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当半仙的日子—— by大世界
大世界  发于:2024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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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就见赵大宝瞅着自己,他吓了一跳。
“嗬,你个老东西还没吃完啊?今儿生意好,老葛哥我高兴,给你添一勺汤面,不要钱。”
赵大宝这会儿可没心情再吃,一碗汤面下肚,他也饱了。
小杌凳一拖拉,他就跟大螃蟹一样往老葛面前一凑,指着桌上的几个铜板,问道。
“老葛,你刚刚说一个阿妹来吃面条,这钱、是她给的?”
老葛不理,上前两步,将几个铜板又收到抽屉里,“差点落了这几个,对了,你的也得给,可不许赖账,都一把年纪了,羞不羞。”
“给给给,这就给你!”赵大宝磨人,“你就给我说说,这钱是不是那阿妹给的?长什么样儿?”
“是啊,那阿妹生得好。”老葛稀奇,“就吃碗面条的事,你怎么打听这么多。”
赵大宝摆摆手,“你不懂。”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占卜的龟壳上,叹了口气。
山门里走一遭,本事也学了一些,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并不是所有修行的人都有一副好的心肠,有一些人面容风光霁月,内里却糟烂恶臭,人面鬼心,甚至比恶鬼还吓人,更甚至因为有一身本事,祸害起人来,手段更是寻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
“我就想过个太平的日子……”赵大宝的声音低了几分去。
葛老根一瞅,还有些不适应,赵大宝这蔫耷劲儿,怎么瞅着让人这么让人心酸酸呢?
他咳了一声,正想摆手说一句,这饹饹面他请了,眼睛瞥过,瞅到提着灯来的人,胳膊肘一杵赵大宝,朝他嘘了一声,示意他朝南面看去。
“喏,瞧到没,就是这个阿妹留的铜板,你不是一直问?人正好往回走了,你想瞅就自己瞅吧。”
赵大宝听了这话,转头便瞧了过去。
那一边,潘垚也瞧了过来,这一打眼,她也有些晃神。
像,这人有些像师父老仙儿。
倒不是五官,而是气质,同样瘦高瘦高的,脸上有着褶子,耳垂也都有些长。
一下子,潘垚便心生了亲近之意。
月上中天,夜色愈发地浓郁,打更人敲响了亥时三刻的梆子,夜里出行玩耍的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去,做着生意的商贩有些舍不得收摊,瞅了瞅左右,确定不在有人玩乐吃喝,这才收拾了家什。
凳子,小方桌,铁锅……所有摆摊的家什收拢在一起,一根扁担挑起。
葛老根的家什更多些,还有轧饹饹面的饹饹床子,两截厚木做的,不厚不成,不厚吃不到力,面条便轧不成形。
这些东西一根扁担挑不动,他拿了个独轮推车,东西堆在上头,瞧着杂乱,实则都有自己摆放的规律。
潘垚帮着搭了一把手,独轮车歪倒时,她帮着正了正车身,“老伯小心。”
“谢谢阿妹。”葛老根笑了笑,有些花白的胡子跟着一颤。
赵大宝不痛快,“我也搭手了,你怎么不谢我?”
赵大宝说着话,觑了一眼跟在一旁的小姑娘,还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明明只是多瞧了两眼,正在思量,是不是七星宫中之人,怎么这小姑娘瞅着自己像瞅着亲人一眼,半点不见外,才见面便一口一个大宝仙的叫着。
一个仙字,他听得是飘飘然又乐呵呵。
没说几句话,瞧着人孤身一人在外头,自个儿就出言了,让小姑娘要是没有落脚的地儿,就去他赵大宝家。
还说什么寒舍简陋,好歹有屋瓦遮雨避风。
呸!他赵大宝啥时候这么心软了?
赵大宝又觑了潘垚一眼。
月白色的月光落在她的面上,柔和了五官,只见杏眼弯弯,她提着一盏绘着大公鸡的圆灯,里头藏了一只不知道是蛾子还是啥的,反正是两翅膀扑棱,小姑娘稀罕的玩意儿,脚步轻快,一派娇憨可爱。
便是精怪,也是刚下山的小精怪。
葛老根和赵大宝是老相识,年轻时候便爱斗嘴,当下也不例外。
“你还想我谢你啊,你怎么不说说自己刚才怎么吓唬我了?就为了白吃我家一个月的饹饹面,还说什么我的摊子撞邪有阴炁!哪儿撞邪了?我后来生意好着呢。”
说起这事,葛老根便冲潘垚笑道,“也是阿妹来了后,生意才好的,要谢也是谢阿妹,老叔决定了,接下来三日,阿妹来摊子前吃面条,不要钱!”
赵大宝嗤笑,“才三日啊,老葛哥你小气了。”
潘垚迟疑了下,还是更心疼自家小庙的老祖宗,“老叔,大宝仙没扯谎,方才时候,你那儿是撞邪了。”
车轱辘急急一停,木头和青石板相摩擦,深夜里有扎耳的声音响起。
葛老根傻眼,“啥!”

寒风呼呼吹来, 有闷沉的梆子声敲起,敲得人心慌慌又惴惴。
葛老根还有些恍神,“阿妹刚才说什么了?”
嗐, 大抵是他听错了吧。
乖乖巧巧的一个小姑娘, 怎么会说鬼来吓唬自己?
想到这里,葛老根瞪了赵大宝一眼。
都是这不着调的老家伙,都说挨金似金, 挨玉似玉,这挨了个爱浑说的老混蛋, 好好的小娘子都学坏了。
葛老根摇了摇头,粗糙的手一个用力,正想抬起车把, 推着车轱辘继续往前,倏忽的,他整个人僵了僵。
虽然瞧不到, 可他能感觉到,一只冰凉凉, 又好似带着些毛扎的手,先他一步覆在了推车的车把上。
下一刻,车轱辘往前走, 木头和青石板相碰, 有轱辘轱辘的动静声响起。
黑夜中, 这声音极其的清晰。
葛老根呆滞在了原地,愣愣地瞧着车轱辘自己往前,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中好似起了道白雾,月光幽冷,隐隐能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推着他做饹饹面的家什, 一步一步地埋头往前。
“这、这这……”葛老根结巴了。
“老叔莫怕。”潘垚连忙宽慰了一句,“小家伙没什么恶意,它这是想向你赔不是呢。先前时候,便是它在你的摊子旁边,这才影响了你家的生意。”
赵大宝也惊得不行,他没想到,自己先前察觉到的阴炁,竟然一直在自己旁边,方才时候,他竟半分也没有感知到。
这要是突然的发难,自己可招架不住。
半桶水!他还真是半桶水!
赵大宝又悲又痛地在心中承认,当然,嘴上他是绝对不会认的。人只要内心里对自己坦诚,这、这便够了!
葛老根声音都颤抖了,“大宝爷——”
一句大宝爷,赵大宝的腰板都直了直。
他伸手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又高深的高人模样。
“这下信我了吧,我大宝爷可不是为了几碗饸饹面而扯谎的人,见鬼这种事怎么能胡说?胡说不就成招摇撞骗的骗子了么?我哪能是这样的人啊!”
赵大宝铿锵有力,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再说了,我坑谁都不能坑你啊,咱们可是老街坊老相识了。”
葛老根忙不迭应道,“对对,坑不了我!”
“嗐,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呀,是菩萨的心值一锭金,金贵着呢,就不和我计较了吧。”
真见鬼了,葛老根连连检讨自己。
瞧不出来,这搓药丸的赵大宝还真长几分本事了!
“好说好说,”赵大宝捻了捻胡子,乐呵呵模样,“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哪还会和你计较,老葛哥,我和你说句心里话,这阴邪不是我拘的,我不邀功也不奢求,回头去了你面摊上,你多给些浇头就成。”
赵大宝瞅了潘垚一眼。
也不知小姑娘是何方来路,不过,她护着自己的那颗心,他算是感受到了。
潘垚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
赵大宝不小心拔掉了根胡子,当即疼得倒嘶一口气。
到底是谁呢?
生得这样出众,他要是见过,一准儿有印象。
七星宫的?
瞅着又不像……宫里的人可讲究着呢,便是奴仆,也不见得会穿这样的一身灰袄子,她们嫌弃这样的打扮市井,不够仙儿,丢了宫门的脸面!
赵大宝的视线在潘垚身上打量过,瞅了灰袄子,又瞅了瞅她头上的破毡帽,连连摇头。
只这样的一顶帽子,他就能认定,这绝对不是七星宫宫门的风格!
贼接地气,瞅着还亲近!
小小一团的黑影是个小孩模样,夜色中,它推着独轮的木车子,车轮子轧过青石板,有轱辘轱辘的声音响起。
葛老根瞅着那吭哧吭哧推车子的背影,莫名地,他想起了家中的小孙孙,再加上有老熟人赵大宝在,他心中惊惧去了几分,还有几分不落忍。
“小娃娃怎么能做重活?”他嘀咕了两声,“该长不高了。”
才说完这话,葛老根便知道,自己这是说傻话了。
一个鬼物,它怎么还会长大?又谈何长大?
一时间,他面上更是有不落忍的神情,“好好的,怎么就没了?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罪。”
“好了好了,我自个儿来推吧。”葛老根脚下的步子快上几分,要去追那独轮的木推车。
只一下,那木推车行进得更快了。
“欸欸!”葛老根抬头指着木推车,回头瞧赵大宝和潘垚,问道,“这是咋回事。”
潘垚:“老叔心善,小狐鬼也不是不懂事的,它是想让老叔您歇着,等到家了,它就将这独轮车还您。”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放心,小狐鬼知道您家在何处,青鱼巷的巷尾,它跟了您有两日了,去过您的家中。”
这一句话说得葛老根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口气憋得脸上涨涨。
跟了他两日了?
还知道他家在哪儿?
“阿妹啊,你给老叔说实话,是不是老叔犯了什么忌讳,又或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得罪它了?”葛老根不解,“要不,它怎么就跟着我了?”
赵大宝也在一旁点头,“对,阿妹你给他问问。”
葛老根:……
他斜睨了赵大宝一眼,摇了摇头,布满褶皱的脸上悄悄藏着嫌弃,在赵大宝瞧来时,赶忙又移开了视线。
他算是瞧出来了,这赵大宝还是以前搓丸子的赵大宝,还没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有本事呢!
赵大宝瞪眼,“好啊,老葛你说,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没有!”葛老根不承认,“你听到我骂你了?你问问阿妹,我刚刚闭着嘴巴呢,可一句话都没说。”
“你心里骂了!”
“就没!就没!”
潘垚:……
听着这两老大爷斗嘴,她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儿。
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吵,搁学校里,宝珠和何金成都不这样吵了!
“老叔,小狐鬼跟着你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向你讨一份饸饹面吃,偏生它又炁息微弱,在你面前现不来形,出不了声,这才一直跟着你。”
潘垚连忙开口,打断了还在斗嘴的两个老大爷。
“饸饹面?”葛老根稀奇,“我做的饸饹面这么好吃吗?”
竟是连一只小鬼都被馋到了?守着他的摊子不说,还跟了他两日?
乖乖!有时太优秀了也是一种负担。
他要早知道是这事,他一准儿供上几碗,早供早送走,也好过这两日的生意冷淡。
大晚上的,出门做点生意,着实也不容易!
赵大宝砸吧了下嘴巴,回味了下方才吃的那一碗饸饹面。
吵归吵,他这个老街坊、老相识得摸着心肝,说上一句公道话。
“是挺好吃的!”
“老手艺了,用料足,面也筋道,汤头更是熬得好。”
可要是说,好吃到吸引小鬼跟着走,出神入化,惊天地泣鬼神……嗐!就没到这一步!
赵大宝连连摇头。
鬼物喜好香火,三柱清香、两根香烛、几盏清酒……一捧的金银元宝,明显这些东西更能馋鬼。
说着话的空挡,一行人便到了青鱼街。
青鱼街是一处老街,黑褐色的木头房子细细密密,有小两层的,也有只一层的,黑暗中交错而落座在地。青灰色的瓦片,半人高的墙壁位置还糊了整齐的黄泥,方方正正。
可见修房子人的用心。
风摇影动,月光撒在远处内河的河面上,泛着粼粼冷光。
“哐——”独轮的木车子在一处刷了红漆的木门处停了下来。
只见红漆斑驳,此时年末,新岁的神荼郁垒神像未贴,旧岁的门神神像却已经残破,风吹过,撩起零碎纸张一角,便是狐鬼在此,此处也无一分神光。
“去我家坐坐吧,”葛老根热情地邀请,“正好面团还剩一些,我再给你们做一碗面食?”
潘垚瞧了瞧赵大宝。
老师父在哪儿,她今儿就在哪儿。
赵大宝摸了摸肚子,眯眼笑得有些贼眉鼠眼,“这一路走来,是有些饿了,既然你盛情招待了,勉勉强强,我就再吃一份吧,正好把明儿的早食先吃了,省几个铜板。”
潘垚:……
她算是知道了,为何她家老仙儿那样小气了,这是祖传的!
“老叔,你给大宝仙做一份就成,我还不饿。”
潘垚提着灯,招呼了一声小狐鬼。
只见一道幽光一闪而过,原先站在木推车旁的小黑影不见了,取而代之,潘垚掌着那盏圆灯中,灯面上除了个啄食的大公鸡,还多了只坐地的小狐狸。
这会儿,它正挠着头顶上那毛茸茸的两只耳朵,瞧过去有些憨。
赵大宝恍然。
怪道他方才没察觉到阴邪之炁,原来是收在了这圆灯之中。
再看潘垚,赵大宝眼里又多了几分探究。
这般手段,显然是正经的修行之人,和他这只修了些占卜算卦本事的巾行可不相同。
到底是谁?
还这般亲近的喊着他大宝仙!
迷魂汤,一定是在给他灌迷魂汤!
潘垚眼里都是笑意,只做自己不知他眼中的疑惑。
她能有什么恶意呢?
就徒孙的孝心罢了。
葛老根没注意两人的眉眼官司,木门一开,门槛一拆,独轮的木车子推进了堂屋,一边闲话,一边将车上的东西卸下。
“大宝大宝,你叫什么大宝…我瞧你该叫一声大肚!”他埋汰赵大宝。
“人丫头比你还早吃呢,都没喊饿,就你喊着饿了,知道的说你赵大宝肚子大胃口好,不知道的,指不定还道我葛老根家的饹饹面缺斤少两,吃不饱肚呢!”
“啰嗦!”赵大宝啐了他一声,“自己说请我的,你再唠叨下去,我就不记你请客的好了啊!”
潘垚坐在长条凳上,将灯笼往桌上一搁,瞅着这一幕,不禁笑道,“老叔,您和大宝仙的感情真是好。”
“和他?”
“感情好?”
两人瞧了瞧对方,都是嫌弃地一嗤,齐齐地别过了头。
动作齐整,惹得潘垚又是一乐。
灶房的灶膛里还有火星子,起火很快。
只听木头咔咔响,饹饹床子将面团轧成细面,滚水中一烫,不消片刻便浮起。
葱花、花生碎、酸萝卜丁……长长的竹筷将面条夹起,黑瓷大碗中一盘,汤头浇下,有喷香的热气腾空,氤氲了整个灶间。
瞬间,冷了一夜的灶房有了人间烟火的温度。
“快吃吧,吃得饱饱的,就什么都不怕了。”葛老根推了碗过来,口中絮叨。
潘垚抬眼看去,就见他带着笑,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着不落忍,视线落在她搁在桌上的圆灯上。
灯面上,大公鸡一副想啄又不敢啄的蔫耷样,它的背上欺着一团的狐狸小影。
面有四碗,除了赵大宝、潘垚和他自己,葛老根还做了小狐鬼的份。
显然,他将潘垚方才的话听在了耳朵,也听到了心里。
一句吃饱饱,是老大爷最朴实的祝福和期许。
“老叔请你吃面了,快出来吧。”潘垚沉默了下,拿过桌上的碗筷,给小狐鬼化了一双。
黑炁从灯中弥漫而出,落坐在长条凳上成一个稚童模样。
只见它四五岁的年纪,脸蛋上还带着些许奶膘,瞳孔很大很黑,黑得像野兽的眼,穿一身白色袍子裳,乌黑的发中藏着两个毛茸茸的耳朵。
耳朵尖尖,是狐狸耳。
抓起筷子,小手还有些不适应,手背上一层白毛。
“谢谢老叔。”尖细的声音稚气地说道,有些小声。
它眼睛一瞟葛老根,又急急收回,视线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面食汤碗,显然有几分拘谨。
它紧张了,葛老根反倒放松了。
是鬼又怎样,就一个奶娃娃,他一个老大爷活了这般岁数,还能怕个小子不成?
“欸欸,快吃快吃,回头面坨了就不香了。”
潘垚掐了道手诀,狐鬼面前的面条成了食物精炁,这一次,它吃得有些慢,耳朵边是葛老根和赵大宝说话的声音,葛老根吹嘘着自己的手艺厉害,妖鬼都馋得跟回了家。
“想活……”
潘垚瞧去,出声的是小狐鬼,声音细细。
这会儿,它捏着精炁化成的筷子,小脑袋低低,露出了上头长着绒毛的耳朵,耳朵尖蔫耷的垂着,有几分没精打采,在又一次说想活时,它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朝潘垚方向看来,有几分可怜兮兮。
潘垚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快吃吧。”
“什么?什么想活?”赵大宝和葛老根都停了动作,朝小狐鬼看去,“是你小家伙说话吗?”
在潘垚以为它不会应声时,它点了点头,下一刻,它转过头,视线盯着葛老根的眼睛,只见瞳孔黑黝黝,一瞬不动,几分诡谲,又带着几分渴望。
“活了面,小狐想活……”
葛老根莫名,“是饸饹面没错——”
但什么想活,他怎么没有听懂呢?
潘垚也不明白,为何小狐鬼会认为,吃了一碗饸饹面,它便能活。
这是它的执念。
与其说执念是一碗面,不如说是想活。
“它不想死,想活着,”潘垚轻声,“这也是它这几日跟着老叔的原因。”
“可我这面,它就只是面啊。”葛老根都要无措了。
瞅着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后,小狐鬼的眼睛肉眼可见地失了光亮,他更是不落忍又无措了。
“这、这——”他朝潘垚和赵大宝看去,透出几分求助。
“活了面,饸饹面……”赵大宝皱着眉,视线落在小狐鬼发间那毛绒绒的尖耳朵上。
片刻后,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模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潘垚瞧了过去。
“阿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赵大宝捻了捻胡子,虽然是问话,语气却颇为肯定。
潘垚摇了摇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走了好远的路。”
“我就知道。”赵大宝手中的筷子一点面前的面食,“阿妹也是头一次吃到这面?”
潘垚点头,笑得有几分腼腆。
“今儿头一次吃,也是头一次瞧到这样的制面方法,还是老叔和我说了,我才知道这叫饸饹面,做面条的那个木头架子是饸饹床子,颇为有趣。”
“这就对了,阿妹之前没见过这面,难怪你不知道,为何这小狐鬼为何跟着老葛。”
赵大宝瞧向葛老根,下巴朝他点点,“喏,老葛哥应该也知道。”
“我知道?”葛老根指着自己,长了褶子的面上有诧异,“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
一连串的知道,他自己都说得迷糊了。
赵大宝白了他一眼。
年轻时候不是挺能叭叭的吗?招揽起客人,还得说一说他们饸饹面的传说,这会儿倒是茶壶里煮饺子,有口倒不出货来了!
所以说啊,关键时候,还得瞧他大宝爷的!
“饸饹面啊,小狐鬼讨饸饹面,你给阿妹说说你们饸饹面的传说啊!”
“哦哦,是这个呀。”葛老根恍然。
他瞅着小狐鬼,反应过来,“原来是因着这个,也是,刚才阿妹说了,你是小狐鬼…嗐,我怎么没想到呢。”
潘垚好奇,“老叔,饸饹面有什么说道不成?”
葛老根瞧了小狐鬼一眼,长叹一声,“唉,就是一个传说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
在潘垚和小狐鬼的目光下,葛老根将饸饹面由来的故事说了说。
就像现代的人爱给产品打广告一样,这古代时候,店家也爱给自家的产品搭一个故事,像什么皇帝闻了都下马的飘香酒,贵人爱吃,商品好似也拔高了品质。
别瞧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面食,饸饹面却大有来头,历史也久。相传,商朝纣王时候,苏护之女苏妲己貌可倾国,纣王倾慕,下令苏妲己进朝歌入宫为妃。
“苏妲己被她的兄嫂护送,途中路经获嘉,下榻于当地驿馆,据说啊,妲己的嫂嫂颇通玄术,她夜观天象,知道会有妖魔会对妲己不利,于是,她亲自下厨,用面粉、再佐以祛邪镇灾之物,做了一碗面食,亲自给妲己端了过去。”
“然而,走到门口时,事情已经晚了一步。”葛老根叹了一声。
“她正好看到狐狸精正在吸取妲己的元神,就这样,妲己的嫂子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狐狸幻化成妲己的模样,与妲己的肉身合二为一。”
“不错,”赵大宝接过了话头,“大嫂子吓得说不出话。狐妖妲己吃了一口面,笑着说这面好吃,问她所端的面食叫什么名字,大嫂子见天命如此,心痛又无奈,只能喃喃,活了,活了……”①
赵大宝夹起一筷子面,也是叹息不已,“时间久了,这面就被叫做饸饹面了。”
“这小家伙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以为狐鬼一流吃了这饸饹面,就能和妲己一样,狐灵入人体,活了过来,这才一直跟着老葛哥讨这一碗的饸饹面。”
潘垚转头看了过去,小狐鬼抬起头,黑黢黢的眼睛可怜巴巴的。
它瞅着潘垚,有亲近依赖之意,挨着凑近,小小声地问道。
“真不能活了吗?我都吃了活了面了。”想了想,它又补充道,“两碗!”
潘垚:……
不,确切的说,应该只有一碗半。
瞧着它这模样,当真是又可怜又可爱。

一时间, 葛家这处灶房有些安静。
冬风吹在窗纸上,有簌簌的声音,桌上古铜色的油盏暗了暗, 葛老根和赵大宝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叹。
寻常人家也不讲究, 葛老根拿竹筷子挑了挑灯芯,只见豆大的烛火跃了跃,这才明亮了几分。
潘垚摸了摸小狐鬼的脑袋, 摇了摇头。
“不行吗?”小狐鬼哀鸣了一声, 眼睛的亮光都黯淡了下去。
视线一转, 它又急急地朝葛老根瞧去,狐狸眼里都是哀求。
“老叔,再给我几碗活了面,我能吃,我还能吃得下。”
一句还能吃, 说得葛老根心酸,鼻头都微微泛凉, 眼里几乎也要冒水花了。
“哎!老叔这儿还有一些面团, 要是不够,我给你和新的面!”
说完,他推了面前的汤碗,起身要去角落的大瓮坛中舀荞麦面和高粱面。
赵大宝叹息了一声。
可怜的小狐狸崽子,铁石心肠的人瞧了都得心软,便是小气了几十年的葛老根都大方了。
“老叔别忙。”潘垚唤住了人。
葛老根停了脚步。
他回过头瞧来, 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小狐鬼,最后视线落在赵大宝的身上, 眼里有询问之意。
他这是听哪个的?
赵大宝伸手,拉着人坐了下来,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吃面就成。
谁都知道,饹饹面只是饹饹面,别管是吃一碗,还是吃一百碗,它都只是一碗寻常的面食,小狐鬼也只是小狐鬼,再不能重新活过来。
要是饸饹面能有起死回生之效,他葛老根也不用辛苦地夜里摆摊,赚那几两碎银了,他能成仙了去!
潘垚摸了摸小狐鬼的脑袋,入手是一片的凉,带着阴炁的阴凉,只见它藏在黑发中的耳朵蔫耷耷。
“不是活了面,是饸饹面,”潘垚温声,烛光下五官柔和,破毡帽下头发蓬松,杏眼里淌着的是温柔,“小狐你心里也知道,这面,它就只是面。”
小狐鬼低头,抿着唇没有说话。
潘垚想了想,继续开导,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也避免不了,咱们就得往前看、往前走,莫要执着在改变不了的事情上……”
“小狐,你听说过鬼仙么?”
小狐鬼抬起了头,迟疑地摇了摇头。
潘垚瞧着小狐鬼的耳朵处,可以瞧出,它是半妖之身而亡,因此,虽年幼稚气,修为浅薄,却能以狐鬼之态存在。
“鬼仙又唤做灵鬼,是五仙之一,小狐你是狐鬼,只要潜心修炼,广积阴德,未必没有成为鬼仙的一日。”
《真仙传道籍》中记载了,鬼仙阴中超脱,虽然不入轮回,又难返蓬莱,但修行成鬼仙之时,神识内守,定中出阴神,是清灵之鬼。
赵大宝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砸吧了下嘴巴,从怀中掏出灰帕子,一擦嘴巴。
听到这里,他点头称是。
“狐鬼修仙身,亦是一条正道……不错不错,阿妹这话在理。小狐鬼,都说活人不能被尿给憋死,话糙理不糙,你这事儿也一个理儿。”
顿了顿,他又道,“饸饹面只是面食,既然它不能活狐,你就看开一些,好生的修行,前路未必只有活着一条道。”
葛老根也是叹气。
人死不能复生,狐狸也一样,听两人的意思,这小狐鬼还能修行,如此一来,也很不错了。
他也出言劝道,“是啊,小娃儿莫愁了,老叔和你说啊,你要是饿了,就和我托个梦,别的老叔也没有,再给你做几碗面食,那还是行的。”
小狐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只生了毛发的手绞了绞,心口处有些暖暖的。
可它、可它还是想去瞧阿爹,想去瞧阿娘。
潘垚的视线落在它身上,见它张了张嘴又闭嘴,一副犹豫的模样,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眼带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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