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柔青只觉心头汩汩淌血,却不愿在孙太后面前示弱,勉强保持神色如常,“臣妾无用。”
“可有请太医瞧过?”比起侄女的颜面,孙太后更在乎家族利益,也就不管伤不伤人的了。
孙柔青用力攥紧衣袖,脸上有些微白,勉强说道:“请了十几位太医了,都道臣妾身子无恙,不碍生育。”
“那就奇了,你没毛病,皇帝更没毛病,为何至今生不出一个怀有咱们孙氏血脉的孩子?”孙太后手腕上挂着一串伽南香念珠,随着她的低语飞快拨动起来,似乎在询问上天的意思。
孙柔青恨不得将那串念珠扯碎,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总是如此,孙太后总是在怪她,好像孙家的前途全压在她一个女人肩上,没了她孙家就会垮似的。
念珠停止转动,孙太后似下定决心,沉声道:“不如还是让语儿进宫。”她望着孙淑妃,“语儿总归是你的庶妹,生母又早亡,由你母亲抚育长大。有她来帮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若能生出一位皇子,哀家也算心愿得偿。你也不必疑心哀家是在打压你,语儿那样的身份,生下皇子必定不会自己抚养,总还是得交到你手中,你其实不算吃亏。”
孙柔青觉得背心里密密的都是汗,声音也开始发涩,“姑母觉得我不中用了么,这么快就要寻个代替过来?”
她其实并不怕吃亏,只是觉得自己服侍孙太后日久,孙太后却已经筹划好了后路,委实感到寒心。
孙太后体恤的看她一眼,喟叹道:“你毕竟不年轻了呀!”
这样怜悯的目光更是叫孙柔青受不住。
“是啊,语儿毕竟才十六岁,自然是姑母最中意的人选。”孙柔青说到这里,已经露出苦笑,“姑母总归是为了孙家,侄女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但听姑母安排就是。”
她郑重拜下-身去。?
第88章 探病忙
五月十七日,连乔正式由婕妤擢升至昭仪之位,行册封礼,赐以印绶。看着眼前乌泱泱下跪的宫人,耳里听着礼官抑扬顿挫的声调,她心里不免有些恍惚……去年这个时候她才刚产下楚珮,转眼却又怀上另一个孩子了。日月如梭,仿佛一霎眼就是沧海桑田。
礼毕之后,楚源快步走来,拉起她的手低声笑道:“以后你便是朕最宠爱的昭仪了。”
这是保证,也是事实。
楚源觉得她掌心微微出汗,咦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连乔摇头,“臣妾只是觉得天有些热。”
但汗却是冷的。
等待她的似乎是光明灿烂的前景,光看杨盼儿等人妒恨的目光就能知道,但事实果然如此么?连乔不敢肯定,连皇帝也不能肯定,虽然他此刻的微笑是值得信赖的——男人都是注重享乐的动物,甚少顾虑到以后,也许他此时的确将连乔视作掌中之宝,以后就未必了。
连乔走下丹墀时,觉得自己的步伐又坚定了些,这样很好。她万不能叫荣宠冲昏了头,以后的路还很崎岖,稍微走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不能掉以轻心。
对于连乔的晋升,众人无可奈何也就罢了,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木已成舟,往后见了面还得做好姐妹——况且四妃之下即以昭仪最尊,她们就是想不尊重也没办法。
在一干人羡慕或祝福的眼光中,孙淑妃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她简直冷静得出奇,好像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连乔的册封礼一过,孙淑妃就向皇帝请旨,允准她回家省亲。
省亲虽然所费不呰,以孙家的财力还是负担得起的,只是时机有些不对头。正赶上五月里天热,孙淑妃却巴巴的跑回家去,顶多一两天就得回宫,真难为这份辛苦。
无论怎样的荣耀都会有人羡慕,譬如怡元殿新提拔上来的小宫女红绡就道:“我要有那样阔大的排场,我也愿意天天省亲,可惜这种福气是轮不到咱们这些人头上的。”
她扳着指头哀叹道:“可惜进宫已经八年了,我连一次都没出去过呢!”
听见她那妒羡的口吻,绿珠老大不服气,“这算什么难的!等娘娘省亲的时候,咱们不也能跟着出宫了?”
说罢,她星星眼的望着连乔。看来上次的北漠之行把这丫头的心玩野了,居然还想着出去呢。
连乔只是微笑,并不给她们任何承诺,她压根就没打算回连家去,来去辛苦不说,同宋夫人那伙也话不投机,徒增不快。相反孙柔青这样顾亲思家,想必她和家中关系不错。
孙柔青头天离宫,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省亲就是这么回事,华而不实,唯独稀罕的是她把家中的一个庶出姊妹带了来,说是从小要好的,太后也喜欢——正好孙太后病了,巴不得有个女孩子陪在宫中说说话,这病也养得舒服些。
吴映蓉当时正摆弄一丛绣球花,闻听后便冷笑道:“太后娘娘的病真是时候,正赶上淑妃的妹子来了,可不得多住几天才好。”
连乔依着她的指点,小心将一丛逸出的旁枝剪去,笑道:“怕不是几天,得一辈子住下去了。”
她并不惧怕新人到来,宫中生活无味,多个人也就多分热闹,况且帝王渔色之心永不会停止,哪怕他自己不主动找寻,旁人也会自告奋勇替他搜罗来,防都防不住。
连乔私心里也想见见这位孙柔语姑娘长何模样,既然是淑妃的妹妹,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有时候连乔觉得自己好色之心比皇帝还重些,但美人不拘男女,人人都爱看,这也是她平淡生活中的一种消遣。
还不到傍晚,连乔就见到了孙家小姐,孙柔语手里捧着一个翡翠缠金匣,亲自登门来拜访。
连乔看见这姑娘第一眼时,并没有特别惊艳的感觉,再看第二下就不同了:若说孙淑妃似灿烂艳烈的玫瑰,她这位庶妹就如庭中冉冉盛开的水莲一般,虽不显眼,却会渐渐将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大概是按着嫔妃位序来的,既四妃之后便是连乔。看来是个懂规矩的孩子,既要在宫中暂居,礼数上自然不能落人话柄。
绿珠应付惯了这一类的差事,很麻溜的将东西接过去,一打开匣子却愣住了,“这是……”
孙柔语脸上带着腼腆柔糯的微笑,但那并非难堪,“这是京中德盛楼大师傅做的好点心,家中特意让我带些过来,分给各位娘娘品尝。”
连乔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匣子做得这样精巧,里头却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白乎乎香喷喷的糕点,使人顿生买椟还珠之感。
看来这位孙四小姐是个淳朴之人。
礼轻情意重,连乔也便欣然笑纳,道:“语姑娘这回来打算住多久?还是待太后病愈后就回去,还是留在宫中多陪淑妃娘娘几天?”
孙柔语在姊妹里排行第四,但四小姐说起来不大好听,听着总像“死小姐”。连乔也就照着在家中时的称谓,一样称呼她语姑娘。
这句话问出来,孙柔语脸上却有几分局促不安,点着脚尖道:“这个……总得看姐姐的意思。”
连乔心下顿时了然,果然孙淑妃见她怀孕开始着急了,这不,竟想找人来代孕。肥水不流外人田,亲妹子自然比什么都好。
连乔于是点头笑道:“本宫与淑妃在一起闲话,也常听她缅怀家中旧事,深宫寂寞,多个人陪伴总是好的。”
孙柔语听她话里有话,一时拿不准她是何用心,讷讷垂首道:“臣女还得往其他几位娘娘宫中致礼,就不多打搅了。”
说完,却站着不走,连乔不禁感到奇怪。
孙柔语望了她两下,见她不曾会过意来,这才鼓起勇气提醒道:“娘娘,您忘了那个匣子……”
她的脸红如番茄一般。
连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金匣还得回收重复利用,忙让绿珠将糕点另装起来,那臭美的匣子也用干布抹净后递还到她手中。
孙柔语害羞的道谢离去,转身之时,连乔望见她簇新衣襟里露出一角旧袍,眼里不觉微怔。
绿珠出了一阵糗便有些扫兴,嘟囔道:“原来孙家的人也这般小气,从没见过送东西只送一半的,既然那匣子这样宝贝,何不干脆留着,胡乱用个提篮什么的装了来,费这般周折做什么?”
“左不过是为了体面。”紫玉温和说道,她向来喜欢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她一个家中庶女,身边能有多少值钱物事,淑妃娘娘即便肯帮衬,也不好处处让她破费。我瞧着这位语姑娘倒也可怜,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还得费心周全,面子上处处都得顾到,免得被人瞧不起孙家,否则断不会这样繁琐。”
连乔听了她这番解释,却恍然大悟,只是她所想的和紫玉所想完全是两个意思。在她看来,这位孙姑娘并非死要面子,而是故意这么做的:孙家富贵无比岂有差钱的,只是银钱也落不到孙柔语身上,所以她才故意做得这般难堪,看似自己被人耻笑,其实受辱的实为孙家;还有那衣裳,显然为进宫而新做的,孙家既然准备了,怎会不做足全套,她却故意套上一层旧衣,让人瞧见里头的破衣败絮,旁人纵然指摘,也只会指摘淑妃及孙家,她自己反倒清清白白的好做人。
看来这姑娘也是把装无辜博取同情的好手,甚至更见一层,她与孙淑妃的嫌隙也不小。
想到这里,连乔反倒微笑起来,孙家姐妹联手,她一开始真有些担忧,现在倒是不足为虑了。孙淑妃的境遇比起她好不了多少,甚至这个孙柔语比当初的连音更难缠,淑妃还想要娘家来帮衬,只怕自己反会落得手忙脚乱。
这般看来,孙柔语进宫绝不算坏事。
晚上皇帝过来,连乔便也让他试了一份糕点。御膳房的点心师傅做得再好,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花样,不敢大胆创新,外头的毕竟能尝个新鲜。
楚源试着果然好,因问道:“这是你宫里小厨房做的?朕还从没尝过这个味道。”
“臣妾宫里哪做得了这个!”连乔笑道,“是淑妃娘娘的妹妹从家中带过来的,说是见面礼,臣妾才收下了。”
楚源哦了一声,倒没多问。
连乔暗暗觉得稀罕,故意刺激他,“陛下不想知道孙姑娘是何模样?”?
楚源很干脆的应道:“不想。”
“那可是淑妃娘娘的妹子,陛下也知道,淑妃娘娘可是难得的美人。”连乔乜斜着他,故意拖长声调,好像不引皇帝上钩誓不罢休似的。
“美人再美,也不及你半分。”楚源抓起她的手,深情款款的说道,“自见过阿乔以后,朕眼中就再容不下其他人。”
连乔险些笑出声来,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皇帝的记忆只怕更短——他恐怕忘了从前如何为顾笙箫倾倒的吧?也许在皇帝看来那已经是过去式,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不能当做不存在。
所以楚源眼下哪怕说得再好听,连乔也一个字都不相信。
她等着皇帝自打嘴巴。
众女皆知孙太后这病来得蹊跷,姑侄俩或许心怀不轨,但人既已来了,总没法子撵出去,只能提心吊胆的观望着:孙家这对姐妹花皆是姝色,万一两人想效仿娥皇女英,皇帝只会就会流连花丛而忘返,其他人分得的雨露之恩也会少许多。
这日请安之时,穆氏因颦眉向淑妃道:“外臣之女留宿宫中毕竟不合规矩,孙家虽为国戚,淑妃你也须适当注意,莫教人笑话你们孙家骄横自大,视礼数为无物。”
孙淑妃懒洋洋的举着帕子,“皇贵妃姐姐错怪嫔妾了,原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我倒是不想语儿过来呢,没的惹这些闲言碎语。”
又似笑非笑的望定穆氏,“姐姐若觉得于理不合,大可以找太后和陛下理论去,揪着我一人做什么?”
说罢,倒闲闲地喝起茶来。
穆氏看着颇为气恼,谁不知道太后站在孙氏那边,就连皇帝也碍于孝道不会多说什么,偏这个孙柔青,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小人多得意!
连乔接收到穆氏投来的目光,只装作没瞧见。换做平时,她也许会帮着穆氏刺淑妃几句,但眼下孙柔语还没被皇帝册封,她就急巴巴的跳出来,可不坐实了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连乔可不愿自讨苦吃。
穆氏见她不接茬,只得无奈罢了,只不过在嫔妃请安离去之后,却单独将连乔留了下来。她也懒得遮遮掩掩的,开门见山道:“淑妃的用心,妹妹你想必已经猜到了,你就不想想如何打算?”
“皇贵妃娘娘想要嫔妾如何?”连乔接过侍女呈上的糕点,悠然往口中递了一块。
穆氏不觉语噎。她特意将连乔留下,自然是想循循善诱,引导她共同对付淑妃姊妹。只是穆氏生性持重,自己是绝不会出手的,最好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这个连乔一眼就识穿她的用心,反将穆氏呛得说不出话来。穆氏无奈之下,也发觉自己小看了这个皮囊绝色的连昭仪,也许她不止是空有皮囊而已。
穆氏毕竟沉得住气,展颜道:“妹妹你有皇嗣自然不怕,可你有没有想过,此时虽风光至极,却也危险至极。你如今怀有身孕不能侍寝,保不齐就被别人钻了空档,如若那人后来居上,甚至取而代之,你以后该如何立足呢?就算你不介意,也须顾虑公主的尊荣才好。”
连乔吃完两块糕,腹中舒坦至极,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劝说陛下,撵孙家四小姐出宫?”
穆氏一时分不清她是假糊涂还是真烂漫,勉强笑道:“也不用做得如此明显,只需提点陛下宫中的规矩即可。”
连乔点点头,“嫔妾明白了,谢娘娘指教。”
她拂去衣袖上的糕点碎屑,告退离去。
穆氏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劝说成功的,好像完全不费力气。
那之后连乔果然向皇帝转述了这番言辞,说孙柔语留宿宫中于礼不合,皇帝听了只淡淡一笑,说既然太后喜欢,就顺着她老人家的意思亦无不可。
事情看似圆满结束,穆氏却差点气得吐血,因为连乔向皇帝陈述的时候,也没忘说出承她的指点,尽管语气里是恭恭敬敬的。害得皇帝再来长乐宫时,穆氏还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虽则皇帝并没怪她。
应付完这一局,穆氏只觉得心力消耗巨大,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连乔是个什么意思,若说心机深沉,这件事倒算不得大事;若说她天真无知,何以倒蠢钝至此,连对皇帝隐瞒些许都不懂得?
庄嬷嬷见她愁眉紧锁,反倒不以为然,“娘娘您别费神了,奴婢想那连昭仪是真没啥心眼,您没听说她先前还与那北漠公主赛马么?她当时还有孕在身,却一点都不知爱惜,奴婢瞧真是个傻子!”
就算连乔当时不知有孕,一个心智健全的女孩儿也不会参加这种危险活动的,唯一能解释的是她对皇帝的爱意,否则巴巴的同那北漠公主轧苗头做什么?如此倒也说得通了,对着心上人,连乔当然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得出来,未必是有心针对穆氏。
穆氏倦怠扶额,觉得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的。有些人进了宫,还能如孩童般心性混沌,动辄喜怒,而她却已经老了。
其实不论连乔是真傻还是假傻,穆氏都不打算再招惹她这块祸害:一个能常常跟皇帝置气闹别扭的女人,若不是个极简单的女人,就一定是个极不简单的女人。若想利用她,除非将自己也搭进去。
没有人愿意引火烧身,穆氏更不愿意。
太后的病迟迟不见好,孙姑娘也被迫在宫里长久的住下去。还不到一个月,宫里就有一道突兀的旨意下来,奉圣上口谕,册封孙家四小姐为正四品婕妤,赐居翠微宫。
穆皇贵妃平淡接下,宫里却几乎炸开了锅,金良人等人的窃窃私语简直不能叫窃窃私语,完全是敞着嗓子议论,“这语姑娘可真有本事,几时不声不响的勾搭上陛下了?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尹婕妤坐在连乔下首,悄悄向她透露最新消息,“据说是陛下往太后宫中探病,和那孙姑娘打了几次照面,孙姑娘还不慎将茶水溅到陛下衣面上,陛下却也没怪罪。这不,一来二去的就成了。”
连乔不得不佩服尹婕妤强大的概括能力,短短几句话就将一个娓娓动听的爱情故事说尽了,而且深谙春秋笔法,十分含蓄的将孙柔语如何使手段勾搭皇帝描摹出来,连乔都想为她鼓掌。
孙淑妃见她们这边说得热闹,遂凌厉的朝这边望了一眼,冷冷道:“册封孙婕妤是陛下的意思,诸位妹妹这样喧哗,是对陛下的决议有何不满吗?”
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
尹婕妤因方才多言,只得讪讪道:“瞧娘娘说的,宫里多出一位可说话的姊妹,咱们自然高兴。”
就算再不高兴,也只好憋在心底。
连乔敏感的瞥见,孙淑妃眼底亦有几分不情不愿,看来皇帝留下孙柔语虽在她意料之中,但册封孙柔语为婕妤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一上来就是婕妤,比起连乔当初都不知风光到哪儿去了。
连乔也有些出于意外,并非吃味,只是想探究一二。皇帝过来时,她便装出不在意的姿态问道:“陛下怎么突然想起封孙姑娘为婕妤,臣妾们都吓了一跳。”
楚源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怎么,吃醋了?”
她要是真吃醋,早恨不得将这家伙阉掉算了,焉还肯媚意奉上?连乔心念急转,抓着他的衣角闷闷说道:“陛下先前还说不愿见孙氏呢,这么快就赐她一宫主位了,可知陛下素日都是诳臣妾的。”
“这不还是吃醋?”楚源笑道,手指从她脸颊滑过,“朕总归是个男人。”
这便是天下男子的通病,多出一咕噜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也许身为天子理应如此,但这样只会叫连乔更瞧不起他。
她将声音放得更低、更柔,“臣妾如今的身子不宜侍寝,陛下另寻旁人也是应该,纵许孙姑娘进宫,臣妾也别无二话。只是臣妾不懂,陛下为何要予她婕妤之位?当初臣妾入宫,陛下都没这般重视,莫非陛下爱惜孙婕妤更甚过臣妾不成?”
她忍不住垂眸。
“你怎会这样想?”楚源抵着她的膝盖,双手却怜惜的抚着她的肩膀,“在朕心里,你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至于立孙氏为婕妤,无非是看在孙家的体面,再则也是太后的意思,朕总不会让她越过你去。”
连乔面上露出少许放心,“陛下如此说倒也罢了,只是臣妾瞧着淑妃娘娘似乎不大高兴,听闻孙姑娘在家中只是庶出,陛下一上来就予她如此高位,倒不怕淑妃娘娘吃心?”
言语里一片为孙淑妃考虑的模样,真是通情达理。
“吃心又如何?”楚源朗声笑道,“他们孙家苛待庶出之女,枉费诗礼之名,既如此,朕偏要抬举,也好令那些人知道,朕的旨意只会出于朕的心意,绝非旁人所能试探摆布。”
连乔一听这话,就知道孙柔语也把在她面前摆的那套用在皇帝身上,皇帝大约也感怀她的可怜——男人总是傻傻的喜欢吃这一套。如此连乔也就更加明了:孙柔语对淑妃这位姐姐并非真心驯服,而皇帝对于太后亦或孙家也非真心敬畏呢!?
第90章 报仇心
新人入宫,照例会有一阵子的风光,而因连乔如今处在特殊时期,皇帝总得纾解欲望,去往孙婕妤处的次数便略显频繁了些,宫里于是怨声载道。
怨气最大的当属宋美人。既孙柔语得宠之后,宋思懿迅速失宠,若把皇帝比作辛勤耕耘的蜜蜂,那宋思懿就是已经谢了的一朵花儿,连蜂蝶都不愿停驻片刻。
那日胡善融来哭诉时,绿珠等人也在侧,老早就对这位好欺压人的宋美人感到不满,如今见她落魄,无不大快人心,“原来她也有今日。”
连乔对此并不意外,宋思懿当初就只是皇帝情绪恶劣下所寻的消遣而已,皇帝的喜好还是更接近顾笙箫那一款,如今来了一个温柔可亲的孙柔语,宋思懿便显得粗蠢许多,何况孙柔语还能激发皇帝的大男子气概——她在家中过得辛苦,进宫这步棋倒是走对了,反正皇帝就喜欢这样小白花楚楚可怜的,越苦越好。
相比之下,宋思懿为了掩饰城府,老是为自身添上一层蛮横自大的保护色,皇帝见了只会觉得心烦——傲慢只能叫女人对她放心,却不能令男人对她心生同情。
紫玉一边哄公主入睡,一边慢慢笑道:“宋美人失宠虽是情理之中,但孙婕妤这般盛宠也实在稀罕。论容貌,孙婕妤比起淑妃娘娘尚有不如,更不能与当初的顾美人相较,不知陛下怎会喜欢得不得了。”
顺安见她们说得热闹,也跑来凑趣,“紫玉姐姐这话就不对了,若说顾美人似那清清冷冷的幽篁修竹,孙婕妤便如空谷幽兰一般,较之幽兰还少了一分冷,多了一分柔,你说陛下怎会不喜欢?”
绿珠有意刁难他,歪着脖子道:“照你这般说法,咱们娘娘该比做什么花儿才好?”
“自然是那灿烂无比的芍药花啰,又香又美,别的花都比不过的。”顺安回答得流利顺畅,想来也曾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
连乔扑哧一笑,“少贫嘴罢!连本宫都打趣起来了,当面就敢这样,背后不定怎么大胆呢!”
话音未落,就听见皇帝清越的笑声,“朕还没来,你们就这样高兴?”
众人不意皇帝突然造访,忙跪下问安。
楚源大手一抄,将连乔拉起,打量她日益圆润丰盈的轮廓,给出自己的评语,“朕瞧着你仿佛又消瘦了些。”
连乔想皇帝莫不是个瞎子,她明明胖了。也不知这次怀孕之后得要多久才能瘦下来,想到这个连乔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所以说怀孕真是女人的地狱,辛苦劳累不说,日后变了黄脸婆还得被夫婿嫌弃——做女人真难哪!
楚源这次来不光是看她,也惦记着自己渐渐成长的女儿,说来也是他急于求成,半月之前他听见楚珮嘴里咿咿呀呀的絮语,认为说话可期,隔一日就来瞧一瞧,并且亲自训练,务必要让楚珮学会喊“父皇”二字。
连乔见他爷心泛滥,料想拦阻不了,只叮嘱道:“别吵醒了慧慧。”
紫玉在一边笑着,“娘娘放心,小公主还没睡呢。”
难怪楚珮方才手舞足蹈的,兴许早就预感到她父皇会来。
楚源这般想着,心情越发好起来。但是这回无论他怎样摆布,小公主都紧紧的抿着嘴,就是不肯张口说话。
连乔无奈起身向他走去,“陛下没听过拔苗助长的故事么?您这样心急也没用,说不定哪日慧慧通了灵窍,一下子就能说话了。”
也是怪哉,她一走到襁褓边,小女娃就眼巴巴的看着她,伸出手来要她拥抱,嘴里还急切的道:“酿酿!酿酿!”
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听着倒很像“娘娘”。
紫玉笑道:“总是咱们平常喊娘娘喊顺了嘴,小公主才有样学样的教会了。”
尽管和娘亲的称呼稍有区别,毕竟带了一个娘字,不对,是两个娘字。楚源于是很有些嫉妒,循循善诱道:“慧慧,来,跟着朕喊‘父皇’,就像你方才做的那样。”
多亏他不厌其烦的教导,在经历几百遍的练习之后,慧慧总算学会喊父皇二字,尽管因为吐字不清,听起来很像“汪汪”,如同犬吠。
这样就足以令楚源心满意足了,他抱着女儿的小脑袋,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算作奖励。
连乔等人忍不住偷笑,这声音跟狗叫也没差嘛,做父亲的人大概耳朵都不好使。
连乔见他神情悠闲,眉眼间却又有一种悠然自得的喜色,不禁问道:“有何喜事么?陛下这样高兴。”
倒不是不可对人言的事,楚源也便笑着望向她,“日前北漠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君外出狩猎时被狼群所伤,中了丹毒,眼看性命朝不保夕,他们部落已经乱成一团。”
人都要死了还这样高兴,因为是自己的敌人。
连乔不露声色的道:“想必几位王子都不怎么关心父亲的病势,反而急于争权夺利?”
“你说的不错,所以朕也想着这是个好机会。”楚源按着她的肩膀,肃声道:“阿乔,你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说起来报仇,其实还不是为皇帝自身的利益着想。连乔暗地里撇了撇嘴,面上只做出慷慨大义的神气,“臣妾一介妇人不懂朝政,但臣妾信任陛下,绝不会令臣妾失望。”
她偎在楚源怀里,心头静静思量着:听了她上次那番说辞,楚源想必会支持三王子呼延旭,大王子呼延茂虽然在名份上占优,但毕竟为人蠢笨,行事又荒唐无度,看来这回真是他倒霉的时候到了。只是皇子们的争斗无论如何激烈,也牵涉不到大君的公主们身上,连乔暗暗想着,或许该向连胜那边通个声气,也好让呼延丽吃点苦头,不然她也太得意了。
连乔很少在乎大道义,她只在乎个人私仇,谁得罪了她,谁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皇帝老子也一样。
只是她现在还没力量向皇帝伸手。
外边如何山雨欲来风满楼,与皇宫里的众人都是不相干的,娘娘们永远都是最悠闲自得的那一群,可以因一枝花儿掐得天昏地暗,也能因一句笑语雨散云收。
请安永远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眼看孙柔语步履款段的走进长乐宫,众女下意识的挺直脊背,神经也跟钢丝一般紧绷起来,尽管这样的情景重现已不下于十多回了。
穆皇贵妃望着她笑道:“孙婕妤你住得偏僻,又忙于伺候陛下,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早起,迟一些也无妨的。”
众人听见穆氏这样宽待,眼里几乎冒出火来——所以说老手就是老手,就连添油加醋也比别人多几分火候呢。
连乔掩饰住唇畔微妙的笑容,免得被穆氏瞧在眼里。穆氏嘴里说的好听,若孙柔语真来晚了,只怕立刻就要拿宫规来压她,连乔当初也吃过这一招。幸好这种招数还算浅显,不大有人容易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