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徐平想起刚刚的事,还臭着一张脸,路上,他越想越是气怒,当下就骂骂咧咧的骂开了。
“他陈清水算什么亲戚啊,我们家有点困难,找他们帮忙,那是看得起他!”
“他倒是好,左推右推,钱没有借,就给了几件破衣服,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当乞丐打发了吗?”
“我徐平这辈子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好了好了,都在外头,咱们借钱不是多光荣的事,你也小声一点。”
陈玉梨觑了徐莳树一眼,转过头,对着徐平又压低了声音,道。
“孩子还在旁边听着呢。”
“哼!算了,我不和陈清水这种乡巴佬计较!”
徐平看了一眼徐莳树,他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对于这快有自己高,又样样出色的儿子,他也不想让自己在儿子心中,留下太不堪的印象。
当下深呼吸,努力压下气怒,骂骂咧咧的又说了几句陈清水没有亲戚情谊,到底还是收了话头。
不过,再最后时候,徐平越想越不甘心,冲陈玉梨就呸了一声,认为都是媳妇不争气。
“你娘家的亲戚,都无情着。”
“还是你堂哥呢!”
“说来说去,他们就是不看重你这个做妹妹的,这才拿了这么点破衣裳打发我们。”
陈玉梨脸僵了僵,“大家都不容易,就乡下地头,赚点钱都是靠地里的出息,是不比你们徐家的阔气。”
“再说了,钱在别人的口袋里,也是人家辛苦赚来的,他不愿意借,我总不能赖死赖活的抢出来吧。”
她说着说着,心里也有一股怒气怨气。
当下也顾不得刚才自己说的,儿子还在旁边看着听着的话,不管不顾的就埋怨开了。
“你们家是富,家中是金山银山的富贵,在我们这儿,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三五十块钱的工资,就这活儿,还不是谁都能有的,得有手艺才成。”
“香江那边呢?上回我可都听说了,平均都有三千块的港币薪资呢,就算什么都不会,去外头当个洗碗工,一个月都能拿1500块!”
一千五百块的港币,换成人民币,也能有一千三了。
在芭蕉村白鹭湾这边的船厂里干活,一千三,得干五个月的时间才能赚下。
陈玉梨神情恨恨,“你们徐家多豪气啊,祖上还是咱们这一片的地主,毫不夸张的说,半座城都是他们的!”
“要说这有钱的人就是鬼精,半点不假!当年,他们的鼻子多灵啊,才有点动静,一家子就都跑到香江外头去了。”
“就是去了外头,那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他们也不是打工的,现在是香江那边的老板!”
“你看见他们大方了吗?每个月寄个百八十块的,还真就指头里漏了个小缝隙。”
“要我说,你们徐家,这才叫做打发叫花子呢!”
“现在倒好,好几个月都没消息了,家里就跟断了炊一样!”
陈玉梨一把拉过旁边的徐莳树,指着他的裤子管,神情激动的说道。
“咱们树儿长得快,去年的冬衣棉裤都短了一截,钱呢?今年的钱怎么就不寄回来了?”
徐平瞅着儿子露出脚腕的裤腿,心中烦闷,用力的薅了薅发,怒吼声压抑的从嘴里低声喊出。
“就跟你说的一样,钱在人家口袋里揣着,人家不给,我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人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家是富贵,我是姓徐,可是,我们又不同宗,要是真同宗,前几年咱们家也不会太太平平的。”
“徐家老爷子不过是瞧着咱们树儿合眼缘,这几年才这么照顾咱们家。”
“倒是你,一个妇人怎么当家的?”
徐平开始算账。
“以前时候,徐家每个月都托人送百八十块过来,年节时候只多不少,一年算下来,也一千好几了吧。现在怎么会连树儿的冬衣都买不起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陈玉梨就更气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些钱到底是谁花了?”
她也叉着腰算账。
“你今儿请这个哥们,明儿请那个哥们,今儿是二锅头,明儿是百乐啤,要烧鸡配酒,又要烧大鹅当下酒菜,时不时的,还要再来一点卤煮!”
“现在你问钱去哪里了?钱不都是被你吃完喝完了吗?”
陈玉梨激动,叉腰唾沫飞扬。
徐平节节败退,颇为悻悻,“我都把钱给你把着了,你也不看着一点……”
“呸!你说这话,也怕风闪着舌头了?”
陈玉梨阴了一张脸,还不等徐平将话说完,就被她截断了。
“把着钱?我就你老徐家的库房大丫头,瞧得到也摸得到钱,就是使不着钱!”
这下徐平不认了,“欸欸,你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啊,还库房大丫头,我是那当少爷老爷的命吗?回去咱们就去房间里翻一翻,看看你花没花这钱了!”
“雪花膏,珍珠霜,蛤蜊油,口红……对了,你还抹摩丝呢!”
徐平也越说越大声,“乡下地头,我就没见到哪个婆娘像你这么花俏的!”
“明明生得也不咋样,那口红一抹,就跟个大妖怪似的,你还以为你自己多漂亮,还嘟嘟嘴,眼睛眨巴眨巴的问我好不好看,我就不吝得说你!”
“真是丑人爱作怪,茅坑里照镜子,尽臭美去了。”
陈玉梨气急,“徐平!”
徐平吓了一跳,往徐莳树身边躲了躲,“咋样,被我戳到痛处了?恼羞成怒了,还想打人不成?”
周围有村民走过,瞧见徐平和陈玉梨都认得,还热情的打了招呼。
“这是去哪里了?”
徐平和陈玉梨立马变了笑脸,夫妻两人和和气气,亲亲密密。
“走亲戚去了。”
“今儿祭灶,你们还去走亲戚啊,家里灶君都供奉了吗?迟了灶君该上天禀事了。”
“供了供了。”徐平和陈玉梨两人脸一僵,笑得有些艰难。
哪里供了,他们家都揭不开锅了。
祭灶这一日,都要去娘家借钱去,两只口袋哐当哐当的响,尽是几分的硬币。
哪里还有钱买这灶糖灶饼,买鞭炮香烛,给灶君换新的神像。
徐平和陈玉梨笑得艰难。
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不想笑的时候,还要粉饰太平,这嘴角竟然这么的僵,这么的沉重,犹如千斤坠着一般。
徐莳树早就接过他们夫妻两人谁都不想拿的布兜。
里头装着芭蕉村亲戚,陈清水舍的几件衣裳裤子。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这布兜上。
尚且稚气的脸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瞬间有了棱角,细长的手指捏紧布兜。
因为用力,指尖微微泛着青白。
原来,有的时候瞧见屋子里有蟑螂了,他以为只有一两只,不想,拉开屋里的抽屉,竟能瞧到许许多多的小蟑螂。
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直让人心底作呕发寒。
好在,村民也有自家的事儿要忙,寒暄了两句,两只手便插在袖筒中,微微点头致意,躬着背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徐平和陈玉梨齐齐沉了沉肩,垮了垮脸。
长气一出,瞬间放松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相看两恶心,一下就想起了刚才的罅隙,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看对方。
“算了,不和你吵了,这大过年的。”
“呸!说得好像谁爱搭理你似的,脸比那石磨都大!”
“徐平你!”
“我什么我,我说的是实话!你就是脸大!抹粉擦脸也脸大!”
“……”
两人又拌嘴了几句,徐平和陈玉梨怕再遇到熟人,暗暗掐了掐对方的胳膊肉,到底还是闭了嘴。
两人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
现在和前几年又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穷,倒是无所谓,他们这是等于富过,现在沦落到借钱过年,说出去,肯定会被人在背后说嘴。
乡下地头说大不大,稍微有点事儿便是风吹草动,到时,这事儿定然沸沸扬扬。
想到大家伙儿都来问他们,或是真关心,或是打着关心的旗号八卦,更甚至是幸灾乐祸,徐平和陈玉梨都打了个寒颤,默契的不提这事了。
乡间路上,陈玉梨和徐平各骑着一辆自行车,徐莳树坐徐平后头,一家人闷头闷脑的往白鹭湾方向骑去。
芭蕉村,潘家。
潘垚到家的时候,潘三金正将大公鸡往鸡寮方向抱,瞧见潘垚,他笑了笑。
“回来啦?”
“有没有玩出汗了?要是汗湿了,就去屋里换一身新的,你阿妈在屋里收拾,你喊她给你擦擦汗也成。”
“没有出汗呢。”潘垚摇了摇头,瞅着潘三金手中的大公鸡。
“爸,今儿要宰鸡吗?”
“别胡说,这是刚刚抱在灶房,让它送灶君上天的神马。”潘三金喜滋滋,“今年不吃它,等再养肥一点,十五的时候吃。”
“喏,这是神马的干粮。”
潘垚一看,什么神马的干粮,就一小块的馒头,这会儿还扎在公鸡的脚边。
“嘿嘿,意思意思,这就是个吉利的意头。”
潘三金一拍大公鸡的屁股,将它往鸡寮方向丢。
下一刻,就见大公鸡扑棱翅膀,锥子嘴一张,喔喔喔的便往鸡寮的木桩上头飞去。
油光水亮的金毛,尾巴略带幽蓝,别提多神勇了。
潘三金撇嘴,瞅着啄脚边干粮的大公鸡,不满意的嘀咕道。
“这会儿倒是活泼,刚才拜拜的时候,掐你屁股,你才扑棱两下翅膀。”
“也不知道是你偷懒,还是灶王爷喝醉了酒,不好驮着上天……啧,果然,这干活的,都是不积极的。”
潘垚:……
没错,别人家用糖粘灶君神像的嘴巴,她三金爸听了老仙儿的话,坚决要用酒糟。
说是老仙儿说了,灶涂醉司命,门贴画钟馗。
这用酒糟啊,才是正途。
今儿村子里的陈林家宰了羊,潘三金知道潘垚爱吃后,也买了十来斤。
这会儿,周爱红剁了羊肉,做成肉泥,调了馅儿。
潘三金在桌上擀饺子皮儿,周爱红手一捏,手势灵巧,一个白胖的饺子便被包好了。
潘垚守着灶膛的火,时不时的再踩上小杌凳,掀开锅盖,瞧大铁锅里的水沸了没有。
“沸了沸了!”潘垚转头,开心的喊道。
“好嘞,就先煮几个给我闺女儿尝尝,瞧瞧你妈妈调的馅儿够不够味!”
潘三金站了起来,拿过三角架上的圆竹盘。
里头有周爱红码得整齐的饺子,个个白胖,肚子处透一点青,那是混在饺子里的韭菜。
周爱红嗔了一眼,“还是看看你爸爸擀的皮儿够不够筋道吧。”
潘三金故意扁扁嘴,朝潘垚假意哭诉,“你妈妈她又埋汰我了。”
周爱红翻白眼,“谁埋汰谁呀。”
“不吵不吵,肯定都好吃!”潘垚肯定,颇为能耐的放下豪言壮语。
“一会儿,我一气儿能吃两碗,不,三碗!”
小姑娘稚气又捧场,潘三金和周爱红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笑意。
这个年,真好啊。
他们家也有小孩稚气又可爱的声音,热热闹闹的。
头一次觉得,过年也没那么的累人了。
不大的厨房里,15瓦的灯泡晕着暖暖的光,外头北风阵阵,吹得木门咯吱咯吱的响。
风从缝隙吹了进来,灶膛的火燃烧,哔啵哔啵的作响,锅里的水冒着烟气,伴随着煮饺子的清香,格外的暖乎。
“恩,好吃!”潘垚拿汤匙舀了一颗,呼呼吹了两口气,就朝饺子咬去。
最先涌到嘴里的是面皮的滋味,淡淡的,带着粮食独有的香气,烫又软,还有筋道。
接着是羊肉的馅儿。
加了姜汁,它一点儿也不腥膻,咬下一口,整个口腔都充斥着羊肉的香气,还有几分韭菜的香味。
里头汤汁满满,咸香可口。
潘垚先凑过去,就着咬破的地方,将这汁水吮吸,待汁水没了,这才将整个饺子往嘴巴里塞去。
“欸,你这孩子,慢点吃,烫着呢。”周爱红急急开口。
“我不怕烫!”潘垚呼哧呼哧两下,显然还是怕烫的。
那鼓鼓的腮帮子,大大的眼睛机灵又可爱,周爱红和潘三金瞧了,那是怎么看怎么爱。
他们家闺女儿,怎么地都好看。
“爸妈,你们也吃呀。”
潘垚拿着碗和漏勺,给周爱红和潘三金也盛了一碗。
另外,她还拿了小篮子,装了两份,准备一会儿拿去老庙,一份给老仙儿师父,一份给玉镜府君。
北风呼呼的刮,冬夜是晦涩的,天上云层很厚,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
小庙屋檐檐角,仙人跑兽石像周身氤氲着月华,远远看去,天上无月,却像月亮坠落在了凡间这一处的屋檐处。
潘垚化作一阵风,绕着这团光亮转了两圈,这才朝芦苇江的方向奔去。
今儿,她可不是去玩耍的。
潘垚准备向水鬼陆雪琼学一学这赶鱼的技巧,她今儿玩耍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童瑶。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
后天就得磨豆腐了,到时豆腐都磨了,又怎么能少了鱼呢?
再说了,过年不吃鱼,那还讲什么年年有鱼!
冬日的芦苇江很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远远的,就见江面被吹得发皱。
汀州边,芦苇干枯,芦絮蓬蓬,这时候野鸭子也怕冷,缩在芦苇丛中,借着那干枯的芦苇草抵挡寒风。
“陆雪琼,陆雪琼。”
潘垚卷着北风,从湖面掠过,寻了一圈没有瞧见陆雪琼,她想了想,心随意动,身子一转,又朝六里镇的方向掠去。
码头边,几艘船停在码头边,今儿风大,江水微漾,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
周建章就是被这摇晃摇醒的。
倒是也不赖这摇河的北风啦,主要是今儿是小年,他高兴!
嘿嘿,再等八个月,他就能瞧到他家大孙子大孙女儿了,那时天儿热,大人坐月子是辛苦了一点,不过,小娃儿穿得少,到时也灵活。
这一快活儿,周建章就贪杯了。
他多喝了几盅的酒,这会儿醒来,摸索到枕头边的手电筒,随手就裹了件大衣,准备去甲板外头屙一泡。
河里,陆雪琼巴巴的看着周家的船。
两厢照面,一人一水鬼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周建章提着裤头,眉头倒竖。
呵!这水鬼,竟然还有脸再来讨水?
陆雪琼:……
它简直百口莫辩。
“不不,大哥……我今儿不讨水。”
说到讨水的事,它还掩了掩脸,一副羞煞它也的模样。
周建章:……哼,无耻水鬼,又来迷惑人心!
不过,不怕,他船上有符!
周建章警惕,偏偏腹肚涨涨,急得他又想骂人,不,骂水鬼了。
“陆雪琼,来。”
潘垚来的时候,正好瞧到这一幕,她轻轻的落在陆雪琼旁边,化作一汪的水,牵着它冰冷的手往前。
两人犹如那大尾的鱼儿,游动间,身姿轻盈灵动。
潘垚在前,还回过头看了陆雪琼一眼,见它跟来,冲陆雪琼笑了笑。
水中,她眉眼弯了弯,眸光浅浅,周身漾着莹白的光,不似修行之人的元神,倒是像水里的小精怪。
“呼!”
在远一点的水域,潘垚钻出水面,虽然没有感觉难受,她还是依着肉体时的习惯,钻出水面那一刹那,用力的呼出一口气。
“我找你好一会儿了。”
“我找你好几天了!”
潘垚和陆雪琼异口同声。
两人愣了愣,随即相视一笑,颇为开怀。
“你找我什么事啊。”潘垚好奇。
“我想去看看云梦。”一说起这事儿,陆雪琼眉头微蹙。
“我也是听那周建章和他娘子说话,才知道,原来云梦他们家竟然有二鬼抬轿的煞……我,我那孩儿,它竟然险些又投不成胎了。”
陆雪琼心有余悸,“我想去看看。”
潘垚想说,你们母子缘分已经断了,它不再是你的孩儿,该是云梦的孩儿。
可是,瞧着陆雪琼的样子,想到她们相依为命多年,到底没有忍心,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它没事,那形煞已经被我诛去,那一处屋子,我也用五行八卦福来疏风理气了。”
“那孩子,今生应该是能够平平安安的投胎了。”
陆雪琼摇头,“我就去瞧瞧,远远的瞧一瞧就成。”
“仙长,求仙长帮我。”
看着陆雪琼,潘垚只能叹一声,当真是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周建章是这样,水鬼陆雪琼也是这样。
“好吧,这会儿夜深了,我明儿准备些东西,再带你去白鹭湾看看。”
“只是远远的看一看哦,你是水鬼,阴气重,会冲到孕妇的。”
水鬼在水中力大无穷,上了岸却像鱼儿上岸,双腿形同摆设,行走不便,双手也会没了力气。
“好!我都听你的,一定不会靠太近。”
“咱们说好了,你明儿记得来接我。”
只是一日,陆雪琼自然等得,她急急的重复,就怕潘垚又反悔了。
潘垚点头,“既然应了你,我自然会记得。”
“仙长,你寻我又是为了何事?”这下,轮到陆雪琼好奇了。
一说到这,潘垚立马振奋了起来,她快活道。
“童瑶里都唱了,二十五,磨豆腐,我今儿特意和爸爸摇了小船,下了两张大网,我想寻你,让你教教我怎么赶鱼。”
她在水里瞧到的鱼,都不如水鬼赶的大条。
想来,这术业有专攻,赶鱼这事,还得是在大江里待了许久的水鬼来得熟练。
陆雪琼也干脆,一下就应下了。
下一刻,她便犹如一道疾驰的箭,在水底穿梭而过,潘垚跟在后头,听她如数家珍,告诉自己那些大鱼的老窝在哪儿。
陆雪琼前头的鱼也越来越多。
北风刮了一阵又一阵,冬日时候,还是被窝里更舒坦。
“我回去了,明儿来寻你。”潘垚喊了一声,如一道流光,朝芭蕉村方向跃去。
陆雪琼半浮在水中,看了片刻,左右无事,它潜下水,准备再多赶一些鱼给潘垚。
芭蕉村,小庙。
一道白影从氤氲的月华中出现,他照例坐在屋檐处,视线远看,目光沉静。
夜晚,一如既往的安静又寂寥。
这时,天空噼里啪啦的下起了一阵雨,雨下得颇大,落在瓦上,是哒哒哒急促的声音。
雨幕中,玉镜府君侧头朝仙人跑兽石像看去,那儿,照旧摆着一个小篮子。
掀开篮子浮盖,他有些意外,里头竟然是一盘的饺子。
宽袖一拂,盘子落入了莹白的手中,只见玉镜府君手拢了拢,饺子重新氤氲起了热气。
玉镜府君迟疑了下,夹起一个尝了尝。
是热乎的,鲜香的。
人间凡尘的滋味。
不知不觉,盘子里的饺子没了,天畔,那积压的云层也薄了去,露出朦朦胧胧的月光。
芭蕉村小庙这一处,豆大的雨渐渐停歇,只有瓦片间有雨水滴下。
雨水砸进地上的水坑,晕开了层层涟漪。
都说春雷十日阴, 冬雷十日寒,此话果真不假。
昨夜落了一场急雨,今儿起来, 天上虽然挂一轮暖阳, 照得到处都亮堂堂,不过, 北风呼呼的吹来,那寒意, 就像刀片刮来一样。
当真是呼气成霜,滴水成冰。
“盘盘, 妈妈进来了哦。”
屋外, 周爱红敲了敲门, 侧耳听里头的小姑娘“哎”了一声, 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妈妈,我才醒呢。”潘垚搂着被子,对于自己睡到这个点,笑得有些羞赧。
“没事, 小娃娃就是要多睡,睡了才会长高。”
周爱红将衣服递了过去, “昨晚下了雨, 今天的天气又冷了一些,一会儿你穿这件厚的毛衣。”
“要是出门, 记得将手套帽子和围巾也都戴上,记得没?”
潘垚垮了脸。
她讨厌冬天,讨厌要穿一件里衣,两件毛衣,一件厚袄子, 总共四件衣裳的日子!
接过周爱红递来的黄色毛衣,入手热热的,这是衣裳搁火炉旁边烤过的温度。
潘垚能咋办,只能接受这来自老母亲热乎乎的爱了。
添了件毛衣,潘垚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不灵活了。
吃过饭,她像只笨拙的小鸭子一样,跟着潘三金一道出门,准备摇上小船,去把网里的鱼儿带回来。
潘三金提溜一下,一下就将小姑娘搁到了小船上,瞅着潘垚直笑。
只见她穿着红色的袄子,红色的棉裤,头上还戴红色的毛线帽,从头红到脚,衬得那小脸蛋都有些红红了。
潘垚鼓气。
“哈哈,”潘三金笑得更大声了,“就像河里的小锦鲤。”
后来,见潘垚实在笨拙的模样,潘三金开口确认,“真不冷啊。”
“不冷不冷。”潘垚摇头。
“修行中人,寒暑不侵,虽然我还没有那么厉害,不过,我也没有那么怕冷,真的!”
“成,那咱们不要穿这么多。”潘三金将潘垚的红袄子脱去,露出里头黄色的毛衣。
得,这下不是小锦鲤,是小黄鸡了。
“不冷就给妈妈说,她又不会逼你。”
潘垚:“可是,妈妈会一直担心的。”
有一种冷,叫做妈妈觉得她冷。
潘三金看着小丫头,红红的帽子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眼睛水汪汪的,说着妈妈会担心,她皱巴着脸,还有些发愁的模样。
怎么瞧怎么贴心。
潘三金稀罕极了,拿手冰了冰潘垚的脸蛋,在她抗议之前,哈哈笑着收了回来。
“没事,回去爸爸和她说。”
“咱们盘盘有本事着呢,不用一直担心。”
“坐好了,走喽!”
潘垚坐在船尾,那儿,船身高高的翘起,看得也更远,坐起来自有一番自在。
听到潘三金的话,她将手扶在船沿边,点了点头,笑着道。
“恩,走喽!”
潘三金长篙一撑岸沿边的石头,一个用力,小船破水,平静的江面漾起了层层涟漪。
小船悠悠前进,等稍微往江中位置的时候,潘三金便收了竹篙,改成用木桨。
潘垚往江面看去,阳光落在江面上,就像是撒了一把碎银。
清风吹来,光摇影动,美不胜收。
河面氤氲着些许寒气,更添几分缥缈,偶尔瞧到几只野鸭子,它们不畏寒冷,排着队从汀州附近游过。
瞅到小船摇来,它们也不惊,昂头嘎嘎嘎的冲人叫唤。
白日的芦苇江,和夜晚的芦苇江,是不同的景。
潘垚瞅着其中几只,还觉得有些面熟。
这些鸭子,晚上的时候,都被她偷偷摸过呢。
“你们好呀。”潘垚抬手就冲它们挥了挥手。
“嘎嘎嘎。”野鸭子游开,留给潘垚一个摆尾巴的屁股。
潘垚哼气:“……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哈哈哈。”潘三金又被逗笑了。
很快,小船便到了昨儿下网的地方,水面下,陆雪琼犹如一尾大鱼,如箭又似梭,在水底快速的游动而来。
江面乍然起波澜,小船微微晃动。
潘三金抓紧了木浆,皱着眉头看水面下头,警惕道。
“这是怎么了?”
“没事,爸,这是陆姐姐。”
潘垚说完,低头从随身带的小挎包中,拿出了一截木头,随即,她将木头往河中心一丢。
木头入水,就像有吸力一样,江面跳动水珠,江水如长龙吐水一般,飞速的朝木头涌去。
虽然知道潘垚这一趟来,是要来带水鬼上岸,瞧到这一幕,潘三金仍然惊了惊。
他收了小桨,朝潘垚看去。
只见她手中手诀不断,面容沉静,哪里还有方才和那野鸭子打招呼的傻丫头模样。
潘垚掐了道莲花诀,呼吸深长柔缓,游息流气。
灵炁在她的胸前不断凝聚,待法诀成,这才朝江中推去,低声道了一声。
“移魂。”
下一刻,异象突起。
只见水底的陆雪琼身上出现流光,光犹如丝线一般,随着水流的汇聚,不断的朝河中的那一小截木头牵移而去。
水中,陆雪琼的身影愈发的朦胧,取而代之,那截木头却有了人的模样。
身姿婀娜,细细的眉若远山,不画而黛,眉下是一双凤眼,内尖而外阔,眼睑的皮肤细薄,眼尾微微上挑。
端的是神光内敛,一颦一笑皆是风流韵致。
这小木人,分明是陆雪琼的模样。
“来。”潘垚朝江中伸手。
下一刻,一道流水涌起,就像巨龙吐水,水流顶起江中的那一截木头,木头半空跃起,正好落在潘垚的手中。
潘垚抓着木头,拿帕子擦了擦上头的江水,眉开眼笑。
“成了。”
“仙长,我这是怎么了?”陆雪琼惴惴不安。
潘三金好奇,凑近来看,正好瞧见那小木人的嘴巴动了动,唬得他差点往河里跌去。
“爸爸,你没事吧。”潘垚着急。
“没事没事。”潘三金稳了稳脚,让船儿别晃得厉害。
后来,他索性坐到了潘垚旁边,探头和潘垚一道看这小木人。
潘三金常年做船,自然识得各种的木材,这样一看,便有些意外了。
“这是槐木?”
“恩。”潘垚点头,帕子将上头的水渍擦干,“槐木有木中之鬼的说法,阴气重,容易招鬼,最是适合让陆姐姐移魂附身了。”
说完,潘垚安慰在木头中的陆雪琼,道。
“陆姐姐,你别急,等一会儿,我和爸爸将鱼捞上船了,我就让爸爸摇小船送我到白鹭湾,到时,你就能瞧到云梦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