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女人天生容易生养,也有的女人想尽办法也怀不上胎,这并不奇怪。
连乔探询的向杨涟望去,但听他道:“可是胡主子并非胎里带来的弱症,而是后天被药物侵害所致。”?
杨涟沉吟一刹,回头问道:“胡主子近来可有沾染什么不妥之物?譬如香料之类。”
胡善融主仆俩都懵懵懂懂,雪娟更是低下头,“连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一应都是短缺的,哪还能有稀奇之物呢?”
杨涟目中出现一缕恻隐。他虽只是一介太医,但对宫中这些媚上欺下之事亦颇不平。
连乔见一时问不出什么,便道:“此事慢慢查来不急,不过胡才人你怎的会生冻疮?莫非内务府冬日里送来的炭火都不凑数么?”
雪娟摇头,“炭火倒是足数的,可宋美人才是甘露殿的主位,凡送来的东西都需经过她手——”一面忿然道,“宋美人将银炭全都扣下,只把些黑炭给咱们主子,偏偏胡主子身子弱,经不得炭气,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烧着罢了,若非这般,也不会生出冻疮……”
她好似想起什么,忽而道:“主子,您还记得婢子同您说过,那炭的气味有些不对?”
胡善融不懂她为何突然说起炭味来,勉强道:“她肯给咱们留些炭火烧就不错了,还计较些什么。”
雪娟急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杨涟已经明白过来,恍然道:“姑娘可否回甘露殿取些黑炭的炭屑,微臣觉得里头似有不对。”
“不用回去,我这里就有。”雪娟说罢,搓了搓手,果见袖里纷纷扬扬掉出些黑色的碎末,原来她罚跪之前正好在院中搓煤饼,倒是省得回去一趟。
杨涟皱着眉头将那撮碎屑捏近鼻尖,细嗅了嗅,冷声道:“不错,这黑炭里果然混有麝香。”
宫斗剧里倒是常出现这味大杀器,连乔来此后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道:“本宫听闻麝香于女子为害甚巨,果真如此么?”
杨涟笑道:“倒不见得这般夸张,只是女子的确不宜多闻麝香,会有碍生育。何况似胡主子这般日日大量焚烧,即便侥幸有孕,恐怕也难以安然生下。”
他面色凝重的说道:“也幸而那人只是想胡主子不孕,才用了麝香,若在煤屑里掺些朱砂,冬日里门窗关闭又严,只怕胡主子便会香消玉殒了。”
朱砂可炼出水银是众所周知的事。
连乔只觉得心情复杂,没想到她也会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这个宋思懿外表傲慢行事乖张,看似蠢钝跋扈不可一世,谁想到内里居然有这样幽深的心计。也许不止是她,连皇贵妃和淑妃等人也被蒙蔽了过去。
映蓉插嘴问道:“依大人看,胡才人用这味香料用了多久了?”
杨涟声调沉重,“少说也有三个多月了,所以……”
连乔更是骇然,这样看来,宋思懿很可能从一进宫就在防着这位同住的姐妹。想不到这女孩子心眼鬼得很,行事既歹毒又隐蔽,若非今日杨涟碰巧为胡善融诊脉,恐怕宋思懿的诡计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胡善融的眼泪扑簌簌下来,她虽是庶出之女,却也是大家族里礼乐教化出来的,哪曾接触过这些阴毒伎俩。如今三不知的着了奸人的道,恐怕以后再也没生育的机会了:一个不能生的女人,哪能算一个完整的女人!
连乔看着这女子也觉难受,虽说皇帝命里子嗣稀薄,胡善融未必有机会诞育皇嗣,可她毕竟还年轻,让她保留一份希望,总比早早绝望的好。
雪娟眼里闪着噬人的光,恨声道:“主子,宋美人这样害您,咱们可不能轻易放过她!”
“妹妹放心,本宫知道你心中委屈,宋美人行事不端已犯下大过,本宫定会……”连乔说道,一面奇怪映蓉何以不断的朝她使眼色。
她依旧将那句话说完,“本宫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谁知胡善融连忙摇头,“娘娘不可。”她深吸一口气道:“嫔妾中了她人奸计,固然是宋氏用心险毒,可嫔妾也有疏忽在先。况且仅凭这些证据也不足以告发宋氏,娘娘贸然出首,只会牵连自身,还是不必了。”
连乔紧紧皱眉,胡善融的顾虑也是她的顾虑。宋思懿眼下正得宠,若连乔这时候指证,保不齐皇帝怀疑她嫉妒藏私——先前因为顾笙箫已经疑心她一次了,若是再来,皇帝没准以为她专与得宠的妃嫔过不去。
况且虽有煤屑为证,证人却只有雪娟的一面之词。若宋思懿反咬一口,指责她与胡善融勾结陷害,连乔反而不得脱身。毕竟此事与宋思懿平日表现出来的形象相差太大了,恐怕连皇帝也以为她是个美貌蠢货,才这般放心大胆的宠她。
胡善融脸色苍白,眼泪却渐渐收回,“嫔妾吃了这样的暗亏,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谨记教训便是了。”
她拂衣起身,“谢娘娘今日相助之恩,嫔妾永志不忘。”说罢,便要携雪娟回去。
连乔见她已拿定主意,也不便替人强出头,只道:“那些炭你再不要用了,本宫会着人送些银炭过去,你自己留着使吧。”
胡善融深深朝她一拜。
等她去后,连乔方向吴映蓉问道:“你方才朝我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映蓉笑了,“我只想劝姐姐,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一时冲动答应为她出头,若不成功可怎么好?”
她望着门外,脸上显出诧异,“不过胡才人倒是很懂事的,知道忍辱负重,算是个可造之材。”
连乔笑道:“她不忍辱还能怎么着,宋思懿的风光正如日中天,连我也没把握一定将其制服。”
皇帝是这世界上最容易变心的男人,今日和这一个爱得海誓山盟,明日指不定又和另一位恨得死去活来了。万一皇帝对宋思懿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连乔可真拿不准他会信自己还是信她。
不过连乔既然已识穿此女的真面目,往后宋思懿想在她身上使什么阴损伎俩,想来不容易成功——连乔还真想向她讨一点麝香使使,无奈有一个忠心的杨涟在,连乔没法将这一招嫁接到自己身上。
第二日又是个冰雪天,因近来冷得尤其厉害,穆皇贵妃将三日一请安改为了五日一请安,如此方便了众人,她自己也落了体恤的好名声。
连乔本想睡个饱足的好觉,谁知大雪方歇,就见顺安进来回话,“宋美人来了。”
真是个不请自来的好姑娘。
连乔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的撑开双臂,“紫玉,服侍本宫穿衣吧。”
才洗漱完步入大堂,就看到院中雪光大亮,好比天地间都是银白的灯笼,照得满处亮堂堂一片。
在这样的强光照射下,宋思懿脸上的妆容也精致得无可挑剔,其实她的脸是最圆润丰嫩的那类,刻意打扮反而显老——也许只是为了强充气势。
她本来好好坐着,一看到连乔,立刻气势汹汹起身,“连婕妤,敢问嫔妾宫中的胡才人昨日是否来过此处?”
看来胡善融瞒住了麝香一事,宋思懿才不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经败露。她今日特来兴师问罪,只是为了连乔解救罚跪之人。
但就算为了表现无脑张狂,这位宋美人也表现得过头了。连乔从前不觉得,如今却发现处处皆是破绽,宋思懿见了她连礼都不行,就不怕连乔治她一个不知尊卑的罪名么?
连乔徐徐笑道:“不错,本宫的确有请胡才人来此小憩,实在是看她在寒风中冻得辛苦。就不知胡才人犯了何种罪责,劳驾宋美人代为管束?”
宋思懿昂然挺着头,只差两手叉腰,就和菜市场吵架的大妈一般无二。她道:“嫔妾乃甘露殿的主位,自然有权利责罚甘露殿的从属。胡才人若不服管教,大可以从甘露殿搬出来,就不知娘娘愿不愿意帮她这个忙?”
她觑着连乔的动静,打量着她也是不愿意与人同住的——谁会希望有人和自己争夺皇帝的宠爱呢?
连乔果然顺着她的意思微笑,“本宫不过见义伸手罢了,哪能管她一世?可是也须劝妹妹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妹妹此时正得圣宠自然不怕,等哪日圣心不再了,你的言行便会成为别人攻讦的证据。”
到底只会嘴上功夫,一味假好心罢了。宋思懿看穿她的虚伪,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不恭不敬的告退,“娘娘的话嫔妾听下了,定会铭记在心。”
她正要走,连乔偏偏将人叫住,“紫玉,将本宫备下的那份厚礼赠予宋美人。”
从来没有人自己说自己的礼物贵重的,这位连婕妤真是毫不知耻。宋思懿心下更增鄙夷,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紫玉果然端着一盆东西出来,连乔望着那花儿笑道:“听闻宋美人最好水仙,这株凌波仙子是花房培育出的异种,香花配佳人,正好赠予宋妹妹。”
一盆水仙花而已,值得大惊小怪的!宋思懿神情敷衍的接过,一见之下,脸色却好像吃了苍蝇。
连乔笑问道:“怎么,宋妹妹不满意本宫送的礼物么?”
“不是。”宋思懿连忙摇头,举止却没有方才那般泰然自若,反而尽显慌乱,“嫔妾只是奇怪,玉玲珑需清水才能活,还是头一遭见到有人用煤屑来养花的。”
她望着怀中那抱盆景,只见青翠的茎叶下,密密层层都是漆黑的炭末填实,光看着都觉头皮发麻。?
第69章 男人
连乔姿态娴雅的抿着茶,神情平淡的如同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花房的宫人说了,这花生得稀奇,自然也得用些古怪的法子来培植。你别瞧它是普通的煤屑,若用此来养花,可使玉玲珑的香味更醇厚清雅。”
她掩唇一笑,“妹妹你不妨闻闻,看到底香不香?”
宋思懿哪敢沾染那些掺了麝香的黑土,忙觍颜笑道:“既是娘娘美意,那嫔妾只好欣然接纳了。”
她有意与那盆花保持一定距离,仿佛花儿长了牙齿会咬人似的。
连乔慢悠悠的喝完那盏茶,方诧异抬头,“妹妹怎么还在这儿,是觉得一盆花还不够吗?”
宋思懿没想到她居然只是送花,一时倒愣住了,此时回过神来,忙叩谢告退。
紫玉瞅着女子窈窕的身影,悄悄问道:“娘娘不把麝香一事透露给宋美人知道,莫非是想她自己体会?”
连乔笑眯眯的道:“话说穿了有什么好,虚虚实实才能打动人心呢。”
她不说,宋思懿自己一定免不了猜疑。所谓疑心生暗鬼,光是猜测连乔的意图恐怕就足以让她整宿整宿睡不好觉了。连乔今日的举动旨在震慑,就算不能让狐狸现出原形,吓一吓她也是好的。
“那盆景里果然盛有麝香么?万一宋美人把此物拿到陛下跟前,咱们岂非反落入她的圈套?”紫玉忧心问道。
连乔笑她多虑,“放心,那就是碾碎的黑炭罢了,就算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我也犯不着将自己搭进去。”
而且杨涟在发觉蹊跷后,早就将那些麝香炭带回太医院处理,美其名曰可供药用,其实无非怕连乔沾染这些污物。虽则他是一片好心,连乔心里却暗暗发苦——身为宫中的女人,连避孕都不能自己拿主意,真是太惨了。
宋思懿一走出怡元殿,就将那株水仙交由贴身侍女翠翘捧着,自己却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远远避开它。
翠翘不得不承担这份苦差事,却巧妙的用衣袖掩住口鼻,免得那香味从七窍钻进去——她虽然还未出嫁,可是也想过以后生孩子呢!
翠翘凝望着主子端好的面庞,瓮声瓮气说道:“美人,您说连婕妤会不会已经发现咱们做的那些事了?不然好端端的为何来这么一出,奴婢可从没听过什么煤屑养花的鬼话。”
她翻来覆去的查看手里的盆景,觉得这花儿别无稀奇之处,由于缺水的缘故,甚至有些枯萎了。
宋思懿冷淡的道:“发现了又如何,我如今得宠,她也只敢敲打敲打,无凭无据的,谁又能将我怎么着?”
“倒也是。”翠翘放下心来,“想来胡才人也没胆子到连婕妤面前告发您,何况以她那副蠢笨脑子,定想不到是美人您在背后做鬼呢!”
宋思懿凌厉的望了她一眼。
翠翘情知自己口无遮拦,犯了主子的忌讳,赶紧奉承她道:“其实美人您何必将这些小人放在心上,老爷从前请仙师为您算过命,您可是有皇后运的,要不陛下怎么迟迟未肯立后,而您又恰巧得以入宫呢?这都是命里注定的。”
宋思懿紧紧抿着涂泽唇瓣,并不搭理翠翘半句,可是她心里未尝不这么想。算命的瞎子或许当不得真,但是她既然来了,自当为自己谋一条更好的出路。皇后的位子固然不是好坐的,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至少她不害怕失败——只要有万分之一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她也要牢牢把握。
话虽这么说,连乔的举动毕竟让宋思懿产生了警惕,往后她虽还是一样傲慢,在连乔面前却有意收敛着,不敢气焰太盛,仿佛怕了她三分。
众人暗暗纳罕,看来小狐狸还是斗不过老狐狸,宋美人这小妖精再能干,也还越不过连婕妤这尊大佛呢!
连乔的目的仅止于此,若是什么底牌都挑明了,宋思懿很快就能找到应对之策;她越是这样遮遮掩掩的,宋思懿反而会疑神疑鬼,在这种敌暗我明的前提下,宋思懿纵有什么诡计也不敢任意施展。
临近年关,穆皇贵妃越发忙碌,连乔等一干嫔妃却落得清闲。她先前偶然向皇帝提了一嘴酿梅花酒的话,本只是随口胡说,可后来兴致降临,便想试一试。正好上个月紫玉摘了些红梅花晒开,本想做装饰的,如今却被连乔尽数取来泡酒。虽不及古方上所言滋味醇厚,但嫣红的梅花瓣浸在澄明的酒液中,袅袅待开,也颇有观赏的意趣。
皇帝来怡元殿时,连乔就请他品尝此酒。
楚源浅酌一口,面上泛起浅淡笑痕,“意思却有,只是味道太淡。”
“本来也只图个风雅罢了,谁还认真品评?”连乔扫兴的扁着嘴。
楚源揽她入怀,觉得她这样的情态再自然可爱不过,“朕不过说句实话,你就又不高兴了,整个宫里除了你,再无人敢对朕甩脸子!”
果然男人内心都住着一个抖m。
连乔酸溜溜的道:“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喜欢的美人,陛下何不找她们?”
“你这话是指宋氏?”楚源在她腰间重重掐了一下,嘴唇却紧贴连乔的耳畔,“朕在宋氏那里多歇几晚,你就又吃飞醋了?”
“臣妾可没这么想。”连乔傲娇的背转头,像蛇一般扭动身体,想挣脱他的怀抱。
楚源哪能容她离开,依旧紧紧地扣着她,呵气道:“你不好奇朕为何突然封宋氏为美人?”
连乔在他怀里慢理云鬓,“陛下爱封谁就封谁,旁人还敢有异议不成?何况宋妹妹美貌聪慧,她担当得起。”
对于这其中的缘由连乔亦有几分好奇,但想来也不过是男女间那档子事,便懒得理会了,没想到却是皇帝自己先沉不住气。
楚源见她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分明还是很有兴趣的,遂笑道:“宋氏再美也及不上你,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朕之所以晋封,无非是看她讲的故事好听罢了。”
“什么故事?”连乔不由自主的问道,究竟什么话能打动眼前这个冷心冷肺的男人?
楚源清了清喉咙,道:“宋氏五岁的时候,她父亲请一位瞽目道人为她批过命,那道士说她命中带贵,有皇后之分,为此非但分文未取,临走还送了一块凤凰玉璧给她。”
“阿乔以为如何?”楚源停下且卖个关子,笑意澹澹的看着她。
宋思懿可真大胆,连这种谎言都敢捏造,是算准了古人都迷信吗?连乔偶尔翻读经史,见里头的皇帝太后等等,多半要为自己捏造一段稀奇的身世,看来宋思懿也是个好读书的好妹子,从里头得到启发。
连乔轻哼一声,“这老道士出手可真大方。”
显见得她是不信的。
皇帝似乎也不信,因为笑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可他却道:“宋驿丞本来也觉得不足为信,更不愿任意取人财物,便要将那块玉璧送还,谁知追到拐角,那道人却不见了,荒野里不闻人踪,如此方保留了下来。宋氏将那块玉璧给朕瞧过,质地精细,不似驿丞所有之物。”
驿丞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官,里头的油水却也不少呢!连乔懒洋洋的靠着他胸前,“陛下既然已经相信,何不就立宋妹妹为皇后呢?宋妹妹出身虽低,可皇后也不是个个都看家世的。”
“谁说朕信了?”楚源奇道。
“那陛下为何晋封宋妹妹,这不是有意将人往歧路上引么?”连乔自他腿上爬起,抬头注视着他。
楚源还是那副含笑淡然的神气。
连乔望着这俊美无俦的男子,蓦然领会出此人的用心多么刻毒。他其实早就看出宋思懿在捏造谎言,却故意不拆穿她,反而老鼠戏猫一般的给予其希望。宋思懿还以为自己可将皇帝玩弄于鼓掌中,却不知在楚源眼里她和舞台上的伶人一般浅薄可笑。这种恩宠的假象,无疑会使宋思懿的信心更加膨胀,当她发现自己离凤位隔着迢迢大河的时候,她会作何感想呢?
原来楚源真的只是将宋氏当成玩物而已。
呵!男人。
连乔一时间感慨万千,她们这些女子无论怎样争斗,在皇帝眼中都和过家家一般,不值一提。宋思懿有本事去谋害别的女人,倒不如好好对付皇帝——可惜皇帝这道城池实在太难攻克了,一个人经历的事情不同,眼界自然也会不一样,现在连乔也不能确信,自己是否成功的瞒过了皇帝。
楚源仍在盯着她,似乎能在她衣裳上烧出个洞来。连乔不愿叫他瞧出心中的千回百转,遂假意嗔道:“这些闺房私语陛下也拿来同臣妾说,敢情陛下对宋妹妹的承诺都是哄傻子哩!就不知您对着旁人的时候,是否也把臣妾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都吐得一干二净了?”
她眼波流转的望着楚源,虽满面娇嗔,眼中却有无限情意。
楚源绕起她一缕头发,似乎漫不经心,“你的话朕自然不会对旁人提起——只要朕一人听着就够了。”
倘若连乔是个初入宫的女孩子,听了皇帝这句话也许会惊喜得全身发抖,原来皇帝待她这样特殊。可惜连乔已见识过皇帝对太多女人的无情,如何能相信自己同她们不一样?
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第70章 远行
话不投机半句多,连乔盈盈起身,“小厨房送来了片好的牛羊肉,臣妾又想吃古董羹了。”
关于其他女人的话题至此告一段落,连乔也想不出什么转移话题的巧妙法子,想来想去,还是吃的最保险。当然皇帝方才的话也令她略略放心,至少宋思懿已不足为虑,她还以为楚源对这位宋美人有多钟情呢,原来不过如此。这样看来,就算宋思懿日后闹出再多的幺蛾子,连乔也不用担心皇帝偏袒一方了。
热腾腾的汤羹在泥炉上烧得滚沸,连乔将盛有姜醋葱蒜的白瓷碗碟一一摆好,轻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楚源笑望着她,“阿乔也懂诗?”
连乔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分寸的微笑,“偶然看到两句便记下了,算不上精通。”
学生时代学过的诗句,现在依稀还记得几首,但那和自己作是不一样的,连乔若走出去假充内行,想必会叫人笑掉大牙。所以她时常纳闷,从前书里那些穿越女究竟是怎么凭诗才惊艳世人的?照她看,要达到这样的程度,至少得随身带一本古诗词大全才行。
楚源笑道:“不会不要紧,朕可以教你。”
看来他很享受教书育人的乐趣。男人总是如此,时刻不忘表现自己的征服欲和优越感。对着连乔是这样,说不定宋思懿的小家碧玉气质也让皇帝获得某种满足。
可惜皇帝自以为是的恩宠,在连乔看来却如狗屁一般,好不容易远离了课堂和书本,现在倒又要重新捡起来?她还没那么闲!
连乔苦恼的托着腮,“谢陛下盛情,可惜慧慧年纪尚小,还离不开臣妾,难得寻觅空隙,只好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楚源也并非好为人师,事实上他也未见得有空,只是难得提出一件差事,却被连乔轻轻巧巧的踢开,未免有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不爽快。
他气呼呼的捏了捏连乔的鼻子,“你就会找些托辞,朕看你是不想学吧?”
“怎么会?有陛下教我,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实在不得闲,大约等慧慧到两三岁就好了。”连乔嬉笑着,用一片羊肉将他的嘴塞住。
羊肉已经炖的快烂了,两人于是大快朵颐。连乔吃得津津有味,比起搜肠刮肚的和皇帝叙话,还是美食更对她的胃口。
却不料皇帝冷不丁来一句,“你伯父在西北打了胜仗,捷报传来,朕听了十分喜欢。”
连乔抬头,发现皇帝一眼不眨的望着她。
这是个什么意思?
连乔一点也不感到高兴,连家建立的功勋越高,越使她意识到大厦将倾的危险。皇帝的语气虽是欣喜的,可他真的这样以为么?
连乔只能摸索着道:“大伯父是陛下您的臣子,为您尽忠是应当的。”
楚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连乔提心吊胆的扒着饭,嘴里却只觉得食不知味。她总以为凭借女儿可以博得皇帝几分温情,却常常忽略还有一条潜在的导-火索。连钺功勋累累,大权在握,真如烈火烹油之盛,谁也不知道这把火何时会烧遍整个连家,到时连乔亦无法幸免。
要是有个机会可以劝说那几位家长便好了,可是连乔出宫的机会都没有,何谈与家人面谈?她唯一能见到的是宋夫人,但是照宋夫人那个性子,就算说明利害,她也绝不会听的。
伴随着荣耀下的隐隐忧虑,新年就这般溜走了。这是连乔在宫中度过的第二个年头,已经完全失却新鲜感,只剩下沉闷和麻木,这天家气象看似富贵万千,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要是有机会能出宫逛一逛就好了,连乔并非贪玩的性子,可是在红墙之内待久了的人,往往分外渴望新鲜空气。
成康五年的春天比以往来的都早,娘娘们早早换上新装,庆幸不再为冬日臃肿的衣着困缚。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好消息悄然造访:皇帝决定前往北漠围场春猎,宫中有头有脸的几位主子当然也是要一同跟去的。
连乔更是非去不可,因为北漠的大军正是败在她伯父车骑将军连钺手上。这北漠虽只是一个游牧民族,却生来兵强马壮,精于搏斗,多年来与大兴朝为了争夺土地,始终纷乱不休,虽说泰半只是小打小闹,却也带来不少滋扰。去年连钺采纳智囊妙计,用火攻法大破北漠数万大军,烧得他们丢盔弃甲,为此北漠那头才乖乖递上降书。如今两国建立了和平条约,总得假意修好,北漠王才诚意相邀大兴皇帝共同狩猎,为了彰显大国气度,楚源当然也不肯不去的。
连乔对远行并无异议,反而认为是个好机会:一来可以松散筋骨,二来,若有幸见到那几位族亲,也须告诫他们兔死狗烹的道理,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也为了连乔自己的性命着想,这烫手的权柄还是早早交出为好。
唯一令她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人也要跟着去。
崔眉弓着背站在她跟前,满脸都是情非得已的苦笑,“陛下本来也是不愿意的,可连将军指名道姓的说了,二小姐他也想见一见。娘娘您也知道,那件事说出来到底不大光彩,为了承恩侯的面子着想,陛下可一直都没提呢,所以……”
连乔不露声色的看着他,皇帝派崔眉来传话,而非亲身前来,就已经说明他的意思了:他实在不好开口。
可连音是不能不去的。
连乔只能笑道:“瞧公公这话说的,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连美人总归是本宫的亲妹子,即算陛下不提,本宫也要向陛下开口咧!”
崔眉大喜,忙道:“怪道陛下总说娘娘是最明事理的,奴才见了也实在佩服!娘娘方才的话说得实在对极了,一家人哪来隔夜仇呢?想来连美人经过这一年来的禁足思过,一定早就悔过了。”
但愿吧,连乔默默地想。她本想这回可以好好同家人叙旧兼说清利害,谁知突然多出连音这个变数,到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消息传到含春殿时,幽禁许久的连音尚难以相信,“你说真的?陛下真的愿意放我出去?”
崔眉看着她苍白脸上掩不住的欣喜,心里默默的道:愿意倒是愿意,却并非为你这个人,只为你有个好伯父而已。
他直起脖子陪笑道:“自然。所以美人您快收拾一下吧,不日就要随陛下远行了。”
再三的确认这消息属实,连音高兴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子,此时她身上别无长物,便顺手拔下发髻上一根银簪子道:“小小意思,公公拿去打酒吃吧。”
崔眉不知从连乔那里得了多少好处,哪瞧得上这根光秃秃的素银簪,满脸是笑的道:“美人您太客气了,奴才哪能要您的东西,您自个儿好生收着吧。”
连音看不出他嫌礼物菲薄,只当这老太监果真清高,便不以为意。
眼看崔眉揣着拂尘飘飘然离去,连音急忙唤来侍婢碧鸢,“快,为我更衣,要那件杏色遍地桃花碎的衫子,对了,还有妆奁。”
她忙忙碌碌的在镜里寻找自己的身影,觉得面容太憔悴了些,须傅些粉才好,嘴唇也不怎么有血色,最好涂点口脂。
碧鸢见她一门心思打扮好了去勾引皇帝,不禁劝道:“美人,咱们好不容易能出去,还是想想连婕妤那里该怎么交代吧。”
“交代?”连音轻蔑的瞪她一眼,“我还没找她算账呢!这回见了大伯伯,我定得把她的劣迹一件件抖搂出来,听听她是怎么害自家人的!”
连音的理直气壮委实出乎碧鸢意外,她哑然半晌方道:“但,分明是咱们有错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