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亚蒂从前门走进门厅, 脸上虽然带着和往日并无太多不同的温润笑容, 清隽矜贵的五官中却透出让人噤若寒蝉的冷意,那压在金色睫毛之下的眼瞳中流转着一股被克制得极为良好的暗涌。
他在中央向上的楼梯前微微驻足, 微笑着接受了过往几位仆人的问候,偏头打量起在道林如流水般的花销中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屋子——
左手待客用的小宴会厅里, 原本梦幻华丽的洛可可式路易十五家具全部被换成了设计更为对称含蓄的路易十六式;透过大开的门扉,可以看到天花板上新装上了一盏精美绝伦的铜鎏金水晶坠吊灯,两名仆人此时正小心地往上插着蜡烛;新添置的边柜线条纤细, 极为罕见的蓝灰色大理石台面被擦得闪闪发亮,上面摆着几件价值不菲的中国花瓶,细长的桌腿被雕成希腊神殿的凹槽柱, 装饰着头顶花篮的金色女神,柜面上则镶嵌着东方风景的漆画片;大厅最正中换上了一张可轻松接待十几位客人的长桌, 桃花心木的餐椅上雕刻着镀金的花卉图案,缎面的座位包衬绣着精美的藤叶纹章, 形若凤凰的图案昭示着这是从远东运来的名贵织料。
整个空间里被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充满了精致优雅的女性之美,金银古盘, 鲜花烛台, 一切皆布置得美妙而和谐。随处可见的东方主题又似乎在暗暗呼应着女主人来自异国的身份,从点滴的细节之中, 不难看出购置挑选这些家具之人的用心程度。
莫里亚蒂收回目光, 向楼上走去, 在转身的那一刻讽刺又遗憾地勾了勾嘴角。
现在的道林·格雷, 就算把整个巴黎买下来送到她的脚边,又有什么用呢?
三楼的客房已被女佣打扫整理了出来,走廊里放着几件从Le Grand Hotel送过来还未被送进房间的行李。在看到其中一个黑色的皮箱上挂着M. M Holmes的吊牌时,莫里亚蒂镜片后的凤眼危险地眯起,但随即,那藏匿在眼底深处的混沌黑暗便变成了一抹带着胜利快意的幽光。他只是稍许停歇,就继续向楼上走去,一直爬上空无一人的顶楼才停住脚步。
这栋小楼的顶层原本是预留给仆人起居的房间,在莫里亚蒂购下这栋房子不久之后,就将其中一间房巧妙地隐藏起来,改为了入口隐藏的密室。
苏冉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后,作为新主人的她就立刻将这一层用以私人储藏室为名,禁止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莫里亚蒂走到密室的入口前,想到里面如今的“秘密”住客,垂下眼,玩味地转了转手杖之上雕刻的银色狮鹫。
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男人,虽然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实在过于有限,但这并不妨碍他从上一次短暂的交手中,轻易地捕捉到对方的一些特点。
今日,他便是来“实践”自己的结论的。
莫里亚蒂敛去眼中冷酷的算计,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按下了机关。
旋转的暗门打开之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光线从房间尽头矮小的窗口钻进来,照出空气中翻转飞扬的灰尘颗粒,也将整个略显陈旧的房间罩上了一层忧郁凄清的色调。
靠近窗口的地方摆了一张单人床,正对着床的墙壁放了一个双层小衣柜和一把单人扶椅,床前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块已经斑驳褪色的绿色地毯,除了衣柜上摆着的一盏手持多枝烛台之外,房间里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坐在床侧本来出神望向窗外的埃里克在听到门口传来响动的那一刻就警觉地站起身,将没有受伤的左手按在了随身携带的匕首之上。他清瘦颀长的身影背对着窗户,苍白的脸全部落在阴影之中,只有那双藏于面具后的眼睛,闪烁着宛如兽类一样淡淡的光泽。
莫里亚蒂只向屋中走了一步便站定,反手将手杖自然又优雅地提在身前,等待着身后暗门关好的声音响起之后,才慢慢抬起眼。
翠色和金色的眸子在空中碰撞,静静擦出一道凛冽刺骨的锋芒。没有人忘记不久前那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两个互相审视的男人,清晰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不曾因时间流逝而淡去的杀意。
“阁下有何贵干?”埃里克从喉咙中冷冷地挤出了这句话,率先打破了沉默。
莫里亚蒂再次听到男人华美如天籁的嗓音,心头迅速略过一丝异样,但他没有泄露自己的思绪,露出一个贵族式的冷淡又矜持的微笑,语气温和地开了口:“埃里克先生,既然我们对彼此的态度心知肚明,那今日我便省去那些毫无意义的寒暄,直奔主题了。”
埃里克警惕地扫过莫里亚蒂搭在手杖上的手指,更紧地握住了手中匕首的握柄:“正合我意。”
“今日前来,我对阁下并没有任何恶意。”莫里亚蒂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埃里克的表情,“我想来同您分享一个消息,而我的条件,是希望您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
“——伤害她的举动?”如同听到这个世界上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埃里克不屑地冷笑一声,眼中渐渐亮起一种令人不安的光芒,“伤害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才会做的一件事。”
莫里亚蒂微微一笑,“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希望您能恪守这个诺言。”
埃里克盯着莫里亚蒂温文尔雅的笑脸,用了一声冷哧作为回应。
得到了埃里克的保证,莫里亚蒂略微敛起眉梢,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掌心,似乎在考虑怎样将这个消息宣之于口。沉默了两秒之后,他的脸色中多了些许凝重,然后用着最平稳的语调扔下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她马上就要订婚了。”
“……你说什么?”
埃里克几乎像被电到一样弹起身子,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个消息太过可怕,他甚至来不及怀疑对方的目的。
灭顶的震惊和恐惧倾灌进这可怜的灵魂里,紧接着像被洪水冲破的堤坝一样,控制不住地从他的眼中口中溢出,将他的整颗心脏撕成了两半。
……她……
……订婚……?
「活下去,这样未来或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你」这样的话言犹在耳……在他决心离开时,她真诚恳求他留下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可现在,她即将订婚的消息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
曾经满怀期待答应留在她身边的自己,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就像是马戏团里一只天真而愚蠢的猴子,自始自终都在她的股掌之中被耍得团团转。
再一次品尝到被背叛的滋味,那熟悉的、绝望到窒息的痛苦,悉数化为可以燃尽一切的黑色火焰。
“是、谁?”埃里克尝到口中的腥甜,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莫里亚蒂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叹了一口气:“晚一点,她应该会亲口告诉您这件事,不过重要的并不是她的婚约对象……”
“是你吗?”埃里克突然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目眦尽裂盯着莫里亚蒂看起来显得过分平静的表情,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铮——”刀剑相撞的脆响割破粘稠僵硬的空气。
莫里亚蒂眯起眼,透过镜片冷冷地注视着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将手杖中的长剑抽出了一半,挡下了迎面刺来的一刀。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地按照他的剧本上演,但在刚才的某个瞬间,他果然还是想要就这样直接贯穿对方的胸膛。
埃里克没有停顿,吸了一口气之后迅速收回手。虽然身体还未从上一次的伤势中痊愈,但他依旧招招凶狠地刺向莫里亚蒂,即使知道在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时,自己没有一丁点胜算。
莫里亚蒂没有太多表情,轻松地用半柄剑格挡住了埃里克接下来一连串狠辣的攻击,神色间带着一股嘲弄的漫不经心。直到感到对方情绪彻底陷入狂乱的时刻,他才含着笑将整支剑全部抽出,不费吹灰之力地击飞了埃里克手中的匕首。
下一秒,那带着寒意的长剑直指埃里克的喉咙,锋利的剑芒抵在他的皮肤之上,纤细的血流顺着脖颈缓慢流下,像是蜿蜒长出的一条妖冶藤蔓。
“虽然我很乐意在此刻夺去您的性命,”莫里亚蒂淡笑道,那抹残酷的绿意因为口中提到之人,而忽然多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温柔,“可再惹她生气的话,我会很困扰的……所以还请您冷静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埃里克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住因为刚才剧烈动作而再次开始作痛的伤口,他低声喘息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紧紧绷成一条直线,带着刻骨的恨意死死地盯着莫里亚蒂。
莫里亚蒂注意到埃里克的表情,轻轻勾了勾唇:“那个人并不是我,否则我此时也不会站在阁下面前了,不是吗。”
银色的长剑在转出一道优美的剑花之后被莫里亚蒂收回手杖,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埃里克先生,您要知道,这门婚事绝非她所愿,可她却无力拒绝。而我,也没有任何阻止的能力……”莫里亚蒂低声说着,淡淡的平静中透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哀凉,那让人可以轻易卸下心防的温和声调中带着某种不易觉察的蛊惑和诱导,“这场婚约的提出者,是她的恩人,我的舅舅,菲利普·夏尼伯爵。”
苏冉早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要奉还夏尼伯爵恩情的准备。
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是以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劳尔对着那样出身的女子动心,甚至走入婚姻的殿堂——这会变成夏尼家族永远的耻辱……这样的心情,您一定理解吧?”
无论是考虑到她当初敲开尚蒂伊城堡时“逃婚贵族小姐”的人设,还是后来伯爵对于她慷慨大方的恩泽和回护……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陷入了难以拒绝的境地。
“苏小姐,我深知这是一个极为自私的请求,我也绝不愿用自己的身份施压于您。现在站在您面前请求帮助的,只是菲利普·乔治·马里,您的朋友,劳尔的兄长而已。”
当苏冉对上伯爵那双严肃又带着深切恳求的湛蓝色眼睛时,那些委婉拒绝的话语就都在这片溺人的蓝色中渐渐隐去。
她无奈地轻叹:“伯爵先生,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但您要知道,我对劳尔并没有产生超出友谊的情谊,就算现在应允,一年之后也会如期解除婚约,而到了那时,劳尔他并不一定会改变心意。”
感觉到苏冉BaN口吻中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抵触,夏尼伯爵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终于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明快:“当然,您说得一点不错。不过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心思不定,热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他几个月后就要踏上去北极探险的船队,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我不相信他的热情可以如此持久。如果婚约对象是您的话,我相信他并不会做出让您难堪的行为,只要在巴黎的这段时间,他不和那个小女孩闹出私定终身这样惊天动地的新闻,我就心满意足了。”
走出夏尼伯爵的书房,苏冉盯着走廊上的油画有些失神,早些时候因为买到了印象派画作的欣喜和激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是对前路更为深切和现实的忧虑。
不期然的,迈克罗夫特的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
那位先生知道她订婚的消息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是送上祝福,还是……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些好奇迈克罗夫特的想法,但她很快将这些胡思乱想丢到一旁。比起担心埃里克又或是莫里亚蒂对这件事的反应,此刻更让她在意的,是如何处理与杜巴的关系。
她就在今日刚刚回绝了对方的示好,如果之后没几日便传出她和劳尔的婚约……
时机太过糟糕,苏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起裙子快步向自己原本的房间走去。
她要速速给对方写一封信,抢在杜巴从其他渠道获得消息之前,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知于他,并由她首先提出中止合作的要求。
虽然十分可惜,但只有这样才能将主动权握在手里,日后才有好相见的可能。
太过于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苏冉在穿过走廊时差一点和迎面匆匆走来的人撞了一个满怀。
“小心!”
苏冉的手肘被绅士地扶住,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猛地抬起头。但是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对方立刻像被烫到一样骤然收回了手。
看到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在面对她时第一次显现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她沉默了半晌,一语双关地轻轻开口:“……抱歉,劳尔。”
劳尔定定地看着她,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不,都是大哥他……”说到这里他表情忽然一变,皱起眉头关切地追问,“大哥他没有强迫你吧?”
苏冉摇摇头:“没有,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同意。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倾心于巴黎的新宠克莉丝汀·戴耶小姐吗?。”
被说中心事的劳尔脸色蓦地一红,他走到她的身侧,压低了嗓音:“关于这件事,我还想请你帮忙……”
从书房走出的夏尼伯爵看到走廊尽头劳尔和苏冉并排远去的身影,满意地抚了抚唇上修剪整齐的八字髭。
他会用尽一切方法促成两人的结合。自始自终,他都没有想过让这样的婚约作废。
夏尼伯爵这样想着,将手缓缓背到身后,那张成熟英俊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上位者做出决断时的理智与无情。
虽然这样做,亏欠最多的人就是詹姆斯……毕竟如今一切妥当的处理,都还要感谢他的提醒。
作者有话说:
埃里克:她订婚了,对象并不是我(阴森)
道林:她订婚的对象居然不是我?(惊讶)
莫里亚蒂:显然也不是我(微笑)
苏冉:……(装死)
劳尔:为什么我总觉得后背一直发凉?
小天使们大家久等了!春天都来了,然而还是没有改出最满意的东西,果面!作者是垃圾quq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懂某人的骚操作。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又要搞事情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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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14
窗外的天空变成如淤青般的蓝紫色, 埃里克听到从楼下宴会厅中传来的逐渐响起的谈笑声和音乐声,心中最后一丝见到她的期待就如同天边消失的光线,彻底隐没在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他在没有点灯的房间中系上黑色的斗篷, 面具后的金色眸子如灰烬中的点点火星。向身后投去沉沉的一瞥, 埃里克抬脚踩上窗台,无声地翻出半开的窗子, 如一道影子一般轻盈地落在了青灰色的屋顶之上。
歌剧院大道上新安装的现代汽灯远远照不到这里,只有一弯残月将一栋栋古老恢弘抑或崭新精巧的建筑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银辉中。在他脚下, 夜晚的巴黎终于退下了白日里那张端庄矜持的面具,露出了纷华靡丽的真容。
然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的巴黎,都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平衡住身体之后, 埃里克没有任何犹豫,如履平地般穿梭在奥斯曼男爵规划下一排排拔地而起的新式公寓的屋顶,向着歌剧院的金色天使雕像进发。
歌剧院门口今夜张贴着一幅巨大的《浮士德》海报。色彩鲜艳的画报上醒目地用烫金花体字大大写着“卡洛塔·朱蒂仙”这几个字, 似乎要提醒那些随波逐流喜新厌旧的观众们,究竟谁才是巴黎首屈一指最受欢迎的女歌唱家。
因为《欢聚》在巴黎引起惊天动地的反响, 卡洛塔永远都无法原谅因此一炮而红的克莉丝汀·戴耶。在她眼里,这个默默无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丫头, 一定是用了极为下作的手段代替了自己——无论是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排练时受伤,还是那个突然出现在经理办公室里指名钦定克莉丝汀为女主角的剧本,无一不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这些日子, 卡洛塔的早期支气管炎和对歌剧院行政人员的不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绝口不再提想要离开剧院的念头。克莉丝汀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可以, 她一定要让这个丫头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平日在剧院里, 她对克莉丝汀百般刁难、恶语相向;剧院外, 她竭尽全力地动用自己的关系网,疏通经理周围有权势的朋友,让他们不再给克莉丝汀任何上台的机会。先前在巴黎的报纸上还能看到一些盛赞克莉丝汀天才的文章,最近所有报刊又一同默契地转口,重新赞颂起卡洛塔的荣耀来。
在扼制对手的不懈努力中,克莉丝汀终于如卡洛塔所愿,在最近几场演出中彻底坐了冷板凳,连原本舞团领舞的位置都被取代。
今晚,当卡洛塔那高昂精准却全然毫无感情的歌声再次响彻巴黎歌剧院的大厅时,连日来百般经受轻蔑和欺侮的少女再一次来到了位于地下的小教堂中,如往常一样为父亲点起一根蜡烛,双手合十,含着泪水在巨大的天使相前无声祈祷。
如果说卡洛塔和剧团人员这些日子对她的排挤让她郁郁寡欢,真正让她心生绝望害怕得发疯的,却是那位音乐天使的消失。
无论她怎样虔诚地呼唤,那曾经在她耳边循循善诱温柔的教导,宛如从天堂降下的歌声,即便是在她的梦中,也不再出现了。
克莉丝汀有时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内心偷偷滋生出的对自己成功的欣喜,和对无望爱情的期待才会让她这样快就失去了一切。当她不再心无旁骛地追逐完美的艺术,她就会失去那个声音!
那些鲜花掌声的消失和它们出现时一样令人措手不及,原本明媚阳光的世界风雨大作,命运转瞬间露出的狰狞獠牙让她心惊胆战,甚至在面对重逢幼年玩伴生出的爱情时都惊疑不定。
果不其然,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的爱人劳尔一脸愧疚地匆匆前来,半跪在她身前请求她的原谅和等待——他无法拒绝来自兄长的请求,要同一位来自异国的贵族小姐订下婚事。虽然他对她发誓说这只是一个基于现实利益考量的名义婚约,一年半之后便会取消,甚至还郑重地将母亲留给他的戒指送给了她。可在经历了最近这一连串变故之后,克莉丝汀·戴耶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天真得发傻的十六岁小女孩了。她明白,贵族之间订下的婚约,又怎么会如儿戏般,那样轻易地就能被取消呢?
即使她最后还是点头选择相信劳尔,答应他等待下去,可仍旧阻挡不住心中溢出的苦涩。
就像是终于等到了另一只靴子也落了地,如预料中所迎来的阻挠反倒让克莉丝汀稍稍松了一口气。现在的她和劳尔的之间存在着如此悬殊的地位差距,这段感情本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冒险。
不过,或许是上帝终于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无限悲伤和迷惘,又或是去世的父亲再也不忍见到自己女儿夜夜垂泪的姿态,在这个夜晚,克莉丝汀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应。
那位消失了许久的音乐天使,在今夜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因何哭泣……克莉丝汀……?’
当那个无比熟悉又美妙的声音再次从这个石室的上空飘下,叫出了她的名字时,克莉丝汀激动地一下子站起了身,憋得通红的眼眶里的泪水唰得落了下来。
“……父亲……”她几近哽咽,迫切地向这个声音确认着,“……音乐天使……是您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您终于出现了!”克莉丝汀仰起头,嘴角刚刚扬起的微笑未及绽放,又立刻化为深深的悲戚,像是害怕对方再次消失一样,急急忙忙地忏悔起来,“您原谅我的傲慢了吗……?您曾说降临于世是为了让我领略艺术永恒的魅力,可我却还是将忍不住将自己的心留在了世间:我不该因为唱出了您赋予我的歌声而沾沾自喜,更不该抱着虚无的幻想渴求并不属于我的爱情!我一定是让您失望透顶了吧?”
她单薄的身躯重新跪在神像之前,声音止不住颤抖,晶亮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请您原谅我的浅薄无知!这段时间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从今天开始,我愿意奉献出我生命中所有的激情,燃烧我的灵魂,永远接受您的指引和教导——让您的音乐永久地栖息在我的唇齿之间,让整个巴黎为之惊叹倾倒!……请您不要再消失!不要再离开我了!”
克莉丝汀为父亲点起的那根蜡烛无风晃动,她睁大双眼,满怀忐忑地等待着音乐天使对她这段剖心析肝倾诉的回答。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亮得惊人,隐隐透出一丝虔诚病态的狂热。
在一阵悠长的沉默之后,天使如梦似幻的声音再次幽幽地响起,却因为石室中空荡的回声而显得多了一份诡谲。
‘可怜的孩子……同我讲讲,你爱上的那个人,是谁?……’
道林站在阳台上,匀称修长的身姿半隐在黑暗中,碧蓝色的眸子透过玻璃望进在灯火中站在夏尼兄弟之间得体浅笑的苏冉,艳红如血的薄唇中吐出一阵青烟,彻底模糊了那张完美五官之上的神情。
袅袅的烟雾散去,在觉察到身侧靠近的人影后,他放下修长的手指,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来人。
走下牌桌的亨利勋爵托着酒杯,穿过小客厅慢步走到了道林身旁。在开口前,他转了转手中的水晶杯,将杯中的利口酒一仰而尽,才不无惋惜和抱歉地说:“我深深地为你感到遗憾,我的朋友。”
“遗憾?你确定?”道林用着疑问的腔调淡淡讽刺道,随着他弹指的动作,指尖那颗若隐若现的红星跌落在地面,然后熄灭。
亨利勋爵那双褐色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这张让他沉醉又钦羡的脸,眼底藏匿的欢欣在听到道林的话后变为一抹明朗的微笑:“我必须得承认,我确实为苏小姐和夏尼子爵的结合感到欣喜。”
他说着也转过身,同道林一起看向灯火辉煌的室内。
劳尔此时俯身在苏冉耳边说了什么,她垂下头,微微勾起嘴角,清丽的脸上迸发出了一道在今晚难得一见的真实笑意。
“瞧,多么情投意合又登对的一对年轻人。”亨利勋爵由衷地赞叹道,小心翼翼地不让语气中的得意和庆幸流露出来。
这一次可真是惊险万分,道林对这位棘手的小姐动了真格,他眼看着就要失去自己可爱的研究对象。不过就在他想着如何破坏这一切的时候,这位苏小姐转瞬就和别人订了婚。
这样的时机,这样戏剧化的转折,简直妙极了!亨利勋爵暗暗地想。
道林没有搭腔。他知道夏尼子爵最近和那个《欢聚》的女高音打得火热,他倒是一点不担心苏冉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只是在想到身侧之人在这门婚事中扮演的角色之后,那从晚餐开始时就灼烧着他心脏的情绪此刻毫不掩饰地压向了对方:“……现在你终于满意了。”
亨利勋爵一边狡黠地笑着一边无辜地摇了摇头:“这你就错怪我了,亲爱的道林。你知道我不是婚姻的卫道士,这是事实;我也确实曾向菲利普表达过苏小姐与劳尔甚是般配的看法……但也仅此而已了。上帝作证,我可从不爱管闲事。方才祝酒辞里感谢我对这门婚事的促成,不过是伯爵看在多年的情谊上,在饭桌上抬举我这个老朋友罢了。”
今夜的小宴会是为了庆祝苏冉乔迁新居,也是夏尼伯爵为了让她逐渐适应起巴黎未来正式社交场合的预热。邀请的客人都是苏冉熟识的朋友,比起上次在The Grand Hotel的那顿晚饭,只多了一位远道而来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
夏尼伯爵在晚餐开始第一次举杯时,就迫不及待地向在座的各位宣布了苏冉和劳尔订婚的消息。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如平地惊雷,在心思各异先生们的祝贺声中,这顿晚宴的气氛在一开始就陷入了极其微妙的漩涡之中。
看到道林不置可否,似乎依旧对他在这件事中推波助澜的样子耿耿于怀,亨利勋爵放下酒杯,抬手搭在了道林的肩膀之上:“好了,我的男孩。几年后往回看,你要庆幸你没有同这位苏小姐结合,就像那位西比尔·文一样。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道林抬起眼,水晶似的蓝眼睛闪过一道暗色。
亨利勋爵依旧搂着他,不紧不慢地单手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女人改造男人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感到厌倦,还有什么比婚姻更佳的捷径呢?结婚后你当然会善待她,因为人总会待那些自己毫不在乎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冷淡。”
亨利勋爵说着在道林眼前晃了晃自己手指上的结婚戒指。
“女人一旦发现自己丈夫的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要么变得邋遢成性,要么开始戴时髦的帽子,不过出钱的却是别的女人的丈夫①。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已经比我幸运太多。”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道林,继而露出一个带着甜蜜而忧郁的笑容。
“别为打翻的牛奶哭泣啦,道林。放手吧,生活为你准备着一切。凭你这非同寻常的美丽外表,你什么都能做到。”
道林还记得西比尔·文自杀后,亨利为了开导他,说出了类似的论调。那时候的他听完大受震动,深以为然。可现在,当他试图将苏的脸代入到亨利描绘的情景中去,这幅图景马上就以一种不合逻辑的方式迅速分崩离析。
他只觉得亨利呱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