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坐起来,却听耳畔嘈杂一片。
斋房外燃起火光,人影憧憧。
四处传来哭喊声。
“不得了了,山下人放火烧山!要攻上来了!”
外边漫天是灰蒙蒙的低沉的浊云, 尘埃染透了一整片天际。
分不清是天气暗沉,还是山下涌来的滚滚浓烟。
“快,带着人往后撤, 那里有一处小道通往后山, 火势一时半刻也攻不过去。”
香客们经过一整个日夜的提心吊胆, 早已是饿的有气无力。
这时众人倒也知晓真叫山下的贼人冲上来, 所有人只怕都逃不过。
众人倒是都自发组织起来, 习过武的年轻男子都一同随着武僧下去护山。
而其余老弱女眷则是被僧人们组织着往后山撤逃。
暗卫跑来朝着乐嫣抱了一拳,便也匆匆离去。
乐嫣今日倒是迸发出许多力气, 搀扶着春澜, 牵着春生, 一行三人慢吞吞跟在人后。
山下四处都是滚滚浓烟,一群人捂着口鼻, 人挤着人往后山跑。
亦不知跑了多久, 乐嫣只觉腿肚子都在打颤, 今日将往年一辈子的路都走光了。
好在春生这孩子是吃过苦的,一声不吭的攥着乐嫣的手, 与她一同跑了将近半个时辰, 也没喊过一声累。
天气渐渐暗沉下来, 湿漉漉的风裹挟着烧烬的山灰朝着人群扑面而来。
乐嫣恍惚间双眼被熏得刺疼, 她听到远处有人唤她的名字。
四处太过嘈杂,她耳畔空濛濛的一片, 只听众人言语中满是惊喜和艳羡。
依稀听见有人唤她,“侯夫人!你快看看, 那人是不是淮阳侯?好像是淮阳侯, 淮阳侯上来了……”
乐嫣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去,原以为一众人的一出闹剧, 没成想竟真的看到那个身影。
那一刹,耳畔所有嘈杂声都渐渐消失了,乐嫣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人群中,卢恒是那般的醒目。
往日的他举止清朗,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今日却显得狼狈不堪,玉冠歪斜,甚至官袍袖口处几处遭刀剑割裂,衣襟上染了大团大团的血。
乐嫣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
看他来的方向,更不知他是从何处硬闯上来的……
这般被围困,四处一只苍蝇都上不来,他是从何处上来的?
可如今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人到了危难关头,以往的恼恨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乐嫣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双眼被方才的烟雾熏得又酸又疼,一身衣裙染满了尘土,浑身到处都脏的不成样子。
许是卢恒没有认出她来,许是什么旁的……
她眼睁睁瞧着卢恒从自己眼前经过,如今的她筋疲力竭,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当即朝他跑过去。
“卢恒,卢恒……”
可他似乎没听见,只大步往前走,乐嫣追过去时,正见卢恒抱着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乐嫣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停下脚步。
一如既往,温润无双的眉眼,如今纵是衣衫染血,仍皎如玉树临风前。
阴沉的天,血腥的气息。
她的丈夫虽生的清瘦,却也极为有劲儿,抱着郑玉珠几步间便朝自己跨步而来。
卢恒见到乐嫣,他眼中是毫不迟疑的欣喜。
他望向她,语气竟有些颤抖:“阿嫣,阿嫣你可还好?”
沙哑颤抖的嗓音,像是混着沙砾落如乐嫣耳中,这还是乐嫣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不过,显然,乐嫣不会再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这日,乐嫣无比的冷静。
卢恒将乐嫣上下打量一遍,微微松了口气。顺着乐嫣眼眸的方向,落往怀里面容惨白满是泪痕的郑玉珠,他迟疑半晌,朝她解释:“她犯了旧疾,她这病受不得烟,我先带她退往后山通风处,阿嫣你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他的话惊醒了昏迷过去的郑玉珠。
她捂着唇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咳醒之际,便是泪眼朦胧的攥着卢恒的袖口。
乐嫣心中恨的发毒,双唇无声开阖。
“我只怕有些困难……春生还小,春澜更是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她说到最后,有些无力。
若是可以,她如何愿意如此低贱的去求他?
本该一刀两断的人,她又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去求他……
可她没法子了。
眼瞧自己已经落后旁人一大截,若是再晚下去,叫身后人追上来了,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
一个是为了救她受了伤的婢女,一个是她的弟弟,自己不需要他帮……
可她们呢,乐嫣总要想方设法给其他人寻活路啊。
她几乎是绝望了,只觉得恐慌与无措从四面八方追上来,拢罩上自己。
“你不要管她们,随我身后。”
乐嫣听到卢恒看了眼她的身后,如是说。
乐嫣自是不从,她难掩唇角冷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总是这般,凡事稳操胜算,算的滴水不漏,必要时又毫不留情。
卢恒叹息一声,只能道:“既如此,你先随着人群往后山撤。只管安心,京师南北军已经围剿而来,叛军坚持不了多久,如今天色很快就会落雨,火势更烧不上来,你等我半个时辰,不,不用半个时辰……”
卢恒看了看风口的位置,打定主意,将郑玉珠送上去就立刻下来。
郑玉珠是他舅舅留世唯一骨血,如今这回着实不能看她陨命。
乐嫣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做的什么美梦,梦想着她已经离心离德的丈夫还能冒死来救自己。
亦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竟还能幻想起他能施手搭救起自己一把……
果真是被烟熏得糊涂了。
可这日她不敢惹恼了他,到底算是最后的希望,她只盼着他能看在以往同床共枕多年的情分上,真的还能、还愿意……回头帮帮自己。
她太需要一个人搭把手了。
她沙哑着嗓子,强压着情绪,死死咬紧牙关说出这么一句。
“你快去快回。”
乐嫣瞥见,他的腰上仍挂着的是自己给他绣的荷包,也不记得是她哪一年绣的了。
湛蓝打底,穿着百吉条绳丝线的如意堆绣荷包。
卢恒自她话音落下,再没有停留,每一步都跨的极大。几步间便离她远了,再几步,她都快看不清他的背影。
天气冷,衣衫又穿的薄,被这山道见的冷风吹着,浑身僵硬,却察觉不出冷。
害怕占据了一切,早没什么心疼,难过的感觉。
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烟雾,飘散开了。
空气又湿又沉重,一声闷雷声,像是一块巨石砸到她的胸口。
雾蒙蒙的天果真下起了小雨。
这雨简直是及时雨。
不一会儿功夫,山下浓烟渐渐停了,火势不再蔓延。
四处都能闻见一股木炭燃烧的臭味。
乐嫣屏声敛息带着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她隐约听见有人可怜她:“我还以为是她丈夫来接她来的……怎知、怎知我亲眼瞧着,那女人一捂胸口晕了过去,她丈夫就转了脚,不管她了,还哄骗她说等会儿要来寻她……这后山与这处一来一回,她又拖着两个累赘,她丈夫来也搞不定……”
“哎,这男人啊,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没走一阵,眼看三人落在最后,春澜坚决不肯再拖累乐嫣,不受她的搀扶。
“我早没力儿了,娘子不如叫我留在这里寻个地方躲着,带着春生没了我这个拖累,也好快点往后山去……”
“娘子,奴婢不过是一条糙命,便是那些贼人见到了我,也未必会危险,我寻着这附近能遮掩人的地方躲一下便是。”
乐嫣自是不同意的,可着实扭不过下了狠心的春澜。
三人这般僵持半晌,乐嫣顶着风口,轻顿片刻。
“那等你恢复了体力,就继续往上跑,我怕那群人冲上来。”
春澜朝她答应下来。
“娘子您只管走,我歇歇就好。”
后面的一路像是走着黄泉道。
男女痛哭哀嚎,天色越来越黑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处黑的彻底。
夜里,凌烈的山风,叫乐嫣竟生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直到身后传来呼喊声,尖叫声,有火把亮起。
山下有叛军闯上来了。
乐嫣听到身后的刀光剑影,她抱起春生四处躲藏。
奈何四处平坦,连处藏身之地都没,她瞧见不远处几间屋舍,像是大相国寺原先建在后山,用来清修的地方,只不过后面年久失修,便无人用了。
乐嫣抱着春生躲去破庙里,寻了处荫蔽的柴堆后躲着,死死捂着春生的嘴巴。
“嘘,别出声。”
“……我们在这里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外边偶尔传来的惨叫,哀哭。
仿佛是那些落后乐嫣一步的人留下来的。
乐嫣担忧起自己,又担忧起春澜。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苍穹,腥风卷着雨水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滴答滴答。
漏风滴水的屋檐,雨滴落在她的脚面上。
一滴滴,砸在石板上迸裂开来,将她的丝履一点点渗透……
这夜,她不敢有丝毫颤抖,亦不敢发出声响。
只这般静静听着,听着面前的漏水,听着偶尔山头传来的嚎叫,偶尔甚至还有马蹄声,刀剑声。
太乱太乱了。
她甚至都觉得是老天爷眷顾,自己这处不算隐蔽的屋庙,竟还没被人搜寻上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这夜比以往任何一个飘荡着鹅毛大雪的冬季都冷。
她心里装满冰凌,骨髓里尽是一望无际黑洞洞的深渊。
乐嫣想着,若是自己被歹人俘虏了去,会是什么下场?
女眷们只怕都不得一个好下场,尤其是自己。
她的祖辈手上沾了无数前朝人的血,如今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不得好死。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亦或是什么旁的更可怖的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与这日一般无二的兵荒马乱中生下的自己。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而母亲那是同时面对的便是两道鬼门关。
她印象中的母亲,是个瘦弱,柔弱的女子,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母亲撑过了,自己定然也能撑过去——
自己这条命,在许多人眼里,或许敌不过旁人珍贵,可是她却是她的母亲苦苦煎熬一夜生下来的,是她母亲舍不得半点责骂百般呵护长大的。
乐嫣想着,自己若是能活下来,会去做什么事?
这夜,许是乐嫣的期盼触动了老天,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行进下去。
不知何时,雨水中传来了阵阵马蹄。
蹄声像是闷雷,直到愈来愈近。那些人勒缰停马,一记记沉重踏声重重砸入乐嫣心头。
乐嫣拔下发间珠簪,将冰凉的簪身攥紧在掌心,眸光死死盯着门前,浑身冰凉。
砰嗵一声闷响。
早就破败不堪的寺门应声而破。
外间是硝烟阵阵,仍可见片刻前的金戈血影。
几个身着玄铁重甲的士兵几息间便寻觅到藏身暗处的乐嫣。
火把移到娘子莹白的面上,照料那张足矣叫世间所有女人羞愧的玉容。
芙蓉面,含情眼。饶是如此一番颠簸挫折,满面尘土,仍是不改风情。
“快去回禀圣上,寻到娘子了。”将领说这话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激越。
经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乐嫣早不信任何人,她看着那人,死死凝望着他滴水的剑尖。
刀刃血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渍,混着雨水,一滴滴猩红滴落下来。
她凄切地问他:“你是何人?”
“臣乃龙骧卫左骑营副尉,恕臣来迟!”
有那一瞬,她的伤口,她冰凉的躯体,像是被这一句话抚平,像是被暖和起来。
一道道滚烫的血液冲入她冰凉的四肢,身躯。
几乎是随着那人话音落下,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
乐嫣放下怀中的小儿,挣扎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屋外仍下着雨,细细簌簌的雨水,她却浑然不觉。
她冲进雨幕朝着前方跑过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几乎瞬间渗透她的衣裙,染湿锦衣。没两步便浑身失力,狼狈跌倒下去。
她仰头,愣愣地抬眼。
直勾勾看着远处一群朝她奔来的重甲铁骑。
眸光像是生了根,穿过重重金甲卫,落到远处被一众龙骧卫簇拥而来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金甲,眉眼间满含肃杀之气。
见到他的一瞬,乐嫣的心才是真的踏踏实实落回原地。
她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她的脚才踩到了真实的土地,她知道,她们所有人都安全了。
强忍一夜的泪水瞬间决堤,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混着雨水簌簌而下。
泪眼朦胧间,她察觉一双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烛火使她有一刻短暂的失明。彷徨间她只觉身子一轻,被身前人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连续几日的惊恐彷徨,滴水未进,又是一整夜的疲于奔命……
如今的她,只犹如见到了神主降临。
那张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深邃立挺的眉眼,在这个夜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睫羽轻颤,被抱起时,控制不住的,柔软的侧脸贴上皇帝冰凉僵硬的龙首肩吞。
“陛下,陛下……”她带着哭腔,像是不可确定一般,唤他。
皇帝并未说话,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棉衣一遍遍安抚上那张瘦弱的背脊。
“鸾鸾,朕很抱歉,来晚了。”
随着龙骧卫援兵赶来,叛军一个个落网伏诛,山道间尸横遍地。
乐嫣担忧着春澜, 可如今龙骧卫四处扫荡残余叛军, 却没人放她出去寻人。
“娘子, 陛下吩咐过, 如今还不安全, 您该在房中歇息。”
乐嫣像是无头苍蝇,来来回回跑出去了几次, 却被拦在门前只能得这么一句话。
她只得隔着门帘, 朝外边儿人不厌其烦的反复提醒:“我婢女可寻到了?”
“羽林卫已经去寻了, 娘子且安心。”
外边人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若是往日,寻个人只怕是片刻功夫, 只是这夜又是雨水, 又是乌漆嘛黑的一片, 遍地尸骸。活下的人们一个个都是灰头土面,四处藏身各处, 想要寻到当真是不容易。
乐嫣知晓自己问的太多了, 不好继续去惹乱了。
好在, 下半夜的时候, 隐约有脚步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乐嫣一怔,便连忙去开门。
“娘子!”
门外的春澜头发散乱, 面上染着血渍,这日竟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跌跌撞撞跑来, 与乐嫣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她们竟还都活着。
春澜哭哭啼啼的,“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好几根羽箭险些扎到我身上,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就这般一路往树丛里钻……我想着,我这回是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她抹了把眼泪:“我想着,临死前竟还又饿又渴,也真是可怜。想着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那盘糕点有没有毒,我一定也都要把它吃的干干净净。做个饱死鬼……”
乐嫣听了她这话,瞬间破涕为笑,连忙拉着春澜将她拽到一旁圆桌上坐下来。
“你瞧,我方才与春生吃的时候,他每样吃的都给你留了一半。足够你吃了!”
春澜一听,只热泪盈眶。
“若非是送奴婢来的小将来的及时,奴婢如今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乐嫣又哭又笑。
这夜,主仆二人无比的贴近,乐嫣甚至将自己心里打算与春澜说起来:“经过这一遭,我亦是看开了许多……以往我总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太蠢,以为缩着脑袋事情就找不上门,就能活得畅快,活得自在……”
春澜有些不解,乐嫣这般说是什么意思。
她才注意到乐嫣已经换了一身的衣裳。
乐嫣才沐浴过,头发湿漉。
寺中如今已经平稳下来,每处屋舍殿宇都被人搜查过,乐嫣住的这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羽林卫,只怕不比皇帝身边的护卫少上几个。
她如今也知晓不是讲究的时候,寻到一件寺中干净的素袍棉衣便这般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也好过穿那身又脏又湿的衣裳。
一身男子的交领素袍,竟叫她穿出了几分玲珑窈窕来。
内里什么都没穿,只系着一根腰封,显得纤纤细腰不堪一握。
葳蕤烛光下,蛾眉弯弯,面若芙蓉,一双眼眸勾魂夺魄,娇颜若新月生辉,花树堆雪。
叫春澜不经都看的痴了去。
鸦黑飞瀑般的长发飘洒在肩头,并没有擦干,就这般往下不断低落着水珠,不一会儿腰上便湿润一片。
乐嫣却毫无所觉,慢慢来到铜镜前,屈膝跪坐下来。
她随身竟还带着口脂,葱白的手指一点点晕开,轻轻点润在唇珠之上。
“娘子,您……”
她似乎有些明白乐嫣的欲意。
“今日陛下又问起我来……经此事后,我竟觉得同他在一起也不差。”
春澜大惊,乐嫣却只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眼底,是一片孤寂。
“由奢入俭难,从小我没吃过多少苦,这两年吃的苦太多了,多到我已经害怕了,我如今可再不想吃苦了……我也知这样不好,可与其这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与其谁都能踩上一脚,还不如……”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保留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那张脸生的妖冶,无论是五官还是皮肤都挑不出任何瑕疵。
如今只单单抹上桃花色的胭脂,微微展唇,那镜中的娘子妩媚动人,倾国倾城。
“仔细想来我无依无靠的,往何处去,躲起来,如何躲?其实都一样……”
会有很多的男人觊觎她。
这一点她很早就知晓,她母亲更是知晓,所以她母亲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一定要在临死前见到乐嫣成婚。
原本是想找一个有权势疼爱女儿的男子,替她继续护着女儿,可谁知遇到了卢恒。
“今日他抱起我时,他抚摸我的背时,我竟觉得很温暖,甚至很感动……我有些触动,我觉得若是就这样也不是不行……至少我不会再受欺负,至少你们都能过的很好。”
这里是上京,若想在这里生活,没有地位,没有人脉,都是走不长远的。
尤其是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生得如此姿容的美人。
春澜听了,默默咽下口中的话。
她方才想对乐嫣说,自己见到了侯爷,侯爷他受了伤,一直在找娘子。
不过,春澜经此事后,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她想,这事儿就当自己没瞧见吧。
娘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了。
说出来空叫人烦恼罢了。
这夜,京师无人得以歇息。
羽林军如今统领,年愈六十的老将头发花白,满脸刀疤,瞧着一身凶神恶煞。
老将彻夜颠簸仍不见有丝毫疲惫,甚至与那匪首当面交锋也不败下风,几人协力,才将那匪首活捉,又是一番审问,如今仍是精神抖擞。
“臣观他路法招数狠毒异常,有前朝兵马大元帅匡越的影子。匡越早在潼关之战就身首异处,传闻他有两名养子深得他武学真传,只怕就是他了。只奈何那匪首十分口严,问他身份,问他一切,铁鞭抽了几十下,也没撬开嘴。”
他也不敢继续审讯下去,免得活活将人打死。
说到此事,话语微微一顿,悄悄抬眸去瞧皇帝神色。
皇帝抬眸,两人的眸光撞击在一处。
他知晓李老将军欲言又止的话。
“不过那人倒是说起一些旁的事……事关周道渊当年在兴州府一事……陛下,臣以为应彻查当年所有知情之人!”
皇帝神色阴沉,岿然不动。
片刻,他才拂了拂手,“此事朕心中已有定数,今夜天色已晚,将军且先退下歇息吧。”
见此,李将军也再多言,便告退下去。
皇帝独自坐在案牍边思量许久,忽地听外边有守卫过来。
那守卫上来便禀报:“娘子问陛下,陛下可安睡了?”
这话,像是不经意的试探。
又像是一只小猫儿伸长爪子,偷偷勾起他的腰带。
皇帝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却在一盏茶功夫后,起身去了乐嫣落脚歇息的那处客房。
第47章
那扇门本只是虚掩着, 屋内案桌上此刻只点燃着一盏灯,零星的烛火昏黄暗淡,给内室一切蒙上了一层微光。
静悄悄的, 屋内燃着熏香。
素幔下, 朦朦胧胧坐着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
皇帝高大的身影顿在门前。
里面的娘子却已经慢悠悠起身, 莲步缓缓走到他跟前来。
灯火葳蕤中, 她姿容曼妙, 像芙蓉蒙上了一层细纱。
她的发很长,几乎垂落在膝前, 俯身朝他行礼时, 甚至有几缕发丝拂去地面。
那交领领口空荡荡的, 她似乎也是头一回穿这般的衣裳,颇有些不自在的拿着粉白的指头轻轻压着。
深更半夜, 如何也不是喝茶的时辰。
可乐嫣就着那盏微弱的烛台前, 挽起袖, 煮沸水给皇帝沏了一盏茶。
那茶不知是营卫们从何处寻来的,自然是比不得宫中的茶。茶叶颜色发褐, 泡出来的茶汤也不够清亮, 甚至有些浑浊。
可皇帝却并不讲究, 自她手里接过, 便低头喝起来。
皇帝垂眸,眸光挪动到那双攥着自己袖口的素白指节上。
昏暗中, 乐嫣的声音细柔的像是云雾,潮湿的发甜。
“才烧开的水, 陛下当心烫……”
皇帝嗯了声, 环顾了四周一圈,问她:“夜间可是害怕?”
他以为, 她是经过那些事如今有些不敢入眠,所以才叫他来。
岂料乐嫣听了这话,却是摇头。
她才洗过的头发如今都干了,满头乌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荡漾,甚至能闻到发间的清香。
烛火前的娘子睫羽轻颤,“我寻陛下来,是为之前陛下问我一事。”
乐嫣语罢抬起眼帘与皇帝对视。
烛火映在她面上,素白的脸上有些脆弱而可怜的味道。
皇帝眸中泛起深晦,只看起来倒是漫不经心。
他要听她说下去,而不知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一趟趟叫自己空欢喜。
好在,这回,乐嫣总算不再像是之前那般,含糊其辞,慢慢吞吞。
“我这些时日想了许多,时常梦中泪水沾湿了眼眶,十分迷惘。可这日我当真是想通了,陛下,妾欲与淮阳侯义绝!只是不知朝中律法……”
面对这等好事皇帝怎还管律法?他自是大手一挥,唯恐她变卦:“此事依照律令,他弃妻不顾便有害妻之嫌,无需经过官府,朕这边便直接判了。”
乐嫣不懂这些,如今却也不再反抗,她继续道:“我如何都无所谓,只恐母亲在天难安,被百官辱骂……”
她这话自是真假参半。
怕母亲亡灵难安,更怕日后他三宫六院,自己则会成为他每一个女人都恨不得踩一脚的存在。
自己辱门败户,声名狼藉,连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上一脚。
这回她算是得罪了栖霞,她心中清楚,若是栖霞纵使登不上后位,便是日后大徵宫中妃嫔,日后日日与皇帝吹枕边风——自己日后又该如何?
若乐嫣才十五六岁,她只怕还极好哄骗,只怕几句话就觉得皇帝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觉得自己只要勇敢,不惧流言蜚语,就什么都能撑过去。
纵然乐嫣如今并不怀疑皇帝对自己的喜爱,可这喜爱能撑过几时?
敌得过新人?
敌得过一个又一个比自己美艳年轻的娘子?
她如今做的不过是自救罢了,她要有一个所有人都为之忌惮,所有人都动不的的身份。
她绝对不能入宫。
“妾日后想生活在母亲的府里,那处有妾的许多回忆……”
皇帝按捺着情绪想听她仔细道来,不叫自己显得那般肤浅庸俗,迫不及待。
他的许多话在嗓间微顿,他想说,他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女人,可如今后宫的昭仪更是赤裸裸打他的脸。
他想说,他会肃清后宫,他会保护好她,他只会与她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他们会像寻常夫妻一般,同吃同住。
可如今显然并不是最恰当的时候。
如今多了许多不确定之事,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她的血脉,可暗处总有人虎视眈眈。
很快,他很快就可以彻底肃清一切,不叫她受一点波折。
可乐嫣却不能明白。
在乐嫣看来,他甚至有些疯癫,又固执。
他或许能保护自己,却也仅仅是如此,他不会理解自己,也根本不顾自己死活。
皇帝么,不都是自己舒服就行。
“妾不要你给我什么……妾求陛下答应妾一件事。”
被女色冲昏头脑的皇帝,连最简单的言语陷阱都懒得理会他就想要答应下来。
“妾要陛下不可强迫我,若是妾一辈子不愿意入宫,陛下就不能强迫……”
皇帝静静看着她。
这日,他沉默不语,她便一直定定的看着他,直到那双眼中有晶莹泪水漫出,泪水一点点漫出眼眶,似一颗颗珍珠,从她光洁无瑕的腮上落下。
最终自然先是皇帝终于缓缓开口。
“人言固然可畏,可也不过都是不痛不痒,虚无缥缈之物。鸾鸾可是担忧你与朕日后之事?鸾鸾放心,前朝的事……”
他说着说着,却忽地一怔。
今夜的乐嫣,比起往日格外大胆。约莫是这夜四处昏暗,叫她生出一种纵使羞耻旁人也看不到的想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