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家那些一个两个叫人头疼的粗鲁人赶过来后,郑玉珠纵使再不情愿与这等乡野村妇作陪,也只能沉着脸招待上了。
她知晓如今卢恒心中与她渐渐生出嫌隙。
是以近段时日郑玉珠丝毫不敢再出差错。
这日乐家的五娘子从侯府又是白跑一趟,反倒不知是何缘故被气的满脸通红,哭到乐老夫人跟前。
“乐嫣如今躲在宫里不出来,侯府倒是叫那个郑家婊子蹬鼻子上脸,充当起侯夫人来了?”
五娘子自小养在乐老夫人身边,耳濡目染,许多时候一着急起来,什么词儿荤的素的难听的都往外骂。
嫂子母亲问她发生何事,五娘子气的叫道:“我还不是听了祖母的话,叫我多放下以往仇怨往侯府多去走动走动,见不着六妹妹见见妹夫也是好的。我去时只遇见妹夫一次,他倒是良善,带我温和有礼,叫我时常过去坐坐……可后面每回都是那郑娘子招待的我,表面待我倒还算过的去,没成想我今儿留了心,前头刚走,后脚踅足返回去拿东西,便听她同身侧丫鬟隔着门奚落嘲笑我们,连她身边的丫鬟都说咱们乐家是个破落户,祖母您……说祖母您如今几十载也改不掉的低俗毛病,活该竹篮打水一场空!”
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的乐老夫人一听,险些气的晕厥过去。
不光是她,这一句破落户,简直得罪了整个乐家。
有一句话当真是说的不错,乐家一群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这根源只怕在乐老夫人这处儿。
乐家前朝虽比上不足却也比下有余,亦是世代讲究的地方豪族,只可惜到了乐家老太爷便开始走下坡路,后面遇上战乱良田庄园被强占,一群没耕作过的子子孙孙只得娶了庄户女人,乐老夫人就是农妇出身。
饶是她如今金尊玉贵过了几十载,身上仍是不改泼皮刁横行径。
她一听自己老底儿被一个小贱人捅破了,还是被个如今寄住在旁人府上的破落户嘲笑!
乐老夫人可不见旁的府邸里德高望重老夫人的素养,当即拄着拐杖叫几个儿媳孙子孙女搀扶着,一群人恨不能拿着刀枪剑戟,冲到乐府上将那只不要脸的□□活生生剥了皮儿!
前段时日郑玉珠伤了腿,面上更是丢尽了人,她如今是压根不敢往府外处行走,唯恐那些贵女们私下朝自己指指点点。
在侯府上先前亦是遭人嘲笑,她只默默受着面上半点不显。反倒是一边扛着腿伤一边将府上许多下人收买,将侯夫人要与侯爷和离的事儿放了出去。
底下奴才仆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知晓若是侯爷与侯夫人和离,这和离之后只怕是郑娘子管家,日后说不准就是第二个侯夫人。
是以先前嫌弃瞧不上郑玉珠的管事们一下子都改变了嘴脸,对着她犹如正紧夫人一般,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眼儿巴巴的送过来献殷勤。
仆妇们没脑子,见着管事这般模样,自然也有样学样。
郑玉珠才是多大岁数的娘子?往日里纵有些心机,如今被众人这般一捧着,只觉雨过天晴,联想起那日乐嫣要与卢恒和离的话,她只觉身子一松。
若是逼走了乐嫣,她好像一切眼瞧着都要够到了。
仆妇们见郑玉珠一而再再而三被一群乐府上人欺辱,忍不住便风言风语挤兑起乐府来,郑玉珠不是不知晓底下人如何骂,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说到她面前来她也不会骂一句。
没曾想叫去而复返的乐丽听到,怪罪到了郑玉珠头上——
当天下午,侯府门房只见门前像是驴打了滚儿,尘埃一片,愣神间,乐府一大群人便气势汹汹上了门。
郑玉珠被这群人土匪行径吓得面色微变,她想离得远一些,往后宅去,却不曾想直接被一群人堵在花厅里。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郑玉珠仍是持着满面庄重,一一给几人行礼,嘴上说着亲切无比的话:“乐府老夫人,几位夫人娘子,是不是有何误会?我一个未出嫁的娘子,帮着兄长管着府邸,要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还望老夫人指出来,指出来我一定令下人去改……”
乐老夫人吃过的盐都比郑玉珠吃过的米多,她如何不知这死丫头当着她的面又装什么模样?
若当真是个乖顺的,如何能闹出这般大的风浪?
郑玉珠这番我见犹怜的温和文弱模样,儿郎们素来都吃的紧,只怕是一个个见到了就不知如何下手了,只可惜一群女眷往日里见得多了,再见到这等弱柳扶风的娘子,半点不会手下留情。
乐老夫人只冷笑梭巡了一番四处,目光落在郑玉珠身上那条月白兰花刻金银如意云纹刺绣的缎袍上,只冷冷一句:“老身这乡野村妇,可当不起侯府娘子一句老夫人。”
郑玉珠面上随着这句话一下子苍白起来,她心中知晓自己与婢女抱怨的话只怕是落入了她们耳中。
当即便想着反驳,“您老如何这般说,只怕是有误会,有道是以和为贵,更遑论我们一家子亲戚,我那婢女不知事儿我早就教训过了……”
却不想五娘子直接道:“什么一家子亲戚!别往你自己脸上贴脸!你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祖母您好歹也是长公主驸马爷的母亲,连长公主再世时亦要称呼您一句婆母的。倒是你,听闻你父亲乃是前朝孽党?哈哈哈,若非今上不计前嫌,这等背信弃义之奴,就当全家充做娼妓,军妓……”
郑玉珠气的面容青白,当即不想再听,冷着面便唤人上前。
一群人如此气势汹汹的来,自然不是打算骂几句话就走的,见郑玉珠想要赶人走,更是生气。
“听说就是你这贱婢把我孙女儿气的入了宫,还胆敢伤了我孙女儿的手?你是个什么破烂玩意儿?将你这浑身的皮扒了也不过赔偿我那孙女一根头发丝的!你如今还有脸面管着府上的账?这卢侯府当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去,叫一个破落户叫一个一门心思想着上男人床的贱人充当门面?老身倒是要出去说一说,瞧瞧这侯府日后如何出门见人?”
一说起乐嫣,郑玉珠仍觉得膝下隐隐作痛,又遭老妇如此毒舌作践自己,更是叫她心中含恨几欲杀了众人。
郑玉珠眼中充血,狠狠咬住唇瓣,以眼色叫身侧女婢偷偷溜出府邸去寻侯爷回来。
她亦是看清楚了,只怕这日乐府的这群泼妇是不打算放过她,她总得寻些自保的法子。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我与表哥清清白白,可不能容许你瞎说,败坏我名声!”
郑玉珠的一张巧嘴,谁又能说的过她?
左右什么事儿都是旁人的错,她都是无辜受害者,她与卢恒只是表兄表妹,是旁人眼睛脏,看到的什么都是脏的。
乐家众人如何会吃她这一套?
都是见过泼辣人物的,一人一句粗俗的话只管叫郑玉珠恨不能去死。
“清清白白?瞧你那副恨不得脱光了的模样,这话说出去谁信?”
“谁家叫清清白白的表姑娘管事儿?满京城都知晓卢府上一个姓郑的臭□□破落户,逼走了正头娘子,又没本事连个妾都当不了!你当侯爷为何不纳了你?无非是你身份太低,上部的台面!”
“你胡言乱语!你再敢辱我名声,我必饶不了你!”郑玉珠往日再如何自持出身,今日亦是气的浑身颤抖,什么也不顾了。
“怕人辱你名声,你倒是别死皮不要脸贴着侯府啊,人家小夫妻入京,你倒是上赶着赶也赶不走?”
郑玉珠心思遭几个老泼皮几句话戳破,自是不认的,“是姑母叫我来的,我只不过是顺路,你们何须如此咄咄逼人?上京莫不是你乐家的天下?你们的道理是天条?”
可她自小深谙的礼仪规矩,在这群泼妇面前一点用处都没有。
“顺路?我今日也不过是顺手打你!”
“什么东西,敢这般说我祖母!当真该叫你家那好姑母看看,她嫡亲侄女这般贱骨头模样,她郑家还好意思充什么破落世家的牌面?也是我那妹子被养的不知事儿,但凡我们府上知晓,早将你这不知何处来的丑东西哪儿来的打回哪儿去。看我今日不撕烂你的臭嘴!”
这话简直如同炮竹,一点就爆,几个女眷顺势间扭打做一团。
肥头大耳一个顶两的乐家郎君们则是挡着府上护卫。
郑玉珠一而再再而三遭人羞辱,她瞧着自己身边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丫鬟们,当即心中有底,也是吩咐身边婢女仆妇:“给我打!打伤了算我的。一群目无王法强闯侯府企图行凶的强盗!便是你们今日走了,我也要去报官!叫你们乐府日后在这处京城出了名,人人都能说上几句。”
这回叫郑玉珠想的容易了,以为自己这一番威胁的话他们能听进去,不敢在府上轻举妄动。
不曾想一群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一个个压根儿不怕郑玉珠恐吓威胁。
乐丽狠辣,手腕却有的是劲儿,在母亲嫂子一个顶一个泼妇的帮助下,打了半晌,头发掉了一地。
真被她逮着机会掐住了郑玉珠四肢,扯头发的扯头发,打脸的打脸。
乐丽伸出一双手,学着郑玉珠方才对付自己时的恨不得戳瞎自己眼睛的阴毒模样,拿着十根指甲尖儿往死里去刮花郑玉珠那张曲眉细颊,我见犹怜的芙蓉面。
只不过差就差在她的指甲盖儿修剪的圆润,八条口子下去,只见通红倒是没见像自己面上一般渗血。
乐丽当即要去寻东西刮花她的脸,这般疯癫当真是叫一群男女都吓得要死。
连乐老夫人都吓得面色苍白,劝这个孙女儿:“算了算了,别做的太过,赶紧去瞧瞧你的伤口,免得到时候留了疤……”
乐丽摸了摸面上的血条,阴毒的笑了笑,自然不肯放过。
“祖母,想同六妹妹和好如初,就将她脸毁了,六妹妹素来心软的很……到时候……”
“可是乐嫣早不认你们乐家的,连我们府上的婢子们都是听她说过的,如何折辱你们也该是她的原由,怎么,你们反倒是怪罪到我头上了?”
郑玉珠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突地一笑。
“这真是叫我想起来一桩事……莫不是真是如此,以往只听说过打肿脸充胖子的,倒是从未听说过连是不是自己家的种都分不清的……”
乐老夫人闻言面色微变,她苍老的扁唇抿紧,正欲再追问,一袭官袍的卢恒阔步跨进来。
“够了!”
卢恒冷冷梭巡众人一眼,目光忽地变得凌厉如霜,字字带着冰碴:“倒是不劳烦几位继续操心王爵承袭一事,康献王后裔已寻到,圣上心中自有定夺。来人啊,送几位夫人回乐府!”
卢恒这般一句,足够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一下子像是泄了气一般,一个个面色灰白。
十几年的期盼苦等,几年间苦心专营,可以说众人为了这个爵位,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人脉出去。
如今竟然是这么个结局,谁又能接受?
几位郎君尤是不死心,追问卢恒:“何处寻到的?怎么没听说过?不是都说符家早就死光了……”
卢恒并不言语,只是微微侧身,官袍微微撩起,做一个请的手势。
许是事情太过震惊,又许是将人家侯府上闹得鸡飞狗跳,如今正主黑着脸回来,她们也没脸继续留下去,几人当即只得悻悻然互相搀扶着离去。
卢恒眼瞧众人走远,面色不改的只身往府内走,临走前朝身后长随道:“将玉珠请进来。”
郑玉珠顶着一张又是眼泪又是伤痕的脸,实在是可怜的紧。
她边哭边道:“阿恒方才也亲眼瞧见了,实在是乐家的人欺人太甚,辱骂姑母与我,我总不能叫她们活活打死,我真是从未见过这等泼妇……”
卢恒却好像听不见她的话,只是抬眼瞧着她,半晌才道:“你方才的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郑玉珠眼皮一颤,自然是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沉吟半晌,才道:“姑母说的……”
郑玉珠见卢恒真的动了怒,看她的眼神冰凉,心里咯噔一声。
“入京那几日,我送糕点时不小心听了姑母与婢女几句交谈,原本我自然不会说这等丑事,实在是这日遭这等人欺辱上门来,没了法子……”
郑玉珠恐卢恒彻底厌恶了她,自然是将事儿都往郑夫人身上推说。
“是我不好,是我方才太过害怕了想着胡乱说些严重的拖延时间。可这话却也不是我胡乱说的,姑母她说嫂子是七星子,长公主当年成婚七月就生下了她。能平安养大本就不可能,更遑论乐嫣生的跟乐府上的人根本就……”
卢恒那双温和的眉眼如今能渗出冰来,他只冷冷看着郑玉珠,在郑玉珠额角落出细汗之际,忽地凉飕飕的道:“若是下回我再听到有关这等谬言,诬陷我妻子,败坏长公主名声之言,我绝不会饶过你,你可知?”
郑玉珠心中只觉冤枉,觉得卢恒如今再不像以往,见自己这般模样竟然无动于衷。
她悲哀道:“若是日后真有什么风言风语,又如何能冤枉到我头上,我可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有流言也只怕是长公主当年的丑事知道的人多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卢恒扬手一巴掌打去了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
男子的力道,绝不是娘子能比的。
尤其是卢恒这等武学日日不落之人。
他打完人,取出帕子静静的擦拭起手指,自高处垂眸看着她,直到郑玉珠止住哭泣。
“往日我纵容你,什么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以为你只是年岁小争强好胜,不想倒是养的你胆子愈发大了。”
卢恒再次得见到乐嫣的那日, 比起上回二人恭亲王府的一出闹剧,足足隔了小半个月。
丽日流金,秋风荡漾。
王府内部重新修缮完成, 亭台楼阁, 飞檐青瓦, 处处雕梁画栋, 瑶花奇草。
卢恒去时, 遇见宫人往里面搬着许多奇珍异宝,桌椅花草。
他遭人拦在府外, 只得命眼熟的人传话去给乐嫣。
“说珍娘昨日回来了。”
这话传过去, 不多大一会儿, 便从垂花门里着急走出来一个着销金裙的娘子。
娘子面容皎若明月,一双含情眼下, 琼鼻挺翘, 樱唇丰润, 下颌尖尖,像是瘦了些。
真正见到乐嫣, 卢恒才惊觉, 自己近段时日的平静都是哄骗自己的。
乐嫣一见到卢恒, 便着急询问他:“珍娘呢?你怎么不将她带过来?”
话语间隐隐的狐疑, 像是唯恐卢恒伤了珍娘一般。
竟叫卢恒有些悲哀起来,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 如今竟轮到到这等地步。
这是前两年的卢恒不敢想的。
“珍娘风餐露宿,水土不服, 便有些病了, 如今已经差郎中给她瞧了,倒是要好生修养。”
乐嫣一听自是心急如焚。
她记忆中的珍娘, 没见她生过病,如今究竟是如何了?
乐嫣当即什么话也不说默默走出府,卢恒紧随其后。二人出府时果不其然遭到府卫询问去处。
乐嫣素来对下人和声和气的,如今却早已没了理智,几乎是毫不客气的训斥起来:“你们是什么东西?倒是来拦着我来了?都滚开!”
这群府卫如何敢真得罪这位?几个脑袋都不敢砍的,只得讪讪的放人。
二人一路乘车回了侯府,穿过前堂抵达后室,珍娘如今被安置在最后边的暖阁里。
人倒是没见清瘦,只是面色苍白,虚弱的几乎坐不直身子。
珍娘才吃过药,还醒着,见到乐嫣来很是一怔,紧接着倒是满眼忧心。
“你这孩子,都说我病着了,怎么还跑过来了……”
乐嫣忍不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双袖搂着珍娘的腰肢,“珍娘呀…你怎么才来……我日日都在等着你,珍娘、珍娘……”
珍娘唯恐将自己的病染给了她,只推着她瘦削的肩头,唤她出去。
“侯爷怎么能放您进来?这地儿可不是你该待的,你快随侯爷出去,我这病只两日就好了,要是到时候又叫你染了去,该如何是好……”
乐嫣自是不依,她的眸中隐隐有泪花,唯恐自己一不留神,珍娘也要同自己娘一般永远的离开自己。
连门外的卢恒今日亦是帮着乐嫣劝说珍娘:“郎中都在旁边候着,到处都是人,她的性子哪里是能听劝的?”
珍娘听了也只能依着卢恒的话,准了乐嫣坐在床边,二人间隔着幔帐陪着自己。
“春澜与守意两个丫头听说随你入宫了?春澜便罢了,还有些规矩,守意可是不成的,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若是一不留神,只怕要不好……”珍娘素来闲不下心,饶是如今身子差,还是不断念叨着。
她刚来府中,半点不知晓乐嫣与卢恒如今的事儿,其他丫鬟们见珍娘病了,更不敢再叫珍娘操心,如今乐嫣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与她说清楚。
乐嫣听罢连忙道:“她们不在宫里呢,才随着我出了宫去了王府,那处您原先也住过的,里里外外几百间,多少人手都不够用。便叫着她二人先过去打扫打扫。”
珍娘一听果真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乐嫣半点不像是欢喜的模样,一双柳眉含着愁,像是怎么也舒展不开。
“如今听闻圣上还惦记着你,给你赐下那么大的宅子,符家后继有人,娘子,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乐嫣唇瓣无声,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来时一路的委屈她本无数次想着要与珍娘倾诉,可真到了这一日,她只是淡淡笑着,独自将苦楚吞咽到肚子里。
“您该好好歇息,如今天气冷了,切莫着凉,我今儿个哪儿也不去,只在旁边陪着您。”
珍娘也不是傻子,尤其是乐嫣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她的一举一动如何能瞒得过珍娘?
回了侯府,却连自己主院都不愿靠近一下,与卢恒又是那般冷漠。
“究竟是什么事儿叫你这般难过?你与二爷吵架了?也不是头一回了,说来给我听听……”
乐嫣却早已不想解释,恰巧见婢女端着粥进来,连忙松了一口气,坐的离珍娘远了些。
她倒是趁机松快了一些,脸色苍白的摩挲着袖口。
她敢如何说?
说您口中满口称赞的圣人早已觊觎上了自己?说您向往了好几载无人敢欺辱自己的绥都,如今出了个日日欺负自己的人?
乐嫣指尖颤抖,一想到一桩桩丑事,忍不住泪水又洒了下来。
她如今不知如何时候,拼命忍着,才将自己的泪水忍住,好不叫珍娘瞧见。
她觉得,再这般煎熬下去,不是办法,一定要彻底想法子解决这一切……
卢恒在院外不声不响站了许久,见里头的人不打算搭理自己,无奈打算离去。
却忽地听到身后动静。
乐嫣自他身后跑了过来。
原以为乐嫣是有话要与自己说,不想她只是绕过卢恒,跑去主院东暖阁里。
那是她以往睡觉的地方。
时隔许久,乐嫣再度回到此处,许多记忆穿云破月朝她涌来,她竟然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既视感。
芙蓉纹路的花窗,厚实的绒毯,楠木云腿牙桌,甚至还有那日她写了半张纸的字画。
内室中摆着一鼎香炉,正是她临走那夜点了一半的荔枝香。
一切的一切,乐嫣曾经布置的时候许也是存了天长地久的意思。不曾想竟住的这般短暂。短暂到许多细节她都记不起来。
这般最好了。
闻着内室中的气味,想来卢恒也是没在这里睡过。
卢恒见她如此模样,安安静静的梭巡四周,又满眼怅惘的神情,他上前两步,按住她忍不住颤抖的肩头。
“鸾鸾…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乐嫣连忙摆了摆头,她低着头,语气镇定:“我只是今晚想睡在这里。”
她浑身像是一张紧绷的弦,紧绷到她连吃都吃不好,睡都睡不着,她迫切的需要一个地方,能叫自己安稳片刻。
片刻就好。
语罢,乐嫣又怕他不同意,加上一句:“你放心,不会住多久的。”
“你往你的书房去睡吧。”乐嫣虽是这般说,心中却也清楚,那人的心性,若是自己留在这里,卢恒必然是没机会留在府上了。
卢恒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的蹲下身子去给她寻来熏香。
她喜欢将香丸放在床下抽屉里,伸出胳膊就能取到。
卢恒打开一盒,像是一如既往的那几年,香料夜中燃烧尽了时,他取出来重新燃上。
乐嫣时常容易梦魇,需要燃着安神香才能睡的安稳。
乐嫣却没接过,她甚至注意力早已不在卢恒身上,听外边像是一声咳嗽,连忙跑出暖阁去寻珍娘。
乐嫣这一去便守到暮色时分,直到守意哭丧着脸跑了过来。
乐嫣一听她来,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示意她小点儿声。
“娘子怎么还不回公主府去?尚大监叫奴婢来问呢……”
尚大监素来伺候在皇帝身边,他来了公主府,可想而知身边跟着谁。
这话是尚宝德问她的,还是旁人来问的?
乐嫣面色几变,许久她才凉声回她:“只说是今夜晚了,我身子累,就不回去了。”
守意一听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娘子……我不敢传这话呀……您再说些好听的话吧……”
乐嫣今日倒是平稳的很,人的心性果真是能被锻炼出来的。瞧瞧她前几日知晓时是如何撕心裂肺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
如今是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你随便与他说,糊弄好他,只要不叫你为难就好……”
以往乐嫣住在宫里,从宣政殿入春熙宫路程也快,如今将她安置来了王府,想要来就需颇费一番功夫。
二人如今见不得台面的关系,皇帝想要深夜到访只怕回被人关上门,恶狠狠的唾骂一夜。
他想要来,只得白日里将奏折陈条统统阅完,陪着她用一顿晚膳,再早早回宫去。
旁的再不敢想,恐惹她心中厌恶。
今日皇帝来的早,对着一大桌凉了的菜,等了半晌却见不到来人。
今上一声不吭端坐着,幽深狭长的眸盯着门外长廊。
如此亦不知过了多久,阴暗的长廊外燃气柔和光亮。
是她的婢女。
可婢女身后,什么人也没跟着。
守意小心翼翼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舔着脸笑,“陛下……娘子说她今日不放心珍娘,只怕是没空回来了……”
皇帝像是没听到婢女传回来的话。
尚宝德抹了抹额上的汗,“珍娘是何人?病了就抬到王府来,请御医亲自救治。”
这般深更半夜,小娘子家留宿旁处像什么模样?
守意一听,跪在地上恳请,唯恐众人真的做了蠢事。
危急关头守意又是颤颤巍巍将乐嫣的话说来。
“娘子说,陛下金口玉言,答应过她的事,她如今只是想早日想通罢了。离得近了,成日见着面,反倒生厌,离得远了……说不准就想念了。”
正是恋爱中的男子,约莫都是没有脑子的。
这话连尚宝德、不,连高彦昭都觉得很是糊弄。
可众人眼见,皇帝眉眼间的戾气散去。
甚至不自信,问起身侧的尚宝德:“可是朕近段时□□迫的太紧了些?”
尚宝德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几乎是要上前给皇帝磕头了。
“哎呦,陛下!您如今才发觉啊!奴婢们瞧着都不敢说……您那些时日日日催着娘子和离,本来水到渠成的事儿,遭您日日催着,娘子多大的年纪?正是喜欢同人反着来的时候?您呀,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尚宝德年纪轻轻就当了太监,压根儿就不懂男人的心思。
他都懂的道理莫不是圣上不懂?
可这种事压根不是比耐心的时候。
两日间,乐嫣没再出侯府一步。只寸步不离守在珍娘房里,累了困了便去暖阁里睡觉。
如此两点一线,担惊受怕的模样,乐嫣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从侯府跑入宫中,本想着再也不会来这里一趟,而如今才几日功夫?她却觉得躲在侯府的日子成了她人生最欢畅的时刻。
至少,皇帝没有胡闹到一声不吭跑来臣子府邸的习惯。
他还要面子。
如今这日若非乐嫣的小厨房太久没用,她跑去大厨房,只怕都不会瞧见郑玉珠。
郑玉珠一见到是她,面上又青又白,老远的就给她弯膝福礼,而后就一溜烟的踅足往自己院子里走,越走越快的模样,倒颇像是见到了老鼠的猫。
乐嫣见状也不与她多话,她去了大厨房,顶着许多仆人或惊吓或胆怯的眸光,将几道汤粥亲自端回去给珍娘。
等珍娘吃完,乐嫣才拖着困顿的身子,走回自己内室打算休息。
不曾想一绕过屏风,便见床边立着一个黑鸦鸦的身影。
她险些尖叫出声,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唇,心脏漏跳半拍许久才回过神来。
当即扭身就要出门。
那人脚步极快,才几步间便在乐嫣跨出门时,堵住了她。
他将她抵回在门框上,巍峨的身影犹如一座高山,居高临下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滚烫的气息,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传了过来。
乐嫣第一反应是羞愧欲死,不想他竟真的这般不要脸了,跑来侯府里寻她来了……
小娘子颤抖着手将他往外推搡,身前那人却纹丝不动。
她骨头缝里都传出了恐惧,凝望着那双狼一般冷冽的眼:“你如今来这里做甚么?被人瞧见了……”
“能被谁瞧见?放心淮阳侯回不来。”
男人紧紧抿着唇,冷声道:“你为什么还睡在这里……是不是心里还舍不得他?”
乐嫣笑了笑,“妾告诉过陛下多少次,妾就是舍不得卢恒,妾不想与他分开,您为什么就不能行行好,别再逼妾了……”
她这句话说完,正好能看见男人下颌紧绷,喉结颤动,像是压抑着狂风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