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选择摆在阿勒眼前。
茶已经放冷了,在暗淡里呈现海藻般的深绿色,阿勒看着那点绿,药油的味道窜上鼻腔。
那几棍子的后劲现在才扎扎实实感受到,大伽正是要他看清楚——看清楚这来得太早的情意,和终将到来的分别。
龙可羡睡不着,她把阿勒做好的几架纸鸢挂在墙上,看着那垂须发呆。
阿勒也睡不着,他在回旋镖上刻了条摇头摆尾的小龙,掷出去,再稳稳收回来,他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掷了半个时辰。
这场雨特别长,每一个角落都浸润雨汽,猫球刨掉了角落的湿苔,在窗台上蹭干净,窜进了阿勒屋里。
“没吃的,别找我,”阿勒拨掉猫爪子,“我烦。”
“喵”的一声出口,纸鸢垂带从猫球嘴里落下来,阿勒看了眼:“哪儿来的?”
不等猫球出声,门口就传来三道敲门声,一架纸鸢先斜进屋里,足有一人高,龙可羡再从侧边探出脑袋:“纸鸢,猫球扯坏了,你给修修。”
做剩的料子屋里还有,阿勒侧了下脑袋,让她进来,龙可羡搬来椅子,就坐在桌前看他动作。
“你慢点。”
阿勒说:“无妨,裁片布料的事儿,很……”他略顿了顿,转口说,“我慢点。”
“你生气?”
刀在布料上划过,像裁了片三月的云,阿勒抬了下眼:“有点儿。”
既然生气,龙可羡想了想,便问他:“姐姐进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勒把话题绕回去,“知道我生气,还拿事儿过来质问,是想让我更生气么?”
“是,”龙可羡点头,“这样就生一次气。”
阿勒站直身,拿指骨节压了压额角:“龙可羡。”
“嗯?”
“怎么有这般好的龙可羡啊……”阿勒描了几笔,他看着龙可羡,却有种碰不到的落空感,于是他把垂带捆在了龙可羡手腕上,一拽,眼神就坏得很,“捆起来好不好?”
龙可羡感觉到薄衫下的热度,她想到了昨日,眼神不由得飘忽起来,说:“不捆。”
“不成,捆起来就是我一个人的,”阿勒反手绕到她身后,打了个漂亮的结,“关在这屋子里,谁也夺不走。”
阿勒看着龙可羡,心里有百种不堪的欲望,但他只是凑近了,像个信徒般,很轻很轻地,落了个吻。
“玩个花样,答对了,便松开你。”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点头。
“猫好不好?”
“猫好。”
“养了猫,便不能再养马养鸟,成不成?”
“……我不明白。”
窗缝没有合紧,寒意袭面,阿勒说:“我也不明白,但老天有时候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你不能问,只能选。”
龙可羡纠结半日,脸皱成一小团儿,还是选不出来:“我都要……”
“好贪心,老天说,砰——”阿勒语气夸张,“你全部失去了。”
作为惩罚,他挥手裁下第二条布,绕过龙可羡后脑,细细的一条,卡进了她双唇间,不至于讲不出话,却绊住了舌头,让她堵得难受。
阿勒俯首,叼住了那道布条,继而是不讲道理的入侵,咬得她难以喘息,眼里蒙上了水雾,浸得睫毛湿漉漉,偏偏合不上嘴,只能仰着头,任由他使坏。
“第二个问题,哥舒策好不好?”
龙可羡急促地喘息,含糊道:“好。”
“不要龙清宁,不要程叔,只要哥舒策,成不成?”
龙可羡怔怔的,看到阿勒眼里是沉静的漆黑,倒映出她的不安,她摇了摇头:“我不要选,”她转过身,喃喃着说,“我不要玩了。”
可是她转身就露出了要害,阿勒拽着垂带把她往回带,压进了薄毯里,把那双腕固定在头顶:“不要哥舒策吗?喜欢也是你讲的,骗子是不是?”
“没有骗,”龙可羡脖子湿热刺痛,“都是喜欢的。”
都是喜欢的,龙清宁喜欢,大伽正喜欢,郁青喜欢,说不定连明勖也喜欢,跟喜欢他哥舒策没有区别。
都一样。
龙可羡是喜欢他,一样的喜欢,再多就没有了。
大伽正摊出来的选择和伴生后果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显现,催生了不安,暴露了阿勒的克制已经为数不多。
龙可羡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被卷入这无序混乱的风暴里,痛得有些难耐,忍不住靠着仰身的力道掀翻了阿勒,阿勒紧跟着反制回来,抵住她的膝,他气息很沉,眼神带着力道,语气里有蛊惑的意思。
“你骗一骗我,说你只要哥舒策。”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商量,也像是恳求,甚至逐渐带了点儿从未有过的茫然,他什么都教给龙可羡,却没有教会她去爱,以至于这满腔滚烫跌了一地。
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越过了天堑,却发现龙可羡还站在原处。
龙可羡承着这眼神,不知怎么心口发紧,像滚了一排针,刺得乱七八糟,她别开脸,小声地叫他:“哥哥。”
“别叫我哥哥!”
龙可羡陡然浮现受伤的神情,像是被这句话蜇疼了,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阿勒张开手扣住龙可羡下半张脸,指头不留情地摁压她面颊,放低了声音:“我不是来与你做什么狗屁兄妹的。”
他再逼近一寸,眼里有一簇簇危险的火:“没有哥哥会像我这般亲你,没有哥哥会把你拉进池子里,没有哥哥会这般捆着你。”
阿勒松开了手,起身,一步两步往回退,他不知道怎么让龙可羡明白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但他没后悔讲出来。
“你就当我浑球,”阿勒自嘲般笑了笑,“我浑惯了,从启程去益诃海湾时就对你没存好心思,我越了界,也想拽着你尝尝这滋味儿,因此诱着你说喜欢,哄着你做这些混账事,说得多了,做得多了,连我自个儿都信了。”
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
龙可羡怔怔地看他,眼眶发酸,分明从一开始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挣掉那条垂带,但却始终没有,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少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譬如为什么这般喜欢咬舌头,为什么这般喜欢亲吻啃咬和更混乱的接触,为什么不想跟别人做这些事。
龙可羡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讲爱,她会霸道地要,但要就是爱了。
在八岁时,她坐在门槛上,等到阿勒放学回来,揉揉眼睛要阿勒抱,就是爱的开始了。
龙可羡只会这样爱人。
可惜现在的阿勒不明白,再聪明的少年在情窦初开时都有变成笨蛋的时候,他其实不是那么高深莫测的人,尤其在龙可羡的事情上。
阿勒退到矮榻旁,碰掉了回旋镖,但他没有在意,那种危险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痛快和隐秘的扭曲,他说:“讨厌我吗?失望吗?觉得肮脏吗?” 他解开了垂带:“那也别离我太远,让我能瞧得见你,你再……再讨厌我,我总归是爱你的。”
“回去睡吧。”
龙可羡抱着纸鸢走下台阶,胡乱地擦了擦脸,是斜雨打湿了她的眼睛。
这场雨到天明才歇。
龙可羡起时, 穹顶是一片阴阴的蛋壳青色,天边隐约地破开了缝,有一两隙阳光漫出来, 不至大亮, 她推门先瞥了眼对面, 阿勒屋门紧闭。
迈出去后, 才发现门外挂了一架崭新的纸鸢,用油纸覆了一层, 连垂带都卷起捆上了,裹得很严实。
这般潮润润的天气,摸起来还是干爽的。
侍女握着竹扫帚,脚底下是一堆湿淋淋的落叶,先朝龙可羡问了安, 便说:“是大公子放在此处的,这天气保不齐还有阵雨要落, 奴婢替您收起来罢。”
“哥……”龙可羡抿住嘴, 改了口, “他出门?”
侍女拍了拍簸箕,道:“昨夜浪大, 干船坞进了水,里边还有待修的船和三十来名船匠, 大公子后半夜便冒雨去了船坞。”
没有叫她。龙可羡抱起纸鸢,走到门口又扭头问:“留话了吗?”
侍女道:“并无。”
这到底算是好还是吵呢?
龙可羡吸了下鼻子,摸不准。
到前厅时,闻道已经在那儿吃了个半饱, 沏着茶说:“公子也忒闲了,擦破点油皮的事情也值当去, 船坞这会儿又脏又乱,进去少说得淌一身泥。往常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劳得动他?”
龙可羡精神头不太好,搅着粥先喝了两碗:“他不要去的?”
“不用,”闻道把热茶给移过去,“这府里哪一项不是正经事?就说和迟世子合一遭,那边的军费开支要厘清吧?小皇帝缓过供粮案,又要削税款,这事儿要唤伏先生来算一算吧?祈山那伙人私自圈占万余亩地,这账要算一算吧?说起来多着呢。”
龙可羡听完,更萎靡了。
不要她一起睡觉,不要她一起出府办事,不留半句话,偏偏熬夜做一架纸鸢,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想不明白,闷闷不乐地吃掉了一屉包子。
午时过后,龙可羡埋案,把灵冲一行各项军费算清楚了,收进信封里,让郁青交给伏先生,把西南府军那一份拟成正式的条子送去给迟昀。
日头已经爬起来了,一把推开了穹顶的阴翳,在透湿的瓦砾和挂水的树枝上敷一层光,照得到处都亮晶晶的。
龙可羡握着笔出神,郁青进来时,看到她脚上的马靴,顿了顿:“姑娘要出门吗?属下唤人去备马。”
“不要备马,”龙可羡拿笔头戳了戳头发,闷声说,“我没有要出门。”
她没有要出门找阿勒,只是这般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套上了马靴。
郁青感觉微讶,但没有说什么,这时廊下有拍翼声,他往外看出去:“是海鹞子,公子传了话回来。”
龙可羡霎时抬头,撂下笔就往外跑,高声道:“我来!”
郁青还没回话,身边就窜过道影子,龙可羡已经飞快把小竹筒拆了下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龙可羡反复看了几遍,一个字一个字抠透了,越看脑袋越耷拉,最后失魂落魄地把字条交给郁青:“不是给我的。”
她回到屋里,发了会儿呆,忽然提笔铺纸,认认真真写了两句话。
【纸鸢我不喜欢,颜色不对。】
顿笔,揉掉,丢纸篓里,提笔再写。
【纸鸢漂亮,但是。】
但是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但除了纸鸢好像也没有安全话题可以讲,她担忧阿勒把话题带往不可控的地方,像昨夜一样,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龙可羡撑着面颊冥思苦想,她还记得昨夜阿勒说的话,拣了几句错峰回答。
【不讨厌,不失望,不肮脏,你这般爱干净,我喜欢。】
……她看着那三个字,再度搁笔。 言语如此单调。
它只是有引人深思的魔力,看过文字产生的思想才是最要紧的。
好比龙可羡看着这三个字,便想到阿勒破水而出的样子,想到阿勒青紫斑驳的后背,想到那略带腥膻的味道。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胸腔里正在电闪雷鸣,烫得厉害,她疑心阿勒是某种瘟疫,让她的身体变得不听话,连心跳都会听从他的摆布。
长大好危险。
龙可羡小的时候只想要靠近他,如今却生出了更大的渴望,更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在渴望什么。
昨夜阿勒说的那些话,她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而后看着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在那句“不要叫我哥哥”上边重重涂抹,仿佛这样,就能当作阿勒没有讲过这句话。
紧接着又把那句“我总归是爱你”用裁刀裁下来,好生抚了抚,夹进随身带的小册子里。
最终,纸篓里落满了纸团,龙可羡不知该讲什么,但她有个好主意,唤来郁青,把厚厚一沓纸递给他。
“姑娘这是……”
龙可羡略微有些得意:“先前算好的军费,誊了一份,你给阿勒送去。”
郁青不解:“伏先生看过后自会呈递给公子。”
龙可羡摆摆手,往前推了推,强调一句:“不要紧的,你送去,说是急报。”
郁青出去之后,龙可羡便抱着猫球在榻上打滚儿。
装得跟例行公事似的,装得跟她也很有脾气似的,仿佛这沓纸送出去,阿勒就要接过这台阶,顺溜地下来,一路拍马疾行回府,俩人啃啃亲亲就算翻篇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
直到傍晚时分,阿勒的回话才捎到府里,他只说了个,“知道了。”
知道了?
龙可羡盯着厉天,像要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内容,厉天被这眼神逼出了汗,他只是个传话的,哪知道两位主子玩儿什么花样,只能保证,“当真是这般说的,属下不敢妄言,公子还在船坞,要不姑娘跑一趟,有什么话都能说开。”
“不要跑,”龙可羡闷声,“说不开。”
坏东西。
龙可羡蹬着马靴,气冲冲地在屋里走了八百个来回。
船坞的事儿理完,已经是深夜。
阿勒在中庭弯腰拍着靴筒,远远看见屋里一角影子,问了句:“纸鸢龙可羡没拿走?”
“说是早间拿了,宝贝得很,不知为什么,晚间又给送回来了。”老墉不知道昨夜的事儿,
阿勒有两息没讲话,拍完泥点才应了声:“嗯。”
很出息。
他单方面给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了几个洞,今日避开是为了让她有时间消化昨夜的话,结果她这一整日,要么不声不响不问过半句,要么就拿军费正事堵他,最后来这出完璧归赵。
龙可羡出息的还不止这点儿。
第二日,阿勒没出门,两人就在前厅碰上了面。
伏先生和闻道都在,龙可羡后至,见着桌前的阿勒就刹住了脚步,故意放慢速度,寻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不讲话也不对视,只在喝粥的间隙偷偷地瞄一眼,蜻蜓点水似的,立刻就收了回来。
阿勒稳得八风不动,仿佛没有注意到。
用过早饭,龙可羡便迅速地回到屋里,关门的刹那开始懊恼复盘,方才应该更加强势一些,最好能扒着他的领口,说:“你不可以不理我!”
但想也知道,若是阿勒抛出那夜的问题,龙可羡又会像蜗牛似的缩回去,舌头打结,脑子浑沌,结结巴巴地讲不出话来。
到底要如何是好?
龙可羡背着手,赤着脚,又焦躁地走了八百个来回。
这种微妙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大伽正要回阿悍尔了。
连日天晴,空气薄而轻,一艘不起眼的商船停在泊位上,船户在进行最后的校对,龙可羡揪着大伽正的袖子,垂头丧气的听他讲话。
“高大夫讲了,脉案一切都好,武道不要落下,哥哥已经给你寻了师傅,再有半年……”大伽正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罢了,哥哥会同你讲的。”
龙可羡张了张唇,往后看了眼,阿勒站在风翼里与人讲话,肩袖鼓起来,是理事时的正经神态,很亮眼的俊。
她闷闷地应好。
阿勒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时,龙可羡已经转了回去,像两道风尾,在半空轻轻擦过,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阿勒遣了两条船一路护送到阿悍尔,交代完,从侧旁泊位过来,对大伽正说:“山南海域已经动起来了,让司绒不必束手束脚,捅破天也有我接着。”
大伽正颔首,看了阿勒片刻,看得他没办法似的,说:“您别这般看我,说半年就是半年,事关这小炮仗,我总不会出尔反尔。”
龙可羡迷茫地抬头,大伽正揉揉她的脑袋,已经踏着搭板上了船。
风里不宜多言,龙可羡的发丝侧扬,她朝远处摆摆手,落下来时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要牵住阿勒,他也正看过来。
那夜之后,第一次对视。
半透明的日光落在肩身上,暖而不燥,有预谋地撺掇起了周身的温度,他们的手指头藏在袖中,不约而同地动了动。
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又碍于某种微妙的情感状态而难以出手,进进不得,退又不舍得,只好挨着这又痒又麻的折磨。
龙可羡望天望海,最后垂头盯着自个儿的靴面,正要开口,被后边一声喊打断。
“公子!马都备好啦!”
俩人同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眼厉天。
马拴在阴凉处,泊位空置,往来也没有几个人影,他们沉默无言地往那走,盈耳的是风吼浪啸,在转角的地方,龙可羡突然斜身,拉住他的衣袖,手紧接着往上攥他襟口,闭上眼,不管不顾地怼了上去。
猝不及防。
唇是软的,牙是硬的。
磕头似的亲吻让两个人都不好受,嘴里几乎是顷刻间就漫出了血味儿,血味儿激起了阿勒按捺数日的劲儿,想都不想地就罩住她后腰往前带,熟稔地含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亲上去时, 龙可羡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坚冰迸裂的声音。
以至于她以为这就是和好了,不会再有超出她理解的问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但晚间她再抱着小毯子敲响阿勒房门时, 就像打了胜仗趾高气昂的小将军。
阿勒情绪很淡, 几乎没有怎么看她, 就坐在书桌后边写信,他眼风不动, 也能用听觉捕捉龙可羡的动作,她把那小毯子堆在榻上,圈地盘似的盖得严严实实,坐在那儿把算盘拨得啪啪响,一颗颗的算盘在她手里成了钩子, 勾着他去看,诱着他去问。
他偏不。
于是算盘声止了, 龙可羡赤着脚, 圈椅椅脚在地面曳过的声音由远及近, 最后“笃”地停在书桌旁。
龙可羡进入了他余光范围里,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挑了本书, 坐在椅上开始翻看。
阿勒正襟危坐,铺纸换笔, 是在拟半年内的巡船安排。
余光里,龙可羡翻了两页书,眉头皱得能把纸页夹起来,正着看了会儿, 倒着看了会儿,就这般颠来倒去地摆弄, 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懂。
她泄气地把书一撂,悄摸儿瞄一眼阿勒,阿勒不管她,她便又把书捞起来,故意翻得哗啦啦响,阿勒还是不管她。
因为他心知肚明。龙可羡打小如此,每每有事要讲,自知这事不占道理却不肯轻易罢休的时候,总要先招来阿勒的注意力,再与阿勒示好。阿勒接了,她才会讲。有时阿勒坏么,故意逗弄着人佯装不懂,龙可羡便会急得团团转。
龙可羡虚张声势的本事就到这儿了,把书胡乱一翻,着急起来,便理直气壮地拖着椅子坐过去:“这里我看不懂。”
“攒起来,明日去问伏先生。”阿勒视若无睹,下笔仍旧稳。
“不要伏先生讲,现在就想知道。”龙可羡强硬地把书推过去。
阿勒终于慢条斯理搁笔,把纸放在手边晾,侧额看了眼龙可羡:“当真要听么?”
好了,这几日晾自己也晾她,装作漠不在意,装作泾渭分明,结果龙可羡不明不白的一个吻就让他失控。这会儿终于有点撒了三日网,要开始反击清算的意思。
“不听。”龙可羡毫不犹豫地否认,把书合上,亲亲热热地挨过去,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
猫儿一样,蹭完了才舒坦,却在要抬头的时候被摁住了脑袋,阿勒轻轻摩挲她的发丝,缓慢下移,罩住龙可羡后颈,用握掐的方式控制着让她抬起头。
“又亲又蹭的是怎么个意思?”阿勒眼神很沉,一字一句讲得慢,“忘了那夜我讲过的话了?”
龙可羡眼神飘忽:“……忘记了。”
“撒谎的时候不要左顾右盼。”
阿勒拇指正好卡住她耳下,用了些力,把那处磨得发红,像是被谁揉得可怜兮兮,他盯着那点红,呼吸逐渐有些重,但他一动不动,把欲望牢牢压制在掌心下。
“也不要无缘无故亲我蹭我,抱着毯子就往我屋里睡,你若想要与我做一辈子兄妹,这些事儿半点都不能做。”
都不能做。龙可羡被吓住了,凑近舔了舔他的唇:“这般,也不能?”
阿勒喉结上下一滚,滚出来的声音微哑:“不能。”
龙可羡面上浮现出困惑,那种被蜂蜇过的感觉又窜了上来,仅仅几息就消下去,因为同那夜相比,龙可羡已经长进了许多,她学会了使坏。阿勒说不要叫他哥哥,她便不叫了吗?阿勒说不能亲近他,她便不亲近了吗?手脚皆长在她身上,若是他不愿意,捆起来亲一顿也是可以的。
这般一想,龙可羡挺起胸脯,煞有其事地宣布:“我不听你的。”
“为什么?”阿勒像是料到了这点,不疾不徐地反问。
“兄妹要与你做,亲近的事也要与你做,”龙可羡拽着他的衣摆,讲得小声又郑重,“我不想要别人……”
不想要别人。这句话莫名地抚顺了阿勒的毛,让他不知不觉放柔声音:“怎么天底下的便宜事你都要占了,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怎么没有,”龙可羡强撑着一口气,“我讲有就有。”
“好不讲道理,”阿勒扣着她脖颈,往前压一寸,两人已经鼻尖相抵,“要我答应也成,只是这般就不能算作正经兄妹了。”
好说!龙可羡眼睛都亮起来了:“在外边,我不喊你哥哥!”
这般上道,阿勒饶有兴致地问:“哪里喊?”
“ 家里偷偷喊。”
“不妥,”阿勒想了片刻,终究还是做了个混账,附耳下去,“榻上喊。”
龙可羡压根没明白这是个多无耻的套,喜滋滋地答应了,这就想拽着阿勒去榻上喊个百八十遍。
于是阿勒明白了,哥哥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没有世俗关系的加成,更没有伦理孝道的规范。
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
兄妹意味着安全感,龙可羡从小到大最稳固的一段关系就是兄妹,哥哥这两个字,就代表了她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崽,所以她抗拒变化,本质是在守护关系。
但阿勒的结还没有解开,他按住龙可羡的手,没让动,把话题绕回去:“讲讲清楚,什么叫不想要旁人?分明有人前些夜里还在讲喜欢旁人,与喜欢我一样。”
“是一样的,”在阿勒眼神骤变时,龙可羡往前亲了亲,“你更多。”
她挣开阿勒,从小兜里掏出本册子,稍稍翻了翻,上边是密密麻麻的甲等,龙可羡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册子:“多得……旁人拍马都赶不上。”
阿勒缓吸口气,这不谙世事的小炮仗,惯会惹得他心窝又酸又涨。
不管是不是爱,阿勒总要和龙可羡天长地久的。
那是不是爱还重要吗?
对阿勒来说,龙可羡才最重要。
他栽了,他已经先输一筹,他意识到就算龙可羡不爱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狎昵的亲近,他也没有办法拒绝,甚至会在这种失衡的关系里沦陷下去,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阿勒在他揉红的地方加重了力道:“不但册子里要有我,心里边也要搁着我,不可把我忘了。”
龙可羡乖乖点头:“我不忘。”
“不能把旁人记在册子上,这里,”阿勒弹了一记封皮,“我全都要占。”
龙可羡立刻捂住册子:“你不讲道理!”
“我自然不讲道理,与你学来的,”阿勒看着她,“若是日后你喜欢哪个公子哥儿,也要记着同我讲。”
龙可羡不明白:“为什么?”
“你别管,讲就是了。”
只要宰得够快,下手够利落,龙可羡就永远只喜欢他一人。
他偏要一厢情愿,他偏要自作多情。
秋风起的时候,龙可羡开始在南清城东处一座岛屿精进武道,阿勒新请的师傅是个宗师,他要在这儿让龙可羡往天阶上再走几层,直到触到那层壁垒。
在这半年里,任何事情都要给龙可羡让步。
为了保证专注,阿勒不能留在岛上,只能七日来见她一回。龙可羡很听话,每次到了日子,就抱着小册子坐在礁石上等船来,刮风下雨都不愿意挪步。
阿勒花了三个月,循序渐进地把回北境这事儿漏给龙可羡,但最终明白过来的她还是消沉了好几天。
龙可羡十六岁生辰这日,收到了一把叠雪弯刀,隔日,便踏上了北归的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阿勒。
海面漆黑,潮涌声像海的鼾息。
南清城宛如匍匐在远天的巨兽,被海雾晕上了一层毛边,厉天坐在甲板上,给这北境来的小哨兵讲了很久故事。
厉天:“那是南域混乱的开端,姑娘……就是你们少君北归之后,福王就反了,连同几个海寇开始侵蚀我们的航道。”
哨兵:“少君方到北境时,进不了中军,从宗祠里出来,领着支五百人的小队,直接去了前线,我那会儿因为个子小被拨到后方看守粮秣辎重,每月都能见到少君去信所。”
龙可羡最初很不习惯,时不时就要写信回去,拢共十七封信,每一封末尾都是带我回家。
一休战,龙可羡就跑到信所外边,拽着人问,“有没有人来接我?”但是没有人理她,信所里处处都是奔忙的人群,为了纸上的一点盼头望穿天地,于是龙可羡抹抹眼睛,又回了军营,下个月还是雷打不动地来。
厉天:“公子没有入境通牒,半年的布局时间不够把手伸进北境为所欲为,只能远远看着,不敢露面,要留着力气到关键时候用。”
哨兵:“关键时候,是褚门一战吗?那一战北境惨胜,继而暴雪封境,全境进入了休战期。”
也是在休战期里,龙可羡进入悬戈台,冲破壁垒晋了宗师,那之后的半个月,龙可羡精神和身体都很虚弱,龙氏在这时找到了突破口,这是绝佳的控制龙可羡为我所用的机会。
厉天:“公子在那时进了悬戈台,好端端进去,出来时伤重险些没有挺过来。” 哨兵:“少君出来时也说是伤到了头,许多事都不太记得了。”
没有人知道悬戈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悬戈台毁后,龙家精锐损失大半,根基尽毁,龙可羡叛出龙氏,归入中军,战事结束后封北境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