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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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悠哉地甩着马鞭, 侧了脑袋看她片刻便坐下来,把手臂架到椅背,日光从头顶筛落,沿着眼皮跳到鼻梁,晃得他眯上了眼睛,说,“还是马蹄声听着舒坦。”
两人离了一掌宽,龙可羡垂头看了片刻,挪了挪,把那点距离也盖没了,她看阿勒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便又开始默默数叶子,没有说话。
盘桓半夜的阴云被长风搅散,穹顶蓝得透亮。
这棵老树是左右方圆唯一的主角,它没有听说过王都的阴云诡谲,也没有听说过海域的波涛汹涌,只是屹立在马场边缘,接过百年前的风雨,也看过龙可羡的八到十五岁。
阿勒微微睁开点眼缝,勾了勾唇,他背上斜着几道伤,血倒是少,淤青却很骇人,只要动一动就扯着整片背都痛,但此时此刻感觉到龙可羡的小动作,感觉到那若有似无挨近的腿,便觉得挨的几棍都值了!
简直立马可以飞奔回府,再背着荆条请大伽正多抽百十次!
风轻轻拂,马场里新到了几匹马,难驯,小童奈何不得,被马儿拽得东倒西歪,不远处乱成了一片,龙可羡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经验老道的圉人过来,把马儿们有序地引回马棚里,她便戳了戳阿勒。
“起来。”
“叫魂儿呢,”阿勒半睁开眼,“昨夜拢共睡不到两个时辰,马都没出来,急个什么?”
龙可羡朝不远处挥挥马鞭,“钟明哥哥来了,”她站起来,刚迈出步子,脚底又碾在原地磨了磨,转头,用眼神示意,“你,回去?”
这是什么因果逻辑,阿勒差点儿没气笑:“怎么了,给你们腾地儿?”
“不用腾地方,马场很宽敞,”龙可羡没听出反讽,还在认真解释,“你要睡觉的。”
在龙可羡这儿总能吃到回旋镖,阿勒站起来,擦着她走过去:“睡什么,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睡。”
龙可羡没听明白,她的心神被另一桩事情占走了,阿勒几步上前,跟李霖打了招呼,随即让小童领着他去更衣,转头时就对上龙可羡审视的目光。
“哪儿不对?”阿勒往下看了自个一眼。
“怪味道。”
“什么味道?”阿勒吊儿郎当地举手,“先说好,我憋了七八日,劲儿都攒着呢。”
“不是那个……”龙可羡惊慌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才一把将他拽到树荫底下,扒在他手臂上,又仔细地嗅了嗅,“皂角,墨料,团茶,”她拧起眉头,盯着他说出最后一样,“药膏。”
药膏是有的,昨夜从大伽正屋里出来,老墉就备了各色药膏子药丸子,该抹抹,该吞吞,但阿勒不准备把这事儿告诉龙可羡,丢面儿。
“你说这个?”他早已想好了说辞,“昨儿做纸鸢,那竹条糙了些,割了几个口子。”
阿勒翻开手掌,指头虎口显出有几道细小的伤痕。
丝线样的擦痕,看在龙可羡眼里就是要命的大豁口,她急了忙慌地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瞅了又瞅,轻轻吹口气:“是这几道吗?还有的吗?味道好重。”
阿勒玩笑似的应:“就这几道,嫌我小题大作娇气包,小口子也要挖药膏?”
“不是的,”龙可羡忧心忡忡,“要涂多点,用纱布包包好,养七八日再出来。”
阿勒这就笑了,衣裳撑出来的正气所剩无几,坏水噗噜噜往外冒:“好啊,回去了你给我包,包成粽子也不打紧,只是有个问题,包成这般就不好用饭了,过不了两日,哥舒策就要饿成干,风吹一吹就倒。”
龙可羡举手:“我喂给你。”
“够意思,”阿勒不疾不徐地往下挖坑,“传信写字怎么办?”
龙可羡志气满满,扬起下巴:“我来。”
“了不起,”阿勒差点儿想合掌,忍住了,撂下句话扭头就走,“既然如此,沐浴穿衣也一并交给你了。”
龙可羡愣了愣,追上两步:“沐浴穿衣不要……”
“为何不要?”阿勒偏偏要逗她,“臭了你又要嫌,又要扒着我闻。”
“臭两日也没有关系,”龙可羡避开他过于炽热的眼神,小声说,“沐浴穿衣……会打架。”
“怎么打?”阿勒偏偏把脸凑过去,逗着人。
龙可羡被堵得没处跑,只能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向别处,心虚地说:“压来压去,打滚儿……”
阿勒没忍住,笑了出声,“啵”的一下亲在她脸上,一触即收:“青天白日就想压来压去打滚的事儿,我看你要好生念几遍心经了,牵马去吧。”
龙可羡这就知道被逗着玩儿了,又羞又怒的,握着马鞭,没头没脑地照他后腰戳了一记。
天边爽气逼人。阿勒招待李霖,是当真拿出了好性子,讲起驯马之道没有半点藏私,敞敞亮亮,体体面面,与昨日的明枪暗箭截然不同,那微妙的危机感也消失无踪了。
三个人在马场上从天明到天黑,从驯马到比箭,还上西山跑了一趟,玩儿得酣畅淋漓。
男人之间的默契就在这里,李霖从阿勒的心平气和中感受到了态度的转变,若说昨日还有股疑似大舅子刁难姑爷的敌意,今日就是真真正正的拿他当贵客招待,仿佛阿勒脱下了某种束缚,也剥除了李霖的某种隐形资格,话里话外绝口不把龙可羡和李霖牵连在一处。
李霖这就懂了,有点儿怅然若失,但也仅限于此,家教使得他没法追根究底,在西山回来后就提出了离意。
于是阿勒遣船送了两百匹战马予李家。
夜色茫茫,风贴着海面游来。
李霖郑重拜别大伽正,站在船舷上,隔着空廓的海面望向岸边那道人影,龙可羡站在夜风里,朝他摆摆手,和在马场上时别无二样。
他笑了笑,再转头又是海阔天空。
“钟明哥哥走得好早,大伽正讲,要留他住一段的。”
“怎么晚上就走了?”
“马都点好了吗?”
“第一军最近没有事,可以给他送马。”
回廊下吊着柿子灯,一串儿延到小院外,阿勒穿着马靴,走动起来就要由流苏抚顶,听了几串话,阿勒停下来,就着光看龙可羡。
龙可羡落在后头,她还是孩子心性,每条流苏都要挨个拍过去,那柿子灯微微晃,在她身后拉出了一道橘色光潮。她还仰着头,拍掉最后一条流苏,就被阿勒搂住,紧接着那手往下滑,一使力,手臂卡着她大腿,龙可羡就被抱了起来。
阿勒迈开步子往院子跑。
风从廊下来,一齐跟着跑,吹得龙可羡睁不开眼睛,但她这般快活,一个劲儿要阿勒快点,再跑快点。
屋门“砰”地合上,两个人齐齐倒在榻上喘气,边喘边笑。
笑了片刻,阿勒就忍不住,撞了撞她膝盖:“去沐浴,一身汗也往我榻上滚。”
“就滚。”龙可羡滚了三四圈儿,在阿勒捞枕头砸过来时立刻跳下了榻,一溜儿跑回屋里。
龙可羡沐浴后,桌上多了一沓书信。
她瞄了眼,是第一军三个月的进项开支,应该是午后郁青送过来的。
郁青、厉天和伏先生有自己的理事院,就在两条街开外,没有正事的时候,阿勒不爱让人杵在院子里听响。
她发梢还湿着,便提起笔,一笔一画地给批复了。
烛泪往下滑,积了小小一滩,龙可羡扭过头,发现夜雾已经漫了进来,透过窗子可以看见阿勒屋里光线淡了点儿。
应该是在沐浴。
龙可羡想起了什么,思忖片刻,慢慢地搁下了笔。
阿勒还浸在水里,他阖着眼小憩,但背上不舒坦。昨夜打下去的力道是实实在在的,骑马又是件需要调动肌肉的活儿,现在不看也知道后背肿成了什么样。
“咚咚咚!”
阿勒睁开眼,门缝已经被顶开了,露出龙可羡的一双眼睛,她吹了吹湿漉漉的潮雾:“我来。”
“?”阿勒又被回旋镖扎了个结结实实,转了个身位,把后背藏得严实,“白日里说的玩笑话就不要当真了。”
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和屏风,龙可羡看不清他,索性推了门踩进来:“哪一句是玩笑话?”
阿勒挨着疼,刚从水里站起来,龙可羡的影子已经从屏风后爬出了半角影子,他又立刻往下沉,拨了两下水花,镇定地说。
“要你喂饭喂水,沐浴穿衣也一并交给你这事儿!”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心经,不解地说:“可是经书已经念过了。”
所以可以压来压去打滚儿了。
听出这层意思,阿勒定定地看她,嘴边挂着点若有似无的笑,他分明半身都泡在水里,不声不响的,眼神却在挑拨着龙可羡。 水波慢悠悠地荡开,片刻后,阿勒缓慢地站了起来,垂着手,低着头,肩臂上挂了一行水珠,沿着他腹部线条往下蜿蜒。
龙可羡咻地抬手捂面:“ 你不要起来了……!”
溅起的水花压过了龙可羡的声音,她跌进池子里,起伏的水波冲到胸口,在迸开的刹那就被阿勒咬住了。
龙可羡吃痛,手里的心经浮在水面上,她下意识地伸进了阿勒发间,五指难耐地蜷缩,又颤颤巍巍地松开,再毫无章法地胡乱揪着,像承受了某种痛感,就要找到另一个出口发泄小脾气似的。
阿勒把龙可羡说的那句话当作邀请,他挨了打,也该向她讨点儿甜头。
心经上的字浸水晕开,变成一枚枚墨眼,无情地注视着激荡的水面。
“念经的时候在想什么?”阿勒是个好猎手,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小羊柔软的绒皮剥干净,用哄骗的语气把话呵进她耳边。
“没有想。”龙可羡艰难地吞咽着。
最后一件小衣被握在阿勒手里,他掂了掂,把水挤出来:“念了什么,讲给我听。”
那点儿甜头没有了覆盖,被讨要得可怜,龙可羡感觉到阿勒的目光肆无忌惮,有种睁眼就要被吃掉的错觉,她听了话,开始一字一句地背诵:“观自在菩/萨……”
湿漉漉的布条缚在龙可羡眼睛上,她停了下来。
阿勒系的绳结很漂亮,让那繁复的花纹正好垂在龙可羡鼻梁,既然不敢睁眼,那就不要看好了。
“继续念。”阿勒静静端详她,像是猎人正在思考进食步骤。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尾音已经乱掉了,龙可羡惊慌失措地想去推他,可眼前没有人,水面之上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
手指颓然地垂入水中,龙可羡呼吸凌乱,小衣是湿的,绑在眼睛上,那渗出来的水就沿着面颊往下滴答,她不自主地溢出泪。
水底下的手指头忽然被捏了捏。
像是在催促她继续念。
龙可羡脑子一片昏沉,仿佛那些氤氲的水汽都游进了眼里,她在水下没有支撑,完全漂浮起来,只有一双手稳稳把她托着。
龙可羡仍然记得要听话,她把手撑在池壁,在缓慢的五指蜷缩里,断续地说:“照见,五蕴皆空……”
水滑进来了。
她恍惚地觉得自己像被浪拍乱的沙,起初是堆得漂亮堂皇的堡垒,几百个巨浪兜头打过来,连骨带筋的就散了,紧跟着是细细的冲击,沙砾细,眼口儿小,海浪携着势来,把沙浸得湿透透,热乎乎,平整得跟没筋没骨似的。
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她垂着头,蓄着力,在手指全部收进掌心的那一刻喘出口气,在打颤时,眼前全是碎开的白花儿,整个人虚软着往水里沉。
阿勒哗啦地站起来,扶住她,额前滴着水:“再一句。”
龙可羡双脚踩在水下地面上,含糊地应:“度一切苦厄。”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上一轻,蒙眼的布条被扯下来,塞进了嘴里。
“你度一度我。”
龙可羡擦干了发,坐在榻边晃荡着脚,腿根儿软软的,人也软软的,垂头丧气很没有精神。
阿勒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心有余悸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不让你看,不是现在不让你看。”阿勒弯腰下来,捏住她两边下巴颏儿,往中间挤了挤,然后快速地“啵”了一口。
那唇边还有被撑坏的痕迹,水润润的,勾着他去咬。
阿勒看了片刻,只是用拇指揩掉了那点湿,说:“下回不这样了。”
龙可羡默不作声地偏过头,灯火通明里,透过薄薄的寝衣看见了阿勒背上可怖的青紫交错。

第113章 爱厌恨
龙可羡至少在阿勒身上缠了八重纱布, 里边抹了药油,海鹞子漏夜疾催,已经请救死扶伤的高大夫去了。
这祖宗浑嘛, 裹成了粽子还要作。
一会儿喊龙可羡喝茶, 一会儿喊龙可羡念两句书来听听, 龙可羡没有不答应的, 恨不得把一双眼珠子牢牢黏在阿勒身上。
哄来了人,阿勒干脆把她捞到身前, 顺势把下巴抵到她颈窝,懒洋洋地蹭了蹭,说:“龙可羡念什么都好听。”
檐下安安静静的,一隙微薄的日光投在他们交叠的肩臂,风里有好闻的桂子香, 书卷被翻得哗哗响。
龙可羡正襟危坐,在这姿势里侧颈都是阿勒的鼻息, 她觉得热, 耳弧烫得像点了胭脂, 把一卷笠翁对韵念得抑扬顿挫。
高大夫挎着药箱,在去小院之前, 先去拜访了大伽正。
而后老墉引着高大夫走到小院外,他站在月门下, 侧耳听了会儿,很是不齿:“听见了吗?这混账东西,定然是仗着挨了打,便装模作样的, 支使小女郎念书给他听。”
龙可羡自己是懂医的,平日里府上军中之人有什么伤风受寒跌打损伤的, 她也能给看看,这会儿偏偏要寻高大夫来,就是因为她看不了阿勒,她需要来自另一个医者对阿勒的健康状况再次肯定,这本身就是种趋近病态的在乎。
高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望着老墉:“你说哥舒浑身上下哪点像个正人君子?小女郎怎么就不长半点心眼儿?合该哪日也让他尝尝横眉冷对没人要的滋味儿。”
老墉正引着人,天阴了稍许,一卷风打过来,拍得悬挂的挡板突然震响,突兀的巨声惊得他心口慌悸,他拍拍胸口,定了好一会儿,才说。
“若是那般,这南北海陆就要翻天覆地,谁都没有好日子过啦。”
龙可羡攥着书,不敢出声催促,只敢眼也不眨地盯着高大夫。
盯得高大夫第十八次重复:“没有事,这小子糙得很,不要说挨几棍,就算再捅几个窟窿眼儿,也要不了命。”
“不要捅……”龙可羡瘪起嘴,小声说,“痛。”
阿勒漫不经心地往高大夫瞟了眼,瞟得高大夫冷笑连连,握着剪子,把那厚厚裹缠的纱布一气儿剪开:“别教这小子骗了,他小的时候在阿悍尔跑马,跌下来吭都不吭一声,瘸着腿自个儿走了两里地回来的。”
龙可羡没有听过阿勒小时候的事,当即搬了小板凳,坐得端端正正:“这般厉害。”
“他给你讲过拿铁镖打狼眼的事儿没有?”高大夫仔细地把他背上的药擦干净,转头问阿勒,“你讲过没有?”
阿勒觉得高大夫就是来拆台的,冷酷道:“讲那干什么?我没讲,你也不准讲。”
高大夫一下就来了劲儿,啪地一下把药膏糊到阿勒背上,搓热了掌慢慢推开。
“他小时候又浑又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仗着胆气大就敢拿铁镖打狼眼,一两次教他得逞也就罢了,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有回就惹了众怒,被狼群追了十几里地,逃起来马鞭都快抽断了,回来时浑身滚满泥巴,连裤管儿只剩下半截,那模样真是……看了就想往他破碗里丢两枚铜板儿。”
龙可羡睁圆了眼,她没有见过阿勒如此狼狈的模样,也想象不到,把他的裤管儿看了又看,震惊道:“这般可怜。”
“可怜啥子,”高大夫冷哼,用力搓着药膏,“这点小打小闹在从前连伤药都不必上,自个儿就好了。”
药膏化成半油半水的质地,覆在阿勒背上,沿着他背部肌肉流淌,渗进那青紫交错的淤痕里,跟刀器伤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寻常男子汉哪有这点疼也挨不了的,也就龙可羡把它当回事。
高大夫一边搓着药膏,一边看了眼紧紧守在一旁的龙可羡,想,这就是养的小崽护主的模样嘛。
这般想着,高大夫手里就慢了下来:“乖崽,叔提醒你一句,你记在心里,有些人面上越是可怜,就越是装模作样,那是在欺负你呢。”
龙可羡眼睛直勾勾的,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含混地点了头:“知道了。”
高大夫收拾着药箱,心道算了,自来天公疼憨人,一物降一物,操心个什么劲儿,他把药箱合上,又朝龙可羡招招手:“小崽来,叔给把把脉。”
阿勒合衣起身,听见外边的脚步和喧嚷声,就知道闻道来了,他揉了两把龙可羡的发,是让她伸腕的意思,而后撩开门帘,也没出去,就站在这里看了眼闻道。
闻道绞了头发,脖子上多出块显眼的纹身,不知道这半月来蹬了谁的鼻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暗亏,总归看着比之前更浑不吝了,他抱着茶壶,坐在外间,报的是益诃海湾的事。
当初龙可羡和阿勒离开益诃海湾,后面的扫尾是闻道在做,阿勒的意思是处理干净,那就要全面封锁益诃海湾。但益诃海湾位于雷遁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从位置上看,还与乌溟海隔了整片灵冲岛链,若是阿勒这方开始对边境海域出手,那迟昀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是对疆域的回护。
然而从闻道封锁益诃海湾,到建好守岛哨所,黑蛟旗在益诃海湾猎猎作响,迟昀都没有半点儿动静。
“他占了个便宜,自然要退一步。”阿勒就站在里外间的门帘下,分着一丝心神关注里间把脉。 迟昀给了阿勒益诃海湾这条线索,但迟昀何时做过好人?
这条线索只是个开端,如果阿勒想要深究,查个明明白白,还是要去灵冲岛链,要和迟昀达成合作,迟昀抛出的是阿勒没法拒绝的合作意向。
若是要在边境中立海域对第三方势力动手,只有一方动作那是很微妙的事儿,双方合作起来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阿勒封锁益诃海湾,迟昀没法儿干预,这是他应做的让步。
“属下处理完益诃海湾一事,马不停蹄的就给迟世子打头阵去了,”闻道咧开嘴笑笑,一手撩起头发,露出耳朵上方一道狰狞瘢痕,“您猜怎么着,灵冲反攻了,迟世子吃了闷亏,同时朝廷下达止戈令,命西南府军全数撤回。”
这就是被自己人捅了个暗刀子。
阿勒对此保持怀疑,他更倾向于迟昀已经达成某种目的,借由政令回撤止损,表面盘得漂漂亮亮,好像迫不得已似的,让阿勒有气也没法朝他撒。
但这样一来,阿勒也寸进不得,抛开是否能顺利通过灵冲外沿的雾障暗礁不谈,就从局势上看,阿勒若是在边境海域动手,身后要受到王都问责,身前要受到西南府军驱逐,这双重压力罩下来,阿勒也要遭重,更别论阿勒还要分出部分兵马,去缓解阿悍尔的军事压力。
迟昀这一让一退,直接废掉了灵冲这步棋,真是让阿勒很被动。
阿勒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还没开口,就隐约意识到高大夫按脉的时间长了一点,皱了下眉,他回头,对上高大夫微妙的神色。
这时,阴云迅速部署开,天暗了下来。廊下骤然响起劈劈啪啪的拆打声,是老墉领着小厮拆掉摇晃的木板。
灌进耳畔的嘈杂,眼前未知其意的微妙神色,突然而至的大伽正,棋局上的多方角力,棋局下的暗流涌动,就像光和影错综盘织,猝不及防地掀开了一角,成为阿勒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仿佛有什么暗棘悄然爬来,一切安宁的片段都暗含不安的预兆。
阿勒在内院和闻道谈事,龙可羡领着高大夫拜别大伽正。
她站在台阶上,挥挥手和高大夫告别,看他撑伞走进了密集的雨帘中,脚步还不肯挪动,瞄一眼大伽正,再瞄一眼大伽正。
大伽正捋着白须:“雨大,进屋来喝盏茶。”
龙可羡在,大伽正便点了两排青铜九座灯,照得屋里亮堂堂,她捧着茶,又吃了好几颗果子,瓮声儿问:“程叔为什么打阿勒?他做错事情了吗?”
大伽正听着这与前不同的称呼,说:“对错难辨,我打他,是出于情,并非出于理。”
这话太绕,龙可羡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只能说:“那便不要生气了,我们和从前一样好。”
大伽正站在书桌后,桌上搁着两叠纸,一叠是拆封过的信,上面盖着北境的戳,一叠是高大夫留下的脉案。
他把拆封过的信移过去:“清宁近来有没有与你通信?”
没有想到大伽正会提起姐姐,龙可羡点头:“有的,一直写信。”
“清宁进宫了,这事她应当没有告诉你。”大伽正紧接着说。
“进宫了?”总不会是去做皇帝的,龙可羡拧起眉头,闷闷说,“我不知道。”
龙清宁给龙可羡的信中写的多是小事,她擅长在细枝末节中营造某种岁月静好的气氛,偶尔会提到与乌枝鸣婚后平淡的日常,一点生活的琐碎温馨,一点对丈夫的埋怨,一点恰到好处的闲情逸致。
对于那些过于惨重的过往和坚冰之下的野心绝口不提。
就像认命了,忘记了母亲是如何在宗族的施压下,为了所谓的大局郁郁而亡,就像真的放弃了走那条过于艰险荒唐的复仇路,于是隐姓埋名七年,自此淡出龙氏宗族的视野。
但她偏偏进宫了。
龙可羡把信纸攥得发皱,龙清宁与大伽正的信里没有分毫琐碎日常,只有按部就班的军报式的内容,文字清醒、冷漠。
——母亲在北境的旧部与她仍旧有联系;借由旧部的眼线,龙清宁掌握着北境龙氏宗族的境况,大到北境将领变动,小到哪个族老纳了小妾,她都了若指掌。
“有段日子了,”大伽正接着说,“清宁的事,你不知道,哥舒是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耳边轻微嗡鸣,龙可羡下意识摇头,还没有嚼出这句话暗藏的意思,大伽正又抛出了第二件事。
“小羡有没有想过回到北境?”
“小时候想,”龙可羡诚实地说,“因为姐姐在。”
但随着龙清宁迁居至都城,有了安稳的生活,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事实上只要龙清宁每月不停地给龙可羡来信,她就会安心。
这世上有两个人,他们说的话龙可羡无条件相信,一个是阿勒,一个就是龙清宁。
大伽正沉凝片刻,问:“现在不想了吗?”
龙可羡把信纸抚平:“不想。”
“和哥哥有关系?”
她轻轻点了点头。
风催雨势,海天的界限模糊不清,宅子晕在昏暗中,只有书房窗下吐着半明的微光,廊下远远地走来个人,他收了伞,站在窗下没有动。
大伽正抬眼,正对着窗口,呷了口茶说:“小羡长大了,日后总要和哥哥分开的。” 龙可羡噗呲一下捏皱了果皮,怔怔地望住大伽正,电光火石间,联想到了太多:“分开吗?再也不能一道睡觉,日后就不可以一道吃饭,然后半月见一次,半年见一次,两年见一次,最后只有写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大伽正目光温柔:“不会如此,程叔与小羡也能年年得见,是不是?如今海上行船便利得很。”
她不要果子了,也不要喝茶了,一下子站起来,惶惶地摇头:“我不要这般。”
大伽正看了会儿龙可羡,她像个固执的小孩儿,不管对错,只要和阿勒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靠。
于是他没有再问了,另一叠原本要给龙可羡的脉案按在手指底下,在入夜时,送到了阿勒书桌上。
窗外电闪雷鸣,雨势如刀,压得树枝伸出了绿色锯齿,肆无忌惮地切割着暗夜。
阿勒长久地沉默,他看着脉案,耳边响起的是大伽正的话。
“你去过益诃海湾,想必对小羡的身世是了解的。”
阿勒颔首:“他父亲的来历我已知晓。”
“世间诸多道法,礼乐御射书数武,武道是当中最简单也最残忍的,虽说当今高手如云,但高手之间同样存在壁垒,这层薄薄的壁垒,冲破了就是宗师境,冲不破,一辈子做个高手。天坑里出来的人,他们比常人更早地触摸到这层壁垒,在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健步如飞,但天赋伴随痛苦,也带来隐患。”
“隐患是没有回头路。”
“好比在攀登天阶,他们每往上走一步,身后的天阶就会消失,停下来太久,也会跌得粉身碎骨,他们只能一级级往上走,直到触摸到那层壁垒,冲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龙可羡的脉案没有问题,她的身子一贯很好,就是这种平稳昭显着她停在某一层天阶上已经太久,那充盈的气劲满溢出来,就会成为要命的反噬。
“灵冲已经封锁,如果你对此束手无策,清宁有条路,”大伽正停顿片刻,“小羡的父亲,当年是在北境晋宗师的。”
阿勒搓了把脸,转头看去:“所以您突然回到南清,是来带龙可羡返回北境的么?”
“清宁已有成算,此前小羡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这是怀璧其罪的道理,但如今只要小羡北归,龙霈旧部便悉数归于她手下。北境战事频发,这是她重掌三山军的机会,哥舒,”大伽正像小时候那样,将手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小羡的根在北境,她会是下一个北境王。”
这都是讲给阿勒听的。什么北境王,什么三山军,龙可羡没有权欲的,她只想逍遥度日。
南北水火不容,乌溟海的无冕之王踏不上北境的土地,她若是走,归期就成了未定之数,一别经年,或是再也不见都是可能的事。她不会离开阿勒。死有什么可怕的?她自生下来就没有在母亲身边待过一日,多活一日都是在老天手里赚来的,命运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彩头,她想要每一日都过得快活,和阿勒在一块儿就是最快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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