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揭开这满是破绽的虚伪假象。
苏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像是要展示自己的坦荡一样,直直地望进他的眸子:“迈克,谢谢你。不过这一次你可难得地猜错了,我是不可能对莫里亚蒂先生产生任何感情的。”
迈克罗夫特看着苏冉的反应,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忧虑如滴落的墨汁,渐渐在那张干净沉稳的脸上显现。
“在伦敦的那个夜晚……”
他随即又立刻停了口。
可这几个短短的字眼如平地惊雷,落进她的耳中。
苏冉心擂如鼓,双手紧握努力维持着刚才的淡笑。明明是清冷的视线,却如同火舌舔过她的皮肤,烧得她喉咙一阵阵干涩疼痛。
“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这明明是一个问句,迈克罗夫特却用着陈述的口吻说了出来。
那深邃的灰色双瞳看起来依旧温柔得似乎可以包容一切,可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晨光异常清冷,她第一次在这位不爱言笑的绅士身上,觉察到了一股让人心尖发颤的冷意。
在这格外安静专注的凝视之中,苏冉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这一刻,迈克罗夫特终于放弃了聪明人之间默契迂回的试探。
“苏,如果你不喜欢这位先生的话,你为什么要包庇他呢?”
她?……包庇莫里亚蒂?
苏冉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她只是觉得有些想笑,可她没有力气牵动脸上任何一根神经。不过她的理智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立马做出一副迷惘困惑的表情,迅速地撇开关系。
可当这样的条件反射出现在脑海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迈克罗夫特有一点其实并没说错——
当她为了莫里亚蒂欺瞒他人的时候,她恰恰就是在包庇他。
“迈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最后冷硬地回答。
在苏冉的表情和回答里,迈克罗夫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的表情沉静,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再逼迫她,只是话锋忽地一转:
“那么同埃里克先生的关系,你现在想好如何处理了吗?”
作者有话说:
①维多利亚时代整体刑侦水平虽然原始落后,毫无章法,但因为毒杀盛行,确实会对疑似凶杀的尸体进行毒物检验,从而成为上庭判罪的证据。
道林:我觉得福尔摩斯骂我傻可是我没有证据
埃里克:福尔摩斯的确不可小觑
今晚最大赢家·莫里亚蒂:你们看,她最后还是包庇了我
苏(在迈克罗夫特的直球攻击中已阵亡)
来迟了,这章好难写_(:_」∠)_
文下的小天使们小剧场一个比一个精彩(而且还有调戏作者的quq)你们这么厉害要照顾作者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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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冉感到一阵窒息。
她和迈克罗夫特上一次因为这个话题产生的摩擦还历历在目, 同样的问题宛如一只无形的巨掌,紧紧攫住了苏冉的后颈,让她退无可退。
迈克罗夫特在她心中, 一直像一块美玉, 一块磐石。那种坚硬如雪中青松,高洁而坚定。即使平日里因为过于理智严肃的性格显得稍微有些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但她在他冷硬的表象之下感受到的,自始至终是如大理石一样光滑细腻的温柔。绝不会像现在这一刻, 满是咄咄逼人的压力。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迈克罗夫特一样,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庞。
她或许根本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面前这位先生。
有一瞬间,她想像上一次一样, 选择用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隐瞒过去——她不想让他为她担心,不想让他生气,不想在他的眼中看到对她失望的情绪。
可她更不想骗他。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 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信赖的朋友。
苏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和迈克罗夫特对视着, 轻声道:“等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后,我计划前往美洲新大陆。”在那道清冷却带着沉甸甸重量的目光中, 她的口齿愈发干涩,“埃里克在这里已无亲人健在……作为我的朋友,我欢迎他与我同行。”
她说完抿起唇, 有些紧张地盯着迈克罗夫特, 等待着她预期中毫不留情的讥诮与嘲讽。
然而迈克罗夫特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多波澜,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作为, 你-的-朋-友?”他一字一顿重复着她刚刚的话, 上扬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故作夸张的惊奇, 眼底的神色却让人看不清楚, “与-你-同-行?”
听到那轻飘飘的反问,苏冉咬住下唇,不明白那种犯错被抓的心虚和有点惧怕的情绪到底由何而起。
她选择帮助埃里克,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想到这里,她稍稍平静了一些,但那种好似站在秋雨中的萧瑟冷意并没有褪去。
迈克罗夫特的关心让人她十分开心,可他不知道她和埃里克的过往。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可以理解她的选择。
从她决定带着埃里克从歌剧院地下离开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十分清楚,自己选择承担的、将要背负的、未来可能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她很清醒,也问心无愧。
……只是,有些伤感。
苏冉沉下心,目光不再闪烁,像是生出了一股不认输的倔强,冷静地回答:“是的,迈克,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
迈克罗夫特注视着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面理智克制的清醒和一往直前的坚定令人心旌摇曳。
沉默半晌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慢慢地勾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Very well, milady. (非常好,我的小姐。)”
迈克罗夫特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极为温和,可是那轻如涟漪的笑容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苏冉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困惑。她看着迈克罗夫特,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现在的态度到底是觉得她彻底疯了,还是在不赞同的情况下最后无奈尊重了她的选择。
以她对这位先生品格的信赖和信心,她认为大概率是后者。
苏冉开口还再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珍妮敲门走了进来。
“女爵夫人,克索尔勋爵回来了,他想要见您。”她红着脸行完礼,为难地看了迈克罗夫特一眼,小声补充道,“……只见您一个人。”
“我知道了。”听到珍妮后面补充的话,苏冉本来生出的担心和欣喜消散了不少,像是要面对一个颇为令人头痛的弟弟一样叹了一口气,“抱歉,迈克。我先去看看道林的情况,暂时失陪一下。”
迈克罗夫特无声地点点头。
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她面前刚刚几乎没有动过的餐盘上。若有所思的灰眸中流泻出的暗色,如同风暴来袭前墨染的阴云,愈发显得深沉。
苏冉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是道林垂头敛眸,静静站在房间中央的样子。那份来自病痛的苍白让他本就无暇的皮肤白得如雪一样剔透,如同一樽玉人,红唇乌发透出的颜色浓烈得夺人呼吸。
她下意识地想要责问他为什么不乖乖躺在床上修养,可心神却还是在这一刻被这样直白而具有冲击的美丽所震动了一瞬。
道林的美貌并不会因为相处时日的增长,而让旁人有任何习以为常的冷淡和倦怠。
这可是一张用灵魂同恶魔做交换的脸。
看见苏冉出现,他快步上前,在她来得及说任何话前,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苏冉被道林勒得生疼,她皱起眉,抬手想要把他拉开。
就在这时,一滴泪水砸了下来。
“亨利……我的朋友……我的……兄长……”
道林将头埋进她的颈间,在脸颊和她皮肤相贴的时候,他终于稍稍放松了力道。
“苏,我不想回伦敦去了。”他喑着嗓子轻轻地说,“……我又是一个人了。”
他确实对亨利起了杀意,但亨利就这样突然地死去,就像是恶魔再次实现了他的愿望。在不用自己下手的庆幸和初始的茫然退去之后,他反而因为亨利的逝去感到了真切的悲伤。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人。
亨利的死亡不过是再一次提醒了他这个事实。
就算命运的馈赠让他突然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永恒的美貌,无尽的财富,高贵的地位……可在纸醉金迷物质快乐的间场,在那些晨光微熹似睡非睡的清晨,他还是真实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身体深处溢出永远都无法被填补的空虚。
他不过是一具只被感官感受填充,还未腐烂的尸体罢了,就像莎士比亚笔下可怜的灵魂——
‘这倾颓中的肉·体……戴罪之身的中心……是否要让蛆虫来继承这盛宴,把它吃光?’
剥去堂皇华丽的外衣之后,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还是那个他——那个两手空空、孑然一身、没有人爱着的乡下小子。
他还有什么呢。
他现在剩下的,只有面前的人了。
她在他灵魂中激起的骚动不安的热情,未曾被满足的欲望,在此刻化为了虚空之中唯一可以明晰定义他的存在,锚定他的标点。
道林抱着苏冉,埋在她的颈项间的头乱拱着,冰凉的泪水胡乱蹭到她的身上,然后偏过头,嘴唇紧贴在她的耳边,模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ve……me……”
那些黏成一团的音节让苏冉无法辨认,含在凌乱吐息中的绝望和孤寂,却让她悬在空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没事的。”她的手放在他的背后,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安慰着他,“……我们一定会抓住杀害亨利的凶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道林一动不动地呆立了两秒,紧接着,他用着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臂弯里的力道收紧双臂。下一秒,细密的吻如急雨般,密不透风地落在她的耳根,鼻尖,额头,和发梢之上。
亲吻是他宣泄悲伤的唯一出口。那从道林双唇中溢出的痛苦是如此强烈,强烈到烧干了任何旖旎的情·欲。
他如同一只还不能睁眼的幼崽,一个懵懂的孩童,只能笨拙地用嘴唇小心翼翼地去确认另一个个体的存在,不得章法地发泄着自己的感情。
那个在一开始如白纸一样单纯又善良的青年,在此时此刻仿佛又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次苏冉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在这个世界苦苦挣扎的自己,或许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这份孤寂。
她将他潮湿的脸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按住一只在怀中不停撒娇舔舐她的小狗,顺毛一样,搂住他头的手指轻柔地梳过他蓬松的碎发。
道林不住发着抖的身子在她温柔的安抚中,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就在苏冉想要放开他的时候,他保持着脸埋在她颈窝的动作,双手忽然从她的后背滑到了她的腰间。
这一回,苏冉听清了道林的话。
“苏,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道林纤长的睫毛在她的颈窝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在肩膀的皮肤上感到了新的凉意。
他用破碎的声音哀求她:
“……让我在你身边。”
“我只有你了……苏。”
“Please……”
苏冉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波涛汹涌充满暗礁的海域上,她看不到陆地的方向,只有天边压来电光滚滚的风暴云。
她张了张嘴。
然而拒绝的话语,在现在道林的面前,她一句也讲不出口。
「她一定要竭尽全力做一个善良的人。」
那是在15岁那个黑色的夏天里,她咬破了嘴唇在心中立下的誓言。
最终苏冉没有给道林肯定的答案,也没有给出否定的答案。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亲爱的道林,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不要把它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也不要轻易地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别人。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竭尽全力放手去做。剩下的,就问心无愧地交给命运。”
道林怅然若失地看着苏冉离开的背影,在原地伫立了良久,表情中露出几抹显而易见的阴郁。
他知道她没有拒绝他,可她也没有接受他。
他忽然好奇,自己的肖像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到底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毕竟是他“间接”杀死了亨利。
道林走回自己的床边,弯下腰,伸出的手指却在床下原本藏画的地方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
那张让人想要亲吻的英俊脸庞骤然扭曲,晶蓝的瞳孔透出点点紫色的荧光,随即绽出了宛如恶鬼一样可怖的凶色。
……是谁?
作者有话说:
抱歉修修改改迟到了_(:_」∠)_有些人的船,它迟早是会翻的!
埃里克:……(不详预感)
道林:……(不详预感)
莫里亚蒂:……我是不会翻的(冷漠)
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
道林的悲伤虽有鳄鱼的眼泪之嫌疑,不过在原著中亨利勋爵于他,确实是一个十分特殊又奇妙的存在。亨利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半身,如兄如父(毕竟亨利是作者王尔德自己的投影)。不过这种悲伤来得真实猛烈,但也不会持久,他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美少年(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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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塔拒绝认罪」
昨日开庭后,巴黎歌剧院首席女高音卡洛塔试图毒杀新秀克莉丝汀未遂的消息,便如洪水般铺天盖地涌上了巴黎大大小小报纸的头版。
「歌剧院」, 「女高音」, 「谋杀案」,这其中每一个关键词单独拿出来都能变成绕在巴黎人嘴边喋喋不休的八卦。当这三个词汇连在一起的时候, 就有了让整个巴黎为之疯狂躁动的魔力——在拿破仑称帝后的这几十年里,许多事早已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禁忌, 这种自带爆点又毫无“危险”的上流社会八卦,就成为了这个纸醉金迷都市里最被津津乐道的话题。
苏冉在早报送来之后就放下了刀叉,快速浏览起几份刚被熨烫好的报纸①。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同食物的香气混在一起, 变成了嘉布遣11号每日早晨最有标志性的味道。
看到就连最保守的天主教派喉舌《L’Univers(宇宙报)》都花了弥足珍贵的版面报道了这个消息,苏冉不禁抬起眉,眼中划过一丝讥诮。紧接着, 在《Le Correspondant(联络人报)》那篇揭露歌剧院秘辛的长篇报道里,她看到了作为劳尔未婚妻出现的自己。
读完了那段阴阳怪气充满暗示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生平之后, 苏冉无所谓地笑了笑,将手中的报纸合上丢到了一边, 却没有再去动面前的早饭。
她的动作吸引了餐桌上另外坐着的三位先生注意。心思各异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碰撞,让餐厅中压抑的静默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在亨利勋爵死后的第二天晚上,夏尼伯爵收到了验尸报告, 发现在尸体中测出了Cyanide毒素的残留。这份震惊迅速化为对老友死亡的愤怒, 伯爵马上开始动用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为这件事奔走,这一段时间都忙得不见踪影。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 当晚先行离开的苏冉、迈克罗夫特和莫里亚蒂也逐一接受了巴黎探长的询问。在夏尼伯爵的关照下, 那过分礼貌而轻描淡写的问询更像是走了一个形式性的过场。苏冉也因此见识到了现在的刑侦方法有多么原始落后——巴黎警察甚至连保护案发现场的意识都没有。等他们开始调查的时候, 那一天晚上用过的茶壶和茶杯早已经被佣人拿走清洗过了。
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对真相的执着, 苏冉一直密切关注着案件调查的进展,但她心底对巴黎这些毫无章法的警探们的担心和怀疑从未消失。
如今已经一周过去了,调查的方向不出所料地落到了与克莉丝汀有私人恩怨的卡洛塔身上。苏冉没有想到,那个晚上卡洛塔真的命令女佣在克莉丝汀的茶水里做了手脚;而她自己,还因为这桩谋杀上了巴黎的报纸,率先成为了巴黎人茶余饭后娱乐八卦的一部分。
注意到苏冉陷入自己的思绪许久未动面前的早餐,坐在她左手侧的莫里亚蒂用膝盖上的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随即自然地推开自己的盘子,将她的盘子换到了自己的面前。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从镜片后抬起眼,对上坐在他对面戴着面具男人的凶恶眼神后,牵动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微笑。
在对方瞬间变得要把他生吞活剥的凛冽视线中,莫里亚蒂心情颇为愉快地拿起刀叉,动作优雅地开始切起苏冉盘子里的纽伦堡香肠②。
从坐上餐桌后就一口未动的埃里克死死收紧手掌,他冷冷地看着莫里亚蒂,紧绷的身体仿佛在下一秒就要从座位上弹起。
站在餐厅门口等待召唤的珍妮在目睹到这一幕后暗暗心惊。她小心地转动视线,在看到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依旧一脸平静转着咖啡杯的苏冉时,心中再一次对自己服侍的这位小姐产生了一种接近敬意的钦佩。
珍妮家中从祖父辈起就开始服务于夏尼这个古老的家族,几代人随着夏尼家族的命运沉浮,也经历了不少风浪。在夏尼伯爵的小妹芙罗拉小姐出嫁前,珍妮一直伴在这位二小姐左右。并不是她自夸,在整个巴黎,应该再也找不出比芙罗拉小姐更温柔端庄有涵养的淑女了。
相比之下,这位苏小姐就相形见绌许多。
因为来自遥远的东方,珍妮总觉得这位小姐长得有些寡淡。虽然称不上美艳,可有着一张看起来就很聪明的脸。得到这样的印象,或许是因为这位小姐虽然对唱歌、绘画、舞蹈、弹琴这些淑女们必须掌握的技能毫不精通,却懂得数学和物理这类在珍妮看起来像天书一样的艰涩知识。
苏小姐最大的兴趣就是把自己关在伯爵的私人图书馆里看书,关心的从来都是政治、科学、经济这些“男人的话题”,还有一些在珍妮眼里颇为奇怪又无关紧要的事情。
更为奇怪的就是这位小姐的脾性了。
苏小姐在尚蒂伊接待过的所有客人里,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被佣人喜欢的一位小姐了。除去平易近人的态度,开朗风趣的谈吐,就算下人们偶尔犯了错无意冒犯了她,她也从不生气,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不过因为时刻跟随在苏冉的身边,珍妮可知道,这位小姐待人温柔和气的表象下,可有着极为火爆强硬的一面。
在苏小姐还时常跑去工厂的那段时间,在她发现工厂负责人背着她将轮班制度偷偷又改回一天17小时制时,她直接冷着脸拍案而起,吓得那位波蒂先生差点拿不住手中的雪茄。
‘波蒂先生,我知道你现在绝不相信一天8小时的轮班制可以超过一天17小时的效率,请你先试行两个星期。如果两周后成衣产量减少,我会一人向夏尼伯爵承担所有责任。’和那强烈怒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平稳冷静的语气,还有脸上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到时不仅要恢复17小时制,我还要亲自坐到缝纫机前——少十件我缝十件,少一百件我缝一百件,直到补完为止。’
波蒂先生哪敢真的让苏小姐去做这种事。
珍妮发誓,她这辈子还从没看过一位淑女居然敢这样不得体地威胁另一个男人。
那是苏小姐唯一一次如此失态。
珍妮隐隐觉得,苏小姐这样生气倒不完全是因为波蒂先生的阳奉阴违,更多的却是来源于对那一天17小时工时的厌恶——每一次苏小姐看着那些埋头在昏暗厂房里干活的工人,总是会皱起眉,眼神中露出几分复杂。
但就因为这样一件事生气发火,珍妮十分不解。
她同样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苏冉这样出身的小姐为什么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会和工厂里最底层的工人们接触,还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为什么在尚蒂伊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屈尊降贵地找城堡里的仆人们聊天,还常常聆听她一个女仆对于各种事物的观点和看法……
但种种这些不合时宜,让教导苏小姐的拉格里太太常常火冒三丈的离经叛道之处,她看在眼里,其实一点都不讨厌。
她必须得承认,她对这位非常奇怪的苏小姐的喜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或许已经超过了服侍了十多年的芙罗拉小姐。
与苏小姐相处时,她是「珍妮」,如此而已。
这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所以当她发现在苏小姐身边的几位先生,似乎或多或少都对苏冉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愫之后,她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又觉得理应如此。
甚至在知道子爵殿下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高音迷得神魂颠倒时,她还一度怀疑过子爵殿下的眼光。
只是最近,当苏小姐的朋友埃里克先生也住进嘉布遣11号后,珍妮之前那种淡淡的自豪感很快就被一种忧虑取而代之。
这倒不完全因为埃里克先生戴着面具,显得神秘危险又难以接近——论谁见过他在苏小姐面前的样子,都会窥探到那阴沉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深沉的温柔。
只是在埃里克先生出现之后,珍妮就感觉到,嘉布遣11号中那原本似有似无压抑的张力在几位先生之间,愈发明显了。即使是看起来最置身事外的福尔摩斯先生,在埃里克先生出现后,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份令人敬畏的冷意。
她不知道苏小姐是怎样安之若素地和几位先生相处的,有时候她作为佣人只是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提心吊胆。
这几位先生当中,唯一没有太多变化的是莫里亚蒂少爷。
这也让珍妮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克索尔勋爵的俊美太过惊人,像一朵沾了蜜的玫瑰,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有无数人为他神魂颠倒。她每次见到这位勋爵都忍不住脸颊发烫,不敢直视。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年轻英俊同时坐拥大笔资产的贵族,怎么会心甘情愿将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之中。
那位据说有恩于苏小姐的埃里克先生,虽然冷漠神秘,感情却热烈而直白。但珍妮在面对这位举止优雅的先生时总觉得惴惴不安,他身上存在着一种不属于巴黎上流社会的危险气息,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招来灭顶的毁灭。
至于福尔摩斯先生,他的眼神太过锐利,感情又太过内敛。以至于她到目前为止也无法肯定,这位理智冷静的先生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小姐产生了超越朋友的情谊。
而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莫里亚蒂少爷与苏小姐格外般配。
莫里亚蒂少爷一表人材,性格温和,待人接物有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这和苏小姐极为相似。他也是除了苏小姐外,唯一一位会和仆人闲聊的先生。
在伦敦时,苏小姐就曾和她表达过对于莫里亚蒂少爷才华的欣赏。后来回到了巴黎,莫里亚蒂少爷更是在一次交谈中不小心和她透露出,他其实是为了苏小姐才特地从伦敦来到了巴黎。
这样执着的深情让珍妮格外动容,再加上莫里亚蒂少爷的追求看起来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主动,又不会过分咄咄逼人,这样的先生结了婚后,也一定是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
但自始至终珍妮最看不透的,还是苏小姐的想法。
她似乎与谁都很亲近,却又不动声色地总保持着一段实在的距离。她对每一位先生的好意都给予过周到的回应,这也让那些拒绝的时刻不会让人觉得太过难堪。
餐桌上,表皮烤得香酥焦脆的香肠全部被莫里亚蒂切好,又被他重新放回了苏冉面前。
这惊世骇俗的举动由他做起来是那么优雅自如,反倒让旁人的大惊小怪都显得多余和少见多怪。
“不要太在意报纸上说什么。”他弯起绿色的眼睛,含笑淡淡地安慰她。
苏冉听到莫里亚蒂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眸看着盘子里被切成一段段的香肠,似乎在研究着它们大小一致的完美形状。
一直在偷偷关注餐厅里状况的珍妮暗暗心急,接下来几秒钟的沉默像是被拉成了几分钟一般漫长。终于,她看到苏冉拿起了叉子,心中一面在替莫里亚蒂少爷感到一丝安慰的同时,一面又因为苏小姐这个动作吊了起来。
果不其然,埃里克先生面具后的双眼在看到苏小姐动了被莫里亚蒂少爷切过的食物后,几乎可以喷出火来。珍妮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在这阵无形却浓郁的怒火中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生怕这位先生在下一秒就会将手边的餐刀冲着对面的莫里亚蒂少爷丢出去。
苏冉在礼貌性地吃了一块之后,就放下了叉子。
银质餐具和白色瓷盘碰撞的轻响是偌大餐厅里唯一的声音。
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她抬起头,视线掠过坐在正对面静静喝着茶的迈克罗夫特,然后落到了埃里克咬牙紧绷如刀削出的下颌角上。
苏冉没有说话,伸出手,从面包篮里取了一个面包,放到了埃里克的盘子里。
在她平静温和的长久凝视里,埃里克最终慌乱无措地先垂下了眼,紧握的手指松开又收紧。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僵硬地拿起面包,仿佛在撕咬着仇人的血肉一样用力地咬下一口,一点一点咀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