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看得眼都直了,但她记教训,不敢胡乱收东西,只得艰难地挪开眼:“不敢……让你破费。”
李霖把木盒推过去:“哪里就破费了,好刀才配二妹妹,你不妨先瞧瞧,这把刀刀刃好看得很,银色里透蓝偏光,称得上削铁如泥。”
龙可羡试探性地说:“就看看。”
李霖没忍住,笑了笑,觉着这二妹妹是个妙人儿。
龙可羡把那小鸾刀翻来覆去地看,闷声说:“没有蓝色。”
“翻过来,”李霖提醒她,“对着暗处就能看到。”
屋里点了两排烛火,亮如白昼,暗处难寻,李霖看向大伽正,大伽正微微笑了笑,他便起身,坐到龙可羡身边,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替她挡住了光线。
“当真有!”龙可羡惊喜地抬头,“好漂亮!”
指隙下灯影缭乱,窗边碎着两把月光,让龙可羡的双眼看起来玻璃般明净,颊边浅浅陷入两点梨涡,李霖只是扫过一眼,便晃了神,匆匆地错开目光,他收回了手端正坐好:“二妹妹喜欢便好。”
可龙可羡合上刀鞘,又递了回去:“还给你,我就看看。”
李霖下意识回推:“不……”
他一伸手,就碰到了龙可羡手指,那不是一双丰腴柔腻不沾阳春水的手,是一双执剑挽弓的手,玉似的白,骨节清晰,没有染蔻丹,指头呈现干干净净的粉色。
李霖触了火星似的,连忙收手,龙可羡以为他接着,便也一道松了手,结果那小鸾刀直直跌落,俩人都习武,肌肉带动反应,又一齐去接,头砰地磕在了一处,两只手再度擦过。
“玩儿呢。”
阿勒推门而入,半笑不笑看过去。
怎么就拉上手了?
怎么就磕上头了?!
这一声调侃, 风轻云淡,又杀伤甚重。
李霖瞬间口干舌燥,连面颊都发热, 他没有经过如此荒唐的场面, 与姑娘家为一把小鸾刀磕了脑袋擦过手, 若将此归咎于失手, 两个人笑笑就过,那也罢了, 自有一番豁达。
偏偏被姑娘的兄长逮个正着。
偏偏他此刻心如擂鼓,确实有种隐秘的悸动。
所以有些手足无措。
老墉端着茶盘,还被阿勒堵在门外,他身影扎实,拦住了他窥探的目光, 只好出声催促:“公子?”
阿勒漫不经心收回目光,老墉同时进屋, 几句话搅散了屋里尴尬的气氛, 一会儿为双方介绍见礼, 一会儿招呼大伙用茶,一会儿絮絮地讲起龙可羡旧事, 轮过几个话题,堂屋里的气氛也重新热络起来。
阿勒往龙可羡身边坐了, 放着大伽正对面空出的席位不去,偏来挤她,对龙可羡暗示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拣她盘里剥好的松子。 龙可羡剥一颗, 他吃一颗,就跟较着劲儿似的, 两人动作首尾相衔,咬得相当紧密,直看得龙可羡目瞪口呆,小声说:“我不剥啦。”
阿勒挨过去:“为什么啊?”
龙可羡更小声了:“你拿得好快。”
像追着她咬。
阿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宛如被轻轻挠过,也小声说:“我慢点啊,你再给剥两颗。”
没辙了。
阿勒撒起娇来,是又坏又轻的,迷得龙可羡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点头:“好的。”
侍女进进出出,老墉正和李霖说话,茶香果香伴随逸散开来,那边儿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处正在暗渡陈仓,只有大伽正往阿勒看了一眼,未置一词。
阿勒满颊松子香,也看回去。
隔着晃动的人影,云淡风轻,先碰一招。
重新落座后,阿勒看了眼桌上的小鸾刀,“小将军从亥二线过来的?”
“不敢当,哥舒公子请唤我小字钟明,亥二线上偶有动乱,我领船护送族里长辈,正巧碰见墉伯,便自作主张送墉伯一程,多有叨扰。”李霖端正应答。
阿勒把着刀鞘,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放回桌面,推回去,再开口还是称小将军,“哪里叨扰,墉伯腿脚不便,是我们劳烦小将军,既是故交,又有这么层因缘巧合,”阿勒讲到这里,侧头,“墉伯,换酒来。”
老墉一边念叨煮了好茶不晓得喝,一边去温酒,连客房都让侍女收拾出来了,这是要留客小住的意思,阿勒剥着松子,不置一词,很沉得住气。
待老墉端着托盘进屋时,阿勒才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朝大伽正侧一下脑袋:“程叔,来一杯?”
大伽正不疾不徐,把攻势打回去:“你自斟来。”
阿勒敢吗?
这话大伽正能说,那是反将一军,阿勒却不能真让大伽正破戒。他吃了颗钉子,反而显出肆意不羁,将酒满了杯,抬手饮尽:“玩笑话,借我十八个胆也不敢。”
李霖适时抬手,不让阿勒空饮,也看得出有眼力见儿,却正好被阿勒逮个正着,连喝了五六盏。
酒喝得疾,就容易上头,军营里混大的李霖不是滴酒不沾,却也招架不住阿悍尔来的烈酒,但他即便有了醉意,谈吐举止也丝毫不乱,这是高门世家的教养。
“饮酒是意趣,过量则伤身,”大伽正抬指,让老墉上热茶来,“亥二线紧要,走的都是大船,一直是朝廷着重巡查的航道,出了何事?”
大伽正一开口,阿勒这才有所收敛。
俩人连眼神都没有碰到,酒气咬着话音,无形间又过第二招。
李霖赶紧接了茶,酒味儿一路往脑门上蹿,用茶压了两口,才说:“数月前一场粮行风波,亥二及亥四都成了四方往王都运送粮食的航道,福王属地靠近航道,这便有些不太平。”
老墉接上话:“坊间都传福王妃被扣在王都,让福王好生不甘,闹了几起祸事,要和朝廷讨说法呢。”
李霖保持着对政事的灵敏嗅觉,他并不知道黑蛟船与阿勒之间的关系,故而谨慎地没有回答,借着喝茶的间隙避过了话题。
老墉压根对政事没有兴趣,话锋一转,夸起李霖:“小将军是临危受命,将亥二看得严严实实,要说现在年轻人呐,真有本事,姑娘说是不是?”
龙可羡被点到名,抬头时捏了个拳头:“墉伯遇到了也不要怕,我打他们。”
老墉朗笑两声,心里十分熨帖:“白露前后,逆风难行,小将军便在南清多留几日,你们年轻人跑跑马赏赏景,权当消遣。”
阿勒按兵不动,他垂着头,像是在专注地剥松子,对眼前话题没有兴趣,那薄壳噼啪地在碎在他指尖,露出里头饱满的果肉,他很快剥了一盏。
李霖推辞不得,只好起身应下。
“啪。”最后一颗松子缀在顶端,满满一碗移过去,阿勒擦着手:“只怕耽搁小将军行程。”
大伽正轻声细语道:“钟明安心在此小住几日,叔伯们我已遣船去接,届时便在南清城回返王都,也是一样的。”
这意图就太明显了。 对阿勒的敲打,对李霖的回护,对整件事的撮合,都太明显,明显到不像是大伽正的手笔。
阿勒坐直身子,道:“巧了,明日我得闲,正好带小将军试试新到的几匹马。”
李霖拱了拱手,还没开口,便被大伽正打断了:“哥舒,明日随我到庄子走一趟,清点账目。”
“账目有什么好点的,”阿勒把手一抄,佻达地说,“我看字儿就晕,到时您账目没看清,这边先倒一个。您让老墉陪着,他那是活算盘,不比我好么?”
简直是胡搅蛮缠。
大伽正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唇边仍旧挂着笑:“打小算不好账目,明日正好练练手。”
虚虚实实,第三招。
老墉这才后知后觉地对屋里激荡的暗潮有所察觉,李霖以手撑额,已经微醺,只有龙可羡无知无觉。
龙可羡举了好久手,没有人看她,急得差点儿要站起来,好半日才找到话缝,紧着挤出一句话来:“……我算。”
几人都往这看,龙可羡自豪道:“我算得好,家里的账都是我算的。”
大伽正没有动摇,温和道:“小羡明日带钟明哥哥试新马,这几匹烈,驯好了才能让钟明哥哥试。”
阿勒闭了闭眼:“程叔。”
从进府门到入堂屋,前后对了三招,每一次都是一个递进,宣告着阿勒是对这场心照不宣的“相看”的不满,那点儿不高兴都搁在这两个字里了。
他最初时有恃无恐,因为这是身为兄长可以发作的脾气,怎么说都过得去。
但随着大伽正的步步紧逼,他逐渐按捺不住,因为龙可羡不是能被摆在天平中间左右摇摆的人,这让他感到焦躁,就像被捆住手脚不得寸进,节奏全失。
在哥哥的立场上,阿勒可以火力全开,但他不能有更多的理由阻止,因为不合身份,因为他是龙可羡的哥哥!
他没有立场。
不是李霖,也会是别人。
别的青年才俊,或许是个学士,或许是个掌院,会有一个又一个男人被筛选出来,推到龙可羡跟前。
每一个都没他有资格,每一个都比他合身份。
哥哥这两个字就是天堑。
龙可羡的手腕不知不觉被握红了,藏在桌下,和这逾越界限的感情一起不见天光。
大伽正没有看阿勒,只是轻声催促:“小羡?”
龙可羡很早就意识到大伽正和阿勒像在“吵嘴”,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冷战,但她不明白因由,她茫然地抬了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吧。”
夜色深,黑暗已是定局。
风里带了早秋的寒,催得阿勒无比清醒。
沐浴过后,龙可羡在自个屋里埋案画新纸鸢的花样,猫球趴在桌上当镇纸,尾巴一扫一扫,半耷的眼皮忽然睁大,“喵。”
门口同时传来叩门声。
龙可羡还握着笔,拉开房门:“哥哥?”
“叫什么呢,”阿勒径直进屋,看了眼桌面上的花花绿绿,“要做哪个?竹条还有余下的,明日便能做出来。”
龙可羡瞄着阿勒神情,总觉得他今日不高兴,便胡乱地指了个燕子:“这个?”
投石问路啊,阿勒一眼就看到正中间显眼的大猫头,他道:“我看中间那个好。”
“那个大,”龙可羡翘起唇角,瓮声瓮气说,“要做好久。”
“叫声好听的,别说纸鸢,月亮也给你摘了。”阿勒坐到书桌后去,把图纸卷到袖中。
龙可羡激动地绕阿勒转了两圈,想阿勒身上挨却无处下手,干脆跨坐上去,端端正正捧住他的脸,“啵”地亲了口响的,说。
“好听的。”
确实是好听,阿勒眼眸漆黑,把着她的腰往前拖了几寸:“龙可羡。”
“嗯!”
“龙可羡。”
“嗯!”
阿勒提气,刚要开口,龙可羡忽然在他腿上跪坐起来,往书桌后边的柜子上摸东西。
“找什么?”
龙可羡刚刚沐浴完,单薄的绸布挡不住那截腰线,又薄又韧,往上就是道柔润的弧度,上边还盖着他哥舒策的齿印。
他微微侧开了脸。
龙可羡已经找到了,她把件噼里啪啦响的东西塞进阿勒手里:“送给你。”
“算盘?”阿勒有些诧异。
“我……”龙可羡顾左右而言他,“回家,给大家都送了礼。”
“送了什么?”阿勒看着算盘,就想笑,小炮仗是真以为他算不好账,他算得好白纸黑字,只是算不好情深情浅。
龙可羡说:“珍珠。”
“都是珍珠?”
龙可羡点头。
阿勒挑眼:“怎么就我的不一样?”
因为你最难搞。
龙可羡正儿八经道:“我怕程叔拿戒尺打你。”
“这么说,”阿勒脑子转得多快,立刻抓到了破绽,“你是未卜先知,知道明日老头儿要逮我去庄子,提前备了把算盘?”
龙可羡愣住了,在他调侃的眼神下,才慢吞吞从小兜里翻出只荷包,倒出枚冷银色的箭簇:“原本,是送这个,算盘是刚刚想到的。”
阿勒挑眉:“赤精钢,”他掂了掂分量,“傻了么?这些年给你的,都在这儿了?”
那是有价无市的东西,锻造武器时,只需要掺一点儿,就能大幅度提升硬度锐度。
“用完,记得找回来,”龙可羡急急忙忙提醒,“好贵的,做了十八个,郁青讲可以买一条船了。”
“杀完人怎么办?”阿勒失笑。
龙可羡嘟囔:“洗洗再用。”
“收了。”
阿勒把箭簇装进荷包,却被龙可羡劈手夺下,她霸道地说:“每次送你东西,都要想好久,这次送算盘,这个留着,下次再送你。” 阿勒把脸埋在龙可羡肩头,低低地笑了好久,笑得龙可羡颈窝发痒,跟着笑起来。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在宽椅里左挪右蹭,终于在宽椅和阿勒之间找到个空隙,把自己塞进去,头顶就挨着他手臂。
阿勒忽然咬住了她,沿着弧度,来到她唇边,重重厮磨。
“不做兄妹了好不好?”
龙可羡被亲得晕头晕脑,仿佛胸腔里的空气都被夺干净了,在半迷蒙里问:“不做兄妹,做什么?”
阿勒可以把话说得漂亮又动听,但他没有开口,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面。
他已经疯了,他已经不在乎龙可羡对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为了这点甜头,他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个痛快。
大伽正书房门紧闭,阿勒已经进去两刻钟有余。
老墉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几次要遣侍女去唤二姑娘来,抬了抬手,终究化成一声叹。
四围寂静,天穹疏疏点着几颗冷峻的星子,连夜虫也不鸣,老墉走过两圈,突然听见屋里传来道怒喝。
“她是你妹妹!”
老墉猛一转头,暗影流转里,屋内的灯骤然晃了晃,亮光刺破了黑暗,紧跟着是一道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啪!——”
他往后踉跄两步,进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公子莫要硬气,顺着些主子爷也就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阿勒跪在地上,赤/裸着上半身,血珠沿着背部一路往下淌。
他额前覆着薄汗,掷地有声:“府里刀枪棍棒样样齐全,您挑件趁手的,打到痛快为止。”
两刻钟前。
阿勒独自等在大伽正书房里, 这里光线昏暗,他支开了窄窗,把自己晾在薄薄的月光下, 随手拿起小案上的书来看。
他看得心不在焉, 知道不论是昏暗的书房, 还是晦涩的经书, 还有进门前老墉的劝告,都是大伽正无声的冷拒。
但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天堑, 绝对没有往回退的道理。
远天阴云叠积,起风了,拂得书页哗哗作响,其间夹着轻缓的脚步声。
人还未见,禅香先至, 大伽正站在屏风后面净手:“风大了,关上窗。”
阿勒抬手拨掉了铜鞘, 连花影也从身上爬了出去, 屋里暗下来, 他站在窗下,把一排排灯座点起来, 透过屏风,看到大伽正的身影半明半暗。
水盆里的水荡了一下, 大伽正说:“点这么多盏做什么?”
“亮堂,”阿勒往屏风处走,“看着舒坦。”
总归是要过明路的,亮堂才好。
大伽正听出了这意思, 他不置可否,扯下绸布, 将手擦拭干净,一走出屏风就往矮榻走,将翻错的书页折回去了,榻上的小靠枕拨正了,又倒了杯热茶,这才坐下来,隔着氤氲茶气和阿勒对视。
片刻后。
“跪下。”
阿勒没有犹豫,掀袍子就跪。
行了,一晚上你来我往的试探和深水之下的对招,都在膝盖与地面相磕的瞬间土崩瓦解,露出了里头尖锐的分歧。
今夜这才开始。
“两年前,穆随伽使告病返回邦查旗,有你的手笔吗?”
从两年前开始细数,这就是要一一盘账的意思。
穆随伽使是跟在大伽正在阿悍尔的左膀右臂,伽台的事情琐碎,需要他在里边穿针引线,而穆随两年前忽然告病,回到了草原最东边的邦查旗。自那之后,大伽正就有些脱不开身,更没有多余时间回南清城来——培养一个伽使不是件容易的事,时间、精力、天分缺一不可。
“有。”阿勒干脆地承认了。
“那年你十七,”大伽正捻掉了杯沿的翠叶,“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
“这怎么好说,要说起来,算年轻气盛,”阿勒语气平静,“穆随伽使跟着您的时间长,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年前便已经布局了。”
埋了个整年的局,就为了把大伽正支开,他不明白:“你那般早……”
“叔,”阿勒揉了把脸,“那年龙可羡才几岁,我没这么混账!那会儿顶多觉得龙可羡太黏着您,连我也不正眼瞧了,便出此下策,所以说是年轻气盛,搁现在我绝干不了这事儿。”
“现在你起的念头不会比那时更干净。”大伽正一针见血,他抽丝剥茧地想到了更多的细节。
学堂里有个小子送给龙可羡一套精巧的琉璃珠子,阿勒看她废寝忘食地玩了两日,转头给她寻来套花样更多的,等龙可羡过个把月再想起来时,那套琉璃珠子已经在柴房里积灰了。
阿勒不遗余力地给龙可羡请最好的先生,但他们从来待不过三个月,除了一个收为己用的伏缇。
龙可羡只消对别人的东西上点儿心,不需多久,那东西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种畸态扭曲的占有欲,分明就是超脱兄妹感情的最初端倪!大伽正捏紧了杯盏:“我若是早些……早些发现……”
“没用的,”阿勒看着自己铺在地面的阴影,“您说过,遏制欲望是使其疯长的捷径。这些年我令自己做一个兄长,半点界限都不逾越,我以为这是使感情回归正常的办法,但是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远离规避,都无法消减欲望,有时候我看着龙可羡那双眼睛,我听她喊哥哥,便会想,”他轻轻笑了笑,“ 她不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只怎样的恶鬼。”
龙可羡是他养大的小崽。阿勒对龙可羡最初是特殊的占有欲,混杂着怜惜和责任。
他养着龙可羡,实际上也在填补他缺失的亲情。
阿勒把年少时缺失的情感全部倾注在了这过程里,在最初,他没有设想过这种感情会随着年长日久悄然转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他本能地想要斩断她看向其他人的目光,最好只要他,最好只爱他。
“出生不是你的错,双生子带来不详与诅咒这是几代人愚昧的口口相传,在草原上,要破除旧念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事情,大汗曾经那般期盼你的降生,却不能让你在王帐里与句桑和司绒一道长大,这是为父者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大汗不曾亏待你,也不曾溺爱你,他对你付出了远超常人的精力,阿悍尔给了你绝无仅有的包容。我从前怕你不明白,如今怕你太明白!”
大伽正声音沉痛。
阿勒打小通透,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有撒泼打滚,只是搓了搓小卷毛,很平静地就接受了。在那之后,阿勒仍旧敬爱大汗,朝夫人撒娇,与句桑有双生子的默契,对司绒关怀备至,那都是真心实意的,故而大伽正越发心疼他。
没有想到缺失的就是缺失了。
阿勒与他们隔着的不是一顶王帐,是王帐之外那千千万万个日夜,再没心没肺的小崽也懂得察言观色,再野性难驯的小崽也会在漆夜里想念母亲的怀抱。
那些过于沉重的无可奈何,压在所有人头上,旁人尚且可以通过弥补与关怀来消减愧疚感,但阿勒只能接受,还得笑着接受。
于是爱溢出来了,酿出了少剂量的毒。
那个出生就带着小卷毛的小崽,永远被留在了阿悍尔的草影叠障中,走出来的是哥舒策。
阿勒是太明白。
他比谁都要早地意识到,这爱再好,也不是原本模样,从他站在大帐的另一段,遥遥望向母亲温柔的双眼那刻开始,那层归属感就被剥掉了。
他开始漂泊,流浪,阿悍尔一碧万顷的草野盛不住他的野心,他也不会为谁停下。
然而他遇到了龙可羡。
那个午后转角的一撞,戴着虎头帽的小炮仗把他望着,口齿绵软地喊出声“哥哥”,就把他推向了另一条路。
两个没人要的小崽,多般配。
溢出来的爱无处盛放,悉数灌注到了龙可羡身上,连同那点少剂量的毒,这种畸变的爱欲是早就注定的。
“您若是为此动怒,我担着,但我不服。”阿勒跪在下首,屋里风很静,连影子都不动。
他为什么不能爱龙可羡?
他们不会受到来自相同血脉的诅咒,只有超脱骨血的亲密无间。
大伽正砰地把茶盏搁下:“她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阿悍尔草野上挥鞭策马的才是我嫡亲妹妹!我见她一遭,便不自主地心爱她,我轻浮浪荡,见她长大便起邪念,”阿勒身板挺直,“我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定了。”
大伽正颤着手:“你敢把这话对小羡说一遍!”
阿勒平静地说:“对着龙可羡,我也是这说辞。”
大伽正平素温文儒雅,修的是平常心,行的是逍遥道,已经有十数年不曾经历这样剧烈的心潮起伏。
“你这混账!”他霍然站起来,“这是你口口声声的心爱,你将小羡的意愿置于何处?”
大伽正的怒来自于此,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不懂吗?风雨并肩的默契他不懂吗?他看得明明白白,龙可羡心性纯稚,她对阿勒的感情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那是喜爱和依赖的混合体。
阿勒却执着地要在这感情里注入浑浊的欲望。 龙可羡毫无防备,待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兄妹情深里,不知道坏胚已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更大的贪欲,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天真地对着哥哥撒娇,懵懂地对着哥哥说喜欢。
这和趁虚而入有什么区别!
“您别这样悲观,说得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阿勒摊手,“日久生情这事儿常见,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龙可羡身上?您心明眼亮,这么些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得如何爱她,”他停了停,“龙可羡除了我,还能爱谁?还会爱谁?”
“不如说她除了你还能要谁!”大伽正勃然大怒,“我今日与你不讲情爱,只说情分!”
“讲情分也成,但凡您能找出个比我对她更好的,头给您摘去玩儿!”
“哥舒策!”
烛火猛地晃了晃,阴影在膝前急剧摇晃。
大伽正把发颤的手拢进袖里,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这份爱是水到渠成的,他绝无二话!他给两个崽子证婚!
他担忧龙可羡。
龙可羡未必想要这层变化,或者说,她未必意识得到从兄妹转变为爱侣意味着什么。
她对阿勒的预判都是纯粹的,向好的,她哪知道阿勒势在必得,已经断掉了她所有后路。
阿勒跪在这里,他所谓的敞亮就包含了那些阴郁强势的部分。阿勒不会共情,他的心软只对龙可羡有用,这种软弱的情绪在具有独一性的时候,就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会变得锋利,会变得残忍。
他此刻的状态充满危险,就像行走在薄薄的冰面上,如果龙可羡给了他负面反馈,就等同于让他一脚踏进冰窟窿里,他会搅得所有人没有好日子过。
别怀疑,在龙可羡的事情上,阿勒就是这么感情用事!
他生性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在乌溟海上开疆扩域就是为了活得肆意,他明白得很,自个儿那么能作,没有点家底怎么兴风作浪。
“你羽翼已丰,自然能为所欲为,”大伽正扶住把手,慢慢地走了两步,花白的头发在夜里像块旧绸布,“你心爱她,年少情谊深厚,这原是好事,我对此没有异议。”
“多谢程叔成全。”大伽正还没说完,阿勒就见缝插针磕了个头。
管他的,先磕了再说。
大伽正错开身子,把话撂开了讲:“我只问你,若是她以后有了心爱之人你当如何?”
这可真是……刀子专拣要害捅。
“她若喜欢我,就是锦上添花,”阿勒自嘲般地笑笑,“若不喜欢,那也能过一辈子。”
阿勒不仅诱导她,使得她混淆了亲情与爱欲的概念,还早早地为这份爱的结尾画下了完美的终点,但凡有一日龙可羡情窍初开,他能接受龙可羡不爱他吗?
他能接受龙可羡不要他吗?
放手成了件绝无可能的事。哪怕龙可羡嫁了旁人,阿勒都要把她抢回来,圈/禁在侧,哪怕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这个混账!他干得出这种事儿!
“她是你妹妹!”大伽正再次重复。
木杖重重地击在阿勒背上,他褪掉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背部,上边斜着几道血痕,血珠从伤口底下渗出来,沿着脊骨游进腰窝里,他跪在这儿,心甘情愿地挨打。
第112章 水中戏
阿勒是什么时候走的, 龙可羡不知道,她夜半醒时,枕边已经空了, 打了个滚儿, 慢吞吞地起来寻茶壶, 就着昏光把窗支开了一道隙。
夜风游进来, 中庭的一竿翠烟窸窣地晃,中庭对面, 阿勒房里点着灯,竹条扎好的纸鸢架在门板上透出形状来,偶尔可以看到他在屋里走动的虚影。
龙可羡抱着茶壶,歪了歪脑袋,枕在窗口, 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回神儿了!”
被这一声叫回了魂,龙可羡乍然抬头, 迷茫地看向阿勒:“你没有去庄子。”
第二日要带李小将军试新马, 龙可羡早早地就到了马场, 马场上热闹,马儿们正在早训, 吆喝声此起彼伏,龙可羡就坐在树底下, 数着叶子等早训结束。
哪儿知道阿勒也来了。
“去庄子听算盘响么?那苦差事谁爱干谁干。”
阿勒踏着长马靴,穿一身深墨色窄袖劲装,或许是衣裳衬人,全身笔笔直直的, 把那身轻佻的气度扭正了些许,带了点儿英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