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小宝的名字,何富贵脸色不太好看,只哄道。
“小成,下次别去寻小宝玩了。”
“为什么?”何金成不解,“他家好多好看的洋画儿,房子也漂亮,他妈妈脾气也好,还要留我吃饭呢,红烧肉,今晚要请我吃红烧肉!”
何富贵脸上青白交加。
小三沟那儿哪里有什么房子?
青草纷长,树木茂密,那地儿偏僻得很,谁在那儿盖房子了!
六里镇,小三沟。
清风吹来,摇曳青草成麦浪,潘垚手持打鬼棒,瞧着那抱着手嚎啕大哭的小宝。
只见他指着自己,眼里有怨,有委屈,豆大的眼泪掉下,含糊喊着姐姐坏,姐姐打人!
啧,叫她姐姐呢。
潘垚撇了撇嘴,手一转,打鬼棒搁在身后。
“别哭啦,都不知道死多久的老鬼了,还有脸扮嫩,还叫我姐姐呢,羞羞羞!”
“你是谁?要对我家小宝做什么?”母子连心,感受到小宝吃了痛,这会儿正哭着,女子手中还挎着篮子,突然的出现。
她护在小宝前头。
潘垚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篮子上。
只见上头有青绿色的菜苗,还有几个鸭蛋,一条肉,瞧过去就像是供销社里买回来的一样。
这会儿护在小宝前头,搂着孩子,就跟寻常的阿妈一样。
不远处,一处木石混制的瓦房在林荫下,篱笆丛丛,院子收拾得干净又整洁。
潘垚没有说话,手中的打鬼棒往地上一插,灵炁以打鬼棒为中心,猛地朝四周漾去。
只见灵炁具象成打鬼棒上的文字,所过之处,诛邪避退,迷障破去。
女子搂着小宝的手一僵,瞧着潘垚的目光有着忌惮。
迷障破去,这儿哪里还有什么干净整洁的房子?
杂草疯涨中,隐约可见那儿一处土包微微拱起,上头有一块木头的坟碑。
风雨侵袭,木头老旧腐败,坟碑上的字迹也模样了,残破不堪。
隐约能见【妻姜氏之墓】这几个字,缺胳膊断腿的。
就连女子挎在手中的篮子,里头的青菜肉和蛋也不见了。
上头是石头枯叶,那肉也只是夏日随处可见的蝉,脱了鬼炁束缚,这会儿,蝉翼颤颤巍巍,它积蓄了一把力量,这才高高跃上枝头。
应和着蝉鸣大军,拼了命地嘶吼。
姜桠丫青着一张鬼脸,目光幽幽,“小姑娘好本事。”
被她搂在一处的小宝,他同样青白着一张脸,眼睛黑黢黢。
此处鬼炁深深,阳光落不到地,被这一大一小的老鬼瞧着,还是有几分瘆人的。
潘垚皱眉,“你也是做阿妈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孩子出了事,骨肉连心,当爸妈的该多着急。”
姜桠丫冷笑了一声,“小宝无聊,我领个孩子回来和他玩,又没吃他,又没害他,有什么错?”
“况且,他自己也是乐意的。”
见面前这女鬼毫无内疚,要是不打服气了,回头肯定还会再寻何金成!
就是不寻何金成,镇里还有别的小娃娃。
鬼物狡猾诡谲,惯会用迷心法,喜欢拍洋画儿的可不止何金成。
别说鬼哄人,就是人哄人,那都是容易的,半大小子,从来都不知天高地厚,糖果,冰棍……不需要多费心思,那也能将人哄走。
潘垚手中的打鬼棒缠斗而上,灵炁和鬼炁碰撞,气劲涌动,其势煊赫,远处杨树拍着叶子,哗啦哗啦作响,女鬼冲潘垚一笑,阴气森森,眼中带着恶意。
她的身影忽远忽近,前一刻还在十来米之外,下一刻,青白的脸突然凑近,鬼脸放大,潘垚皱了皱眉,鼻尖隐约能嗅到那股腐朽的味道,混合着些许香灰的烟气。
小鬼嘻嘻怪笑,唤着来玩呀,来玩呀,应和着白杨树鬼拍手的声音,阴炁森森,缥缈又幽幢,突然,小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鬼意呼啸而来。
两鬼忽远忽近,缠绕着潘垚,时不时还会五官淌血,偏偏嘴角勾一道笑意,怎么看怎么瘆人。
潘垚手中化作手链的五帝钱币铮铮作响,隐隐要化作利剑。
再一次瞧到女子披散头发,忽然凑近的脸,潘垚暗道,手札上说的不错,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果真如此。
这是在吓自己呢,莫怕!
潘垚探出手,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虚空中探出。
只听小鬼尖锐的声音起,哀嚎惨叫。
下一刻,潘垚手中拎着小宝脑袋后头的那条小辫,五帝钱币铮然而动,瞧着像是要将这扎了红绳的小辫斩断。
“不!”女鬼痛楚一叫,忽远忽近的身影停住。
瞬间,打鬼棒横在她的脑门处。
煊赫的鬼炁褪去,这一处重新安静。
“不,不要动小宝。”女鬼眼里沁着泪,命门被抓,她狼狈地跪了下来,凄凄摇头,“求你,别动小宝。”
潘垚瞅了瞅女鬼,又瞅了瞅被自己抓着小鼠辫的小鬼,略略想了想,恍然道。
“是子母坟,难怪这么凶。”
女鬼红着一双眼, 视线落在潘垚身上。
只见她抓着自家小宝脑门后的鼠辫,旁边,五帝钱币宝剑漾着金戈之炁, 铮铮而动,好似下一刻就要高高扬起, 将那小辫斩断,凛然不可侵。
听到一句凶, 姜桠丫鬼泪都要沁出了。
她是凶, 可这小姑娘也不遑多让啊。
“还请仙长仁慈,饶小宝一命。”
“他自小没有玩伴,孤零零地跟着我,只能自己和自己玩, 我这当妈妈的不忍心, 这才寻了小成过来。”
“铸下大错, 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关小宝的事,他还是个孩子, 什么都不懂……是我, 是我的错。”
姜桠丫泫然欲泣。
潘垚将小宝的鼠辫抓得更牢了。
这可是小宝这小鬼的命门,而小宝,他又是这女鬼的命门。
所谓子母坟,那是一坟中葬两尸,尸体是母与子。
母子同心,鬼力煊赫,尤其是那女鬼,女子为母则刚,护子心切, 自然更是凶悍得很。
见女鬼不像是产子而死的鬼,虽然凶,但她不是产鬼,要是产鬼一尸两命的母子坟,那只有更凶的。
潘垚略略想了下,便知这母子只是葬一处,由母给予子荫蔽的子母坟。
一般来说,小孩夭折是没有坟墓的,一些人会将它葬在亲长身边,由亲长庇护,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也能够享一份香火。
她瞧了瞧揪在自己手中的辫子,上头鬼炁凝聚。
潘垚听老仙儿说过,有一些地方,长辈期许孩子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就会为孩子留一条尾发,叫做百岁辫儿,意味着拴儿。
等到十二岁之时,过了人生这第一道坎,才将这辫子剪去。
这小鬼还未长成便夭折,缺啥就想有啥,鬼炁氤氲,命门便是在这辫子上。
要当真被五帝钱币剑剪去,鬼炁溃散,小鬼定然元气大伤。
潘垚将小宝的辫子拽紧。
小宝吃痛,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对面,女鬼一副担心模样。
她恨恨地瞧着潘垚,敢怒不敢言模样。
潘垚嗤笑:“我才只是抓了抓,你就心痛成这样?”
“你们阴气森森,将何金成冲撞得魂魄不稳,二魄都出了窍,整个人傻愣愣地在家里拍洋画,你想想,他妈妈急不急?心里痛不痛?”
姜桠丫被潘垚训得垂头不语。
潘垚也知道,人死后就无情,指着这当鬼的妈和当人的妈妈感同身受,那是不可能的。
这下这么乖巧,那是因为命门被她抓着!
但凡自己弱一点,这会儿听训的就得是自己了。
不对,鬼可没这么好心,自己要是败了,哪里只是训一训骂一骂,鬼物诡谲无情,定要将自己捉弄得心肝俱裂,享了那害怕的七情六欲,那才罢休。
“不成,我不信你的鬼话,你家小宝还是搁在我手中比较妥一点。”
左思右想,潘垚觉得,还是不能轻易放了这小鬼女鬼。
狗儿出门,还得牵个铁链子,讲究一点,嘴巴还得套狗嘴套呢,没道理这鬼就不用。
手诀一掐,一阵青烟拢过,叫小宝的小鬼尖叫一声,下一刻,他便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潘垚手中拎着一张小人剪纸。
不同于阿大上头绘的剪纸成兵术的符文,这张剪纸上,朱砂细细密密,弯弯绕绕,上头隐有雷霆之光。
那是镇邪雷霆符文,鬼属阴,尤惧至阳雷霆。
“小宝!”女鬼凄厉一叫,再看潘垚,眼里沁着血泪。
潘垚唬了一下,“只是关着他,又没害他,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坏心眼。”
被潘垚这么拿话一堵,姜桠丫一窒,只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那仙长干脆将我也收了。”
瞧着潘垚拎在手中那张小纸人,只见它短手短脚,揉搓着眼睛,就像小宝在蹲地嚎啕大哭,母子连心,姜桠丫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子母坟,母亲荫蔽子女,将孩子看得比自己都重,见小宝在潘垚手中,眼看着脱逃无路,姜桠丫自暴自弃,将自己都送给了潘垚。
此时太阳西斜,光落在这一处,鬼炁散去,这一地没有了那灰蒙阴冷,山风吹来,带着山林的凉意,还有那浓郁的生机。
潘垚也不客气,直接往女鬼身上下了禁咒,让她不能再随意害人。
没有坏心眼也不成。
“别说我凶,谁让你无缘无故害人了!”
“真是个大聪明,还会用纸元宝幻化洋画儿,哄着人跟着你们跑,人贩子都没你行呢。”
一路朝六里镇上走去,瞅着跟在身边,对那小纸人牵肠挂肚的女鬼,潘垚还忍不住唠叨吐槽。
“对对对,你家小宝自小当鬼,无人玩耍可怜,带了何金成回来,这下玩得痛快了,可也把人害惨了。”
“二魄离体,回头要是离魂离习惯了,那该怎么办!”
骨折脱臼能成惯性脱臼,这阴气沾得重了,魂魄不稳,离魂都能成惯性离魂呢。
还好接下来是暑假,七八月份太阳最大,多晒晒日头,去去晦气,不去阴邪的地方,再等大一些,应该就魂魄稳固。
潘垚还在想着一会儿要和何叔他们说的话,这时,就听女鬼声音细细。
她有些怕潘垚,想着自己有理,又理直气壮地大声了一声。
“不是无缘无故。”
“说来,以后,我家小宝还得喊何金成一声舅舅呢,这舅舅陪外甥玩,不该是理所当然吗?”
潘垚脚步停住:“……啥!”
姜桠丫越想越是这个理,身子板都挺直了,瞧着身边这小仙长傻眼模样,更是有扬眉吐气的错觉。
“我说,那小成以后得是我家小宝的舅舅,娘亲舅大,这舅舅陪外甥玩一玩,哪里就是什么大错了?”
“我只是让他们提前熟络熟络感情!”
听了女鬼的话,想着这里头竟然还有这样的缘由,饶是潘垚这样见惯大世面的,都有些傻眼了。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何金成的姐姐,何富贵的闺女儿,那叫做何美娟的靓女,她还没嫁人呢!
那时候,正月十五游娘娘,何美娟瞧见别人祈花,她觉得好东西稀罕,这才有人抢,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就跟着凑热闹,抢了一束代表求子嗣的塑料石榴花。
后来,游神时人多,人挤人,那束石榴花就被挤掉了。
回来的途中,潘垚瞧到送子娘娘差人将孩子送来,一船男娃,一船女娃。
因着何美娟未嫁,那叫小六的奶娃娃一路哭哭啼啼地被娘娘座下姓李的夫人牵了回去。
李夫人性子好又温柔,一路不断安慰小娃娃,让它再在娘娘那儿待一年,等第二年祈花了,再将它送到好人家的家里去。
潘垚还记得,那小娃娃头顶冲天辫,穿一身红艳艳的衣裳,就像石榴花一样。
路上,它嘟囔着阿大阿二他们做哥哥,等到第二年,自己只能当弟弟,明明该是同龄的,结果却矮了一截,好生委屈。
小娃娃嘛,都想着当哥哥姐姐,不想当弟弟妹妹。
后来,瞧着自己的龙头灯威风,那小六还咬着手指头,泪眼汪汪地瞧个不停呢。
潘垚将手中的小纸人拎到面前瞧了瞧,稀奇得不行。
这叫小宝的要投胎了?
何金成要当舅舅了?
那这么说,何美娟在大城市里嫁人了呀。
这样想着,潘垚也嘀咕出了声音。
“这么快就嫁人怀宝宝了?过年时候还是大姑娘呢,祈了花又丢了花,让小六那小娃娃好一通的哭。”
啧,小六可比这小宝性子好,人也可爱,何美娟这婚结的呀,没赶上好时候!
当然,当着人家阿妈的面前,潘垚也是有眼力见的。
她不说这话,怕说了讨人嫌。
在当妈妈的眼里,自家的宝没有糟糕,只有最好,最可爱!
“没呢。”姜桠丫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孩子是怀了,不过,这亲还没有结,估计也结不成。”
潘垚再次大嗓门,“啥!”
饶是母子俩都在潘垚手中捏着,瞧着小仙长瞪眼模样,姜桠丫还是抿嘴笑了笑。
她纤细又透着苍白的手将脸颊边的碎发往后夹了夹。
是个烟火气重的小仙长呢。
这样也好,起码心软,小宝在她手中也遭不了大罪。
姜桠丫沉甸甸的心情放松了些许。
“没结婚,她在G市给一个大她二十来岁的男人那儿,给人家做姨娘娘。”
“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什么孩子生下来后就离婚,和她结婚,都是骗人的,老男人哄小姑娘呢!”
潘垚还被这消息惊得傻眼,就听旁边这女鬼轻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男人发财靠的都是舅家的路子,哪里敢离婚,离婚了,两家没了关系,谁还带他发财?”
潘垚:……
敢情你也知道鬼会骗人啊!
事关何富贵的闺女儿,何金成的姐姐,潘垚又问了几句,可算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
面前这女鬼叫姜桠丫,是百年老鬼了,因为牵挂着这叫小宝的儿子,她一直没有去投胎,想先安顿好了孩子,无牵无挂了,她再去投胎。
何美娟怀了孕,腹中胎儿和小宝有了联系。
眼瞅着小宝要有新的开始,姜桠丫替小宝欢喜。
虽然母子情缘将断,但只要孩子以后能好,重新为人,能吹到清风,感受到阳光,吃到那温热的食物,到处都是亮堂堂又热闹,她这做阿娘的,只有欢喜与感激。
这是慈母心肠。
也正因为这慈母心肠,她去瞧了何美娟。
这一瞧,姜桠丫就不乐意让小宝投到何美娟肚里,当她的孩儿了。
姜桠丫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愁苦,似是想到什么,声音幽幽,泛着几分凉,又带着几分厌。
“姨娘娘的孩子有什么好的,出生便是罪,这是原罪,父不忠,母不贞。”
“走到哪里,大家都会指着说上一说,碰到厉害的嫡母,面甜心苦,孩子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不想让小宝,不想让小宝,让他再遭这个罪。”
说到后面,姜桠丫的声音又轻又缥缈,不仔细听,都听不清那话里的意思了。
潘垚侧头朝她看去,心中暗暗思量。
再遭这个罪?再?
察觉到潘垚的目光,姜桠丫笑了笑,“哦,现在没有嫡母和姨娘娘这个说法了,仙长你还小,可能不懂。”
“我懂。”潘垚点头,“现在叫二奶,以后叫小三,是一段感情中的后来者,第三者,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姜桠丫:……
“小仙长知道的还怪多的。”
潘垚微微点头,“客气了。”
姜桠丫一窒,又有些恼,她可没有夸赞的意思。
再遭这份罪?
潘垚咀嚼着这个词,倒是多瞧了姜桠丫一眼。
姜桠丫也知道自己方才说漏了嘴,叫这聪慧的小仙长听出了点什么,索性也不瞒着了。
“是,我也是人家感情中的后来者,第三者,也吃尽了苦头,连累得小宝也受罪。”
姜桠丫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本该三媒六聘,大红花轿上门来抬,风风光光的进人大门,当那当家主母。
可能日子会没那么富足,但起码腰杆子直,走出去说话也敞亮有中气,而不是那样,瞧着人家家里富贵,就和富户公子有了牵连,不清不白的生了孩子……
结果,没进门不说,孩子还被人抱了走。
姜桠丫低垂眉眼,里头有着怅然,还有几分厌弃,那是对曾经年轻无知自己的厌弃。
怎么能因为几句花言巧语,一些胭脂水粉,一些镯子耳饰衣裳,就这样轻易地被哄了去?最后还交付了自己?
她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真是好生廉价。
“小宝被抱了去,我也病得厉害,心里又恨又恼,我也不知道该怨谁,恨爹娘,恨那绝情的男人,其实我自己知道,最该怨的人,也许该是我自己。”
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有了夫人,却还做着一朝飞上枝头的梦,最后被说辱没门楣,连良家妾都算不上,只孩子被抱了走。
想起往事,姜桠丫身上还有鬼炁翻滚。
“清心!”潘垚掐了道法诀。
一道灵炁落在姜桠丫身上,那翻滚而动的鬼炁得到了安抚,她有些混沌的脑子重新清明。
姜桠丫有些后怕,克制了下心情,只面容复杂。
潘垚想着方才瞧到的坟,那坟茔的木碑上虽然破败,隐隐还能瞧到那缺胳膊断腿儿的字。
她记得,上头有写着【妻姜氏之墓】几个字。
“后来,你还是嫁进去了吗?”潘垚有些好奇。
“嫁是嫁了,倒不是嫁给小宝他爸爸。”姜桠丫摇了摇头,“我病得厉害,眼瞅着就要死了,我爹就收了一吊子的铜板,将我送到隔壁街赖麻子家,给他当了婆娘。”
活不活,都是别人家的事,和姜家没有任何关系。
“呵呵,祖坟旁边女儿坟,后辈恐出愚呆人……”姜桠丫脸上挂着笑,嘴里也是轻轻的笑声。
莫名的,潘垚却心里有些难受,觉得这笑声像是哭声。
姜桠丫眼里浮起一圈水雾,透着些许红。
就为了这一句乡间门俗语,为了还没有影儿的后辈,阿爹阿娘便是连一处葬身之地,都吝啬于予她。
赖麻子是诨名,他小时候得了天花,命大,侥幸熬了过来,那一身皮肉却毁了,他也没什么能力,就在码头边扛包,卖一把力气。
这样的条件,正经像讨婆娘,倒是不好讨。
娶姜桠丫,要用一吊子的铜板,是要攒一段时日,娶回来的婆娘,还是一个病得要死的婆娘。
不过,他决定赌一赌。
左右是一吊子铜板的事,铜板没了,再攒攒还能再有,这东西就这样,左手进,右手就得出,它是活的。
赌赢了,他有一个婆娘,赌输了,也就一吊子铜板的事。
赖麻子赌赢了,却又没赌赢。
姜桠丫嫁了过去,病恹恹的,却还是撑了两年多的时间门。
“他丑了点,心却是好,我病得厉害,爹娘都不耐烦了,倒是他,从码头边扛包,赚两个铜板,就花一个半铜板在我身上……”
就是一颗石头,慢慢煨着,也有了些许的温度。
“我很不解,时常问他,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潘垚看了过去,只见夏风徐徐吹来,带着山林那处绿荫浓浓的凉意,走在林荫下,这女鬼嘴角微微勾着,这是自己方才瞧到她后,见到过最真的一个笑。
淡淡地,宁静地,不带讥诮,不带愤懑,不带诡谲……只单纯的一个笑。
像夏日夜里,那白色的栀子花悄悄绽开,花瓣洁白,中间门一定黄,清风吹来,有幽幽的香气,那是温柔的味道。
姜桠丫好像又见到了那赖麻子脸的汉子,被自己一问,他怔楞了下,好半晌也不知道该说啥,最后,只低低说了一句。
“你是我婆娘不是吗?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不对你好,我还对谁好。”
姜桠丫咀嚼那一句词,明媒正娶啊。
“可惜,我身子不好,拖了两年多,还是没了命。”
“我没了之后,被葬在这一处,后来,我那苦命的孩子小宝,他也没了性命。”
孩子夭折,那是连坟茔都没有,随意埋一处便是了。
小宝被抱到余家,养在正头媳妇膝下,人前温言,人后冷语,谁都知道这孩子是外头抱回来的,谁都能说上两句,小宝的性子便怯弱。
再加上,小孩子难养,一个头疼脑热的,照顾不好,性命便没了。
姜桠丫沉默了下。
“我不怪她,小宝于我是宝,于她就是刺,见一回,痛一回,还得强颜欢笑的大度……要照顾,要费心,如此,才能讨余郎欢喜。”
“没人时候,自然是索性不见,起码眼睛干净,心情舒坦。”
“是赖麻子,他知我生前惦记着这孩子,花了铜板,问了余府的下人,将孩子的尸体抱了回来,搁到我的棺椁之中,清明时候,中元时候,寒衣时候,起码有他供一份祭品,烧一些金银元宝,衣裳被子,我俩都不至于孤苦伶仃,受饿受冻。”
潘垚瞧姜桠丫这样,就知道她是悔不当初,又厌又恨那想着富贵,攀着余家高枝儿的自己。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姜桠丫拳头捏紧,声音幽幽。
“所以,我又带着小宝跑出九幽,不想他投何美娟的胎,再做这名不顺言不顺的孩子。”
出了九幽,外头处处危险,烈日烘烤,还是坟茔能给予安宁,姜桠丫便带着小宝回了六里镇小三沟的坟茔中。
人间门热闹,小宝见了便喜欢。
现在和百年前的时光还不一样,虽然六里镇还是偏远小镇,不过,已经有不少稀奇东西了,洋画儿,弹珠,贴纸,积攒漂亮的糖纸……
一些家里富裕起来的,甚至还有小霸王游戏机。
小宝一人无聊,时常瞅着放学的娃娃,眼睛眨巴,可怜又乖巧。
当妈的不忍心多看,瞧出何金成和何美娟的关系,心中又气何美娟怎么也走了条蠢路,就使了个计,用纸银宝引着何金成,一路引到坟茔处,让这便宜舅舅陪着外甥玩一玩。
潘垚:……
这,一言难尽,真是一言难尽。
算了,还是让何叔头疼着去吧。
至于这女鬼,既然是带着小鬼私逃,想来,应该有鬼差会追来……吧。
潘垚不是太确定的想着。
这会儿太阳西斜,正是黄昏时候,姜桠丫寻着阴影之处往前,潘垚瞧了瞧,只觉得她形单影只,想着她说的,就因为一句乡间门俗语,阿爹阿娘,亲生的阿爹阿娘,竟然连一处坟地都不肯予她葬身,亲缘淡薄,六亲缘浅。
也许正是这样,合葬一处成子母坟,这女鬼的命门便是小鬼,她自己没有的,便盼着孩子能有。
潘垚叹了口气。
只见她手一挥,一张小纸人在半空中飘呀飘,落在女鬼手边,一道青烟起,脑门一帘黑发的小娃儿牵起女鬼那纤细中带着分苍白的手,抽搭了下鼻子,拖长了声音喊道。
“娘——”
“小宝!”姜桠丫又惊又喜,拿眼睛瞧潘垚。
潘垚将打鬼棒一转,背在背后,瞧着天,言不由衷道。
“那什么,他吵着喊妈妈,闹得人脑壳疼,还是你牵着他,哄哄他吧,左右雷霆符我已经绘下,小辫儿抓在手中,谅你也不敢乱动!”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潘垚掐了道手诀,半空中出现一道指长的小闪电,就在小宝脑门后的小辫子上。
虽然小巧,威慑力十足。
做鬼的无情,却也知好歹,姜桠丫轻叹,是个心软的小仙长。
“多谢仙长,我知道,您是好意。”
潘垚当然知道自己又心软了,但凡心硬一点的修士,以小鬼为质,役鬼术下,但有所命,女鬼无不敢从。
子母坟可是很多道士想豢养的鬼,女鬼凶,又有小鬼为质,能做的事多了,反噬的可能性也小。
她就在手札上见过,以前时候,有人将小鬼养在瓶中,役使女鬼,能敛财,能杀人,能放火……不需要多大的本事,只要捏着养小鬼的瓶子,女鬼便会投鼠忌器。
要知道,鬼物诡谲无情,召灵请鬼,要是自身本事不够硬,鬼灵可是会冷嘲笑视,指使不动不说,有时还会反过来捉弄。
“别说什么何金成是舅舅的浑话,你家小宝还没投胎呢,认什么亲戚呀,错了就是错了,一会儿,你得给何家好好赔礼!”
“哎。”姜桠丫应下。
六里镇,何家。
“什么!美娟怀孩子了?”
何富贵眼睛瞪圆,暴跳如雷,薅了薅发,瞧着快要发疯了。
潘垚:……
她目露同情。
真是一波初平,一波又起。
难,何叔一家真的难,着实是太难了。
清风吹过, 龙眼树微微摇晃,一丛丛的龙眼花簌簌而落。
傍晚时分,此地自有一种倦鸟归林的静谧, 外头自行车的铃声也多了些,叮铃铃, 叮铃铃地作响,那是下班回家的人,虽然疲惫, 却带着几分轻快。
小弄子里, 三三两两的小娃娃跑在一处,嬉闹玩笑,玩着捉鬼摸虾的游戏,笑声如银铃。
小宝被外头的热闹吸引,一直探头往外头瞧,心不在焉模样。
姜桠丫拉着小娃儿的手,在潘垚灵炁的作用下, 她和小宝显了形,不过,两人倒是不可怕, 没有青脸长舌, 也没有七窍流血,最多就是面色白了一些,脚微微点起,后跟不着地。
她诚心诚意地道了歉, 何富贵和陈依玉皱着眉,有些怕,也有些怒,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计较,只知道这子母坟的鬼被潘垚收了,起码,接下来是害不到他们家金成了。
哪里想到,这才轻松五分钟不到,就听了这震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