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当半仙的日子—— by大世界
大世界  发于:2024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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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垚摇着五明扇,听到这话,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合着这妙清道人还想坑一个送一个啊,送一个升天还不够,还要再偷偷送一个搭头!一双儿女都安排到府君身上,一个做媳妇,一个做儿子……这、这算盘打得也贼精!
无耻无耻!
可怜的府君哟,摊上了这样一个师父——
为善为恶,为谣为杀,为仙为佛,皆是心役之也,得心一气,修心之窍……
潘垚默默修着心窍,将那翻滚的怒火压下。
啊啊啊!修为不到家,她还是好气呀!
另一边,妙清道人亦是心惊钰灵将他的心思看穿,面皮抽动了下,有几分不自在。
“钰灵,同室操戈,虽是影鬼的原因,可你吞噬了你阿弟,欠他一份因果,这是不争的事实。”过了许久,妙清道人还是道,“你欠他一条命,还他一条命,情理之中,理所应当。”
钰灵却不认,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拂拂过桌面上的杯盏。
只听杯盏破了一地,碎瓷片乱飞,茶水摔了一地,地上一片的狼藉。
钰灵还嫌不够,她疯了一样地砸自己的腿,又痛又恨,手一拽腰间的红缨笔,瞬间笔成刀,幽幽灯烛下有刀芒一闪而过。
她猛地朝自己的腿扎去,一下又一下。
妙清道人惊得不行,下一刻,见到那殷红的鲜血,他如梦初醒,一把拽住钰灵的手,横眉倒竖,“你是疯了不成?”
“我没疯!”钰灵歇斯底里,面上有癫狂之色,因为激动,她的五官有了狰狞骇人之色,似笑又似哭。
“我没疯!你说我欠阿弟一条命,同室操戈!可我知道什么,那时我知道什么?啊?我会知道什么?我也还在阿娘的肚子里!要是可以,我情愿活下来的是他!是他!”
钰灵挣扎着还要将刀扎下,要将埋在她腿骨中,属于那同胎兄弟的骸骨挖下。
“我受够了,受够了……锦衣玉食又怎么样,七星宫宫主的千金又怎么样!废人!我就只是一个腿瘸的废人,丑死了,丑死了!”
“在阿娘肚子里被吃的怎么不是我?怎么不是我!”
“好好好!”妙清道人也急得不行,满身沾了钰灵的血,黏腻腥甜,他脑门甚至出了汗,关心则乱,急得忘了自己一身道法,更没了那诸事不过心的仙风道骨。
“是阿爹说错话了,是阿爹说错话了,阿爹和你赔不是。”
“哐当”一声,钰灵手中的刀被妙清道人拿下,掉在了白玉砖的地面上发出脆响。
失了主人的灵力,幻术褪去,刀又成了一柄笔,红缨为缀,紫竹为杆的狼毫。
大厅里,除了潘垚外还有几个伺奉的小姐姐,各个都低着头,呼吸都不敢重上一分。
潘垚一时有些犹豫,瞥了眼众人,琢磨不准了,这般情况,她还要不要打扇子了?
还不待潘垚想好,她到底要怎么表现才更贴合人设,这时,就听妙清道人长叹一声,宽慰钰灵,道。
“阿爹说了,不逼着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你还不信爹吗?”
“去岁的冬日,那一日,你排了那样一出戏给阿爹瞧,阿爹气得不行,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到了阿爹的心坎里。”
顿了顿,妙清道人又道,“谁有都不如我有。”
“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盼着他谢予安,不若阿爹自己出息。”
“阿爹?”钰灵抬起头,唤了一声。
妙清道人瞧着她一身的血,又心疼又气,掌心凝一道道法拂过,转瞬时间,那狰狞的伤口便不见了踪迹,肌肤重新平整,只有衣裳上的血迹诉说着钰灵的决绝。
妙清道人:“你啊你,性子这般烈,要是没有阿爹,你该吃亏了。”
钰灵着急,“阿爹待如何?”
妙清道人顿了顿,知道她问的是谢予安,“弑神。”
“弑神?”钰灵不解。
“不错,”妙清道人捻了捻白须,“既然他谢予安胸有仙骨,注定仙册有名,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只是这神,倒不一定是真神。”
“邪神,亦是神。”
潘垚捏着扇子的手一紧,心下有惊涛骇浪起。
功德,妙清道人在筹谋功德。
谋一份诛杀邪神的大功德!

第239章
下一刻就见妙清道人的手拂过桌面, 如时光回溯一般,只瞬间的功夫,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瓶重新成了先前模样, 他替自己斟了一杯, 又推了一杯到钰灵身边。
手牵着宽袖,做了个请的动作。
钰灵依着妙清道人的手重新落座,瞅着妙清道人从容有把握的神情,她的神情也渐渐舒缓。
“邪神?爹这是——”她只略略想了想,就心中有了底。
稍宽的眼距下, 那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 手一捂嘴巴,眼波流转, 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往前探了探身子, 许是知此事不光彩, 有违天和,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功德?”
“不错。”妙清道人目露赞许, “不愧是我儿,心思当真灵透。”
妙清道人拿起了杯盏, 捏在手心,微微摇了摇。
只见那杯盏圆底、敛口、阔腹、下头还搁了个小碟装饰, 杯沿边一道金线勾勒, 端的是清雅不俗, 无一不彰显着其七星宫如仙宫一般的阔气。
潘垚一边修着心窍,勉强将那蹭蹭蹭涨的怒火压下,犹如平静的江面下是旋涡和波涛一般,另一边,她竖起了耳朵听着妙清道人的话。
辛苦入这戏台, 又做低伏小,为的便是今儿这一朝,可不敢马前失蹄,船漏人淹。
潘垚眼角的余光扫了妙清道人一眼,这会儿不能硬碰硬,可不妨碍她在心中吐槽个不停,也算是精神上的胜利法了。
吃茶吃得再优雅,还不是刚才掉地上刷地的水?也不嫌自个儿埋汰!
随着五明扇的摇动,有清风拂来,风将重重帷幔拂动。
妙清道人和钰灵都知道,此时,清平宫里还有好一些的人,所谓人多眼杂,耳也杂,可他们站在高处久了,自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对于旁人,自是不在意。
就像人类不曾在意蝼蚁的行迹一般,掌扇的阿垚,奉茶的白檀,捧妆的般若……此时,在清平宫的每一个人,在妙清道人和钰灵眼中都是死物,是摆件。
是以,说起了秘事,两人都没有想着挥退众人。
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底气。
挥退了旁人,那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妙清道人摩挲了下杯沿上的金线,瞅了片刻,似是回忆了什么,这才放缓了声音,道。
“钰灵聪慧,你说得不错,五年前,在我的推波助澜下,有度谋了予安的偃骨,自那一日起,我便筹谋着唱一出雪中送炭,绝渡逢舟的戏。”
“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江云稷给出的谶言。”
妙清道人转而看向钰灵,神情认真。
“你可知道,予安这孩子胸有偃骨,更难得的是,他身怀大造化,云稷为他落了谶言——”
“我知道。”钰灵轻笑一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事,我和江云稷打听过,他什么都和我说了。”
她有几分自得,她是七星宫宫主的掌上明珠,又生得貌美,她问话了,便是秘事,赊刀一族最具天赋的江云稷,他为难片刻,也还是为她写了他写给阿爹的谶言。
瞧着那一句【一人得到,鸡犬升天】,她沉吟数日,心思百转,这才下笔定下了冬风和狐妖的一段孽缘。
如此,才有去岁的一出断孽明志戏码。
“不错。”妙清道人颔首,瞧着钰灵有几分惋惜,“当真不愿?予安也算我瞧大的,他天资卓绝,年少成名,在凡俗时更是探花郎出身,打马走街,一日看尽长安花,未入山门时便自己琢磨出修行之路……不得不说,便是不入我七星宫,他也是有大造化之人。”
“爹!”话未说尽,便被钰灵喊了停。
她没好气地嗔了妙清道人一眼,“女儿明志了,女儿要的感情,不是别人提线的木偶。”
“他谢予安再好,现如今在阿爹手中,生死情爱皆由阿爹,在我眼中,他和戏台上唱戏的又有何差?”
是,她是喜欢排戏!
可她只喜欢排戏!瞧着一出出好戏在她面前上演,她就是这戏后面的手,是这戏后头的神,翻手云覆手雨,她让人哭便是哭,让人笑便是笑,这是何等的畅快。
入了戏台,那可就无趣了。
钰灵眼里有嫌恶闪过。
“我要的感情,是要天定的真情。”女儿家怀情总是诗,说起自己的感情观,饶是钰灵都放缓了表情,有几许柔和漫上眼角。
清风轻轻吹来,将她雾鬓风鬟的乌发吹拂,有几许温柔和温婉。
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坚定。
“这天定的缘分和良人,是无论我是何人,便是街头的丐婆,他也只钟情于我。”她一指指自己心口,强调道。
“只中意我这个人,无关身份,遇到了这样的人,我钰灵便不会再放手,情之一字是苦是甜都甘之如饴。”
“钰灵!”妙清道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喝了一声,有几分威严。
只见他皱着眉,眉眼里都是不赞成。
“阿爹和你说过了,天地有势,言语有灵,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莫名的,他听不得丐婆这一句话。看
钰灵撇了撇嘴,纤纤玉手漫不经心地撑起了下巴。
纱裙下,她的脚晃了晃,鞋面上有一粒大宝珠,只见光华晕晕,有珍珠内敛却奢华的光彩。
寻常人得了这样一颗明珠,定然是珍之爱之,收藏在木匣之中珍藏,哪里是她这样,旁人珍贵的东西,于她眼中只道寻常,也因此,对于妙清道人的这一句天地有势,言语有灵,她是半分都不介意,更不曾敬畏。
“爹!怎么可能,我是谁啊?我是你的闺女儿,有你在,我怎么可能会落到这种境界?”见妙清道人皱着眉还要开口,她嗤笑了一声,颇为不奈地摇了摇手。
“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了。”
“您呀,真是唠叨!”她不忘埋怨,带几分亲昵和依赖。
妙清道人只觉得那一句乞丐分外让他介怀,转念一想,倒觉得钰灵的话也在理。
有他在,谁敢动他宝贝闺女儿?
便是连天都不成!
妙清道人横眉冷竖,自有其争天逆命的气势。
潘垚打着扇,视线落在白玉砖上,那儿有钰灵方才剜肉的武器,如今,它重新成了一柄紫竹狼毫,只见红缨沾了血,狼毫也吸了血,犹如舔了墨一般,在地上划出一道狼狈的笔触。
潘垚想起了白鹭湾徐家祖宅送有度真君入地府时,厉鬼的陶花子,她手中便有一笔。
笔写灵牌,谋人性命。
难道——
一时间,潘垚都不好说什么了。
嗐!嘴硬头铁最是要不得!
另一边,听得有人轻叹一声,潘垚收回心神,只听妙清道人又将话题转回,重新落在了诛邪神一事上。
只见那立领双襟的道袍一拂而过,半空中有一水幕,上头有许多场景浮掠而过。
潘垚捏着五明扇的手紧了紧,无他,水幕之中那人身上有血迹斑斑,半阖双目,可她仍然瞧出了,这是玉镜府君。
妙清道人面上也有些不忍,好歹也是师徒一场。
钰灵倒是浮起了几分新奇,她早便知了,她阿爹修行的一道法宝名为浮生若梦,在那一片地界之中,可上演人世悲欢离合。
显然,这谢予安是残魂入了这浮生若梦的法宝,走了一遭人世伶仃孤苦,千般万般的坎坷,方才瞧的那一幕,前一日还是发上簪花,一日看尽长安花,端的是少年意气风发,转瞬便是蒙冤锒铛入狱……
从天之骄子,转瞬便沦为了阶下囚。
啧啧,这差距和落差可真大,一般人还真是遭受不住。
妙清道人抚了抚须,语气里有几分惋惜和惆怅。
“钰灵啊,阿爹和你说一句实话,便是没有你去岁时排的那一出戏,阿爹也得改了那主意。”
“哦?”钰灵诧异。
妙清道人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搁,眼里有怒意一闪而过。
“他谢予安就跟一顽石一般,无论我施了何种计谋,是钝刀软磨也好,利刃扎心也罢,他通通油盐不进!”
他话里有了几分叹息。
“果然,人言缘分天定,想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做他谢予安的身边人,心底人……此事难啊。”难如登天,“他的心,可不是那般容易打开的。”
便是五年前有度谋的偃骨一事,要不是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又行便利之事,他二人又是他谢予安如兄似父的存在,这事,恐怕还成不了。
“阿爹——”钰灵唤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担忧。
“阿爹没事。”妙清道人抬手拍了拍她的手,宽慰,下一刻,只见青色道袍拂过,水幕上又换了一幕。
“这、这是——”钰灵都惊住了。
潘垚瞧去,这一刻,她也惊得忘了扇手中的五明扇了。
这是一处晦暗的地底深处,石壁嶙峋,潮湿阴暗,分不清是流水还是血滴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只见一身白衣的谢予安身上有血迹斑斑,他被无形的灵炁束缚,低垂着头,乌发都沾了血迹一般。
石壁顶上有一丝丝的东西探下,像菌丝,细细密密,它们从上而下地扎进了谢予安的背部,有血红的腥炁透过这菌丝一般的东西朝他涌来。
渐渐地,那一身白袍染上了黑,周身有血煞阴炁环绕。
“不错,这便是阿爹给你的答复,”瞧着自己的作品,妙清道人有几分自得,“非是阿爹气怒于你去岁排的哪一出戏,这一年里,阿爹便是在忙于这事,这才无暇入你清平宫。”
妙清道人瞧着水幕,冷哼了一声。
既然他谢予安不吃软的招,雪中送炭,绝处逢舟都讨不得他信任,那么,就休怪他妙清将事做绝了。
他谢予安胸有偃骨,仙册有名,他妙清便助他名落仙籍。
只是仙籍过后——
“我焚骨化尸,再以梧桐木做躯,刻做二人之形,一作白袍、一作黑衣赤帽,再以一城万人血脉和尸气为引,尽数吸纳这梧桐木之中,塑其形……只等功成那一日,白袍尽染阴晦,邪神降世。”
妙清道人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届时,我再一剑斩杀邪物,功德加身,定能修得圆满。”
再看钰灵,妙清道人眼里有慈爱,目光落在她不利于行的腿处,温声道。
“阿爹一定让你恢复如初,从此,天下人间,畅行无阻。”
“还有你阿弟,”顿了顿,他语气里有几多的伤怀。
“他是个可怜的孩儿,未曾见过这世间的一花一草,又因着阿爹的私心,拘着他的魂,不让他重入轮回,而是温养在你这同胞的胞姐体中,只盼有一日,阿爹能亲手再带他降世,看人间欢喜,如此一来,也不枉我和你阿娘情深一场。”
说起了因为影鬼而亡故的旧人,妙清道人声音都低了几分去。
钰灵对同胞的弟弟没有喜爱,甚至有几分嫌恶,可是,诛杀邪神的功德,她只想想便知这是何其的大,到时,她就不单单是七星宫宫主的千金了,说不得,她阿爹还能一举晋人仙。
想到这,她也欢喜得不行,眉眼里染了笑意,驱散了眉间的清冷。
“阿爹,我就知道,您才是我和阿弟的依靠,别人通通不行。”
妙清道人笑了笑,有几分慈爱,“你呀你,净说些好听的哄着你阿爹。”
“好了,阿爹也要回去准备闭关的事了,诛邪的那一道灵剑还需淬炼,这些日子你自己乖乖的,别到处瞎跑,也别惹事。”
他沉吟地算了算,指尖飞速地一掐,拂尘指了指清平宫外那一株玉兰,透了个底。
“不会拘着你太久,只等这玉兰花开花谢之时,便是阿爹斩得邪神之时。”
钰灵高兴得不行,眉飞色舞。
有了痊愈的希望,她不再介意自己的伤腿,手肘勾着妙清道人的手,亲自送着人出去。
“阿爹,我送送你,下一次再见阿爹,就又得几日了,女儿舍不得。”
潘垚将五明扇搁下,抬头瞧向清平宫外,只见重重纱幔朦胧,仍见玉兰树高大繁茂,此时天色昏黑,月光沁凉地透过树梢缝隙落下,地上有如霜的光影。
风一吹,白玉为砖的地上如有星动。
时间剩得不多了。
潘垚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个吸水的海绵。
抬眼瞧去,玉兰树上花苞粒粒藏于宽叶中,芭蕉村也有玉兰树,潘垚知道,它的花期也极短,从花开到话落,约莫也只七日时间。
而它,随时会开花。
这时,只听妙清道人靠近钰灵,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潘垚侧头,耳朵动了动,一瞬间,外头有夜风起,风拂过玉兰树叶沙沙作响,吹动纱幔飘飘,也将妙清道人的声音传来。
“刀刃锋利,可伤人也可伤己,邪神一事也是如此……此事关系重大,成败在此一举,阿爹须全力闭关,不得为杂事所扰。”
“爹,女儿知轻重。”
“好好,阿爹知道,钰灵在大事上向来立得住,拎得清。”妙清道人心中慰藉,“鬼影山崖底,还请我乖女分一份心神,多注意着些,万莫出了岔子。”
钰灵神情认真了,“爹,女儿省得。”
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妙清道人一踏往前,宽袍摇摇,不见了踪迹。
清平宫里,潘垚垂了下眼。
鬼影山?

入七星宫的时间不长, 可潘垚也知道,鬼影山是七星宫的禁地。
那一处常有迷雾茫茫,寻常人靠近不得, 有如瘴气一般。
和她住一屋,才入七星宫门就有诸多照顾的苍耳便特特交代过, 七星宫里,旁的地方能走,就这一处, 那是万万走不得。
“吓人得很呢,一到夜里便是鬼影幢幢, 山谷深处还有野鬼在叫, 你道那是什么?那是真的鬼!不是骗小孩儿的!”
说起鬼影山, 苍耳的面上有惊惶苍白之色,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潘垚回忆起苍耳的话, 据说,鬼影山是七星宫拘了各地的妖鬼在下头, 可以说,那一处是禁地,也是牢狱。
小狐鬼的阿爹,一只三百年的狐妖, 它曾经也被拘在那一处。
潘垚垂了垂眉眼, 府君是否也是在这一处?
“夏荷, 秋蕊, 伺候我更衣沐浴。”
清平宫里传来钰灵有几分愉快的声音,吴侬软语,自带娇憨,只见她雾鬓风鬟, 一身红色的纱裙轻飘地拂过白玉为砖的地面,行进间有香风阵阵。
她走得不快,右腿仍然可以瞧出有几分缺陷。
这会儿,清平宫众人都能瞧出,钰灵的心情着实不错,可越是这样,众人越是不敢大意,大气都不喘一个,各个眉眼低垂,足底轻轻又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自己的活。
潘垚收回心神,握紧手中的五明扇,以均匀的频率扇着这比她人还高的大扇子,尽职的做一个鼓风机。
风拂过,吹动纱幔飘忽,清平宫这一处好似有仙乐阵阵一般。
内室里有流水的声音,倏忽的,潘垚的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了那将地上缀着红缨的紫竹狼毫捡起的手上。
这是个年轻女子的手,纤细又白皙,手指细长。
唯一可惜的是,这手瘦削了些,不,不能说是瘦削了些,可以说是十分的瘦削。
几乎是皮耷着骨头,薄薄的覆盖了一层,能见下头有青筋和血管,薄薄又脆弱。指尖有些白,就连指甲盖都透着白,只瞧手,便能瞧出了弱柳扶风的气质。
顺着手往上,瞧到的便是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是冬风。
小狐鬼的阿娘。
潘垚在小狐鬼的梦里见到过。
只是和那时相比,她清瘦了几分,面上的神情也少了。
与那时惊惶无措和绝望相比,她平静了,也显得麻木了,更像是伺奉在清平宫的其他人,大家收敛了自己的性子,如流水磨平了卵石。
与其说是人,更不如说是会动、会呼吸的摆件,依着钰灵的心意做着她吩咐的事。
冬风捡起地上那一管笔,收在托盘之中,眉眼低垂,捧着托盘又退下了。
潘垚目送着她的背影。
才来清平宫时,瞧到冬风时,潘垚也心生意外。
一道做活的般若说了,小狐狸死后,冬风也是低沉了好一段的日子。
戏剧落幕,钰灵不在意冬风,对于她是留在清平宫,亦或是离开七星宫,她全然无话。
犹如唱戏的陶偶,戏剧落幕时,排戏的主人家将陶偶往匣子一收,随手搁置在一处,时光流淌而去,木匣子蒙尘,主人家的视线偶尔瞥过,分不出半分心神。
冬风于钰灵而言,就是那匣子中的陶偶。
一出戏唱完,自然得物色那唱新戏的,用旧陶偶,那是失了七星宫宫主千金的身份!
般若:“冬风不愿意走。”
说起这事,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姑娘眼睛里有水光闪了闪,似怜惜,似不忍……又似自伤。
细瞅,里头还有几分对冬风决绝的不赞同,却又不知说什么的无奈。
“她是个无情、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冬风她不愿意离开七星宫……在宫门里,我们活得像摆件,可出了宫门,我们连摆件还不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往事,般若也不例外,说起这些,她抿了抿唇,显得有几分冷漠。
在阿爹阿娘眼里,女儿是赔钱的丫头。
一碗稀粥养到十几岁,中间得做一家子的活,年纪小小背上便背着个弟弟做事,哪怕她也只比弟弟早来这世间几年……弟弟哭了尿了,都是她忙活,人们常说,阿姐便是阿娘。
可阿姐,她一点也不想做阿娘。
山里捡柴,河边洗衣……丫头片子什么活都得做。
等到年纪到了,再换到别人家去,给阿爹阿娘和兄弟换几两碎银,亦或是给阿弟和阿兄再换个嫂子回来。
去了旁人家,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几十年重复着这压抑又见不到光的日子。
“呵呵,有时我想,我们这些做人闺女儿的,真是活得还不如做家里养的鸡鸭鹅这些畜生,起码,畜生不用做活,也不会伤心。”
般若吸了吸鼻子,将伤心往肚子里藏。
“左右,我们和畜生都一样,都得用一身骨肉去还那些吃的米和粮,又何必选择做这会伤心的丫头片子?做畜生就好了。”
潘垚一时无言,心中更是难过得不行。
“会好的,以后慢慢便会好起来。”潘垚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风一吹,声音便被吹得飘忽。
是会好……
可即便是千年后,这样的事仍然是存在。
般若冲潘垚笑了笑,垂鬟分肖髻晃了晃,有几分可爱。
“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怕了,太怕了……冬风她想留在七星宫,她去了一趟鬼影山,那狐妖一直在半山腰,那儿有一座草屋,狐妖性子睚眦必报,小狐死了,它怎可罢休……”
“冬风她、她——”般若一咬牙,眼里有惊惧和忌惮一闪而过,说起这事还心口扑通扑通乱跳。
这是震惊的。
“她趁着狐妖不备,亲手杀了狐妖,尸骨抛下了鬼影山的山谷……”
“那天后,她回了清平宫,又在宫门前的玉兰树下跪了许久,求小姐怜惜她孤苦,过往种种,是她冬风糊涂,人妖殊途,小狐更是孽障……”
“小姐在梳妆台上梳着发,握着玉梳的手都顿了顿,面上有惊讶的神情……我们谁也没想到,冬风竟然舍得和那狐妖断了,更是决绝到这般地步。”般若喟叹了一声。
“后来,小姐轻笑了声,道她倒是个知情知趣的。”
就这样,冬风还留在了清平宫,虽然不再做抬轿的四婢之一,可扫洒伺花,洗衣奉茶……她仍然是清平宫中的一人,甚至是亲近的宫婢。
有时出行的人不凑手了,她也会轮值抬轿。
“她当真心如止水,尽心尽责。”
说到这话,般若面上有世事愚人的无奈。
钰灵稀奇了一段时日,注意了一段日子,见她本本分分,撇了撇嘴,将玉梳往匣子中一丢,嗤声道,“无趣!”
自那后,钰灵都不在意冬风。
清平宫。
潘垚瞧着冬风的背影,只见她穿着一身青衣,黑发梳成了朝云近香髻,捧着那沾了血的笔往前去了。
因为低头,她露出细细的脖颈,背影脆弱,也有一股萧瑟的沉默,死寂死寂。
白玉为砖的地上,那一抹血迹也已经被冬风擦净。
潘垚瞧着那一处,手抚过腕间成盘龙木镯子的灯笼。
在里头,小狐鬼和蓬头鬼娃娃在另一方天地,一狐鬼一上床鬼,两鬼皆闹着要骑那只大公鸡,直把花羽的大公鸡闹得到处乱飞,油光水亮的细毛都掉了好一些。
这会儿,大公鸡气急反怒,正反过来追着两鬼啄,咯咯咯乱叫,气势凶悍异常。
蝴蝶震了震翅膀,于高处落叶上停靠,不理睬这两鬼一公鸡。
瞅着这玩得不知愁滋味的小狐鬼,潘垚心道,这样也好。
如今她隐了身份,倒是不好寻上冬风,也不好和她说小狐鬼的事。
特别是听了般若的话后,潘垚也担心,要是冬风和钰灵透了口风,那她可怎么办?
她还得寻府君呢!
可不敢露出马脚!
潘垚瞧着那已经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等她寻到了府君,将府君带出了这七星宫,她一准儿给小狐阿娘捎信。
要是小狐的阿娘愿意,她也能让小狐鬼和它阿娘见一见,了了小狐鬼的心愿。
潘垚又瞧了瞧那清平宫外的那一株白玉兰,瞧着那一树的花苞,她的眼里有焦急之色。
“好饭不怕晚,不急不急,这事儿急不来。”
呼气吸气,潘垚修着心窍,嘀嘀咕咕地宽慰自己,按捺住了这一份着急。
如此又过了两日,确定妙清道人闭了关,潘垚这才寻到了鬼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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