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当半仙的日子—— by大世界
大世界  发于:2024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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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府君——
想起他们提到的谢予安,潘垚难过得不行。
有度真君说得不错,府君就是被他师父给害了!
推波助澜,更甚至是在背后一手操控,犹如下棋一般!
两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儿。
还这般折辱谈论!
想到有度真君,潘垚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圆了眼睛。
街头丐婆——
天了噜,不会这般巧吧。

第237章
听到一句丐婆, 潘垚一下子便想到了陶花子,仇春和仇婆婆为了报复有度真君,炼制了【鹤情】秘药, 心怀恶意, 特特投母丸于街头的一个肮脏乞丐身上。
哪里想到, 乞丐不是乞丐, 而是一丐婆。
【鹤情】霸道,便是有度真君也是花了一段时日才摆脱了这情之一字的迷障,又因着耻辱自己恋慕的人竟然是一肮脏的乞丐婆,他冷淡着人不说,人死执念不消,化作厉鬼后, 他还将人镇在了照片之中。
潘垚想着陶花子的模样, 比对着方才在小狐鬼记忆里瞧到的钰灵小姐。
仔细想来,两人的眉眼是有些相似,都是稍宽的眼距, 不笑时有几分清冷, 一笑,那便是如出一辙的颠婆!
“不是吧,这般灵的吗?”潘垚捂了捂嘴巴, 杏眼眨巴了两下,想起了后世的一句话, 轻易别立flag,要糟!
世人不知,天地有势,言语也是有灵的。
所以,人千万不能头铁嘴硬, 不该说的话就别说!
钰灵是不是陶花子的前世,潘垚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有一件事能够确定。
她要去七星宫。
府君还在七星宫里!
想到这里,潘垚垂了垂头,唇抿了抿,眼里有黯淡一闪而过。
她心下有了预感,从灌湖村的湖底入了五星连珠天象异相,时空乱流,很可能只有她一人来了这千年之前。
玉镜府君——
他还在湖水和妙清道人对峙着。
潘垚要去七星宫寻玉镜府君,寻的是千年前的谢予安。
如果说有度真君求的是偃骨,那么,妙清道人便是笃定了谢予安能有功德圆满一日,他求的是施恩。
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
而在那之前,霜雪必须下得更盛一些。
伶仃孤苦,坎坷曲折,九回肠断……人间万般凄苦,他必定得经受一遭。
人生最暖,是悬崖深处落下的一道光,是以,妙清道人定会和钰灵折辱小狐鬼的阿爹狐妖一样,百般折辱于谢予安,前面受的罪愈痛,才能愈发衬托出后来援手的温暖。
“无耻!”
“虚伪!”
“臭不要脸!”
潘垚骂了好几声。
要不是妙清道人修为深不可测,她这会儿定要扎一个稻草人,拿上一把的尖针扎他,尤其是脸和心肝。
怎么会有人这样做人师父的?
便是蛇蝎心肠,都不似这般恶毒。
小狐鬼卧在长条凳上,这会儿,它还闭着眼睛,狐狸嘴尖尖,搁在毛茸茸的前肢上,那疼痛而亡的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又像是被封存于匣中,束之高阁。
它知道自己死了,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
梦里,它在皑皑白雪的山林间奔跑,咬着雪地冰凌凌的白雪,拽出树洞里露出大尾巴的松鼠,捂着嘴巴咯咯笑,闹着它一起耍,快活自在得不行,狐狸眼里都是小星星。
梦里的快活传递而出,长条凳上,小狐鬼甩了甩尾巴,也一派的和乐安宁。
潘垚瞧了一眼,掌心拢过,小狐鬼入了搁置在一旁的圆灯里。
瞬间,灯面多了个酣眠的小狐狸图像。
潘垚看向赵大宝,“大宝仙,我要去七星宫寻谢仙长了。”
赵大宝惊疑不定,“谢仙长?阿妹你认得谢仙长?”
潘垚点了点头,想起玉镜府君陪她护她、授她功法的种种往事……每每她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快活又自在地在外头玩耍时,回过头瞧去,他都在身后。
不论她去了多久多远,从不需要担心自己出事。
因为她知道,府君一直都在。
而这一次,她得护着府君。
赵大宝的视线瞥过圆灯灯面上的小狐鬼。
他年轻时是做药丸子走街串巷售卖的皮行,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又有一些慧根入山门,习得皮毛道法修为,如今做的是巾行,更是能言善道,善观气色。
别的不说,这吃饭的幡布上写的便是【童叟无欺,善观气色】这八个大字。
年纪虽大,心思却仍然灵巧。
赵大宝惊疑地看了潘垚一眼。
方才,这小姑娘瞧的是小狐鬼死前的记忆,而小狐鬼说了,自己的死和钰灵小姐有关……如今,这小姑娘要去七星宫寻谢仙长,莫不是谢仙长出事,除了有度真君外,后头还有钰灵小姐的影子?
不不,钰灵小姐背后是何人?那是妙清道人,七星宫的宫主!
难道——
“哐当”一声,惊疑之下,赵大宝一个不小心,竟是将葛老根家的黑瓷碗砸破了。
尤剩小半碗的黄酒洒在地上,和赵大宝方才斟酒祭奠谢仙长的酒融到了一处。
看着破碗和酒渍,赵大宝惊得回了神,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他只觉得这样一想,心底便是恶寒阵阵起,惊怕得不行。
谁是恶?谁是善?只以为是可亲的师兄,慈祥的师父,转头瞧不到的地方,一人成巨蛇虚影阵阵,一人成吊睛的大白虎,血口大张……
“阿妹,你寻不到谢仙长了,他——”
“我知道!”
赵大宝的话还未说完,潘垚便截停了。
她知道,如今的玉镜府君身陨,在七星宫妙清道人手中的,应该是他的魂。
“这是发生什么了?”葛老根颇为好奇。
赵大宝瞧了瞧两人,长叹一声,去角落里拿了扫帚将碎瓷片往簸箕中一扫,说起了七星宫的旧事。
“带我入仙门的是谢予安谢仙长,为人最是和善,五年前,谢仙长身陨,他的师兄有度真君亦是不见了踪迹……后来,宫主妙清道人出面,寻到了一处秘地,那是谢仙长身陨之地……”
“他震怒又悲痛,亲口说了,有度真君胆大妄为,不再是七星宫子弟。”
赵大宝眼皮撩了撩,眼里有悲痛,“怀璧其罪,人心难测,谢仙长身具偃骨,是有大造化的人,他师兄便是为了这这偃骨。”
他指了指心口处,“惨烈啊,听说是生剖了,谢仙长不在山门了,我亦是觉得这修长生啊,无趣又无甚意思,前年时候,索性便也出了山门,做个市井老儿,算算卦,喝喝酒,倒也自在快活。”
葛老根也惊得不行,喃喃道,“不是修长生的道人吗?怎能做这样的事?”
赵大宝也想不明白,“是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畜生都不如。
五年前——
潘垚想着赵大宝说的时间,视线瞥过,目光落在灯笼面里仍然酣睡的小狐狸身上。
它身死时是去岁的冬日,身体湮灭,因着半人半妖的血脉,虽然修为浅薄,却也成了狐鬼之态,阴阳相克,再入不得七星宫门,浑浑噩噩地在市井之处晃悠了一年。
神识中瞧到的,是去岁发生的事。
去七星宫寻府君,此事迫在眉睫。
潘垚和赵大宝、葛老根挥别。
葛老根忙了一夜,稍稍收拾了下,又说了几句话便落栓回屋歇下了。
倒是赵大宝,他手中扛着幡布架子,跟着潘垚走了好一段的路。
冬风呼呼吹来,布巾被翻动,月色沁凉,偶有几处屋宅高耸,四角垂下红色的灯笼串。月色烛火相辉相映,青石路上有霜色,隐约能见幡布上【童叟无欺,善观气色】这几个字。
“得了谢仙长的消息,还望和我说一声。”虽然今夜才见潘垚,赵大宝却对她有着莫名的亲近之意,像是瞧着亲近的后辈一样。
他又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寻来,赵某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这一次,他直了直腰板,浑浊的眼好似都清透了几分,再不说什么神老无灵,剑老无刚,人老无能的话了。
潘垚弯眼笑了笑,“好!”
舍下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不就是道法精湛的妙清道人嘛,不怕,虽然不知道是因何原因,可往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灌湖村的湖底镇着的呀。
潘垚琢磨了下,想着头一次见到妙清道人时,他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妥。
合着,他还真是见过自己,在旧时光里。
潘垚更有信心了。
再说了,她可是被扫晴娘点了面靥祝福过的。
此时天有阴霾,可必定有天晴的一日!
青石路很长,两边是细密的屋宅,幽幽夜色中像是落地的巨兽,赵大宝瞧着提灯走远的小姑娘,只见她脚步轻快,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是个小丫头了,不知愁滋味呢。
摇山,七星宫。
依着小狐鬼的记忆,在第二日落日之前,潘垚寻到了摇山地界。
就如诗文中说的一样,岁岁年年花相似,走过雪地,潘垚瞧到,摇山的雪景和去岁时候相比,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手中的灯笼动了动,潘垚低头瞧去,就见小狐鬼扒拉着灯笼往外瞧,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潘垚瞧到了一棵老树,只见树落了绿叶,只剩枝丫朝天。
大树干上有个洞,长尾的松鼠前肢捏着个板栗,这会儿正用大板牙珍惜又小心地啃啮。
落日的余光将它的影子拉长,雪地上有蓬松的长尾影子一晃、又一晃。
小狐鬼眼里有艳羡。
以前时候,它也能和小松鼠一样,在阳光下的雪地里打滚撒泼嬉闹,如今,它只能藏在灯笼里,瞅着那落日余晖,还有些心惧这烈日的灼热。
它死了呢。
小狐鬼满心惆怅。
潘垚摸了摸小狐狸,没有说什么,继续抬脚往前。
很快,她来到了那处悬崖之处,低头便见下头云雾如波涛翻滚,不见底,有阵阵罡风吹来,风将厚袄子鼓涨,瞧着便像个肚圆的大灯笼。
小狐鬼说了,它阿娘以前是摇山山脚下一户穷苦人家的闺女儿,排行老二,没有正经的名字,就唤做二丫。
十三岁那一年,家里要拿她换亲,给他大哥换一房媳妇回来,她要嫁的那一个对象比她足足大了十四岁,前头也有过两个媳妇了,都没了。
据说是得病没的,不过,小狐鬼它阿娘听村子里爱说道的婶子们说了,不是得病,是她那换亲对象脾气怪,性子暴烈,几句话不如意的功夫,就生生将人打没的。
穷苦人家,莫说家里的鸡鸭大鹅了,便是媳妇闺女儿,那都只是个值钱的两脚牲畜,关键时候,能换救命的大钱。
媳妇生生打没了两个,这不是糟践人,是糟践家里的钱财啊!
要换亲的对象阿爹气怒,追着人打了几棍子,见人吃痛了,有些心疼,最后一丢棍子,指着人恨恨道。
“要不是老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带种的,老子也给你换出去!”
“你就庆幸你阿娘给你生了三个妹儿吧!糟践,你再糟践!我看你再糟践了这个,以后拿什么讨媳妇!”
“爹,我不敢了。”男子嬉皮笑脸讨饶。
角落里,妇人抱着瘦骨嶙峋的小丫落泪,面上淌下泪水,眼里失了神,低声在小丫头耳朵边喃喃。
“换出去也好,换出去也好…遇到个好的人家,说不得、说不得……”
后面的话,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抬眸看着远处的天空,天光很亮,她眼里却没有光。
这几十年里,她自己都没落得个好,又怎么能哄得闺女儿信自己会遇到好人家?
难啊!这世道日子过得难。
女子的日子,更是过得艰难。
她活得和那下蛋的母鸡,下崽子的母猪,耕地的老牛……又有什么区别?
只恨此生生作女儿身,一身皆由不得己身!
小狐鬼指着悬崖,“我阿娘性子犟,想着都是死,与其被人打死欺负死,还不如跳下去死个痛快!眼睛一闭,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她说了,就是喂野狗喂秃鹫,这一身皮肉也不能便宜到自家兄弟,跳下去划算!”
潘垚对冬风心生佩服,“你阿娘有骨气!”
小狐鬼挺了挺腰板,与之荣焉,“对!我阿娘厉害。”
潘垚瞧着悬崖,小狐鬼的阿娘就是这样跳下去,侥幸不死入了山门,后来又被收在了钰灵的宫殿,因着容貌不错,她甚至被提拔了做抬轿的婢女。
潘垚摊开手,往掌心吹了一口气,只见青烟拢过,半空中出现一道雾蒙蒙的岚雾,像绸布,飘无定形,它落在了潘垚的身上,将她一身元神的绽绽光华遮掩。
只要潘垚自个儿不轻易动法诀,便是妙清道人也难以察觉,她只是一道元神。
潘垚摊手瞧了瞧,灯笼化作盘龙镯子,龙首咬龙尾地盘在她手腕间,这会儿,她特特又让自己长了两岁,个子瘦高瘦高的,添几分蜡黄,头发也干枯了去,一瞅便是被家里苛待没有活路的闺女儿。
像当初跳崖自尽的二丫,后来的冬风。
“很好,棒极了。”潘垚满意极了,也觉得自己特别的聪明。
硬碰硬可不成,她呀,得迂回着来!先潜伏到钰灵身边,再细细打探府君的消息。
来的路上,潘垚就已经细细盘算好了,这钰灵小姐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她修为不精深,发现不了自己的异样。二来,钰灵是妙清道人的闺女儿,她知道的事情指定多!
旁的不说,她都能赶在妙清道人发话前,事先捉了狐妖,给妙清道人排上一出戏,就为了说自己的决绝,说自己的爱情观,说明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潘垚纵身一跃,特特还在脸上挂上凄凄惨惨的淤痕和泪痕,瘦尖的脸蛋,眼睛水汪汪,任谁瞧了都得道一声可怜。
风呼呼地耳边刮,潘垚闭眼。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份的工作,必须得好好表现!

七星宫极美。
时值冬末春初, 摇山仍是一片枯寂,四处能见冰雪化了春水,浅浅的白混在污泥之中, 仍有萧索之意。
偶尔有知春的杂草冒出了头, 为这一片枯寂之地添几分新绿之意。
七星宫却不一样,只见屋舍连绵, 淡蓝色的琉璃屋瓦,白玉铺就的地板,雕栏画栋, 飞檐斗拱,百花盛开,绿树成荫。
缥缈无垠的江波和天空一色, 有白雾笼罩其中,当真是三步一景,十步一亭阁,此处美得不似凡间。
和这恢弘的景致不一致的是,这一处极静,时不时有穿着一色衣裳的宫婢走过。
可众人足底轻轻, 头部微微低着,与其说是人,更像是摆件。
会动会做事的摆件。
鸟语花香, 鸟儿的鸣叫是这一处唯一的动静。
一顶鎏金的红轿子从西边方向踏来,有香风阵阵,潘垚抬头瞧去,只见天上有花瓣落下,或红或粉或白。
鎏金的轿子华美异常,此时夜色将黑未黑, 正是黄昏时候,轿顶一颗宝珠发出晕晕之光,隐隐能见轿子里一女子轻轻扶着额,手肘靠在镂空的轿窗上。
夜风将珠翠的珠链吹拂,有叮叮的脆响,也将她如纱的衣诀翻飞。
风鬟雾鬓,无意间垂眸看来,眼波慵懒又无甚波动,只见她眼距稍宽,不笑之时更显面容清冷。
这一幕端的是美人坐云端。
可惜就是心不好。
“阿垚,可不敢这样抬头瞧,”旁边,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圆脸小娘子拉了拉潘垚,眼里有惊惶一闪而过,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潘垚低头瞧去,就见她的手还拉着自己的衣裳,因为用力,指尖微微有些泛白。
“我知道我知道。”潘垚弯眼笑了笑,语气轻快,也小声却又难掩兴奋。
她像没见识的乡下丫头头一次见到世面一般,瞧到来人有几分倾慕,几分陶醉,踩着云雾飘飘找不着地一般的虚幻,几乎是要捧着脸蛋放星星眼了。
“我就是觉得小姐生得好漂亮啊,我从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小姐,跟天上的仙女一样,这才贪看了两眼。”
“不不,不是好像,就是仙女儿!”声音铿锵有力,还捏了捏拳。
苍耳瞅着潘垚,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她脑袋一垂,倒是不再说什么了。
罢罢,她自己才来这儿时,和这傻丫头又有什么样?
再等一段时日,这傻丫头便知道了,小姐瞧着貌美如仙,性子却不是好的,也不是那般容易琢磨的人,上一刻还笑吟吟地待人亲近,下一刻却翻了脸,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还要无预兆。
苍耳想起了冬风姐姐,圆眼睛一垂,有黯淡和不安的神色闪过。
“咯咯咯。”这时,前头有一阵女子的笑声传了过来,垂头的宫婢将头低得更下去了些。
“你这小丫头,倒是心性直率,”只见轿子之中,如白玉一般的纤手轻轻一击掌,抬轿的四人沉默,动作却默契,如一阵香风袭来一般,转瞬之间,好似远了去的轿子又往回。
珠链叮叮叮的脆响,纱幔拂动,钰灵穿一身红衣,漫不经心地撩眼看了潘垚一眼。
“是新来的?”
潘垚激动,“恩!”
钰灵将潘垚的样子瞧了个清楚,有些意外,“倒是生了副好皮囊,今儿起,你去清平宫做事。”
“真的吗?谢谢小姐!”
就一个丫头,瞧着这倾慕自己的模样有些可心,这杏眼依赖又信任地瞧人时,让人心中有几分舒坦和自得,钰灵瞧着小丫头因为惊喜而亮晶晶的眼睛,更是愉悦。
她已经许久未有这样单纯的愉悦了。
果然,这小兽一般的眼睛,瞧着就是让人舒坦。
这样的眼睛,有朝一日要是染上痛苦、恨意、怨怼……啧,只想想,她的心中便有一股期待。
旁边,已经有人尽职地将潘垚的来历说了说。
待听到人是悬崖上跳下的,跳下之时瘦骨嶙峋,身上也没个好皮,受尽了家里人的薄待,养了小两月,这才有今日能见人的模样。
钰灵有些诧异,细长的眉毛挑了挑,上下瞧了瞧小丫头几眼。
只见杏眼黑白分明,许是因为激动,水汪汪的如蒙了层水雾,瞧着自己时有喜意,有信赖……
啧,都吃了一趟罪了,还是这般天真。
罢罢,她就宠一段日子吧。
“叫什么名儿?”
“阿垚,我叫阿垚。”
“阿垚?姓什么?”
“就是阿垚!”小姑娘抿了抿唇,有几分倔强。
“放肆!小姐问你话,怎么回答小姐的。”
“不怪她!”钰灵慵懒一笑,笑着制止了身边的老人,“倒是我问了句傻话,你这小姑娘都从崖上跳了下来,怎么还会认自己的姓?要是认了,我倒是得嫌你没骨气了。”
“成吧,阿垚便阿垚。”钰灵不以为意。
只是个小丫头,带着游戏一段时日,唤什么名儿,这事儿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能给她排一出什么戏?得精彩的,独一无二的……日子长生漫漫,没个消遣的玩意儿打发日子,她该是如何的难捱。
距离冬风的那一出救赎戏,虽然戏码精彩绝伦,却也已经落幕了一年了。
钰灵勾了勾唇,唇边有浅浅笑涡,眼里有遗憾的笑意。
只见她纤纤玉手把玩着腰间的一个挂件,红缨的坠子,巴掌的长度,仔细瞧去,它竟然是一根毛笔的样式。
“啧,这小模样真乖巧,小姐也稀罕你。”钰灵瞧着潘垚,笑吟吟模样。
“从此,宫门便是你的家,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往后啊,你就入我清平宫,待在我的身边,除了小姐我,谁也不能再欺辱你。”
“谢谢小姐!”潘垚应得超大声。
声音响亮又欢喜,惹得钰灵又是咯咯一笑。
鎏金的轿子远了,所过之处有百花盛开,各色的花瓣落了一地。
苍耳转头瞧潘垚,又急又担心,偏生什么都不能说,最后,她恨得不行,伸手一掐潘垚的胳膊,埋怨道。
“这几日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多做事,少说话,瞧着东西别稀奇……你呢,倒是好,一瞅到小姐就眼睛都挪不开了,出息!”
苍耳气得不行。
这阿垚是两月前从悬崖上跳了下来的。那一处悬崖正好是宫门和摇山的分界线,入宫门的地方便是那一处,宫门子弟进出自如,外人却是九死一生。
阿垚便是那运道好的,侥幸活了下来,正好和自己一屋,她瞅着小姑娘可怜,又生得可亲,心中难免有怜惜起,就絮叨了一些。
苍耳的眼睛黯淡了几分,“你还小,瞧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一路往高处走,上头的风景是好,却也路途崎岖坎坷,咱们这样的人家,旁的不说,鞋子也比别人家的薄……”
“我知道我知道。”潘垚拉着苍耳的手,不让她说得太清楚。
这一处地方,人心都是隔着肚皮的。
苍耳这一个月对她的照顾,潘垚都瞧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潘垚瞧着苍耳,杏眼很黑很亮,“梨儿姐姐,我都知道的,去了小姐那边,我会好好做事,凭良心做事,你别担心我了。”
苍耳又名摘梨儿,亲近的姐妹都笑唤苍耳一声梨儿,这月余,不单单苍耳喜欢潘垚,潘垚也喜欢她。
她知道钰灵不是表面上这般和善的人,也明白苍耳的担心,只是,她就是为了去钰灵身边而跳下的悬崖,也特特的问了小狐鬼一些事,总结出来,许是长生漫漫,岁月和七星宫孤寂,钰灵,她格外喜欢鲜活的人和事。
如此,才有今日这鲜活的阿垚。
“成吧,你心里有数就成。”
瞧着在屋里收拾着行李的潘垚,苍耳无奈,也搭了一把手,别瞧小丫头才来七星宫小两月,来时除了一身不合身也不暖和的破衣,这月余的时间,大家伙儿都挺喜欢小丫头的,给她送了不少小玩意儿。
这个怜她年纪小过得艰难,那个瞅着她虽然稚弱瘦削,五官底子却不差,性子又好,乐呵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七星宫便是后福,是上天怜她……
大家伙儿更是喜欢了。
潘垚挥别,“梨儿姐姐,我走了,你别担心。”
在潘垚走之前,苍耳唤住了人,为难了片刻,心中踟蹰,到底是不忍心见相识一场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走了绝路。
她将冬风的事情说了说,还说了些旧事,最后道。
“小姐她、她极为喜爱坊间话本,更是喜爱排戏,你……你去了清平宫,好好做事就行,万事莫要强出头,要知道棒打出头鸟,树大招风,知道了没。”
潘垚瞧着苍耳,虽然苍耳说得隐晦,她还是听懂了,没有谁是傻瓜,小狐鬼的事,七星宫也是有人是知情的。
“好!”她适当的表现出惴惴模样,小心又对未来满怀期许,“我会做好分内的事,别的都不胡来。”
除了给人看事镇厄消灾,又和顾菟一道摆摊,潘垚倒是没在外头讨生活过,不过,她都听她三金爸说了,嘴巴甜一甜,胜过三斗田。
所以,平日里,潘垚不但做事勤快,嘴巴也甜,瞅着人便喊一声哥哥姐姐。
都说当官还不打笑脸人,很快,她便在清平宫混熟了。
最近,她更是混上了一个打扇的活儿。
潘垚很满意,这活儿能跟着钰灵,拿着一把扇子在后头默默扇着风,风吹得帷幔飘飘而动,她低着头还不扎眼,大事小事时候,她都能正当光明地听着。
处处留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一日,清平宫来了着一身青衣的妙清道人,只见其立领对襟,袖间和衣摆处有黑白鱼儿的绣纹,手肘间搁一方的拂尘,白眉白发,面上没什么表情,仙风道骨,有如天上人一般。
潘垚的手顿了顿,下一刻,她低垂眉眼,摇扇的动作不急不缓,视线落在前头白砖的一个黑点纹路处,气息微敛,让自己和其他的人一样,不起眼,像一个摆件,一个摇扇子的工具。
妙清道人脚步一踏,停了一瞬,眉眼一垂,眼眸扫过周围,感知如丝一般地扫过,却是没什么发现。
可偏偏,方才他却又心中有感,像是在他不知道的黑暗之处,幽深的地底有种子破壳的声响。
“阿爹,”钰灵嗔了一声,“阿爹还在为了冬风那一事生女儿的气不成?都一年了……”
她瞧着妙清道人,拨动了下腰间坠着红缨的笔饰,声音里有属于女儿家的骄纵和肆意,还有几分埋怨,怨阿爹小心眼,事情都过去了一年,直到今日才来见她。
妙清道人无奈地叹了一声,“债啊,养儿养女都是债啊……”
瞧着钰灵生闷气的模样,妙清道人搁了心事,左右也是小事,不足为虑。
他几步走了过去,瞧着她坐在圆桌旁,仍然是不愿意多走动的模样,又是一叹。
桌上有清茶,妙清道人给自己和钰灵斟了一杯,推了其中一杯过去,自己手中持着一杯。
虽然白发鹤眉,他的皮肤仍然平整,只瞧眉眼,他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气质沉稳,这会儿,那杯清茶在他手中婉转,许久才一饮而尽。
“灵儿不愿意,阿爹自是不会强求,也不会逼着你做让你不痛快的事。”
“当真?”钰灵惊喜。
下一刻,她脸上的笑意又收敛,低头,手摸过自己不良于行的右腿,勾唇笑了笑,笑意虽深,却不达眼底,眼里甚至有几分嘲讽。
“那阿弟怎么办?”
抬眸,对上妙清道人有几分诧异的眼神,钰灵嘲讽一笑。
“阿爹别把我当小孩儿看,我都知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阿爹想唱这一出戏,除了筹谋让我沾上谢予安的光,等他功德圆满的那一日,带着我踏上长生途。”
“另一方面,阿爹也是想着,有朝一日,我要是有了骨血,阿弟留了一残余骸骨在我体内,残骨入胎,我诞胎那一日,便是阿弟重得新生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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