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以前自然是当真了,等母亲一去世, 才不过几月间, 那些往日亲近的叔伯, 一个两个对她只有面子情了罢了。
乐嫣渐渐明白过来, 也怪不得他们,自古人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 自己早就谁都比不上了。
比如义宁,她能一如既往的骄傲, 是因为她有爵位在身, 身后有疼爱她的父母兄弟。
哪里像自己呢,真正的孤家寡人, 母族早已寻不到人,父族更是不合,她知晓自己与皇室终究是隔了一层。
直到有一天,天子出现在她身边。
这般一个稳重伟岸的男人,自他出现承担了许多责任,自己有难时一次又一出现——对自己的宽宏照顾,对自己的安慰鼓励。
让她知晓,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乐嫣那时有多感激啊……
可当初的自己多感激,如今就觉得有多讽刺。
她以为的最后一丝亲情,却不过是男人对自己的垂涎觊觎。
乐嫣心中渐渐升起害怕,厌恶。可她对着皇帝,偏偏不敢拆穿他。
她不知一旦拆穿之后,后果自己能不能承受的起……
会不会就如同卢恒所说,自己被天子觊觎,又是这般的身份,注定只能成为后宫再见不到天日的禁脔。
什么是禁脔?
她见不得人,出不得宫,日日以帝王恩宠过活,若是有了孩子,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若是被太后知晓,若是被宫中、朝中任何一个人知晓,日后只怕整个世间都再无乐嫣的容身之地,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她便是头一个叫人欺辱发落之人。
她越是想的深了,越是浑身发寒。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狐媚惑主,逆天悖理……
他是天子,他能有什么错——错全在她,在她明明自知美貌,臣妇之身,却不甘寂寞,勾引皇帝,秽乱后宫。
乐嫣内心升起无穷无尽的绝望,她面容惨白,唇瓣失色。
可她自以为的伪装的天衣无缝,仍是被皇帝看出了不对劲来。
皇帝居高临下盯了她许久,那双灰绿的眼眸目光冰凉,猜疑与颠狂,可怕都叫人琢磨不透。
他凝视着乐嫣,许久,才缓缓开口。
他以往的声音总是从若自若,总是浑厚的,像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是这日,他的声音显得怅然。
“鸾鸾应当明白朕对你的钟爱。”
天光笼罩下,他的五官俊美,眉骨深邃,是那般的镇定,甚至唇上还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又是这般无耻。
仿佛撕开了最后一块张遮羞布,险些叫乐嫣崩溃。
怎能…怎能有人这般无耻?!
怎么有人好意思开口这等不能宣之于口的荒淫混账的行径!
他当自己是什么?
皇帝盯了她许久,却不见有所反应,仿佛没听见一般。
日光照耀下,她的面庞细腻莹白剔透,瓷白肌理中泛出淡淡粉润,面若芙蓉,胭脂檀口。
雅青的鬓角被风吹拂着,有一缕飘打在她的脸颊上。
皇帝伸手去碰了碰,想替她绾去耳后。
乐嫣瞳孔骤然紧缩,带着厌恶的往后缩了缩,躲闪他的触碰。
她几近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漠的嘲讽:“您是妾的君主,妾的皇舅,您待妾恩重如山,妾定当没齿不忘。”
原以为自己这一番话会浇灭他的念头,叫他无脸继续下去,会叫他心中羞愧自己方才的话。
他明明已经是坐拥九州的皇帝,想要什么没有,为何还要这样,犯下为人不齿的事——
他对得起自己的母亲?对得起高太后么?
这一刻乐嫣多么希望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一切都是假的。
却不知原来男人本性无耻,一旦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掀开了,便再没什么是可怕的了。
皇帝最怕的是什么?
并不是前朝的骂名,这对于他不痛不痒罢了,真以为他是前朝那些迂腐好名声的世家,将声名看的比天要大?
或许原本他亦是爱惜羽毛,唯恐天下骂名。
可如今呢……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曼妙,画黛含愁的娘子。
如今他日日只想着与她长相厮守,与她……
皇帝握住那双素白的手,一点点用自己滚烫掌心温暖着,指尖相触时的微微轻颤。
却说出叫乐嫣几欲寻死的话。
“朕无须你回报。”
他声音喑哑:“朕对鸾鸾,寤寐求之。”
盘桓许久的话一经说出,皇帝心中紧绷许久的那根弓弦仿佛一下子断了,以往的隐忍克制便显得难能可贵。他再忍不住,再忍不住每个与她相对的日子里装的那副清高温和的模样。
他动了动指节,眼眸微阖,粗粝指腹摩挲上那张饱满柔软的唇瓣。
皇帝意乱情迷间,身前娘子截然相反。
乐嫣难掩痛苦,难受的鼻头通红,梨花带雨,却仍是强硬的挣开皇帝。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一直当你是舅舅啊……”
一滴晶莹滚烫的泪水从小娘子睫羽间落下,啪嗒一声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他眼睫微颤,仿佛能感受到她承受的痛苦和挣扎。
皇帝道:“朕知晓不该喜欢你,不该……留住你。可朕是一个男人,朕亦有克制不住的七情六欲,朕亦有私心。”
乐嫣流着泪,痛苦至极,朝着他冷嘲热讽着。
“陛下是如何看上妾的?看上妾的相貌么?陛下您后宫有妃子,更是有无数御女,您为何偏偏看上我这个有妇之夫……”
皇帝紧绷绷道:“反正很快就不是了。”
乐嫣抹了抹眼泪,勉力扯开唇角笑起来。
“那些话不过是妾意气用事罢了。妾十四岁就喜欢上卢恒了,看他第一面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是这么容易改变的……妾纵使真和离了,心中也没旁的位置了,您偏偏要凑上来做什么呢?”
乐嫣原以为,自己这般自甘下贱,自己这般嘲讽他,他该明白的……纵使不明白,也该寻求些脸面。
可仍是无济于事,皇帝似乎是脸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淡淡道:“朕只愿鸾鸾常伴身侧。”
这仿佛是大剌剌对着乐嫣嘲笑说,朕才不稀罕你的心,朕只是馋你的身子。
乐嫣只觉心神俱裂,羞辱无比。
“你……你……”
皇帝眼底暗了三分,亦没再多言,伸出手掌来欲环抱住她,既然都已经说开了,自然不能像以往一般清冷着相处。
却不想迎来她奋力的挣命哭泣。
“你别碰我……别碰我!我不能接受,不能,绝对不能,你滚开……”
乐嫣一巴掌打开凑过来的龙爪,那力道极大,啪嗒一声,连水里的水鸭都听到了,吓得四散逃离。
胆敢框掌天子,直叫眼观鼻鼻关心的船夫吓得站立不稳,几乎恨不得一头钻去水底。
堤岸边一群禁卫原先一个两个都将头低垂着看着脚面,半点不敢抬眸。
唯恐瞧见什么不能与外人道的场景。
高都统闲来朝尚宝德邀功:“瞧瞧,这可是我当时给陛下出的主意。就该带小娘子单独坐去船上,越小的船越好,越是晃悠……您当时还骂我胡闹,说要是将夫人吓着就不好了。如今瞧瞧,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是不是各个都该夸我了?”
尚宝德往日觉得这位高都统空有身量不长脑子,总不懂皇帝的心思,十分没眼力见。
如今这日偷偷瞧着远处,那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的身影,亦是忍不住感叹起来。
哎,还是他们这等小年轻人明白年轻人的喜好,他不服老不行喽。
尚宝德正打算夸赞高彦昭几句,却瞥见湖中央的小舟调转船头,划过水面朝着一群人守着的岸边而来。
离的近了,才瞧见娘子眼中通红浑身颤抖,皇帝则是坐在一旁一语不发。
小船甫一靠岸停稳,船上的娘子忙不迭的跳下船,速度快的险些崴了脚。
皇帝手伸过去欲要搀扶一把,却被当成空气一般瞧也没瞧一眼,只好悻悻然收了回来。
小娘子身后仿佛有恶狼追赶一般,她走的极快,再没回头看一眼。
这般情景,尚宝德一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差了两个小黄门往后面紧紧跟着,也怕万一出了点儿什么事儿,能有个阻拦的。
这场万众期待的湖中定情,只怕是……不太成功。
尚宝德在一旁垂着头跟着陛下,猛不丁听皇帝问了一句:“淮阳侯近来如何了?”
尚宝德朝高都统看去一眼,高彦昭连忙上来回报:“淮阳侯近来仍是官署府邸两头跑,还在外置办了一处宅子,打算将府上的郑家娘子送出去,只怕是想哄得娘子回心转意……”
皇帝站在堤岸边站了良久,慢慢摩挲着手上扳指,这段时日他身上政务繁重,倒是鲜少有如今日这般悠闲的时候。
忽而,皇帝一声哂笑,像是在嘲笑淮阳侯的亡羊补牢,又像是自己患得患失。
“你说,她如此排斥朕,当真是故意气朕,还是心里对淮阳侯旧情难忘?”
显然,皇帝早已将淮阳侯归为乐嫣的前夫,而他自己……
这话叫尚宝德惊吓的险些猝死过去,只觉得如何回答都是错的,如何回答都吃力不讨好。
小夫妻间几年的感情,哪里是吵几次架说没了就没了的?
便是不喜欢淮阳侯,也是没办法接受皇帝吧。毕竟二人这关系,可真是有的说道……差了辈分啊……
想想看,叫了快二十年舅舅,一下子改口,这有几人能做到?
叫他看,心急可不是吃不了热豆腐。
瞧着,这一着急,将人姑娘给吓跑了。
“少年夫妻,纵使离了,心中都还有彼此——”他的声音沉沉的,懒懒的,竟透出些无力的意味。
这话尚宝德倒是会一些,他连忙舔着脸宽慰心神不宁的皇帝:“陛下您乃是天下之主,天命所归,怎是区区一个淮阳侯能比的?陛下只管安心,待娘子入宫后,往日纵有再多的恩爱情谊,很快就会将人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女子不都是如此,若是有孩子还头疼了,日后纵使不想起前夫,也总想起和前夫生的孩子。
可万幸的是,娘子和淮阳侯可和没有孩子——
只要婚事一经作废,日后娘子入了宫,陛下与娘子会组成新的家庭。
这二人才是一家人,日后相夫教子,哪里还有空想起什么前夫??
皇帝听了这等溜须拍马的话,不言不语望着湖面,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又开始怅惘去了……
树叶缝隙间被洒下一片片碎金, 漂浮在娘子衣裙之上。
乐嫣领着春澜与守意二人往御花园前天一门走了不过几步,便被好些小黄门拦在身前。
“夫人,这处再往前便是宫门, 不可再行了。”
春澜与守意二人拧着眉头, 正想再问几句, “怎么前几日还能从这里出去, 今儿就不能出去了?如今时辰怎的还出不得宫门了?”
乐嫣心神俱裂, 她简直不敢叫两位丫鬟继续问下去,唯恐一问, 小太监开口便是一句:“咱们听皇帝吩咐, 娘子不同意就不给娘子出宫。”
乐嫣眼中含恨, 语带威胁问起二人:“我倒是要问问太后娘娘,为何出不去?”
她妄图以太后压制皇帝, 叫他行事留几分面子, 顾念分寸。
可显然几个小黄门听了她的话, 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乐嫣彷徨无助间,甚至不知走向何处, 她只怕自己回了春熙宫, 正巧叫那人堵在春熙宫里。
她凝思片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去了长春宫, 她知晓皇帝安插了人在春熙宫, 只怕这处处也都是皇帝的眼线,自己往太后宫里去, 瞧瞧他还敢如何?
不曾想乐嫣去的不是时候。
她去到时,远远便瞧见两顶四角流苏, 点缀凤凰交织图案的枣红软轿停在殿前。
一问才知, 是栖霞与献嘉二位公主一早便来入宫来拜见太后。
乐嫣本不该掺和其中,只是竟然已经到了, 便没有入殿门不请安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叫人往内通禀。
等了片刻,殿内便有内侍引乐嫣入内。
今日阵仗倒是不大,更像是一群亲密无间的母女在一处话家常,太后果真是十分满意那位栖霞公主,
乐嫣去到时,太后并着栖霞公主一同坐在软榻边说着话,栖霞公主头梳凌云髻,手持一柄织金象牙宫扇,神色自带三分高傲,举手投足间贵态十足,被众多宫人环绕簇拥。
反倒是一旁的献嘉公主与沈婕妤二人被太后冷落一旁,只得独自说话,场面冷清。
乐嫣本不该掺和其中的,只欲请安过后寻着时机退下,偏偏栖霞公主见到了她,粉腮含笑,笑意盈盈朝乐嫣问起:“方才我入宫时见到夫人从东边走过来,这般大的风,夫人不嫌凉么?”
太幽池便正是东边,她先是乘了轿子,而后唯恐旁人发觉,才改为步行,不想倒是叫栖霞眼尖,一眼瞧见了。
眼瞧几人狐疑的眼神看过来,乐嫣心中咯噔一声,好在是一旁的献嘉公主温柔的替乐嫣解围:“夫人鬓边缀菖蒲花,可是去太幽池边瞧菖蒲去了?”
乐嫣伸手摸了摸鬓角,果真摸到了一处冰凉,想来是方才风大,发鬓上不知何时吹了一颗还没开花的小花苞上去。
瞧众人的模样,只怕是都不知皇帝今日也过去了。
显然,皇帝的行踪无人知晓,乐嫣先前羞愧生气时,心中是存了捅破给太后知晓叫皇帝羞愧欲死的心思。而清醒过来后,她究竟是一个面皮薄的娘子,如此丑事怎敢当着两国的面说出来?
她只能遮遮掩掩。
“早上起来闲了无事,便想着走走瞧瞧,谁知后面风太大,索性便回来了。”乐嫣笑道。
栖霞面上遭二人这般一言一语颇有些五光十色,她素来吃不得亏,当即便娇笑了一声:“菖蒲有什么好瞧的?沼泽水池,便是那些野沟里,不见阳光的水牢,都能生出一堆来。花开时不见雅观,花败时倒是只留绿油油一片同野葱一般哩!”
乐嫣往日也不如何喜爱菖蒲,可万物存活皆有道理,听好端端的一个花这般遭人贬低,此花国中各处土地皆可见,多的是喜爱它的文人墨客,她自是忍不住直言:“菖蒲开花芳香十里,叶片挺拔似剑,本朝多用以辟邪悬挂于门厅,则妇女儿童万毒莫侵。”
乐嫣这句话显然是叫这位栖霞公主面色难看,便是献嘉递给她的茶,她也不愿意去饮,紧紧抿着唇,面色都显现出来几分。
还是身后伺候的大应女官悄悄扯了扯公主的袖口,栖霞这才恢复神态。
被娇惯长大的小娘子,说起话来并无什么顾忌,她似是为了替自己争回面子,显得自己亦是有文采,甚至攀扯出南应皇帝来:“我父皇爱画百花,我小时候时常坐在他膝上,瞧着他画,他爱画芍药,爱画芙蕖木犀,可百花图中他独独去了菖蒲。我阿娘说阿耶不喜菖蒲叶片锋利,不懂柔顺忠贞!”
乐嫣听闻此事,见栖霞一副娇憨女儿的做派,纵使心中有气也不好说什么,便只默默不语。
不过显然不喜栖霞的亦不止乐嫣一个,太后与栖霞说话间,沈婕妤与献嘉公主倒是结识了一番,沈婕妤将献嘉引荐给乐嫣,道:“公主方才才与本宫说起侯夫人。道是上回宴后本想与侯夫人说说话,只是你走的快了几步。今儿倒是赶巧,知晓你住春熙宫,我便打算与她拜见完太后去春熙宫与夫人品品茶。”
乐嫣并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叫一国公主屈尊降贵,心中猜测怕是这位献嘉公主走了旁的门路,想着多结交人脉罢了。
她自然是欣然允诺,如今巴不得时常有人过去,将春熙宫站的满满当当才是最好。
人多了,自然鬼怪莫侵。
可沈婕妤面色却不大好,“不知侯夫人何时有空?本宫几次过去春熙宫,都恰逢夫人出去了。”
乐嫣一怔,还没来得及问话,献嘉公主得了沈婕妤引荐,便与乐嫣笑问起来:“听闻娘子是善化长公主之女,淮阳侯爷之妻?”
家丑不可外扬,更遑论如今乐嫣心态,有了两厢一对比,她竟也不觉得卢恒如何可恶,只颔首笑道:“正是。”
献嘉曼声道:“娘子瞧着年岁尚轻,先前我头一回宴中相见,只以为是宗室中哪位未出阁的娘子,以为比我还要小呢,后来竟也才知,娘子已经成婚三载。”
乐嫣听此,只得讪讪的道:“成婚早些罢了。”
献嘉好奇追问道:“娘子是何年生人?”
“妾开元三年生人。”
献嘉亦是吃惊,“开元三年?夫人今年可有过生辰?”
“妾是夏末生人,上月才过了生辰,今年该是十八整岁了。”
献嘉见此掩唇一笑,止不住转身与身后女官笑道:“瞧瞧,竟是比本宫大了半岁。本宫在家中最为年长,如今来了这大徵宫中,竟然是寻到了一位姐姐了……”
乐嫣自是不敢的,瞧着太后这殷勤的劲儿,这二位公主只怕是要纳入皇帝后宫的。
日后无论地位如何,都是自己舅母,怎的还能叫自己姐姐了?
真是没了伦理了不成。
乐嫣道:“公主尊贵,妾如何也当不得一声姐姐。”
二人这番一来一往,倒是将沈婕妤冷落在一旁,她似乎察觉出来,无论是太后还是两位公主,都将自己当成了背景。
反倒是多有看重乐嫣。
沈婕妤笑意僵在唇边,献嘉却是八面玲珑之人,见状连忙笑着,说起沈婕妤:“妾才入大徵宫中,处处都颇有惶恐,今日得幸遇婕妤娘娘厚待,若是有日后有何处不解之处,妾也便不客气了,时常劳烦婕妤娘娘了。”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理儿沈婕妤还是懂的,她亦是颔首应下。
几人这厢说着,倒是不知不觉间到了暮色西沉之际。
金灿灿的阳光斜透过朱红宫窗,斜撒入殿,落在乐嫣冰凉的手上,为她渡上点点暖意。
愈临近暮色,乐嫣愈是心不在焉。
内殿中太后与栖霞公主说了许久的话,不知叫周围宫人送了几回茶。
先前是献嘉公主沏茶,而后又是沈婕妤沏茶,乐嫣也并非没有眼力见,第三轮时,连忙从座位上出列,给几位贵主沏茶。
乐嫣慢慢将热水注入茶壶之中,细流如丝,茶气氤氲上她妩媚多娇的眉眼。
她去给太后奉茶时,太后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妥,慢悠悠问她:“今儿一见你,就觉着你眉心锁着,可是有什么事儿?”
乐嫣简直眼前一黑,瞧了眼窗外暮色,她渐渐也生出胆子来,心下一横干脆与太后说道:“妾入宫时日已久,不敢再劳烦太后、劳烦宫中……”
她的笑忽地僵在唇边,眼睁睁瞧着面上霞光波动,男人身量巍峨,着一身与早上坐船时不一样的鸦青履袍,腰间乌黑大带相缀,从殿外踱步进来。
内侍的通禀之声甚至落在天子步伐后头。
众人连忙跪在一旁行礼,皇帝垂眸敛目,从那道纤细婀娜的身影上滑过。
“母后正说起什么呢?”
太后见皇帝今日终于得空来了,心中一喜,显然是忘了乐嫣方才的话,当即便对乐嫣道:“你方才说的何事?有什么愁,只管与你皇舅说一说。”
皇帝顺势朝着乐嫣身侧款款落座。
乐嫣浑身僵硬无比,脸上堆砌起笑来,曼声道:“陛下,妾方才说,妾已经想通了,妾想出宫,今晚就出宫……”
太后见她如此着急忙慌,当即亦是道:“暧暧,是该想通了,夫妻见长时间分离可不美好,更叫那些宵小容易趁虚而入。”
皇帝没有丝毫情绪外露,仍是那副平和淡泊,不紧不慢的样子,乐嫣却笃定他害怕——她大了几分胆子,朝皇帝抬眸问道:“不知阿舅何时能……”
皇帝微微眯起眼,指尖抚过案几上的碧绿瓷杯,乐嫣窒了下,掩住不情不愿,去给他奉了一杯茶过去。
她立身在暮光下,抬起眸来时,娇妍欲滴的眉眼,秾纤合度的腰身,鬓角都染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
上午她是抹了胭脂的,只不过太幽池中那一遭,叫她哭的脂粉尽失。如今白净净的一张脸蛋,配上发鬓的珠玉发簪,耳上的孔雀石耳坠,这等极其艳丽的颜色相衬,更使其多了几分扇惑人心。
皇帝漫不经心接过那双素白手心中静静捧着的瓷杯,带着薄茧的指腹不小心掠过那片柔软。
在娘子干巴巴的神情里,皇帝温声道:“何时?过几日府邸就修缮好了,到时候朕抽空亲自送你过去。”
抽空,亲自,送。
这几个词一出,旁人都暗叹皇帝对乐嫣这个外甥女的宠爱之至,只乐嫣一人彷徨无助。
好在这等坐如针毡的情景未过多久,皇帝便被太后叫过去坐往她那处临窗坐塌边,这般倒是与栖霞公主靠的近了。
连方才乐嫣身边的沈婕妤与献嘉公主都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望过去,后几人又寻了机会,给天子沏茶的沏茶,奉水果糕点的奉上水果糕点。
天子身侧,招蜂引蝶,今日可见一斑。
皇帝被几位佳人围在中间却并不十分热络,只一副神情寡淡的模样。
像是老僧入定,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巍然不动。
乐嫣见此心中止不住冷笑。
当真是装的像模样像,像是得道高僧,私底下是什么荒淫无道的德行?
乐嫣趁此机会悄悄地不打扰他人,与容寿说了一声便匆匆领着婢子告退。
她一出宫门,便连忙与守意同春澜道:“左右我们原本也没带东西入宫,到时候出宫也方便,人齐了就好。”
从长春宫到春熙宫,未乘步撵,乐嫣的脚步却有几分快,走的她几乎气喘吁吁。
她本欲早早回去,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
今日在太后宫殿中那番几句话,虽没捅破皇帝的心思,只怕皇帝心中亦是担忧的紧,再不敢来寻她了。
不曾想想的美妙,乐嫣回去仍是晚了一步。
甫一入殿,就见殿中尚宝德那张老脸,恭恭敬敬伺候着一个身影用茶。
乐嫣面色一白,又见到这张无耻的脸。
尚宝德见乐嫣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娘子从哪条路回来的?怎生回来的如此慢?陛下险些差人去寻您了……”
乐嫣深深吸了两口气。
自己费尽心机替恶人遮掩,可他却丝毫不顾及。
太后宫里众人那般狠辣的眼睛,他如此快又来了自己宫中,若是遭人看出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乐嫣忍着哭腔,若是自己手中有刀剑,只怕恨不得将此人捅出一百个对穿的窟窿来。
“陛下怎么来了,您不与几位公主说话这般快跑过来,倒是不怕旁人看出来什么?”
皇帝嗓音低沉,却不像是开玩笑:“朕还以为鸾鸾不怕,想着此事不该叫你开口,该由朕直接说去太后宫里更好。”
乐嫣一听,几乎就要崩溃大哭,她害怕的尖声哭起来:“你与太后说了?你与太后说了什么?”
皇帝如何还敢惹她生气,见她眼里包着泪的模样,忙道:“你放心,朕不经过你同意如何会说。”
乐嫣经此一句话,彻底知晓皇帝压根不怕太后,不怕旁人。
反倒是自己……比起他来更怕旁人知晓……
她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满心凄凉,甚至双腿一软跌坐去了软毯上。
浑身都提不起来劲儿,雾蒙蒙的双眼如今只能对着绚丽蒙尘空流着泪。
偏偏这般时候还被他伸手抱了起来。
皇帝在她耳边曼声道:“夫人若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便一辈子将朕当成舅舅便是。朕亦不强求,只等夫人想通的那一日。”
说是不强求,他的手臂是如此的硬实,隔着衣物紧紧贴着她,不愿松开。
乐嫣抽噎难止,她更觉得讽刺。
她忽地记起,当年母亲带她去寺庙中相面,方丈说她相貌太盛,终究一生苦难。
而今想来,可不是都应验了……
第38章
长公主府被撤下, 换上康献王府帝王亲赐鎏金牌匾,一时间成了京城众人继南应来使之后的谈资。
绥京鲜少有人不知,康献王的英勇事迹。
康献王符节乃是太祖义子, 先帝义弟, 若非当年战场上几度舍身护驾, 后来更是举全族之力襄助开国太祖平天下, 只怕大徵如今纵使立朝, 仍是四处风雨飘摇。
开国功臣,名将之后, 却落得一个举族覆灭的下场, 落得一个空有无上爵位, 却没有后嗣的下场,难免使世人唏嘘。
当年太祖有言, 使康献王遗腹女善化公主的第一个儿子承嗣, 只可惜善化长公主早早去了, 更是只育有一个女郎,此事便不了了之。
而如今康献王府改了公主府建成, 有如此大张旗鼓换上帝王亲赐的牌匾, 众人心中猜测, 这回承袭王爵之人只怕已是有了定数。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 与康献王有关的几处府邸门庭若市。首当其冲的乐府便是备受众人看好。
驸马家那些年幼是庶子庶女,哪怕是隔房堂侄一个个也都跟着水涨船高。
毕竟, 康献王府,那可是世袭永固的爵位, 便是一群再烂泥扶不上墙的龟孙子, 有了这个王爵亦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乐家几人这段时日是寝食难安,老夫人每日里都念叨着几个儿子孙子孙女想法子去探探乐嫣口风, 无论如果一家子人不能说两家子话,上回因为温泉庄子闹成那般,早知晓乐嫣如此得宫中看重,她们早早派人将庄子送还给她便是。
比起爵位,一个温泉庄子算得了什么?
偏偏乐嫣如今在宫中住着,等闲也见不着。乐府之人只得病急乱投医跑来了淮阳侯府。
奈何卢恒这些时日亦是忙着紧,乐府的人几次跑过去都没寻到卢恒。
如今府上连一位女主子都没有,许多事儿自然而然落在如今还在养伤的郑玉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