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揣摩着对方大概率是因为工厂的事情才邀她出来相见。两三个月前她经常出入成衣厂,又因为在工厂中推行了不少相对人性化的现代政策,从工厂的负责人到普通的工人,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稍稍打听就能知道,她也从没有特别地遮掩过自己的行踪。
把她的出现和之后工厂起死回生的业绩联系在一起,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假设。
至于杜巴请她出来到底是纯粹的好奇,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答案只有见到那位先生才能揭晓了。
这次出门,夏尼伯爵特地给苏冉套了他自己常用的那一辆异常豪华还印着夏尼家徽的马车,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尽可能地在各个方面打压对方的风头。
苏冉察觉到这两位先生之间没有见面就已经展开的各种暗涌,在暗暗觉得有些好笑的同时,也对杜巴先生更加充满了好奇。
进入巴黎市区后,苏冉在马车上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这座城市。
如果说伦敦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冰冷、灰色又稍显压抑的工业机器,那么巴黎带给她的感觉,正如海明威笔下描写的那样,是一场流动不停歇的五彩盛宴。
不过如果让时间倒退回二十年前,巴黎可同伦敦没什么两样,也是一个拥挤不堪、臭气熏天、粪水横流的城市,其肮脏程度可以从著名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因为忍受不了巴黎的环境而将宫廷搬到郊区的凡尔赛宫中可见一斑。
拿破仑三世称帝后,奥斯曼男爵在他的支持下,对巴黎进行了非常大胆的现代化改造:宽敞的林荫大道代替了一条又一条狭窄幽暗的中世纪老街,一排排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公寓楼依次建起;整个城市的供水排水系统得到了完整的改善,地下还铺设了天然气管道用于路灯和建筑的照明,一个个新的城市公园、优雅的城市广场点缀在街区之中;除此之外,巴黎城内还新建了两座火车站,不计其数的新学校、教堂和医院,就连富丽堂皇的巴黎歌剧院也是整个宏伟计划的其中一部分。
古往今来,从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在和平年代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奥斯曼激进的计划引发了诸多争议:因为拆掉了接近60%的中世纪城区和天价的预算,从文化界到政界,许多人士都在抨击他毁掉了巴黎古老的历史,浪费了财政支出,借机炒作房地产。
最为激烈尖刻、让苏冉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以大文豪雨果为首的历史建筑保护团体对其的批判。
此时不满拿破仑三世统治的雨果仍然流亡在国外,他对于奥斯曼的改造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将其称为“汪达尔主义”①,在讥讽时还会使用“蠢得简直像里沃利街一样”②的修辞比喻。
从1853年开始,时至今日,改造一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路走来,苏冉仍旧看到了许多还在修建未完成的工地,街上走着的也有许多工人。不过当马车拐上克里希大道的时候,这条宽阔干净绿树茵茵的街道还是让她的精神不由地为止一振。
马车慢悠悠地在一家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咖啡馆前停了下来,如果不是那老旧的招牌上写着Café Guerbois两个词,苏冉险些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夏尼伯爵特地为她挑选的侍从兼车夫动作优雅扶着她下了马车,恭敬地欠了欠身:“女爵夫人,祝您愉快,我在前面的广场等您。”
苏冉对这个新的称谓依旧感到十分别扭,她道过谢后,转身打量起面前的店面。
咖啡馆可谓是巴黎的灵魂,如果巴黎少了它们,恐怕会变得一无可爱。这里是民众社交必不可少的场所,是大家交换社会新闻和小道消息的场合,更是许多政治、社会、文化思潮的诞生之地。
这家名叫盖尔波瓦的咖啡馆紧挨着一家颜料店,布局和任何一家巴黎街头咖啡馆并无太多区别。它在门前有一块延伸出来的露台区,搭着白色的遮阳篷,摆着几张藤条桌椅,此时正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有先生也有女士,或低声聊天,或看书看报,或旁若无人地晒着太阳看着街景,一派安然休闲的景象。
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地引发了许多关注,苏冉在心底无奈地叹气,就算忽略她的脸,夏尼伯爵那辆气派十足的马车在这里也显得太过高调了。
站在门口的侍者看到她,惊讶过后马上有些犹豫,不太确定要不要上前招呼。
就在这时,咖啡店中慢步走出一个身着白色礼服的男人,却在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只含笑看着她。
苏冉对上对方的视线,几乎马上就确定了这一定是她要找的人。
她走上前去,笑容浅淡,既不冷淡又不过分热络。
杜巴站在门口,微微眯着眼,似乎在打量着她向他走来的动作,直到她站到他的面前,才抬起一侧的嘴角,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将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拿出来放在胸前,优雅又漫不经心地行了一个礼:“日安,女爵夫人,很高兴终于见到您。”
等两个人在咖啡店里一个视野宽阔又安静的座位坐下来时,苏冉也结束了对于杜巴初步的观察。
这是一个和传统法国男人气质迥然不同,像豹子一样优雅又凌厉的男人。
他的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将白色的礼服撑出饱满的线条,一头墨黑的头发用发油顺亮地抹在脑后。他的五官极为端正,锋芒藏在眼里,脸上却总是挂着一副花花公子式似笑非笑的神态,暗含某种讥诮,却又显得危险迷人。
在亲眼见到杜巴之后,她有些理解了夏尼伯爵和杜巴之间到底为何如此相看两厌——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互相在对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最不喜的品质。
“不知您今天特地约我出来,只是为了满足您旺盛的好奇心吗?”
侍者端上咖啡和牛奶后,苏冉开门见山地询问。
虽然她面前坐着的是一位英俊帅气的成熟男士,但她并不享受对方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杜巴似乎完全不惊讶于她的直接,嘴边的笑容扩大,一侧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个笑窝,他向前倾身,带着一种近乎调情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您和我想得一样,又不太一样。”
苏冉挑了挑眉,抿了一口咖啡,没有说话。
她不太相信这位手腕高超的实业家约她出来是为了无的放矢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的。
见苏冉完全不为自己的魅力所动,似乎还有作壁上观的趋势,杜巴黑色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好吧,女爵夫人,我首先要向您表示感谢,在效仿了您在工厂里推行的那一套方法后,大大地提高了我工厂里的效率。”
苏冉在夏尼伯爵的工厂里推行现代这些做法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保密。她本就不是这些管理方法的发明者,而且能够提高这个世界目前的生产效率,稍稍改善工人恶劣的生存状况,在她看来是一件惠己惠人的大好事。以杜巴的本事想要探听她在工厂中推行的各项政策简直轻而易举,他的效仿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不客气。”苏冉礼貌地笑了笑,继续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杜巴对于这种谈话的主动权看似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其实却被对方拿捏住节奏的体验感到新奇,他放弃了兜圈子,直接向苏冉抛出了他准备已久的橄榄枝:“女爵夫人,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
听到今日会面的重点,苏冉的目光一下子专注锐利起来:“对于您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如果是任何有损于夏尼伯爵商业利益的行为,还请恕我不得不忍痛拒绝。”
杜巴压下眉头,这让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多了几丝嘲讽,他看了看苏冉光秃秃的手指,带有强烈暗示意味地试探道:“看来我们单身多年的伯爵大人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吗?”
“杜巴先生,您想得太多了。”苏冉收起笑容,语气严肃却没有过多地解释。在杜巴这类人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的信息和想法显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您既然提到了合作,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苏冉直接点出了她知道杜巴控制着接近40%成衣厂的事实,并以提供新式胸衣的专利设计为筹码,要求对其成衣厂生产出的所有胸衣的销售额进行三七分成。
夏尼伯爵对她有知遇之恩,对于其他人,她可是完全不介意狠咬一口的。
“您不觉得这个比例有点太过狮子大开口了吗?”杜巴眯起眼睛,他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即将发起攻击的猎豹,“虽然您申请了专利,但我完全可以对您的设计进行细微的改动,在避开专利法的情况下直接生产。”
“是的,您完全可以这么做,甚至之后的所有设计您都可以如法炮制。”苏冉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容平静,语气笃定,“但您今天邀我出来,不正是敏感地觉察到我潜在的价值了吗?原来在您的评估中,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匹配那30%的利润吗?”
杜巴看了苏冉很久,在足足沉默了有一分钟后,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觉得您当然值得。”
在初始的交锋和试探结束之后,苏冉和杜巴可以称得上是一拍即合,他们很有效率地敲定了许多细节。
就在两人准备订下签订合同的时间时,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忽然走了过来,亲昵地拍了拍杜巴的肩膀,惊喜地叫道:“维克多,我的朋友,真的是你!”
杜巴闻声回过头,抬了抬眉,笑容真挚了许多:“又是刚从画室出来吗,爱德华?”
“是的,今天有我们几个每周例行的聚会,克劳德快要当爸爸了。”被称□□德华的人指了指不远处角落里的那张桌子,那里已经围坐了六七位先生,“你待会要来和我们坐一坐吗?”
杜巴这时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苏冉,络腮胡男人随即懊恼地对着她行了一礼:“请原谅我的失礼,这位美丽的东方小姐,我难得在这里见到这位朋友,实在是过于兴奋了。”
按照当下的社交礼仪,杜巴自然地为两人互相介绍起来。
“这是我的朋友,爱德华·马奈,他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一位天才画家。”
听到杜巴如此介绍,这位马奈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容中多了一丝不得志的苦涩。
苏冉和对方问候之后,在心里反复念着爱德华·马奈这个名字,越念越觉得熟悉。
……等一下,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印象派之父的名字吗?
苏冉突然想到夏尼伯爵之前提过的“不入流的反叛艺术家”们,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努力克制着心中巨大的激动,维持着自己平静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马奈先生,您刚才提到的克劳德,可是克劳德·莫奈先生?”
作者有话说:
①汪达尔主义形容对物质、文化的极具毁灭性的、彻底的破坏。
②Rue de Rivoli,现在是巴黎最著名的一条主街和商业街之一,位于第一区,奥斯曼时期对其进行了非常大的改造。
看到大家留言才知道被锁了,后来看了看后台的消息发现是因为苏冉改造胸衣的事情被误伤和谐了ˊ_>ˋ
报腰围的小天使们你们可真是都太瘦了!大家不管胖点瘦点身体健康最重要!束腹这真的是欧洲的三寸金莲,太过病态了!
杜巴先生也算是一位重要的配角,终于把他放出来啦,然后各位此时还不得志的印象派大佬们也已上线w
就差伦敦的某几个人了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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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奈略微惊讶地点了点头:“正是, 您认识莫奈先生吗?”
听到马奈肯定的答案,苏冉只觉得眼前瞬间像炸开万千烟火,收紧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看向不远处那张桌子。
她虽然认不出到底谁是奥斯卡·克劳德·莫奈, 可是作为一个现当代艺术爱好者, 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印象派画家们因为特立独行的艺术表达和过于前卫的技法创新,很长时间都遭受到主流学院派的打压和排挤, 所以在早期,在“印象主义”这个词被叫出来之前, 这些被主流排斥“同病相怜”的艺术家们就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经常一起抱团取暖,互相支持鼓励, 讨论艺术理念。
所以,那一桌子坐着的几位先生里,不光有克劳德·莫奈, 极有可能每一位都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印象派大佬。
每一位!
苏冉用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才勉强不让自己露出失态的表情。
她收回目光, 眼神火热地看向面前的马奈,过度的兴奋和激动让她感觉自己连嘴巴都变得笨拙起来:“不, 很遗憾我并不认识莫奈先生。请原谅我现在才意识到您是谁,马奈先生,请允许我向您, 以及您的画家朋友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非常、非常欣赏和崇拜你们的艺术理念, 也很热爱你们的作品。”
苏冉这番异常真切又热情的赞美让马奈受宠若惊地怔在原地,眼前这位异国女爵的反应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毕竟他们这一派画家在当下的艺术界, 实在是太不受欢迎了。
坐在对面的杜巴视线在苏冉和马奈身上转了一圈, 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的互动。
说到这里, 就不得不提起在现在统治着法国主流艺术的法兰西艺术学院, 和其每年举办的「巴黎沙龙」。
法兰西艺术学院的前身是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是1648年路易十四为了修建凡尔赛宫而需要大批艺术家和工匠而建立的,当然其中还有因为财政困难想要减少对于外国工匠材料的依赖这样朴实无华的经济需要。
随后路易十四的首席宫廷画师夏尔·勒·布伦接替了院长的职务,从此奠定了学院在艺术界一手遮天的地位,以及法国艺术界在之后两百年间流行的古典主义风格审美。当时学院的成功也让法国在整个欧洲艺术界取得了主导地位。
巴黎沙龙从1667年开始由学院举办,一开始只展出毕业学生的作品,从1737年开始变为公开展览,在卢浮宫举行,自1748年起逐渐成为了整个欧洲最大的艺术展。
可以说现在任何一名艺术家职业和成功的开始,就是希冀自己的作品可以入选官方沙龙展出。这不仅是来自于官方权威的认可——“最好的艺术就是官方的艺术”;更直接涉及到了艺术家们的个人生计问题——每年八月举行的沙龙,会有来自各地无数收藏家和艺术经纪人前来看展购画。吧衣48乙六96③
不过由于学院掌控的沙龙等级森严,在严格和僵化的评审制度下,审美也十分单一,沙龙每年都会产生几千幅被拒绝的作品,以至于到了1863年,拿破仑三世不得不迫于压力,在官方沙龙对面举办专门展出被巴黎沙龙拒收作品的「落选者沙龙」。
现在以画家安格尔为代表的学院派提倡复古优雅的新古典主义审美,追求的是写实,精湛的笔法,严谨的构图,以及平衡的色彩,推崇的还是画家应该在画室中用理想化的风格进行创作,描绘以宗教、神话、历史以及肖像为主的题材,就算进入19世纪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最大的突破也不过是将传统的圣经人物和场景放在现代的城市环境里。
而马奈和他身边这群年轻大胆的艺术家们追求的则是和传统学院派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想要创作以自然风景、现代生活、普通市民等更加多元的主题,同时锡管颜料的发明让他们可以走出画室,在自然的光线去作画,画家们有时为了追求理想的色光效果,会对形体和轮廓做出牺牲——这被保守传统的学院派认为是理性意识和精神的丧失,一直饱受诟病。
马奈看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的苏冉,慢慢缓过神,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在这几年提交的作品《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因为在画中描绘了□□身体的凡人女性①,不仅被沙龙陪审团落选猛烈抨击,将他推上了艺术界舆论的浪尖,还为他在巴黎社交界带来了接近丑闻式的风波和负面影响,直到最近才稍有所平息。
虽然同样也是因为这两幅画中传达出的精神让他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是他还从来没有从这个朋友圈外的任何人口中得到过对于他创作的认同和肯定。
而对方居然还是一位异国的贵族女性。
不过出身良好,从小深受政治世家熏陶的马奈很快压下了自己心中复杂又感动的情绪,对着苏冉深深地聚了一躬:“吕利女爵夫人,虽然我们之前素未谋面,但能得到来自您这样身份和地位的人的认同和喜爱,我感到十分高兴和荣幸。”
苏冉一方面高兴新冠上的贵族头衔似乎能为对方带来些许精神上的鼓励,另一方面又觉得被称作吕利女爵的那个人又似乎完全不是她自己。
“请您称呼我为苏小姐就好,今天能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马奈先生。”她说完眼神发亮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马奈几乎是马上对苏冉生出了几分好感,他微笑着有力地握上她的手:“很高兴认识您,苏小姐!不知您是否愿意,我想把您引荐给我的朋友们,他们一定会因为您的欣赏而备受鼓舞的。”
苏冉差一点就极不矜持地把“我愿意”这三个字喊出口。
她毫不犹疑地点了点头,直到站起身时准备离桌时,才想起从刚才开始就被她遗忘在一旁的杜巴。
她迎着对方慵懒含笑的目光,镇定的语气毫不暴露自己内心的心虚:“杜巴先生,您也一起来吗?”
“我的朋友们,请允许我为你们隆重介绍一位新朋友!”
围着桌子谈话的几位先生听到马奈的声音不禁停止了原本的交谈,循声转头。
跟在马奈身后的苏冉迎着一道道或温和或尖锐的打量的目光,觉得有生以来她的心还从没跳得这么快过。
如果这些印象派画家的目光同他们的手中的笔一样蘸满了颜料的话,她的全身上下应该已经被涂满了厚重的色彩。
“这位是苏吕利女爵。”马奈咧开嘴,轻轻碰了碰他的胡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极为高兴时的小动作,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后还是简单又直接地说道,“苏小姐很欣赏我们的理念,也非常喜爱诸位的作品。”
他的话音一落,苏冉感到方才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变了味道,有些充满了惊奇和欢喜,有些则在惊讶过后突然变得火热。
马奈笑着从他右手的第一位先生介绍起来:
“这位是埃德加·德加、卡米耶·毕沙罗、奥斯卡·莫奈②、皮埃尔·雷诺阿、阿尔弗莱德·西斯莱,还有弗雷德里克·巴齐耶。”
苏冉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听着这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心中的小人早已发出了土拨鼠一般的尖叫。
她见到的,是刨除塞尚、高更和梵高等这些以后会被归为后印象派的画家外,几乎所有的印象派的核心人物。
她怀着近于朝圣的心情,肃穆庄重地一一和在座的画家握了手。
她刚刚触碰到的这一只只上帝之手,会创造出在一百五十年后超过百亿美元价值总和的艺术作品③。
当然,在她的心里,他们为整个人类创造出的愉悦而纯粹的美丽,是远远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这圈围着方桌而坐的先生们在最中间留了一个空位,那里是留给马奈的,这显示出了他在这个团体中毫无争议的领袖地位。
然而今天这个位置,却留给了苏冉。
她作为在场唯一一位女性,又是少有罕见的对于他们艺术表示支持的人,在马奈提议让她坐在那里时,几乎得到了画家们一致热烈的赞同。
杜巴因为马奈的关系和在座的各位画家也相熟,打过招呼之后,在苏冉的左手新加的椅子上落座,而马奈最后则在她的右侧坐下。
画家们对于长着东方面孔又有着贵族头衔的苏冉显然是十分好奇的,但礼貌和绅士风度阻止了他们问出一切过于刨根问底的问题,毕竟这位喜爱他们作品的小姐未来很有可能成为他们的赞助人,这对于创作已经被彻底边缘化艰难挣扎的他们,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苏冉如众星拱月般被一票未来的印象派大佬围绕在中间,来自他们种种的好奇和关注让她受宠若惊又心潮澎湃,觉得这一辈子就算在下一秒死去也了无遗憾了。
还好话题在马奈的引导下很快就回到了他们历来的主题,绘画创作和技法之上。
在诸位画家火热的讨论交流中,认真聆听的苏冉也在悄悄观察着自己的偶像们,很快就挖掘出了不少有趣的信息。
在座出身最好的是马奈、德加和巴齐耶无疑,这从他们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上直接就能看出来,但这几个人的性格却天差地别。
马奈作为精神领袖,性格坚定,思维敏锐,在谈论起绘画时充满了一种浪漫的激情,有时如和风细雨,有时又如电闪雷鸣。
德加的眼神一直有些迷离,带着一抹阴郁,看起来就不太好相处,他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就带着刺,堪称毒舌的典范。
巴齐耶总是专注地听着他人的话,为人谦虚而温和,他因为时常接济生活处于困境的朋友在这几位画家中很受欢迎,但也从不因为自己提供的帮助而产生傲慢之情。
几人中年纪最长的是毕沙罗,他温柔敦厚,也是最为安静的一个,不过一旦涉及到了艺术原则的问题上,也会显出固执的一面。
雷诺阿为人和他画中羽毛般细腻的笔触一样温柔,不善言辞,甚至还带着点羞涩,一看就是一个脾气非常好,与人无争的青年。
而莫奈,在今日不知为何显得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冉在几个人的交谈中听到巴齐耶此刻正把自己的画室无私地和租不起的莫奈分享,还不时出钱给雷诺阿买颜料,不禁感到阵阵的心酸和悲哀,心中更是下定决心等她有了更多的钱,她一定要鼎力支持他们的艺术创作。
话题从绘画不知不觉又聊到了艺术的其他方面,作为经常出入剧院被后世戏称为舞女控的德加忽然提起了一个关于音乐的话题。
“你们有谁去看了人民歌剧院新上演的歌剧了吗?”
家境富足的巴齐耶也是剧院的常客,他闻言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你说的是最近那部颇受争议的《欢聚》吗?”
作者有话说:
①当时绘画中□□的人物只能是神,因为只有神的身体被认为是完美的,不需要遮盖的。
②虽然现在多用克劳德·莫奈来标注莫奈的名字,但他的全名为奥斯卡·克劳德·莫奈,家人都称他为奥斯卡,他署名时也用O.Monet
③光是莫奈的一幅草垛在2019年的纽约苏富比就拍出了1.1亿美元的天价。
如果小天使们没有印象的话,《欢聚》是X14章魅影创作的歌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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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就是《欢聚》。”
德加坐在桌子边上,捏着银质的小勺,在咖啡杯里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盖尔波瓦的咖啡对于他的口味来讲实在难以下咽, 完全是带着苦味的黑色汁水, 虽然他出现在这里完全并不是因为这杯咖啡。
“我建议你们都去看看,不要理会那些愚蠢乐评人的看法。”他说话的语气中有着一种特殊的阴暗腔调, 很难说清楚这到底是因为他今日心情不好,还是因为本身就难相处的个性。
他扫视了一圈等待他继续讲下去的朋友们, 视线在接触到苏冉注视着他那颇为闪亮的目光时,飞快地垂下眼,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皱起了眉头。
《欢聚》这个名字在被提起时就在苏冉脑海深处撬起了一个小角, 但她没有回想起任何有意义的记忆。她颇感兴趣地看向德加,却敏感地察觉到对方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似乎对她有着淡淡的不喜。
这种隐隐的排斥感她从刚刚就感受到了, 他在这几位画家中对于她的反应是最冷淡的,也几乎没有同她讲过任何一句话。
苏冉有些困惑, 但她并没有去过度解读,毕竟他们今日才刚刚见面, 她连得罪对方的机会都没有。
德加重新抬起眼,没有焦点的视线落在虚空中,冷淡的神色中终于染上了一丝热忱:“写这部歌剧的人一定是一位不同寻常的音乐天才, 他完全开创了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曲调和截然不同的音乐叙事风格。就像我们在绘画时彻底摒弃了对于形体写实的追求, 转而捕捉光影和颜色,这位作曲家则放弃了那些无趣刻板的主题和曲式, 他写出的每一条旋律, 每一个音符都在为最深刻最纯粹的情感服务着, 这让他的音乐极为有力, 震撼人心。他将世人高尚的感情和低俗的欲望皆插上金色的翅膀,让他们不分贵贱都升入音乐的圣堂。”
“我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我们这位挑剔严苛的朋友口中听到对另一个人如此盛情的称赞。”马奈听完爽朗地笑起来,“埃德加,你口中的这位音乐天才是谁?为何他的名字还没有霸占巴黎报界的头版?”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德加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冰冷阴郁的神情,“我特地去找歌剧院的经理询问,他们只干巴巴地告诉我那被送来的乐稿上署着F·DEL·O①,其余的什么都不肯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