胆量都没有了。
山道上黝黑一片,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身后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往后看去又没有人,几次间足以叫乐嫣吓得头皮发麻。
这山道还不知有多长才能抵达山底。
乐嫣只觉得无穷无尽,仿佛能听到自己胸膛传出的怦怦怦的跳动声。
乐嫣生出了些退意,自己孤身一人……若是遇到什么风险……该如何是好……
她答应要给小孩儿带吃的回去,就这般跑了,会不会不好……
下山的脚尖微微一缩,忽地听见前面竹林隐约有簌簌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
乐嫣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畜生?
如今这里又冷又清净,留宿的香客们忙碌了一日只怕早就睡着了,没睡的也不会跑来这处后山……
寺庙中戒律森严,和尚们只怕睡得更早,怎么会有人……
乐嫣想后退,可好奇心更胜一筹,迫使她又壮着胆子朝着旁边小路里龟行两步。
她一点点挪动间,果真在婆娑竹林里瞧见了人影。
是个男人。
那人似乎在换衣服。
若是以往,乐嫣见到有男子换衣服,只怕转头就走,可这日究竟是不一样的,许是潜意识里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劲。
四周依稀飘来奇怪的酸臭味……
这时的乐嫣并不知,那是什么味道。
她只恍惚瞧见那男子身材粗壮,髭髯浓密,正换上一身长褂僧服。
而随着她视线移开,猛然瞧见那人脚边,躺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
顷刻之间,当头一棒。
乐嫣骨颤肉惊,手脚发软。
她几乎是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了许多,撑着两条软腿转身就往后跑。
可人到了紧要关头,却能更快的镇定下来。
她知晓,但凡自己闹出任何声响,被身后人发现了定难逃一死。
乐嫣静悄悄吸了一口气,屏气敛息,几乎是悄无声息的转身往山上连滚带爬。
下山容易,上山难。
百来道崎岖山阶,她连上山都是轿子抬的,如今才走几步只觉胸腔填满了冷气。
鼻头酸涩,几乎要刺激的眼泪鼻涕一同流下来。
乐嫣跑啊,跑啊,可她终究慢了一步,她听到了身后那道独属于壮年男子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在这危机关头, 前方猛地出现一个人影。
乐嫣几乎来不及撤脚就被人拉着腕子连滚带爬藏身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夜色岑寂,黑的像一摊晕不开的浓墨。
那男人并未发现有人知晓自己行踪,他手持白刃, 步伐极稳, 不过几步间便登上了后山。
乐嫣耳畔只能听见树叶的簌簌声, 她眸光转去身侧, 见救下自己的竟是春澜。
只等那道脚步声消失在山道里, 二人又隔了一会儿才敢喘息。
“娘子,您跑去哪儿去了?大事不好了, 山脚下全是叛军, 将寺庙围住了, 住持着急人出去呢,我着急的要死, 寻你左右都寻不见……”
乐嫣心头一跳, 面色煞白, 不曾想不过片刻功夫,竟出了这些大事。
她使劲儿拽着春澜的袖口, 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快回去, 快回去。”
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这夜, 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四处远远便可闻见喧哗之声。
后院客房, 前殿宝殿,烛光亮堂, 到处人声鼎沸。
气氛沉重间,寒风扑面, 冰凉刺骨, 乐嫣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她寻到了光亮,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连忙命春澜回去抱着春生去大雄宝殿等着自己,乐嫣则是转头去寻到方丈。
她不是不后悔,更是心中怯懦,乐嫣并不坚强,往日更从没遇见这等事。
甚至她方才害怕之时甚至想要扭头下山……
乐嫣一面随着武僧身后走着,一面回忆起过往的记忆,每每见到一个生有浓密胡须的男子,身体上的战栗是她永远无法战胜的——
时隔三年,许多记忆重新涌起,仍是叫她心惊胆颤。
可这日,她不能。
她不能有半点退缩,春澜、春生都是她带上山的。
若非是自己仓促定下的日子,若非自己心中因私留宿寺中,只怕她们也遭不到这场劫难。
慧觉方丈见到乐嫣时,见她惨白面色,便开口宽慰:“施主莫慌,相国寺易守难攻,更有武僧驻守……”
“不…不是,方丈……”乐嫣一出声,竟发觉自己嗓子沙哑甚至是止不住的颤抖。
慧觉方丈想必亦是察觉到不对,招呼小徒:“却沏茶——”
乐嫣却猛地上前,“不,都别走!”
“法师您且听我说,切莫独自出行。后山……去后山以我的脚程约莫三盏茶功夫,过了枫树林的竹林里右手边,有僧人遇害在此……那歹徒穿了他的衣裳混迹上来,已经先我至少两盏茶功夫混迹上来……我不知他想做甚么……”
乐嫣说这话时,浑身都颤抖,却又是迷茫。
她如今不知相信谁,许是谁也不能相信,连与眼前这位老方丈独处一室都不敢。
慧觉方丈脸上神情依旧庄严从容,他朝守在门外的武僧道:“听到这娘子的话了,快率人前去那处查看。另外多派武僧四处梭巡,切莫叫那贼人闯入斋房惊扰了香客……”
门外传来一道应下声便再没了声响。
慧觉起身披上袈裟,对乐嫣道:“施主可记得那人相貌?”
乐嫣见此无奈摇头:“夜黑,我只依稀瞧见他满腮胡须,其他的……体壮,应是武学好手……”
这已经是乐嫣绞尽脑汁想出的所有特征,再无其他。
慧觉见此亦是凝重起来。
想必他也知光凭这两点想寻到人只怕是艰难。
那人杀了僧人闯入寺庙中,意欲何为?杀人?亦或是带走什么东西?
还是……
室内烛火摇曳,又来了一道脚步声。
“方丈!大事不好!施主中有人说服用了寺中糕点,有中毒迹象,如今众施主皆是吵闹起来,纷纷闹着要下山!”
大雄宝殿中,连夜醒来的香客们匆匆跑来此处殿中。
殿中高广,三间通连殿宇,倒是颇大,容纳数百人仍是绰绰有余。
只是如今却是喧闹嘈杂的厉害。
许多女眷不住痛哭,郎君们亦是面容惨白。
更有甚者连鞋履都忘了穿,赤着足从客房中一路跑出来。
“这相国寺是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为何如今不准我们下山?莫不是香火钱给的不够?”
众人中有一人闹起,其他人都争先恐后鼓噪而起。
“就是就是!快放我们下山!”
“我儿子还在山下等着……”
正在此时,殿外一寂,一道宽厚低沉的老者声音传来。
“诸位莫急。”
众人对望一眼,皆是一个个转过头去,只见一满头白须的老者穿身着金纹袈裟,手持鎏金法杖,目光威严,踏步而来。
住持法师的到来,似一记钟鼓,倏然间叫纷乱的众人见到了主心骨。
纷纷朝他哭诉而起,更有甚者,跪地下来哭求。
“山下究竟如何?为何不准我们下山?”
“方丈,我儿还在山下……”
喧嚣声中,慧觉气定神闲,朝众人抚慰:“诸位莫急,帝畿叛军夜袭至寺脚下,我寺中武僧得了消息便已经从后山冲出去传信,相信很快畿内便有京师前来围剿。”
眼瞧众人惊骇之际鼓噪不已,慧觉身后的小僧亦是安抚众人,拼命维持秩序:“诸位香客放心,我们相国寺自前朝起便被各路逆臣攻过数次,有道是破了金佛山,得金龙。可我寺中驻守山脚下武僧数百,地处复杂易守难攻,百年间无一次被攻下来!如今这处才是最安全的!”
继方丈出现,此番安定人心之话,确实叫众人方才的惊惧少了许多。
可众人间也不全是傻子,亦是有明白之人。
“今夜这糕点是怎么回事?听说有客房的客人前脚吃了,后脚就吐血而亡!你们说不准我们下山!我还说你们是与贼人一伙的!想法子害死我们呢!”
“就是就是!且就说如今咱们这里如此多贵胄子弟,高官家眷,想想亦知,若是那些贼人等会儿败退了,恐难逃一死!只怕是要强行闯上来以我们为要挟!落入乱臣贼子的手里我宁愿去死!此处不可留!万万不可留啊!”
那贵夫人说这话间,牙齿害怕的咯咯作响,面上更是惨白无色。众人一听一个个顿时都坐不住了,才安稳下的情绪,又是一番哭爹喊娘。
女眷都吵闹着下山去。
方丈见此沉叹一声,苦心无力,摇曳的烛火落在他苍老的脸上。
“如今若真放你们下山,山下匪徒只怕有万计。诸位施主……”
众人仍不听寺中人百般劝阻,只觉得是危言耸听。
大相国寺地处京畿,属京兆管辖,能有什么反叛动荡之事?只怕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们有何可惧?我们中扈从可是不少!”
是了,众人一听这话皆是言语附和。
香客中多是达官显贵,身边扈从更是不少。如今齐心协力,总能冲出一条血路来。
前来上香的有□□成皆为女子,若被叛军围堵,多待一刻便该声名受损。
她们中多为高门女眷,家规孝道重重压在心头,只怕宁可丢了性命,也不愿名声受损。
如何能待下去?
“我若是被叛军围困过一夜,这等名声传出去,只怕要被未婚夫退亲了……若真是退了亲,我还不如在山下被砍死算了……”
“是啊是啊,我婆家……本就不喜欢我。”
慧觉看透世间百态,见此唯有双手合十,不再劝。
“无一,你领着想要下山的施主从后山寻小路去。”
名唤无一的小徒连忙出列,打算领头护送众人下山。
然,此事状况忽变。
山下有一对浑身染血的扈从上来,众人定睛一瞧,竟都是栖霞公主的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