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暴露莫里亚蒂的身份。
至少不是现在, 也绝不该由她之口。
所以,她必须要格外小心。
苏冉重新抬起眼,对着迈克罗夫特苦笑道:“感谢您的关心, 福尔摩斯先生。实不相瞒,那天晚上我受到了一些惊吓, 记忆有些混乱,这几天还因此一直噩梦缠身。”
“抱歉, 苏小姐,我并不是有意想要让您回想起那些糟糕痛苦的记忆的。”迈克罗夫特如鹰一般锐利的灰眸此刻因为充满歉意而显得柔软起来,他踟蹰了一下, 才沉声解释道, “在伦敦,就算是东区最混乱的区域也很少涉及到枪械犯罪, 我有些担心您是不是被卷进了更复杂的事件里。”
那你可是真的猜对了。
苏冉暗暗赞叹, 心中再次为迈克罗夫特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鼓起掌来。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 甚至还因为他的话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恐惧:“您这样说, 倒是让我更加忧心忡忡了。”
苏冉说完作出一副回想的样子,实际却在大脑中把要说的话重新过了一遍。
在小心地隐去了关于沃尔士的一切之后,她尽可能简洁有条理地和迈克罗夫特描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没有一个人的记忆力足够强大能让他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骗子,最高明的谎言,往往都是“事实”。
苏冉深谙这个道理。
迈克罗夫特听完她的讲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淡灰色的眼睛里因为思考又跳动起明亮的光。
看到他脸上熟悉的思考神情,就算知道没有暴露什么破绽的苏冉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戒备起来。
没有办法,面前的男人实在是太过聪明太过敏锐了。
“不得不说,我深深为您在关键时刻敢为他人挺身而出的勇气所折服。”迈克罗夫特点点头,对着苏冉露出一个满是欣赏的眼神,但他的话锋在下一秒随之一转,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浓重的不赞同,“可是请您也要量力而行,在我看来舍己为人并不值得被过分称颂,并不是每一次您都有这次这般好运气的。”
感受到对方严肃话语中真切的担心,苏冉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您说的对,下一次我一定会三思而后行的。”
深切领略过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之后,她绝对不敢了。
“不过,不得不说莫里亚蒂先生这一次也是关心则乱。”迈克罗夫特忽然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在不知您射击水平的情况下就那样贸然地将枪交给您,实在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迈克罗夫特这句听起来无关痛痒的评论,却像是一道在黑暗之中劈过的闪电,让苏冉的表情猛地凝滞了一瞬。
但她马上借着抚摸伤口的动作很好地遮盖了这一刻的不自然。
“您说得没错。”她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充满了知性和理解,“那一天确实是太混乱了,莫里亚蒂先生在事后也为此向我道了歉。”
不。他根本没有。
他甚至还因为她为他开了枪而欣喜异常。
想到这里,她语气中的遗憾和惋惜愈发明显:“以莫里亚蒂先生的水平,如果枪一直在他的手上,我们最后确实不会陷入那样被动的境地。”
所以说,他那天把枪交给她,真的只是——
“关心则乱”吗?
怀疑的种子已被播下,不过苏冉不敢再在迈克罗夫特面前深想这件事。
她压下胸口呼吸不畅的感觉,顿了顿,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移到了之前拜托给他的账目之上。
迈克罗夫特看出她的坚决,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无奈将整理好的东西递给了她。
翻看完这接近70张在短短六天内做好的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毫无遗漏的报表,苏冉觉得如果她不招揽迈克罗夫特一定成为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和损失。
她的目光凝聚而起,挺直腰板炯炯有神地看向迈克罗夫特,这一刻她似乎完全遗忘了自己疼痛的伤口:“您不好奇我需要这些东西到底要来做什么吗?”
迈克罗夫特看着这位气质陡然产生变化,面上闪耀着理性和自信光辉的小姐,感到那一股熟悉的探知好奇的欲望又在心底燃起。
他看着她的眼神专注,坐得一直挺拔的身体微微前倾,粉色的唇角微翘,让整张深邃的五官中都带上了一种迷人的淡淡笑意。
“我猜您是想要以分析公司的财务状况作为判断依据,从而挑选股票来进行投资?”
迈克罗夫特的话一如既往地正中红心,苏冉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亮。
先是莫里亚蒂,再是迈克罗夫特,在工作中遇到这种聪明的大脑她真是没有一点抵抗力。
“您说的没错!但我真正想要做的,其实是……”
苏冉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考虑保密协议的事,直接全盘向迈克罗夫特托出了自己准备买卖期权的计划。
她知道用利益无法打动对方,只能寄希望于他会被这个想法本身所吸引,毕竟期权交易市场存在的本身其实是为资本市场增加了保险功能,甚至还可以帮助测量和管理市场的波动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迈克罗夫特这一次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思。
就在苏冉揣摩着他进入白厅工作是不是一心为国为民,并准备从这个角度继续游说的时候,迈克罗夫特忽然扯动了嘴角,一贯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感谢您的邀请,我倍感荣幸。”
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价值后会拒绝这位小姐。
苏冉忍不住灿烂一笑,心中冒出的喜悦甚至比她当初说服夏尼伯爵还要强烈。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在迈克罗夫特点头加入之后,这个期权计划一定会非常成功。
“最近还请您好好养伤,多多休息,不要再多虑这些事了。”即使在明丽的笑容之下,也不能遮盖苏冉极为苍白的脸色,迈克罗夫特注意到她比上次还要尖细的下巴,觉得和这位小姐聪慧程度成反比的,显然是她自己照料自己的能力,简直令人深感忧虑,“这些账目是我经手的,我现在已经了解了大概的方向,如果您信任我的能力,就将分析的事情交给我吧。”
还有比当甩手掌柜更开心的事吗?
苏冉看着迈克罗夫特,越发觉得拉他入伙是她目前做出的最明智正确的决定之一。
“今日请先容我向您告辞,外面另一位等待探望您的先生听起来已经心急如焚了。”迈克罗夫特绅士地对她欠了欠身,口吻中似乎带着一点调笑的意味。
苏冉这才注意到外面走廊中隐隐传来因为焦急等待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谢谢您,福尔摩斯先生。”她笑着再一次诚挚地对起身告辞的迈克罗夫特表示了感谢,“我们下周再见。”
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在离开前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灰色的眸子里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苏小姐,请原谅,但我必须提醒您,您的伤口绝对不能沾水,所以请您在最近稍微克制一下沐浴清洁的欲望吧。”
苏冉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直到道林走进她的房间里时,她还是没有想明白迈克罗夫特到底是如何推断出她的想法的。
迈克罗夫特下楼后在门厅旁见到了莫里亚蒂。
比起刚才正面遇到的那位俊美无双像是希腊雕像一样的年轻人,让他更感兴趣的还是这位莫雷特庄园的主人。
这无疑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他拜读过那篇轰动欧洲数学界的关于探讨二项式定理的论文,让他更为欣赏的是这位先生待人接物极为温和有礼,丝毫没有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天才通病。
但是,在对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外衣之下,他觉察到了一种深不可测令人感到警惕的气息。
在两人互相交换过简短而又礼貌的问候后,迈克罗夫特想到楼上那位聪明善良此刻却苍白无力躺在床上养伤的小姐,在离开前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中带着淡淡的警告意味:“如果真的喜爱一朵玫瑰,理应悉心照料呵护,而非把它残忍折下——您觉得呢,莫里亚蒂先生?”
莫里亚蒂听罢镜片后的绿眸笑盈盈地弯起,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真实的神色:“您说得,真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说:
莫里亚蒂:这还不如直接在福尔摩斯面前掉马(叹气)
苏冉:……大猪蹄子!
【巴黎】
这比他设想的还要美丽。
埃里克静静地站在银色的笼子前,面具后的金瞳里因为想象着未来的场景而闪动着一种如痴如醉的狂喜。
他的牢笼已经建好。
该是时候把他的珍珠,抓回来了。
然后,生生世世都把她关在这里。
只属于他一人。
所以那天的事到底是不是莫哥的pua手法呢0v0
这一卷真的快结束了,我看一看能不能下一章一口气全部写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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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X24
苏冉看着那个怀中捧着鲜花缓步走到她床边的英俊青年, 只觉得房间里的光线仿佛都因为他耀眼的容貌而亮了几个色度。
直到今天,她还是没有对道林·格雷惊世骇俗的美貌习以为常,反而更为造物主的偏爱而一次次感到惊叹。
如果“美”这一个字眼可以被具象, 那么面前的男人就是这个概念在世间的化身。
他的美已成为一种天赋, 极为纯粹,毋需任何解释。又因为他对其毫无所觉, 这份不自知反而让这美丽的杀伤力更为惊人。
道林缓步走到她的床边,晶莹剔透的蓝眼睛即使在鞠躬行礼的时刻也没有从苏冉身上移开。
他直起身体, 似乎因为某种羞涩的情感而有一瞬间的犹豫,顿了顿,才将右手握着的用丝带扎好的一束粉色山茶花①递到苏冉面前。
“午安, 苏小姐。”
接过那一捧娇艳欲滴的山茶花,苏冉碰了碰那一朵朵形状饱满透着旺盛生机的花朵,伴随着鼻尖袭人的淡淡芬芳, 感觉从刚才开始便压抑在胸口的郁结之感消散了不少。
“午安,格雷先生, 谢谢您来探望我。”她开心地对着道林一笑。
看到苏冉的笑容,在会客椅上坐下的道林也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如同水晶一样的眼睛愈发明亮。
他在走进房间看到苏冉的那一刻,脑中演练过许多遍的开场白和问候的话语突然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就像现在,按照原本打好的腹稿, 他应该关切地询问起她的伤势, 并表达自己从昨天知道她受了伤之后就开始坐立难安的担心和忧虑,可他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道林, 还是请您继续称呼我为‘道林’吧。”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对自己不受控制的行为感到有几分气恼, 可是另一方面, 他又忍不住想要再一次听到她亲口念出他的名字——
Do-ri-an。
从她娇嫩的嘴唇中吐出, 该会是多么美妙的三个音节。
如果她能叫着他的名字,那么就好像他们的关系是如此亲密无间……
道林这句话让苏冉想起莫里亚蒂一直以来莫名其妙的坚持,可是同样的事情放在道林身上,却没有半点引起她的不适,反而还让她生出几分亲近的欢喜。
苏冉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那也请您叫我‘苏’就好了。”
“苏。”
几乎是在下一秒,道林就从善如流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英俊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了一丝红晕,可他的表情显得兴奋又快活。
他定定看着面前捧着他的花的苏冉,轻抿起嘴唇,好似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又轻轻地喊了一次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情。
“……苏。”
她注意到道林的表情,内心顿时一片柔软,觉得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就能让他高兴成这个样子,心思简直单纯得像个男孩一样。
“看到您没事,实在真是太好了。”道林在叫出了苏冉的名字之后,觉察那几分一直藏在心里的羞涩好像消失了不少,他眨了眨眼睛,将左手中一直紧握着的另一个礼物举了起来,“我害怕您闷在房间里太过无聊,便给您挑了一本我最喜欢的书作为礼物,希望您能在读完它之前就能顺利康复。”
苏冉看到红色封皮上那行烫金的花体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有一瞬间,她对于道林如此文艺细腻的阅读品味有些惊奇,但随即她又觉得莎翁那自由奔放格律优美的诗句对他本就是最好的注解。
“谢谢您,上次看完《麦克白》后,我确实对莎士比亚的作品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苏冉笑了笑,“这一次借着养伤的机会,刚好可以拜读一下这位伟大剧作家的诗句。”
道林注视着苏冉的脸庞,手指下意识地轻抚过装帧精美的书脊,心中忽然一动:“不如我给您念两首诗吧?”
苏冉欣然应允。
他翻开手中的诗集,垂下眼脸遮盖住自己浮动的心思,翻到其中一页,轻声朗读起来:
“能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却比它更加可爱温和……②”
清朗柔和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半开的窗户在此时吹进午后的微风,送来窗外草木在阳光下被曝晒过后的浓郁芬芳,也调皮地吹起道林脸侧柔顺鬓曲的发丝。
苏冉望着道林专心地听着他的朗读,最开始心神还停留在诗句之上,但很快就被眼前这幅可以入画般唯美的景象所吸引。即使在很久之后,也依旧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捧着书页,半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像两片蝴蝶的翅膀扇动着,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看去如同刀刻般秀美精致,倾斜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道林读完一首诗,抬头望向苏冉,撞对上她凝望着他的目光,微微抿唇,干净的眼神中满是纯洁欢快的满足。
他收回目光,慢慢地将诗集翻到了后半册。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前126首莎士比亚是写给一位年轻的贵族,歌颂这位朋友的美貌和他们之间的友情,从第127首起,则开始描写爱情,献给一位魅力非凡的“黑女士”③。从这里开始,诗人毫不掩饰地倾吐着他对一位黑发黑眼女士深深的爱意。
他读起一首情诗:
“多少次,当你在弹奏我的音乐;那些幸福的木键,随着你轻盈手指的挑/逗,奏出悦耳的旋律,使我神魂颠倒……④”
道林一面念,一面偷偷地用那双如夏日晴空般澄净的眸子不时望向苏冉。
他的眸光滑过她柔顺披下的黑色发丝,还有她此刻看起来如墨的双眼,灵魂深处仿佛同这一行行诗句中流泻出的情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让你的手指留给琴键,将嘴唇留给我亲吻。”
莫里亚蒂无声走上三楼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句抑扬顿挫婉转又深情的诗句。
他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抬起头,透过打开的房门向那间充满阳光的房间望进去。
俊美纯洁的青年带着点点渴望和虔诚看着靠坐在床上的小姐,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眼神专注,在温暖柔和的光线里,就像是隔离在另一个世界中一样。
一个他无法介入,完全不同的世界。
莫里亚蒂的眼神闪了闪,翡色的眼中蒙上了一层荫翳,那在楼下因为迈克罗夫特本就阴沉的心情彻底黑暗了下去。
碍眼的存在不如就彻底毁掉吧。
莫里亚蒂的脸上透出一种冷酷,投在道林身上的沉静目光漆黑一片。
他很好奇。
当这位洁白像水仙一样的阿多尼斯失去他那无瑕耀眼的天真纯洁之后,她的目光究竟还会不会停留在他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①维多利亚时期因为礼仪的严苛,人们开始流行用鲜花作为媒介传递许多不能言明的信息和感情,还出版了不少关于花朵寓意的工具书。粉色的山茶花在当时的意思代表渴求,欲望(longing and desire)还有思念。
②十四行诗里最出名的一首,sonnet 18,虽然肉麻兮兮,但其实是莎翁写给一位贵族赞颂他的美貌和他们之间的友情,前两句是作者自己瞎翻的,其中一个译本如下:
我能把你比作夏日吗?
尽管你更可爱、更温和;
夏日的狂风可能会摧残五月的花儿,
季节的限制又减少了可拥有的日光;
天空的巨眼有时过于灼热,
常使自身的辉煌无故湮没;
每一种美都会消逝,
不管愿意或是无奈;
然而你这盛夏将永存不朽,
连你所有的美都不会褪去;
死神不忍逼近,
生命只会长存;
只要人类能呼吸,能看见;
我的诗就会存在,而你的生命也会延续。
③十四行诗中前面描述的如夏日般可爱的是个阳光美少年,后面的黑女士(Dark Lady)是一位黑发黑眼(皮肤也很黑)的女士,她非常迷人,对男人有致命吸引力,但却轻浮冷酷并且不忠。莎士比亚描写他与女士之间的感情充斥着情/欲和张力,并且满是谎言。其中意向小天使们可以细细品一品w
④改编自十四行诗sonnet 128
这章查得资料比较多,时间也比较少,创出了历史新短嘤嘤嘤,结果这一卷也没冲完;;果面!小天使们我去存稿了quq最近虽然会短小但我会尽力日更的!!感谢柳宿让我知道请假条在wap端居然不显示,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请假我会打假条+文下留言的(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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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X25
在念完第二首诗之后, 苏冉和道林对视着,那是两双色泽不同,却同样明亮干净的眼眸。
灰尘在两人之间的阳光中静静飞舞, 空气中无声流动着一种温馨, 让谁都不愿意做那个首先开口的人。
最后,是苏冉率先打破了沉默。
“之前的问题, 你找到答案了吗?①”
道林没有想到苏冉会提起这个话题,他低下头, 慢慢合上手中的诗集,思绪又飞扬到那个午后,那个让他第一次郑重审视起自己生命的一天, 直到现在他都能回想起那种倘若新生般震颤灵魂的欣喜和激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会升起一种强烈的害怕落空她期待的恐惧,过了好几秒才鼓起勇气忐忑地重新看向她,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 脸上带着几分失落和茫然:“……抱歉,苏, 我并没有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苏冉察觉到道林隐隐的恐惧,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暗暗反思自己的语气是不是过于严厉。
在他露出某些表情的时刻,她看着他就像是在注视着一个单纯质朴的大男孩,或许是不自觉地被激发出了一种潜在的母性和保护欲, 她的内心总是格外柔软, 充满怜惜。
所以她真的无法什么都不做,就那样袖手旁观地看着他走向那条既定的道路。
哪怕她能说的、能做的, 真的十分有限。
“人生的意义何在, 为什么活着, 要怎样活着, 这是人类存在以来一直都在追寻的答案,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一时刻都会或早或晚与这些问题相遇,没有人能逃离这样的思考。”
苏冉看着眼前如同迷失在凡间的天使,衷心希望他的心灵能一如此刻一样,永远纯白无垢。
“或许对这些问题最简单自然的思考,就是从我们的天性出发——想要过上更好、更快乐的生活,这几乎是所有人类的本能吧。道林,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什么能带给你快乐呢?”
“我的快乐?”道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皱起的眉头又渐渐松开,他望着苏冉,眼神熠熠发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苏,我现在就很快乐。”
这个直白又单纯的答案让苏冉的脸上止不住地发起热来,即使知道道林说这番话没有别的意思,但猛然间听到这样一位美少年说他同你在一起很快乐时,她相信任何一位女士都不会对此无动于衷的。
她不好意思地拨弄了一下手中的花束,但那抹红晕还是透在了她本来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让她的故作镇定里突然染上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看到苏冉脸上那抹淡淡的娇羞,道林觉得好似有一只手轻轻挠过他的心脏,这种痒意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欲念,但转瞬间就被自己纯正的心思压了下去。
“这真是我的荣幸,道林先生。”苏冉清了清嗓子,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这么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让你感到快乐了?”
道林听到这个答案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他同巴西尔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觉得愉快,但那种快乐的感觉和他现在体会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如果非要加以区别,那么前一种是可以被随意替代的,或者说和对象毫无关系;而后一种,则仅仅因为……是她而已。
道林低眉敛目,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对,您…你说的没错。”
苏冉没有注意到道林措辞的改变,她正深深地为他的答案而困惑。
如果道林是一位珍视友谊的人,那么最后怎么会做出杀害自己朋友的举动?
一个人真的会改变这么多吗?
想到这里,她更是对于未来“享乐主义”对他施与的影响感到忧心忡忡,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试着让他对此产生警觉:“只是如果要把追寻快乐作为人生的目标和意义,那么就要绝对小心不要沦为自我欲望的奴隶,因为我们感受到的最直接最原始的快乐往往来源于感官:吃喝玩乐,物质享受……它们通常也是最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
苏冉看着道林专注倾听但却有几分迷惑的眼神,觉得自己再继续说下去不免就要沦为干巴巴的说教,她叹了一口气。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没有什么错,但请你一定不要在欲望中迷失自己。”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道林就感受到了这位小姐身上带着某种他缺失又渴望的东西。
她就像是夜空中那颗闪亮的北极星,在她身边,他有一种找到锚定的安全感。就算是面对那些直击灵魂的拷问,假以时日,他也觉得自己会找到答案。
只要,在她身边。
这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渴望。
在这一秒,道林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甚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收起嘴边的笑容,清秀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虽然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又莫名地觉得如果在此时贸然对她提出这个想法,会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可是,这个念头是如此诱人——
他想起她的愿望:她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
那么,现在的他完全有能力为她铸起金色的基架,让整个世界都拜倒在她的脚下②。
苏冉看到道林凝视着她,凝重认真似有所思的神情,觉得对方或许是真的听进了自己的话,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指望单凭自己这几句话就能彻底改变道林命运的轨迹,她只希望在未来,当他面临着某些艰难的抉择时,他能够想起她今日说过的这些话,然后做出稍稍不同的选择,这就足够了。
“叩叩。”
房间的门在此时被敲响。
苏冉转眼看去,发现是珍妮拖着药盘站在了门口。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下午四点。
被打断的道林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遗憾,但心中涌上更多的却是庆幸。
如果不是这阵敲门声,他刚刚一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向她袒露他的想法,从而酿下不可挽回的错误——那件事,他要冷静地再好好想一想。
他绝对不能承担一点失去她的风险。
“请您好好养伤,我会再来探望您的。”看到门口静立等待的女仆,道林意识到该是自己告辞的时刻。他将手中的诗集放到了苏冉的床头,站起身,对着她鞠了一躬,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道林在下楼时碰到了莫里亚蒂。
大概是因为见过夏尼伯爵,从他那里知道了苏冉和莫里亚蒂之间没有更深的关系,道林对这位先生的感官稍微好了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对于五天后不能出席您的舞会,我们深表遗憾。”在陪着道林走出莫雷特时,莫里亚蒂满含歉意地欠了欠身,“苏她之前非常期待。”
道林在自己的马车前转过身,听到莫里亚蒂的最后一句话,眼中一亮,但那道光很快又暗了下去。
莫里亚蒂见状温和地扬起嘴角,语气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怀:“听闻您刚到伦敦不久,她其实一直担心您是否可以适应在这里的生活,还曾拜托我介绍一些朋友给您认识。这一次既然无法参加您的舞会,您不介意我将请柬送给另一位朋友吧?这样也算是完成她的嘱托了。”
道林受宠若惊地睁大眼,胸口奔腾的感情几乎要翻涌而出。
他忍不住抬起头,向三层那个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如果不是莫里亚蒂先生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他一直牵念的小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如此用心体贴地为他着想。
“当然不介意。”道林绽开一个连玫瑰都要失色的灿烂笑容,“请问您那位朋友的名字是?”
“亨利·华顿③。”莫里亚蒂眼中的笑意清澈而欢快,“衷心地祝愿您,希望您能收获一段崭新的友谊。”
作者有话说:
①指的是X12中两人初次见面讨论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