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槐木炼化的空间小,这会儿,就请你暂时先克服一下。”
槐木生长成大树时,容易空心,也正是因为它这一特质,潘垚用法诀在木中开辟了些许空间,凝聚了江水在其中,让陆雪琼在里面可以不用太辛苦。
陆雪琼环顾周围,它就像在另一个空间一般,四周有水,也有山石,隐隐还有流水潺潺之声,就像一处洞穴。
而洞穴透进光亮的地方,能瞧到外头的世界。
想来,那便是现实和木中世界的交汇之处。
“仙长有心了。”陆雪琼趴在光影重叠之处,身子浸润水中,贪婪的瞧外头的光亮。
这样离开水面的视角,它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有过了。
潘垚想了想,歇了将小木人收回挎包的想法,直接将它往自己肩头一搁。
“好了,爸爸,我们开始捞鱼吧。”
潘三金好奇的多看了几眼,就见那小木人也灵活。
随着潘垚将它往肩头一搁,它自己便扒拉在潘垚肩头的衣裳上。
这会儿,潘垚穿一身嫩黄色的毛衣,毛衣是毛线钩的,中间有空,倒是让小木人得了便宜,细细的手指一动,轻轻松松的便勾住那毛线缝隙。
潘三金瞅得认真,直道稀奇。
陆雪琼有些羞赧了,借着顺发的动作,它微微侧了侧身。
潘垚注意到,立马去推潘三金,不让他瞧了。
“为什么啊,我就看看。”
“不能一直盯着看,陆姐姐是姑娘家,爸爸你要是再看,我回去就告诉妈妈,说你在外头,一直偷看大美人!”
潘三金:……
这坑爸爸的货,这地儿哪里来的大美人啊,明明就一木头雕的,他在船厂都瞧腻了!
“成成成,我不看了。”
潘垚哼哼,果然,还是爱红妈妈的名头好用!
潘三金倒着船收网,瞧着渔网里兜住的大鱼,眼睛都瞪大了。
“这么肥的鱼,这是养了冬膘啊。”
“辛苦陆姐姐了。”
潘垚瞧到了,亲昵的蹭了蹭扒拉在自己肩上的小木人,感谢道。
被这样一蹭,陆雪琼耳朵尖都要羞红了,好在,这会儿它是小木人,木头又怎么会脸红呢。
它打着磕绊,“不,不辛苦。”
潘垚笑了笑,眉眼弯弯。
不一会儿,船舱就被这鱼儿装满了,这还只是捞了一张网上来的鱼获。
瞧着那张合着鱼鳃的大鱼,潘三金当机立断。
“我们先送这些鱼儿回家,让你妈妈帮忙捡网,鱼儿也要用水养着,剩下的网,我一会儿再来捞。”
说完,潘三金便送了鱼和潘垚回去。
再出来时,他先空船送了潘垚去白鹭湾,不忘交代道。
“爸爸先去捞鱼了,你自己忙去,别乱走,回头爸爸再来接你。”
潘垚:“爸,没关系,我自己也能走。”
夜里时候,不要说白鹭湾了,她都能飞到岷涯山脉里去。
潘三金还是不放心,平时时候,小孩虽然也是自己走路去上学,不过,那时路上同伴多,人多势众,蚁多也撼树,就是坏人想要做坏事,瞧着那么多个孩子,也得自己掂量掂量。
今儿不一样,今儿潘垚只有一人。
“还是等爸爸来接,年关快到了,就算是攀高儿的小毛贼都想要捞笔大的,好过一个肥年。”
“你一个人呢,爸爸不放心。”
“那我等爸爸来接我。”
来自老父亲的担心,潘垚只得应了。
白鹭湾的码头在村子外头,告别了潘三金,潘垚抬脚朝白鹭湾方向走去。
白鹭湾的村子口有一块大石头,上头写着白鹭湾三个大字。
沿着村路再往里走一小段路,就能瞧到东面有孤零零的一处屋子,屋子老旧且不大,是木头搭的。
这会儿白憨儿正在和人讨火柴。
被拦下讨火柴的,正好就是徐平,跟在徐平身边的,还有妻子陈玉梨,以及儿子徐莳树。
“求求你了,给盒火柴吧。”
白憨儿伸出手,咧嘴笑得有几分讨好。
大冷的天,他的头发还是刮成了板寸,应该是自己拿刀刮的,刮得不好,这里长一点,那里短一点,就像个掉了毛的癞皮狗。
有一两处还被刀刮伤了,伤口结了血痂。
这会儿,他穿一身不合身的灰色长袄,袖口被胡乱的折起,上头一圈的黑渍,也不知道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衣面都脏得发硬了。
徐平不耐的皱眉,“没有没有!”
“有的有的。”白憨儿委屈的瘪嘴,“你以前都给的。”
徐平:“呵,你也说是以前了,今儿就是没有!”
他瞅着白憨儿那张脸,只见他脑袋圆圆,冬天太阳少,捂得脸没那么黑了,明明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头处却有几道抬头细纹。
这会儿,他瞅着自己委委屈屈,就像是自己欺负他了一样。
徐平心中一阵暴躁起。
这癞皮狗一样的小傻子!
他就不给,他就不给,他就不给!
凭什么这小傻子一讨东西,他就得给?他向别人讨要点钱过年,渡一渡这年关,事情却这么难?
“滚开,再听不懂人话,小心我踢你!”
陈玉梨也阴着脸,听到这里,当即嗤笑了一声。
“徐平,你真是好本事,你以前说的,和你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兄弟在哪里?”
“今儿你看清楚了没?各个都是势利货!瞧见你没钱了,他们各个都躲着你,咱们上门去,连口热茶都没有。”
“呸!也就你蠢,有点钱就瞎嘚瑟,尽是处一些酒肉朋友,还蠢蠢的以为自己交友广阔,人缘好着呢。”
“我呸!那是你人缘好吗?分明是我卤的大鹅肥美,烧的烧鸡味道鲜,做的卤煮好下酒!”
陈玉梨嫌弃得不行。
“现在啊,你也只能在这小傻子头上逞逞威风了!”
徐平:“你!”
他捏紧了拳头,上头青筋暴起,瞪着陈玉梨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人一样。
如果说,昨儿徐平说陈玉梨脸庞大,这是戳陈玉梨的痛脚,那么,今儿他走了两家好朋友的家,没有借到半分钱,反而倒贴了一袋的橘子,那这事儿,就是他徐平的痛脚了。
“我什么我?你就是没本事,就是交的狐朋狗友,你要没那两个臭钱,就是没人看得上你!”
“就是你有两个臭钱,你那些所谓的好朋友,背后也笑你人傻钱多,蠢!”
徐平和陈玉梨又吵着嘴,互相唾沫飞扬的窝里斗。
旁边,徐莳树抿了抿唇,站得比以前更直了。
在离开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白憨儿,迟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两角钱,递了过去。
“天冷,拿去买火柴吧。”
“还有……”他抬起头,看着白憨儿,轻声道,“能不能不和村子里的人说,我爸爸妈妈吵架的事。”
这时候,火柴一盒两分钱,一封里有十盒,这两角钱,足够白憨儿买一封的火柴了。
这封口费,不可谓不大。
徐莳树低垂下眼帘,看着这被崭新的两角钱。
这钱,是他平时夹在书里的。
别人有攒火柴盒,攒糖纸的爱好,还有一些人爱攒邮票。
他的爱好不同,毕竟,他家和别人家也不同,他家认识香江的一个爷爷,他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好玩的,甚至,他还有学校里,还有大家都没有的手表。
徐莳树喜欢的是攒钱票子,新新的,不一样版本的钱票子。
前段时间,这些钱被爸妈借去了,不过,几角几分的碎票子,那个时候的爸妈也瞧不上眼,钱也就留了下来。
想着徐平和陈玉梨吵的架,还有今儿借钱的不顺利,徐莳树心生惆怅。
那碎票子,这下,应该是能被人瞧上了。
许久不见对面的人将钱币接过去,徐莳树心头泛起了难堪。
他就想要关上抽屉,当做没瞧到那一抽屉的蟑螂,这样也不成吗?
为什么不成?
凭什么不成?
这是他自己家的事,凭什么说给别人听,不是吗?
徐莳树抿了抿唇,抬起头,想要质问白憨儿,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瞧不上他这寒酸的两角钱,想开口要四角,乃至于更多?
下一刻,徐莳树就撞进白憨儿惊惶的眼。
徐莳树皱了皱眉。
这会儿,白憨儿有些奇怪,他瞧着徐莳树的脸庞,脸上浮现了惊惶和惧怕,还有疑惑。
那圆圆的眼睛,一看就有些神经质。
“不不,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
徐莳树皱眉,他答应他什么了?
然而,白憨儿也说不出徐莳树答应了他什么,他只是惊惶的看着徐莳树。
时而恼,时而恨,时而惧……
最后,他好像想多了东西,脑袋瓜剧痛无比,狂躁的怒吼一声,一把拍掉了徐莳树递来的钱票子。
“别过来,别过来……”
“……不不,饶了我,仙长饶了我,我都依着你的话做了……饶了我。”
这一句,他含糊在嘴中,眼神恍惚。
别说徐莳树了,估计连白憨儿自己都不知道,他嘀咕了一些什么。
最后,似乎是受不住一样,白憨儿捂着脑袋,嘴里啊啊啊的暴叫,跳着脚,胡乱的朝村子里头跑去。
他跑得又慌又急,力气也大,一下就将走在前头的徐平和陈玉梨撞了个趔趄。
“疯子!神经病!死狗!”
徐平趴在地上,捡个石头,恨恨的朝前丢去。
白憨儿跑远了,他还在那儿骂骂咧咧。
最后,瞅着后头的徐莳树,徐平也心气不顺了,当下就没好气的大声道。
“愣在那儿干嘛,回家了!”
徐莳树抿了抿唇,弯腰将地上的两角钱捡了起来。
他抬头,正好瞧见往这个方向走来的潘垚。
莫名的,徐莳树心中一慌,抓着钱票子的手,一下就攥紧了。
“莳树哥,你没事吧。”
潘垚快步的走了过去,她来得迟,只见到白憨儿朝徐莳树哇哇哇的叫,然后人就跑掉了。
白憨儿她认识,当初,给老帽儿报信,说他儿子张建飞被公安带走的,就是白憨儿。
那时,潘垚就听潘三金说了,白憨儿是白鹭湾的守村人。
所谓的守村人,也就是每个村子里几乎都有的,脑子不大灵光的人,他们也不是傻得特别厉害,穿衣吃饭这些事儿也都懂。
平时时候,东家舍一口饭,西家舍一件衣,就这样凑合着在村子里生活着。
红白喜事时,他们都能搭把力。
像是抬棺哭丧拿哀杖,结婚抬轿抬嫁妆柜……只要是力气活,他们都能干。
后来,潘垚听于大仙说过,守村人,要么是替村子里挡了煞,村子的劫应在了他的身上,所以道一声守村。
要么就是前生犯了大罪,忘恩负义,为天地所不容,这一世痴痴傻傻,浑浑噩噩的作罚。
就是不知道,这白憨儿是哪一种了。
白憨儿平日里不怎么剪指甲,这会儿,他拍开徐莳树的手,利爪划过,一下就在上头留下了几道血痕。
“莳树哥,你的手流血了。”
“我没事!”徐莳树一下就将手背到身后,不想让潘垚见到他手中攥着的那张两角钱。
就像……就像那钱是他阖上的抽屉,只要被拉开,便能瞧到下头的小蟑螂,密密麻麻,窸窸窣窣。
“我爸爸叫我了,我走了。”说完话,徐莳树便朝前头跑去。
潘垚看着徐莳树的背影,总觉得他好像有些慌张。
她有这么吓人吗?
“仙长,怎么了?”挎包里传出陆雪琼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碰到学校里的同学了。”潘垚随口应了一句。
左右李大煦家快到了,潘垚就把挎包中的小木人重新拿出,捏着它就往前走。
陆雪琼脸红了又红,最后细声细气,表达了自己更喜欢坐潘垚肩头,不喜欢被她提溜着腰部。
小木人扭了扭,“痒。”
“哦哦,抱歉抱歉。”潘垚从善如流,连忙将小木人搁到了肩头。
今儿虽然冷,日头却不错,周云梦好不容易有了精神,觉得人没那么困乏了。
她喊了婆婆陈草香帮忙,搬了一张凳子在院子里。
潘垚和陆雪琼来的时候,她正闭着眼晒太阳呢。
阳光暖暖的落下,周云梦手扶在腹肚处,此地自有一番温情。
“瞧见了吧,我就说没事。”
“恩。”陆雪琼贪看了好几眼,好半晌,才低声应了一声。
那时的它,和此时的云梦,应该是同样的心情吧。
带着满心的喜悦和期待。
日来月往,时移世易,一切都在变,可是它,却好像一直被困在了旧时光中一样。
陆雪琼的心情低落了几分。
潘垚也没办法。
望气术下她都已经瞧到了,是陆雪琼自己心中耿耿于怀,心怀一股怨恨,不然,它也该是投胎转世的良果了。
所谓的解铃还需系铃人,大抵如此吧。
“这柿子倒是生得不错,看过去就甜,你吃不?我摘一个给你尝尝?”
路上,潘垚瞧到一株柿子树,她有意逗陆雪琼开怀,就指着柿子,侧头朝肩头的小木人笑道。
只见柿子树高大,树叶已经落尽,褐色的枝干上蒙了一些冰霜。
枝头,一个个柿子高高挂着,为这荒凉单调的冬日添一道色彩。
当真是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灯笼。
陆雪琼抬头看去,噗嗤一声就笑了,“这可不甜,涩得人麻口。”
“陆姐姐尝过?”
陆雪琼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去,是啊,她尝过。
依稀间,她好像见到了当初为她攀柿子树摘柿子的人,天儿冷,他脱了袄子,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冻得手抖脸也青,捧着柿子到她面前时,露出傻乎乎的笑。
“快尝尝,甜着嘞!”
陆雪琼低垂眼眸,声音很低,也很复杂。
“其实,一点儿也不甜,咬上去又涩又麻口,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只以为这经了风霜的柿子,真的像诗文里说的那样,是甜不溜的。”
那时,捧着柿子的她,笑得甜密,只觉得自己是上元节时候,收到有心人送的灯笼一般。
那红红的柿子,也着实像灯笼。
陆雪琼哂笑,说了一语双关的话。
“我就跟那瞎子在看烟火一样,心花怒放了,人人都道我是为了他谢仙长旧仆的身份,这才和他做亲。”
“其实,不是这样的,是我瞧上了他,瞧上了他雪地里为我摘柿的情。”
陆雪琼的声音越发的低,末了,她又道。
“可能就是一开始的情太真,他亲手害了我和孩子,我心中才那样的恨,我就想问一问他,他那心,到底装的是什么狼心狗肺!”
“他不会有报应吗?”
“就为了什么能修行,断绝前尘凡事,我和孩子,就应该被舍下吗?”
“……我在冰冷的江水里,一日又一日,看不到盼头和出路,凭什么?凭什么?他凭什么决定我和孩子的生死?”
“……我好恨,真的好恨……”
不知不觉,小木人的眼睛处沁出了水珠。
朦胧视线中,陆雪琼看到了前头痛苦疯跑而来的白憨儿。
它眨了眨眼,泪珠还挂在木头的脸颊边。
“……竭忠?”
人,这么不经念叨的吗?
潘垚一下就支棱了起来,手一扬,凭空出现一根打狗棒,眉毛倒竖,又凶又泼。
“在哪?”
“那忘恩负义的畜生在哪?”
陆雪琼泪眼朦胧,看着潘垚感动极了。
仙长,仗义啊。
第38章 白鹭湾这一处地颇大……
白鹭湾这一处地颇大, 两边是稻田,时值冬日,田里的地已经荒了, 只剩一节一节的稻茬。
路边这株高大的柿子树, 是这一处唯一鲜活的存在。
北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如刀似剑, 这会儿,大家伙儿都在家里烤着火, 或是忙碌着过年的事。
有两三个老太太搭着伴,嘴里说着话, 担着两小桶的糯米从附近经过。
瞧那模样, 她们是要去磨坊, 将糯米磨成米浆, 准备过年的时候做年糕。
潘垚左瞧右瞧,将勤劳的老太太排除,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疯跑而来的白憨儿身上, 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
只见白憨儿穿一身不合身的灰色长袄,胸前一团瞧不出是饭还是汤汁浸润出的污渍, 硬邦邦的。
这会儿, 他神情恍惚又痛苦,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 因为跑得太急,两只不合脚的鞋都丢了一只,露出里头破了洞的袜子。
天寒地冻,露在外头的脚趾头被冻得发红,上头有生疮流脓的迹象。
白憨儿一路狂奔到柿子树下头, 脚步慢了下来,神情逐渐平静。
他有些发痴的抬头去看那满树的柿子。
柿子树落光了叶子,枝干朝四面八方生长而去,寒风中峥嵘傲雪。而那红色的柿子,它们就像一个个灯笼一样,点缀着这寒冬的单调。
那么美,那么动人。
多瞧几眼,莫名的,他心中还有一股痛楚涌上心头。
白憨儿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柿子树粗大的主干,脑袋纷纷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潘垚难以置信,指着白憨儿,侧头看肩膀处的小木人。
“他是谢竭忠?”
陆雪琼同样是难以相信。
“不是去寻仙问道,拜入有度真人的门下了吗?怎会,……怎会是现在这样?”
“……不应该啊,”陆雪琼喃喃。
“他亲口和我说的,他也不想杀我和孩子,只是修行大道,自须断绝情爱,舍下红尘三千。”
“如此,方能心无旁骛,无牵无挂,在长生路上留下脚印,一步一步问鼎的大业。”
陆雪琼看着白憨儿,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和谢竭忠生了同样的一张脸。
陆雪琼是水鬼,能嗅到人的魂灵,上一辈子,陆雪琼和谢竭忠是夫妻,夫妻一体,陆雪琼又命丧在他手中。
纠纠葛葛,孽缘相缠。
他欠它一份情,一条命,是它的债,是它不甘的恨……
才一相见,陆雪琼就认出来了,这白憨儿,他是谢竭忠的转世。
看着柿子树下的白憨儿,陆雪琼想起了上一世。
她大着肚子跪下,抓着他拔剑的手,苦苦哀求,求他饶她和孩子一条生路。
明明,明明前几个月,这人还是她的良人,见她怀孩子辛苦,且怀相不好,心忧心急,夙夜难寐,最后还特意上了山门,求了还在清修中的旧主,谢予安谢仙长。
就短短几个月,怎么人就能变了这么多?
心有大业的男人,当真就这般狠心?
白鹭湾。
陆雪琼想着自己遇害的那一幕,眼睛都红了。
她看着柿子树下的白憨儿,眼里的恨意汇聚,鬼音幽幽。
“原来,这就是你的寻仙问道。”
“定然是叫那有度真人骗了!”潘垚猜着前因后果,瞪着白憨儿,恨铁不成钢了。
真是个傻的,本来小日子过得多好呀,老婆漂亮温柔,孩子可爱,家中有闲钱,富贵又自在,山中还有亦主亦友的仙长做靠山。
那等小日子,是头猪都能将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这小子偏不!
还杀妻证道呢!
得,忘恩负义,天道不容了吧,把自己折腾成傻子了吧!
呸,大傻瓜!
突然,潘垚察觉到一股浓郁的鬼炁,心中一凛,暗道不好!
只见潘垚肩头的小木人猛地朝柿子树下的白憨儿袭去,在快靠近白憨儿时候,小木人被挣脱,此处凭空出现陆雪琼的身影。
它裹着江水,化蹼的指头生出利爪,朝白憨儿的脖子处抓去。
水鬼的手指冰凉,且发白又发胀,双眼泛红,随着靠近,有江水潮湿阴暗的味道裹上,还有一股泡烂了肉的腥臭味。
滴答滴答……
湿漉漉的水和液体落了一地。
这是仇人见面,水鬼愤懑蒙上心窍,眼瞅着陆雪琼就要不管不顾,化作厉鬼也要取白憨儿的性命了。
潘垚手中的打鬼棒一转,正要朝陆雪琼敲去。
这时,她看到水鬼眼角晕出的那滴泪,手一顿,生生转了方向。
打鬼棒飞扬入天,没有落在陆雪琼身上,反而在半空中旋转,挡住了那从柿子树缝隙落下的阳光。
“清心!”潘垚想了想,打了道清心诀到陆雪琼身上。
陆雪琼眼里的红褪去了一些,那被仇恨蒙蔽的心窍,也逐渐的清明起来。
“我……”陆雪琼看着自己掐着白憨儿脖子处的手,一时有些语塞,也有些无措。
溺水的人都不好看,皮肤发白发皱,尤其是那等被泡了江水时间长的,成了巨人观的,简直面目全非又恶心。
“……多谢仙长仁心。”
注意到自己头上的打鬼棒,见它替自己挡住了天上的那轮日头,陆雪琼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鬼惧阳火,会被天上的日头灼伤。
因为有了这打鬼棒遮住日头,陆雪琼身上那被日华灼伤的地方不多。
潘垚上前两步,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小木人捡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用望气术见过你的气息,虽然是人人惧怕的水鬼,你的气息却是干净的。”
“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沾染性命,只等心中怨恨消去,你便能转世投胎,修成良果。”
“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潘垚将小木人搁在了柿子树旁边的小石头上,回头看着陆雪琼,认真道。
“不论是选择重新开始,还是选择报仇雪恨,只要是你在清明之时做的决定,我都不干涉。”
甲子蜜糖,乙之砒霜。
谁也不能替谁做决定。
搁好小木人,潘垚往后退了两步。
陆雪琼愣了愣,目光落在了这一世的谢竭忠身上。
尖利的爪子褪去,巨人观的模样也消了下去,它又重新变回了那婉约又温柔的女子模样。
“为了他,再堕阿鼻地狱……不,这不值得。”
陆雪琼看着白憨儿,只觉得心中那道愤懑之炁一点点的散去。
癞皮狗的发,穷苦的脸,不合身又肮脏的衣裳,跑丢了的鞋子……
这些,无一处不彰显着,他谢竭忠没有求到仙缘。
舍了妻子孩子,他也没有求到仙缘。
陆雪琼笑得温婉又美丽,浑身好似泛着光。
“知道他过得狼狈,像个没家的野狗,我真是……真是太欢喜了。”
噗嗤一声,陆雪琼大声的笑出了声。
“咦?”潘垚诧异。
这魂灵……
“陆姐姐,你要走了?”
“嗯,我要走了,也该走了。”陆雪琼点头。
它仰着头,朝天上的那轮暖阳看去。
以后,它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太阳底下了,风吹来,会是暖暖的吗?
魂灵散发着光,一点点淡去,就像化作点点星光,又似那飞舞的流萤。
白憨儿坐在柿子树下,水鬼掐上脖子的那一刻,他瞧到了那水鬼那巨人观的狰狞模样。
后来,陆雪琼松了手,一点点的褪去了巨人观模样,白憨儿捂着脖子翻白眼,缓过气来,惊惧的往柿子树挪动。
待看清陆雪琼的模样后,他惊惧的眼里又闪过了茫然。
恍惚间,他好像瞧到这面容姣好的妇人跪在地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晕湿了她一头的乌发,柔弱又动人。
她一脸的痛苦,哀求自己,“不,别杀我和孩子……竭忠,你害了谢仙长,别再一错再错了。”
“啊,好痛,好痛。”
突然,她如簸箕倒扣的肚子一阵的痛,妇人抱着肚子,痛苦又着急的喊痛。
这时,妇人脖子处的玉牌泛起柔和的光,光将妇人和孩子护住,妇人面上痛苦的神色慢慢减轻。
白憨儿看到,自己提着剑,看着那玉牌,眼神复杂,好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悔,有些懊恼,转而却又怒火起,捏紧了手中的剑。
不,他没错。
大丈夫成事,何须小节。
凭什么他可以是少爷,可以是仙长,而自己,只能是仆人,只能是依靠仙长旧仆的名头,得旧主一份荫护,在人间生老病死的凡人?
他,没有错!
这情感太复杂,这一世是傻子的白憨儿搞不清楚,上一世是忘恩负义畜生的谢竭忠不会承认。
刚刚见到玉牌亮起的那一刹那,谢竭忠心里的不是滋味和愤怒,是自惭形秽,是恼羞成怒。
旧主不再,仍护故人。
白鹭湾,柿子树下。
白憨儿眼里有一幕幕零零碎碎的旧事闪过,他见到那穿着怪衣裳,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自己,他提着剑,一脸的痛苦,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只是将妇人往江水中一踢。
“救命救命……咕噜咕噜。”妇人哀嚎。
他站在岸边,脸上有泪。
妇人不会水,手浮上,徒劳的抓了几把空,最后只能绝望的攥着拳头,往大江中坠去。
江水晕开了那如墨的黑发,最后,女子一动不动,在大江里深处,面朝江面。
她好像在看着那隔了江水的太阳,眼睛到死都阖不上,死死的睁着。
“鬼,是鬼……”
这一刻还在惊惧的喊鬼,下一刻,白憨儿又错乱了。
“别走,雪琼别走,是我错了。”白憨儿喃喃,“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雪琼……”
他的声音很低,潘垚和陆雪琼都听到了,两人都朝白憨儿看去。
就见他神情恍惚,显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这是刺激之下,有一些前世记忆了?
陆雪琼笑得更开心了。
这一次,是她要走,从此再也不要相见。
魂灵散去,清风一吹,杳无痕迹。
潘垚弯腰,捡起柿子树旁的小木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欢喜的是陆姐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