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了杜巴的暗示,苏冉仔细斟酌起来。
她并不害怕任何针对自己的非议与攻击,她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但她从未想过夏尼伯爵会慷慨地馈赠她“吕利”这个称号,这在一方面为她铺平了许多道路,但在另一方面也就导致了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反过来直接影响到伯爵的名誉。
在接受夏尼伯爵的恩惠之后,她实在是不想毁掉对方对她如此深厚的信任。
苏冉想了想,还是把“求婚”换成了一个更为中性的词汇表达:“恕我愚钝,这和您刚才的……‘提议’有什么关系吗?”
杜巴看到她不为所动的面庞,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容越来越大:“您作为一位未婚的‘贵族小姐’和一位有婚约的‘贵族小姐’,这些评价对您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您会因为放荡的名声而彻底毁灭,而作为后者,只要您和婚约者关系和睦,反而会因为富有魅力而成为一段风流美谈。”
听到这里,苏冉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因为这个“双标”而翻出一个白眼。
这见鬼的父权时代。
仿佛感受到她对当下风潮无声的蔑视和反感,杜巴低笑出声,他探着身子,更近地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和那副不正经的调情口吻截然相反的,是他黑色眸子里冷静理性的真挚:“来自异国的您或许有所不知,在这里没有多少正经的先生可以接受一位女士像您这样在外抛头露面,甚至将金钱与生意挂在口上。但我恰恰正是被您这一点所吸引。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个荣幸,我不仅乐意帮助您堵住那些悠悠之口,更愿意在余生用我的财富全力支持您的’奇思妙想’。”
杜巴说完伸出右手抚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欠了一下身,收起笑容的脸上在某一瞬间流露出了一种极为深刻的认真。
苏冉看着杜巴,缓慢地眨了眨眼。
说起来有些讽刺,这并不是她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听到“求婚”的话语,可她却是第一次感到了这两个字背后所承载的厚重承诺。
虽然无关风月,但面前的男人是真诚地向她提议,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存在的最稳固法律的契约,来确保他们两人“一生”的合伙。
就算他的动机是纯粹的利益,能够在现在遇到一位可以克服固有成见说出支持女人“不安于室”想法的男人,简直就像是在老虎机上第一次就摇出了Jackspot②一样幸运。
如果没有夏尼伯爵和他之前的恩怨……
……如果没有埃里克……如果没有莫里亚蒂……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相当令她心动的提议。
可是这世界上永远没有那么多如果。
苏冉压下心中生出的不得不回绝对方的惋惜和歉意。
她故意挑起一侧的眉毛,露出了同杜巴相差无几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回击他方才颇具侵略性的攻势,主动拉近了一点两人的距离,轻声反问道:“是什么让您觉得我一定会在这里嫁人结婚呢?”
在杜巴无法掩饰的错愕之中,她迅速将两人拉回到了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诚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些调侃的意味说出了让人几乎无法辩驳的婉拒理由:
“杜巴先生,您的体贴和厚爱令我受宠若惊,不甚感激。不过按照现在的法律,如果我答应了您,本应属于我的分红本质上不就是从您的左口袋移到了右口袋,而我却变成了尽心尽力的免费白工③……如果换做是您,您会答应吗?”
迈克罗夫特虽然认真地在看着眼前的画作,却依旧保留了相当一部分注意力在周围的环境和谈话中。这样的习惯并非来源于刻意的训练,他是一位天生的观察者。
道林·格雷先生对于绘画展露出兴趣并不让人感到奇怪,无论这份喜爱是源于自己贵族阶级的兴趣,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讨苏的欢心。
让迈克罗夫特稍感意外和好奇的是,比起艺术理论和绘画技法,道林在谈话之中表露更多的是如何运输和保护油画的兴趣。听起来这位克索尔勋爵手边有着一张极为宝贵的画作,他甚至通过巴齐耶先生预订了一个可以被上锁的画箱。
在觉察到那位小姐不顾一切的“莽撞”天性,以及埃里克和莫里亚蒂这两位先生之间存在的某种令人不甚愉悦的共通人性之后,迈克罗夫特下意识地就对这位俊美程度远超常人的青年采取了一种谨慎的观察态度。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位先生的性格和他神情中近乎天真的纯洁特质颇为相符,作为一个英国人有时直接得令人感到惊讶——在道林得知他被苏冉留下做客之后,他就立刻遭受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冷遇。
这种被视为情敌的情形让迈克罗夫特的心情十分微妙,他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与他之前预想的完全不同,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厌烦。
自他同苏相识以来,她身上充满矛盾的谜团和那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客感一直在吸引着他的好奇心,让他想要追寻谜底的答案——
她是如何知道夏利的?
是什么让她对夏利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兴趣?
她是如何在这样轻的年纪就掌握了如此众多又不同寻常的深奥知识?
当站在这些无论是色彩还是线条都与前人迥然不同的画作之前,他在画家大胆而坚定的自我表达中,意外地捕捉到了她身上某种相似气质的外化体现,那是一种对世俗毫不在意的特立独行。
思想精神上不受拘束的自由和独立,并没有让她形成一种自视甚高的清高傲慢——这是现在许多“才女们”的通病,而她在生活中偶尔的越规行为,又因为往往极为诚实地从实用角度出发,并不会让人觉得放肆和做作。
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④的成见,这些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即使是上流社会也能原谅它的狂妄。
迈克罗夫特沉思着,不禁再一次在心中问出了那在众多问题中最为困扰着他的问题——
这位小姐,到底从哪里来?
苏冉和杜巴结束谈话重新回到众人之中时,在画室中一直近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德加突然站起身,大步径直走到她的身前停下。
德加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迈克罗夫特转过身来,站在几步之外的道林眯了眯眼,巴齐耶更是脸色一变。
但是在巴齐耶来得及开口主导话题之前,德加便已生硬地对着苏冉行了一个礼,面色阴沉地开了口:“日安,吕利夫人。”
苏冉暗暗吃惊,下意识求助地看了一眼她身侧与画家们相识的杜巴,然而后者还沉浸在方才被拒绝的低沉心情里,只对着她爱莫能助地扬眉耸了一下肩,便表情冷峻地走向了窗边。
迈克罗夫特的视线从杜巴回到苏冉的脸上,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歉意和黯然,他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两人急转直下的气氛,目光转向了在此刻优雅迈开步子的道林。
这位英俊的青年自然而然地背手站到了苏冉身边的空缺,整个屋子里的光彩似乎也随之跟了过去。面对她时,道林的神态中总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顺从,犹如一位等待被垂青的骑士。迈克罗夫特相信,在伦敦这位先生仅仅凭着这一个谦逊忠诚的姿态,就能赢得许多淑女太太们的芳心。
但从苏的无动于衷来看,如果不是不解风情,那么她未免也有些太过铁石心肠。
想到这里,迈克罗夫特的嘴角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
苏冉从杜巴的背影上收回目光 ,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对着走过来的道林笑了一下,随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转头礼貌地问道:“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德加先生?”
德加对道林的出现熟视无睹,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半分。那看起来没有太多焦点的沉郁目光直直落在苏冉身上,游移在她的下巴和脖颈之间,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对上她的眼睛。
“如果今天您没有任何购画打算的话,”德加面无表情地慢慢说道,“那么就请您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画室里的气氛瞬间凝结到了冰点。
作者有话说:
①取自1840年左右出版的一本新编词典,因为作者电脑网页崩溃丢失原著书籍名称。
②Jackspot即为赌场中老虎机的最高奖池。按照设计机制,出现概率在1/262144,即0.00038%左右。
③抱歉作者实在没有时间查阅法国此时期对于女性财产分配和继承的法律,此处借鉴英国同时代的法律规定。当时已婚夫妇在法律上是一个实体,丈夫是实体的代表,女方所有的权利都会合法地转交给丈夫,所以男方会控制夫妻双方的所有财产、收入和金钱。
④Bourgeoisie的音译,即资产阶级。
苏冉:德加就算再想画我也一定恨我入骨ˊ_>ˋ
莫里亚蒂:有我爱你还不够吗:)
道林:楼上真是虚伪又令人作呕
埃里克:……楼上半斤八两
迈克罗夫特(持续观察)
德加:……(继续冷漠)
上一周真的是太忙了抱歉!保完饭碗一回过神就已经这周了,对不起大家久等了!这章继续剧情铺垫节奏稍微有点慢,这周末一定把剧情推到某人搞事情的地方!(其实计划是想在六月完结的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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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冉看着德加那双陷落在眼窝阴影之中的棕色眼睛, 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好像还是严重低估了这位画家对她的厌恶程度。
纵使是与德加相识许久的巴齐耶、雷诺阿和莫奈,也被这一句突兀又极度失礼的话语所震惊。
莫奈最先回过神,双颊因为咬紧牙关骤然绷紧, 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果不是雷诺阿在旁边死死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保持冷静, 他早已冲上前去对着德加的脸挥上一拳了。
自从莫奈和卡米拉的儿子在八月出生之后,这本应带来欢笑与幸福的小天使却让莫奈本已穷困潦倒的生活陷入更深的泥潭。因为父亲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这两年莫奈格外勤奋,像疯了一样作画, 但所有的努力依旧徒劳枉然。两年前在官方沙龙的成功就像雨后的彩虹,虽然绚烂却并不持久。今年提交的几幅作品全部被沙龙拒绝,更令他备受打击, 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巴齐耶年初为了帮助几乎陷入绝境的他,用2500法郎买走了去年所作的《花园里的女人》①,现在的他可能连买面包的钱都掏不出来。
这些日子, 他为了追求自己的艺术与爱情不得不同残酷的现实苦苦对抗,没有金钱的生活如同最深远的噩梦, 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内心,敲断他的脊梁, 让他像溺水者一样无助地沉浮在冰冷无际的绝望之海中。
所以当在盖尔波瓦咖啡馆遇到对他们创作理念大感兴趣的这位小姐时,他的心中终于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如果这位异国小姐愿意购买他的画作,成为他的资助人, 那就意味着他向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卡米拉还有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了②。
但这些痛苦与挣扎,是出身优越衣食无忧的德加永远不会懂的。
这个个性冷漠的混蛋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从来不屑于理解他人的处境, 所以他才可以这样毫不在意, 口无遮拦地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彻底毁掉了一切。
感到巴齐耶安慰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 莫奈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双拳,带着最后一点侥幸转眼看向苏冉。
苏冉用余光注意到一旁脸色同样难看,表情惊讶或是气愤的几位画家,心中稍感安慰。这几年的商业谈判经验让她很快就抑制住了个人情绪,将重点迅速放回到了德加身上。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讨厌她——因为她是一个外国人?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她暗暗斟酌着,缓缓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德加先生如此为我考虑,体贴周到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苏冉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成功地让想要上前打圆场的巴齐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就连不远处的迈克罗夫特都微微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他刚才的话,德加终于抬高视线,那总像是处在白日梦游之中的眼神凝聚起来,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讶和审视。
在他试图在她的淡笑里寻找愤怒、反讽等等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失败之后,他的脸色一暗,似乎因为某种期待的落空而变得更加不快,然而瘦削脸颊上的肌肉却轻轻抽动着,像是在下一秒就要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德加复杂的表情让苏冉飞快地生出些许困惑,但她依旧噙着笑容,彬彬有礼继续道:“只是我有些好奇,如果连参观自己欣赏的画室都被您视为浪费时间,那么在您看来,到底做些什么才不算是‘浪费时间’呢?”
谈话的方向至此已经彻底脱离了德加原本的设想。
他本以为她会恼羞成怒,愤然离去,这样他就能顺其自然地从那蠢蠢欲动的创作欲望中解脱出来……
德加定定地看了她两秒,伸手从黑色外套的内兜中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静静递到她的面前:
“我想以您为模特作一幅画。”
……哈?
这样的转折让苏冉措手不及,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对方真诚的提议,还是一名画家厌恶羞辱他人的特殊方式。
他和她对视的目光中带着某种奇怪的打量,就算知道对方在未来会成为一位艺术大师,可这样的眼神还是让人感到不快。
苏冉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接过了这张名片。
“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随时欢迎您的拜访。”
德加在苏冉接过他的名片后便戴上了礼帽,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打招呼,并在她来得及开口说任何话之前,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了。
德加的离去同他来时一样突然并令人费解,巴齐耶足足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收起了那副“我刚才是不是产生幻觉”的见鬼表情,走上前来苦笑着对着苏冉深深鞠了一躬:“抱歉,女爵夫人,埃德加他……性格虽然古怪了一些,但他对您是绝对没有恶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想要以您为模特,请您千万不要责怪他。您如果生气,就请责备我吧,是我怀着私心央求杜巴先生将您请到我的画室里来的。”
苏冉将名片收起,暂时将德加的事情放到一边,转眼看到巴齐耶努力艰难地替自己朋友说着好话,还顺便将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样子,不禁微微笑道:“巴齐耶先生,请您放心,我完全没有生气。”
虽然有些意外是巴齐耶主动促成了这次会面,但联想到上一次在咖啡馆里听到他对朋友们的经济援助,她马上就领略了对方的用意——带她来画室,就能创造为莫奈和雷诺阿创造卖出作品的机会。
这倒是与她原本的计划不谋而合。
苏冉看着巴齐耶涨出红晕的白净脸颊,对着这位对朋友体贴又慷慨的先生好感丛生,决定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那我反而还要感谢您安排了这次见面,自上次在咖啡馆一别之后,我就产生了想要购入几位画作的想法。”
苏冉的话音落下,莫奈的眼睛猛地一亮,雷诺阿闻言也下意识松开了方才拦着莫奈的手臂,眼底流露出一丝欣喜。
巴齐耶没有预料到苏冉的直接,稍稍愣怔后,嘴角轻扬,转头对着自己的两位朋友递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即便兴致高昂地带着苏冉参观起自己的画室。
其实从个人审美角度来讲,苏冉更偏爱莫奈晚期的作品,以及梵高、高更等后印象派的画家,不过想要看到那些画被创作出来,她至少还需要再等上二三十年。
现在开始买画,一方面是为了未来离开欧洲去美利坚做准备,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资助一下这两位现在连买颜料都很困难,为了省钱甚至连午饭都跳过不吃的年轻画家。
她准备动用手中七千五百法郎中的两千法郎,只是不知道这些资金现在到底能买多少幅画了。
在苏冉提出购画的愿望之后,莫奈和雷诺阿便积极地将原本一幅幅叠在角落里吃灰的画搬了出来。随着遮尘布的撤下,这些在现下无人问津,在后世会流落到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的画作终于展现了它们本来的面貌。
琳琅满目展现在苏冉面前的,加上原本挂在墙面上的画,足有三十幅有余。
莫奈和雷诺阿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目前的绘画风格还和未来世人所熟悉的成名作品有所不同,但当她站在这些色彩鲜艳充满生机和悦动的风景画和人物肖像前时,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沉浸在万千思绪中的苏冉在看到一幅熟悉的画时猛地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这个画室里,她居然可以看到一幅她在现代看到过的作品——
两年前去纽约出差,她和同事硬是在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了时间去参观了大都会博物馆。那天她踩着从会议室里穿出的高跟鞋,连走带跑腿都要断了,最后实在撑不住,找了一张博物馆展厅里的长椅上坐了十五分钟。那时同事还和她打趣,说她不愧是老王手下的得意战将,从不吃亏,连坐下休息都要挑最值钱的展厅,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那时,莫奈这一幅描绘海边花园的作品③,就挂在正对着她的那面墙上。
苏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变成了梦蝶的庄生,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平日潜藏在内心深处万般回避的回忆被猝不及防地打开,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恰恰因为突如其来又毫无防备,这样产生的情绪最为真实而汹涌,让人一时难以控制。
一直在她身侧关注着她表情的道林最先觉察到了她平静之下隐藏的湍急暗涌,那不住颤抖的睫毛和加速起伏的胸膛透露出一种一触就碎的脆弱,仿佛一朵被西风压倒的百合,在他的心底搅动起一阵充满痒意的渴望,又让他对让她露出这样表情的画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嫉妒。
苏冉对这幅画与众不同的兴趣太过明显,道林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态。
他勾起一抹让玫瑰也要失色的笑容,对着站在一旁的画家问道:“这幅画卖多少钱?”
莫奈脸上的喜悦顿时变得踌躇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低声报了价:“一百法郎。”
“……一百法郎?”苏冉听到这个价格,从自己的情绪中惊醒,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以普通人的生活标准来看,一百法郎并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它可以付三个月的房租,在外面吃一百顿简单的午餐,甚至还能买六十几瓶和皇帝陛下同款的香水;可从某个角度看它同时又少得可怜,租巴黎歌剧院六个月的标准六人包厢需要支付五千五百法郎,香榭丽舍大道附近的房子一年的租金是八千法郎④,就连她身上这一套由德里曼夫人为她定制的裙子,算下来也要接近一百法郎。
艺术显然不是一项接地气的职业,一百法郎对于现在的一位画家,光是购买画布颜料等各种耗材,都显得捉襟见肘。
而对于知道这些画作未来价值的苏冉,这一百法郎的价格就像是在抢劫一样。
然而莫奈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经济太过窘迫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急忙补充道:“如果是您的话,我愿意八十法郎出售给您。”
道林听到这里,连眼睛都没有眨,直接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支票本。
对比两天前他花了十六万法郎(约合六千四百英镑)为她购下的嘉布遣11号,这一百法郎(四英镑)就如一颗落在肩头的沙粒一样无关痛痒。
只要她喜欢,他可以轻松地将整间画室买下来送给她。
他优雅地倾身,以一种宠溺又讨好的姿态低下头,轻声征询道:“苏,你喜欢这些画的话,就把它们全都买下来吧。”
据仆人们回忆,那一天下午,是他们的主人夏尼伯爵和夏尼子爵这么多年来爆发的第一次争吵,虽然关着门,但从走廊经过的仆人们隔着墙壁依旧能听到他们激烈的叫嚷。
“我坚决不同意!”劳尔的双手重重拍在夏尼伯爵的办公桌上,平日梳理整齐的金发有几缕因为他愤怒的动作滑落到了脸边,“大哥你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你征询过苏的意愿了吗?”
伯爵表情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和那双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眸对视着,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哭闹不止的孩童:“我现在在征得你的同意。”
“我说了——我、不、同、意!”
“是因为那个叫克莉丝汀的女高音吗?”伯爵冷哼了一声,掩饰住了眼中冰冷的不耐,提高音量反问道,“难道在你的眼里,苏还比不上那个小女孩吗?”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张口想要为克莉丝汀争辩的劳尔怔了怔。
“——大哥,这不一样。”
他站直身体,抬手将滑落到眼前的发丝重新捋到脑后,借着这个动作压下了心中浮起的奇怪的感觉,“苏当然很好!但是我……”
劳尔突然意识到和苏认识这么久,他还从未将她放在一个女人的位置上看待过,因为他一直觉得她是和自己大哥最般配的姑娘。
夏尼伯爵挑起眉,看着在说出“但是”之后就忽然没了声音的劳尔,终于翘起了嘴角:“这件事我当然会去询问苏的意见,如果她同意的话,你就会同意吗,劳尔?”
“我……”
注意到劳尔一闪而逝的犹豫,伯爵乘胜追击,继续循循善诱:“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婚约者为支撑,光凭吕利这个爵位她是难以打入巴黎核心社交圈的,无论是为了夏尼家族未来长久的利益,还是为了苏,难道你要选择彻底袖手旁观吗?作为大哥,我当然不会漠视自己弟弟的幸福,如果之后你们并没有产生任何感情,我是绝对不会强迫你们履行这份婚约的。”
“可是大哥你的身份难道不比我更合适吗?”劳尔皱起眉。
如果你没有被那个小女孩迷得神魂颠倒的话。
夏尼伯爵冷冷地想着,平静地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理由:“对外我一直宣称苏是我的友人之女,这样的关系再加上我们的年龄差总会被人诟病。”
和英国人不一样,其实巴黎人并不在乎这些,但这一点是单纯的劳尔并不知道的。
眼前划过克莉丝汀那张娇柔又总是带着一点哀伤的面庞,他心中一涩,还是忍不住试着反驳道:“可是克莉丝汀——”
夏尼伯爵厉声打断他:“你现在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却看不清她不过是在玩弄你的真心,欲擒故纵!是谁跟我说她最近心不在焉,屡屡推脱见面的邀约的?”
“那是因为她最近在烦心唱歌的——”
“够了!”伯爵从书桌后站起身,转身面向窗口再也不看他,“如果一年以后你和那个小女孩还心心相印,到时……我会认真考虑你们的婚事的。”
“大哥,你是说真的吗?”劳尔惊喜地叫起来。
夏尼伯爵背着手,短暂地点了一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劳尔仿佛被彻底打败了的低沉腔调:“好吧,大哥……可如果苏不愿意,那么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劳尔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房间,心中酸胀的疼痛和杂糅的欢喜引着他向着爱人的方向奔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到背对自己大哥的脸上那坚定而冷酷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①《花园里的女人》作于1866年,现藏于巴黎奥赛。画中的几个女人全部用了莫奈未来的妻子卡米拉作为模特。1867年1月,巴齐耶花了2500法郎从莫奈手中买了这幅画,为了救助朋友从极端的债务危机中脱身。
②走投无路的莫奈此时欺骗家里自己已经将情人和私生子抛弃。
③《Garden at Sainte-Adresse》(圣阿德列斯的花园),1867年的夏天,莫奈在英吉利海峡边的避暑小镇圣阿德列斯时所作,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④这段提到的所有物价基本符合史实,参考了1860-1867年一些报纸和他人对于画家杜米埃生平(1808-1879)研究的资料。
道林: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温柔
埃里克:这套路是我玩剩下的(冷笑
苏:可怜对未来一无所觉的我还沉浸在白菜价买画的快感里_(:_」∠)_
莫里亚蒂:就是喜欢你如此单蠢可爱(伸手
迈克罗夫特:楼上笑得太早了
下面的情节有点……不排除狗血quq作者不太满意还要再搞一搞,本想写好一起发出来的但看了看日历发现又快过了周一OTL果面,我的时间大概都被黑洞吞掉了
感谢在2021-03-11 13:57:59~2021-03-18 14:3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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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13
嘉布遣11号中正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从夏尼伯爵处派来的男仆女佣们来回穿梭着,为几个小时之后的晚宴做着准备,将这几日不停被运送进来的珍玩古董珠宝家具一一精心摆放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