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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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身体里另有个人在渴望这个称呼。
只要喊一喊,就委屈得鼻子发酸,而这种委屈,从前总有人能接住的。
阿勒揉了把脸,让身体的温度降下来,用拇指揩掉那点儿湿:“喊一次就成,我总会停的,再是混账也会停的。”
龙可羡抹着泪花儿,极其难过地哭出了声。
像小孩儿失了心爱的糖似的那种哭法。
“不准哭,再哭把舌头拔了下酒。”
龙可羡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不要打了……”
“不打,”阿勒带着她摸到颧骨,“再打要破相了。”
“你开门……”龙可羡噎了噎,指着窄门的位置。
“我开。”阿勒以某种频率敲响西侧正中的石砖。
窄门应声而开,外边已经没人了,连席面都撤得干干净净。
阿勒瞥了眼,转头时看到龙可羡还在吸鼻子,只是眼泪已经擦干净了,他顿声:“耍我呢?”
龙可羡老实地摇头:“没有。”
夜色漫野而来,阿勒开了门,就等同于放任龙可羡自由出入,半座碧鳞岛都是三山军的驻点,龙可羡半只脚已经踩到了家。
有什么办法?龙可羡那声哥哥喊出口就是冲着他要害来的,他能设局牵制南北,却没办法对龙可羡心狠。
被遗忘就是被丢弃。
阿勒一个被丢弃的人恬不知耻地凑上去,百般手段用了,一颗真心掏了,到头来她要走的时候连瞬息的犹豫都没有,那茶盏说拨就拨。
他以为是失而复得,没想到还是求而不得,
眼是酸的。
阿勒侧了下额头:“还不走,等我送你么?”
龙可羡悄悄把臂环踹到角落,走出两步,脚底碾着地面,偷摸瞟了他一眼:“……我走了?”
“嗯。”阿勒没什么情绪,伸指搓了搓颧骨和嘴角,指头沾着血,被冷漠地忽视了,他连帕子都不想掏。
龙可羡已经走到了门口,两三朵灰云贴在天边,她回过头,看见阿勒侧身站在博古架前,肩身浸在昏暗里,轮廓半隐,那股无时不刻的轻佻和懒散不见了,身上压着股气,有点儿沉,还有点儿难以言说的落寞。
“落了什么?”
听见脚步声,阿勒头都没回,舔掉了唇边的血,直到手指头被轻轻勾住。
阿勒转头,眼里搁着很明显的愠怒,他能看龙可羡走出这道门,但不能忍龙可羡来回摇摆地折磨人,他甩掉龙可羡的手:“可怜我吗?这就不必了。”
“不是可怜,”龙可羡左瞥瞥,右瞧瞧,就是不看他,把那手攥得紧紧的,找了个最站不住脚的理由,“猫,我的,还没有带走。”

第121章 作局
那只手牵上来的时候, 阿勒以为龙可羡是要与他一道回南清城,哪知道这崽一路给他牵回了三山军驻地。
陈包袱简单处理了阿勒脸上的伤,还有些压进背部手臂的碎瓷片, 一并给挑了出来, 哨兵扒在门口, 时不时地往里看。
“蹲这儿干嘛呢?”尤副将从后边踢了他一脚, “要进进,不进就给我站直喽!往外边走一圈, 是根草都比你站得直。”
哨兵泪眼汪汪,觑了眼尤副将,小声辩驳:“我看着他呢!”
他这些日子过得委屈,先是被当作软柿子捏回了南清城,他胆战心惊, 他磨刀霍霍,结果只是被套空了话, 连少君的面都没见着, 就被扔回了军营里。
尤副将闻言, 偏头往里瞅了眼,陈包袱正给哥舒公子上药, 少君坐在一边叠纸花玩儿,尤副将便停了会儿, 问:“他当真是……”
尤副将欲言又止,哨兵哪里有不明白的,他立刻起身,用告状的语气喋喋不休。
“就是他, 从前我们都看走了眼,他哪里是什么落魄采珠人, 哪里是什么镇南王府迟世子,分明是这天底下第一号恶寇!”
尤副将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番,才勉勉强强把出身贫苦却热忱机敏的哥舒公子和南域寇首联在一起,他倒没有哨兵这么义愤填膺,就是心里膈应,哥舒公子让全境上下焦头烂额了这么些日子,连带三山军也被架在火上烤。
说是敌吧,方才席上伏先生对少君的明激暗保肯定是有人授意的,说是友吧,这路数也太张狂了。
“哥舒公子怎么来的?”尤副将想了半晌,在进屋时先问了哨兵。
“少君……”哨兵骄傲地扬着下巴,“少君牵回来的。”
妥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管他什么恶寇,管他什么枭首,还有少君制不住的吗!
尤副将迈开腿,刚刚踏出一步,便见着少君翻了个纸花儿,许是想玩个情趣,却不慎丢到了哥舒公子脑门上。
龙可羡:“……”
“……”陈包袱扭脸,捕到了尤副将半边魁梧身影,眼一亮,“来得正好!”
在里边目光齐刷刷转过来时,尤副将淡定地别过头,把哨兵拎了进去,自个儿头也不回地遁了。
哨兵立在门边,手足无措,头皮发麻:“我我我……少君,我路过。”
“这孩子,自打从南边回来,便有些水土不服。”陈包袱一本正经把药箱收好,借口要给哨兵按脉,在出门时把他也给拎了出去。
屋里霎时静下来。
龙可羡用余光瞄着角落,装作不经意地伸脚,把那纸花儿踢进了椅子底,便开始若无其事翻第二张纸花儿,推过去。
阿勒没搭理她。
龙可羡立刻坐不住了,他把脸扭哪边,龙可羡就要坐到哪边,左左右右来回走,真是不腻的。
“别挡,”阿勒终于开了口,“眼花。”
龙可羡说:“你看我,我不挡。”
阿勒一眼睨过来,她便把纸花儿往他手里一塞,小声地说:“你不生气。”
阿勒起身朝外边走:“要生气。”
龙可羡跟在他后边,像条小尾巴,俩人绕着回廊走。
夜色俘获了鸣虫,把它们压在草叶间低语,营地是新建成的,外沿巡卫严谨,院里便不设人,因此四围很静,龙可羡能清晰地听到两人肩袖擦过的声音。
几度伸手,却心虚得没敢牵。
在折过一道拱门时,龙可羡立刻找着个好机会,拽住他,指指右边的白墙小院:“那里,我们住。”
说话便说话,手指头在掌心里蹭什么?阿勒这般看她,却没有说出口,一言不发跟着她回屋。
洗漱,更衣,等歇下来已经月上中天了。
龙可羡趴在榻上,埋首二次核对三山军军项进出,因为心急,拿笔杆子把头发戳得乱七八糟。
那双耳朵就跟兔子似的,竖得老高。
等浴门一响,龙可羡立刻丢了笔,麻溜地跳下榻,爬进床里侧去坐着,拍了拍被子,很乖地朝阿勒抿唇笑。
阿勒慢慢擦着后颈的水,往她落一眼,把帕子丢小案上,就扯下了帐幔:“睡觉。”
龙可羡蒙着被,只露出两双眼睛,被褥底下的手偷偷地越过界限,照着后腰摸了两把,惊喜道:“好硬!”
阿勒冷酷地说:“别摸。”
龙可羡便戳了戳他:“脱光了睡吗?”
那指头柔软,带着点儿试探的意思,分明很轻,却戳得他热血沸腾,差点儿立了起来。
阿勒阖着眼:“穿衣裳睡。”
“可……”龙可羡看了眼床尾那堆寝衣,忧郁地说,“我已经脱干净了。”
“……”阿勒偏过头,两人在温柔的昏光里对视片刻,在龙可羡即将再度语出惊人时,阿勒忽然抬手把被褥拉高,将她的脑袋蒙在里头,然后用力地、泄愤似的揉了个痛快,斩截道:“睡觉!”
雨来时,风助威势,海天界限被雨脚涂得模糊不清,整座岛都笼在灰蒙蒙的水帘里,一行人穿街走巷,在雨幕里匆匆而行,敲响了营地的大门。
厉天和伏先生站在门口把蓑衣褪下,拍干净了水珠才进屋,一进屋,便发现公子和少君都在。
因为天气骤凉,屋里烧了炭盆搁在四角,陈包袱上了驱寒的药茶:“几位冒雨而来,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勒坐在龙可羡下首,侧了下头:“坐。”
长桌上茶烟袅袅,左边一溜儿坐着厉天、伏先生和阿勒,右边一溜儿坐着几位副将。
北境和南域这是头一回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也是头一回站在同一道阵线上。
“昨日所谈,诸位心里都有数了,”伏先生擅长控局,便先说道,“北境位属裂土之滨,旁观龙争虎斗是最好的,一来不必牵扯王权之争。”
伏先生看了眼龙可羡:“少君在王位更迭时已经沾了脏水,此时不宜入局过深。二来,北境要留有余力在后场。”
尤副将憋了一肚子话,终于能摆到台面上理理清楚了,当即提出了重点:“骊王连王位都是士族捧上去坐的,这场龙争虎斗结局已经很明朗了么,骊王压根没有正面一打的能力。”
论人,骊王手里只有三千銮卫兵;
论名声,真正的清流名士也瞧不起旁宗入继大统的骊王;
论家底儿,骊王私库还没有一州知府厚。
“讲得难听点儿,”跟海寇同坐一桌,尤副将胆子也大了,“这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但天下可不是骊王的天下。”
阿勒双手搁在桌面,虚虚握着杯茶:“那倒不一定,看起来赢面越大的,变数就越多,这道理自古不变。”
他看起来有点乏,昨夜落雨骤然降温,龙可羡睡沉了,就不自觉地往他怀里拱,手环上来,脚勾上来,毫无知觉地勾着他。
阿勒被勾得浑身都燥,他越热,龙可羡就贴越紧。
有几次他想干脆就这般撞进去了,但是不成,不甘心,心里边还憋着气,昨儿是实打实被那只茶盏伤着了,越想越不甘心,只好挨着折磨等天亮。
龙可羡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听得认真,看他的眼神也认真。
阿勒顿了两息,若无其事别开脸:“现在真正怕银子死在潮起之前的是士族,骊王只是干犯愁,什么都没压进来。”
没错,骊王原先想借龙可羡的势,直接抄近路占航道先机,这般一来,就要比士族走得快一步,还稳,但他没想到龙可羡不带他。
哨兵挠着脑袋:“银子怎么死?”
说到银子,龙可羡就懂得飞快,她说:“坎西港堆山填海的货都是银子啊,好多人倾家荡产搏这一次海令,甚至有为此抵押田地屋宅的,钱庄里一摞摞都是债书,如今航道走不了,货便要积灰了,再拖久些,这些人还不上银子,就要被拖垮,府门被敲掉,家产被变卖,就只好上大街讨饭吃……”
“咳……”伏先生适时阻断少君的发散。
“哦,”龙可羡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拖垮的商户多了,银子便死了,接下来就是行市重创,税赋锐减,甚至地方衙门抵不住开始放地给士族。”
说完,略显得意地瞄了阿勒一眼。
阿勒把她的脑袋拧回去,道:“骊王在此时便借朝廷赈济名义,以低于行市的价格收掉货物,玩儿得糙一点,派兵把港口的仓廪府库都扫空都成。”
讲道理,这块肉太大,连阿勒都想掺一手。
尤副将懂了,朗笑两声,把自个儿的话颠倒过来:“这天下不是骊王的天下,但九天宝座是骊王的宝座, 君王要发行政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里边的门门道道就好说了。”
“但……”哨兵谨慎地说,“骊王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有兵就征银,没兵么,就借。”阿勒言简意赅。
厉天道:“北境的余力便是留在此处。”
龙可羡沉默片刻,羞涩地说:“我穷。”
哨兵跟着点头。
尤副将:“……”
没法子,银子确实变不出来,打几年仗把北境掏得干干净净,那些矿脉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现的,所以龙可羡才会冒险南下走海。
阿勒意味不明道:“没关系。”
厉天心说,公子大把银子,为了钓鱼连血本都下了。
尤副将知道银子算不上问题,但他仍有顾虑:“骊王有勤政爱民的名声,恐怕不肯如此让生民动荡。”
要抄底价,就要压得商户爬不起来,再一口气收干净。骊王的王位来路不正,却有爱民之心,在眼见的实权和爱民的虚名之间,他必定为难。
阿勒嗤声:“这一点他想不透,就不要跟士族玩儿了,趁早学他爷爷起炉炼丹,准备投胎去吧。”
方向初定,就一些细节又谈了半个时辰,尤副将便嚷嚷着要作东,请南域的朋友饮两盏北境醇酒,人声散去,屋里就只剩他们。
龙可羡眨两下眼:“你,不去?” “不去。”他说着却起身了。
龙可羡没跟,只用眼珠子追着他,试探性地问:“你,还生气?”
“还生气。”他往门口走。
龙可羡了然道:“要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吗?”
“……嗯!”
龙可羡配合地作出惊吓状:“哇。”

第122章 画像
秋日的云罗都很轻, 高高团在天边,白得发亮,一颗白色水滴从云边旋翼俯冲直下, 绕着军营飞过三圈, 停在了厉天臂间。
“迟了两日, 又被哪只漂亮的雌鸟勾走帮着孵蛋了吗?”厉天站在窗口, 解下小竹筒,拍拍海鹞子脑袋, “去吧,大哥辛苦了。”
海鹞子冷漠地扇了扇翅膀,振翼而起,扑到了阿勒肩头站着。
在海上传讯最快的要属海鹞子,这是南域土生土长的鸟, 它们生来就熟悉空中气流方向,懂得与自然协作, 乘着风尾省力, 除了\8 难驯狂妄眼高于顶, 没有别的毛病了。
在几方传讯快船还在海域上乘风破浪时,海鹞子已经来回走了四趟, 厉天忍了它,拆开小竹筒, 粗粗看了眼,递给了龙可羡:“骊王手里还是有办事人的嘛。”
在军营的第一次议事结束之后,就由三山军出面,递了信给宁贵妃, 把坎西港现状透给她,敏锐如龙清宁, 一下就捕到了龙可羡的意思。
当夜,宁贵妃偶感不适召了太医按脉,骊王百忙之中抽空前往,在宁贵妃宫里过了一夜,翌日就有各色赏赐源源不断送往宁贵妃宫中,盛宠数日。
这是做给龙可羡看的。
谁也不知道那夜骊王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
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被残酷的现状磨得鲜血淋漓,他意识到仅靠一腔热血成不了事,血会凉的,凉了就变成深宫院墙的一道朱红,覆盖在祖辈的颜色上,然后在风雨淋漓里褪色斑驳,谁也不会在意。
于是以骊王为首的,这波在开海令初期没有占到位置的失意者合起来,在士族的目光望向南域的时候,悄悄搓成了一股绳。
骊王没法出宫,这事儿必须有人出面。
大祁的宦官不招人待见,司礼监在数代之前还是风光无两,在王权强盛时期能够与士族平分秋色,但随着王权渐弱,司礼监在清流权贵的联合打压下没落下去,失去了批红权,被士族从政事核心摘出来之后,没有权柄的太监就成为了匍匐在王座下的灰影。
这事儿有好有坏,对骊王来说,在当下局势里,急于改变现状的宦官除了骊王,没有任何能够依附的对象,他们卑贱、谄媚且毫不起眼,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个宦官与落魄门户的短暂往来,于是宦官便成了缓慢爬动在王宫与宅门间的蚁群。
“宦官也有野心,宦官还比常人更擅长隐忍,”阿勒轻悠悠说,“跟骊王挺像。”
龙可羡看完了信,翻过去,在背面写了几句话,塞进竹筒里,扭头递给哨兵:“送去给余蔚。”
“可是坎西港要动起来了?”尤副将问。
自从龙可羡南下,余蔚就留在坎西港没有挪过位置,她是从龙可羡随侍做起的,算不得正经的三山军出身,但因为在王都长大,对高门大户里的那些弯弯绕十分清楚,哪怕是龙可羡因刺杀案而流言缠身的这些日子,她守着坎西港的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乱。
龙可羡点点头:“动起来,收银子了。”
要抄底坎西港,需要的银子数额之大,能买得下南部的几座大城了,这样体量的银子不能走银票,祁国钱庄都是士族最核心的据点,兑的银子稍多些就容易被盯上,因此只能从南域往北送,海路在三山军的掌控里,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银子抵达坎西港后,靠骊王是守不住的,只能稍作掩饰后,送进三山军在坎西港的驻点。
反正北境王浑嘛,名声凶嘛,里里外外都出了名的,谁敢查!
尤副将面色复杂地看着龙可羡,就像看一个把自己卖干净还在高高兴兴数钱的小崽。
“罢了,”尤副将摇摇头,说起另件事,“少君,这笔银子骊王借走了,咱们不白借吧?届时利钱返回来,借的是军饷的名头,您这就答应了?” 龙可羡嘟囔:“反正,骊王还不起,他比我还穷,听人讲连王座都没有张好垫子,日日坐在上边硌屁股。”
“……”尤副将竭力忽视那俩字,“妥了,属下明白。”
北境跟南域借银子,依照少君和哥舒公子的关系,那就是左手倒右手,私底下哥舒公子拟了哪些不平等协约给少君,那外人掺和不了,反正明面儿上看,南域这半个国库抽出来,连利钱都没有跟北境要。
天老爷,尤副将忍不住咽口水,他听少君讲过,按钱庄的利来算,一年的利钱够整个北境使上十年了。
讲回来,北境再将银子放给骊王,利钱是半分都没少收。
但明面上是不能讲利钱的,这笔银子需要清清白白地走进北境,最合适的就是冠一个军饷的名头,借机拨给北境,自此就能从不可见光的牌桌下腾到明面上。
骊王还欠着北境大把军饷呢,他也精得很,在这里故意玩儿了个心眼,若是日后的利钱走的是军饷的名头,那么他先前欠的那些军饷就一笔勾销。
对北境来说,骊王反正死活还不上,丢个芝麻,捡回来西瓜,北境也不亏。
账面这就抹平了。
明白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龙可羡直勾勾地瞪着尤副将,尤副将有心表现,还要讲些军务,厉天一眼瞥见,勾着尤副将的脖子给带了出去。
屋里静下来,连海鹞子都识趣地站到了窗口。
阿勒坐在桌旁,低头专注摆弄手里的一只护腕,他今日穿了身绛红大圆领的宽袍,里边是件素白中衣,盘扣系到顶了,晒深的肤色白回来点儿,整个人看起来俊拔又清爽,全靠那股锐劲儿压着这身颜色。
龙可羡一直在他余光里,也垂着脑袋,起先还批两件军务,后来就撒开了玩儿,这会又开始忙忙碌碌地从筐子里掏着什么,边掏,边偷觑阿勒。
阿勒像是把眼神黏在护腕上的样子,那双手熟练地翻弄,就是不看她,龙可羡手指头在马鞭上划来划去,划去划来,终于问:“你忙吗?”
“忙。”阿勒刚把机括拆开,露出里边放置短箭簇的箭道。
这一句过后,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风疾了些,空气里有焙干的青草味儿,阿勒不想抬头,但十息过后,他还是看了过去。
龙可羡在那对着筐子念咒呢!
“怎么?”
龙可羡眼里的光膜霎时亮了,举起马鞭:“跑马去!”
阿勒说:“营地小,跑不痛快。”
于是龙可羡丢掉马鞭,掏出张皱巴巴的帖子,激动道::“听戏去!”
阿勒说:“戏楼人多,你想被人当众认出来,银子打水漂么?”
“咔哒。”
手边的短箭簇一枚枚推进护腕里,一共四枚,四道“咔哒”声后,龙可羡还没有掏出新东西,阿勒抬起头,正好对上龙可羡的眼睛。
小少君没有接连被拒两次过,懵在那儿,连张口也不会了。
箭道压进护腕,重新扣紧机括,阿勒的手指头在娴熟地动着,但眼神没挪过,就这样,在轻微的金属击碰声里注视着龙可羡,然后把护腕随手一搁,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刚刚拆完护腕,手里带着金属的冰凉,她的手腕温热,高低温带来明显的触感差异,让他的手掌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会儿,这种停留在龙可羡看来就是和好的征兆,小少君重新摆起了尾巴,觉着自己把人哄得挺好。
随后他的手一路下滑,翻开她掌心,捏了捏:“松手。”
龙可羡听话地松开手。
皱巴巴的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阿勒翻了翻,说:“夜里的场,换雅间,稍改装束出门也成。”
龙可羡抿唇,唇边陷出两点浅梨涡:“哥舒策。”
阿勒:“说事。”
龙可羡把脑袋往他衣襟上蹭:“哥舒策。”
“……”阿勒被她头顶的发蹭得发痒,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别撒娇!”
入夜之后,戏楼人不少,碧鳞岛是横在南北之间的一枚纽扣,往北的航道通不了,往南却没有阻碍,大把南域豪商嗅着味儿就来岛上探消息,把坊巷填得满满当当。
龙可羡看完戏,满心都是新奇,坐在马车里还左顾右盼着。她今夜作的是男子装束,发冠一戴,就是个高门大户里溺爱出来的小少爷模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用阿勒的话讲,就是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好骗”、“两颗糖骗不走不要钱”。
待到月色渐浓,连夜鸦都栖进了密林间,一架马车才把锣鼓喧阗甩在身后,慢悠悠踱出小道,驶进安静肃杀的营地内。
龙可羡晾着半干的发,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涂画些什么,但架势总是摆得够足了。
捋着袖,研着墨,灯盏摆了三座,连毛笔摆满小案,连头上都插了两支。正埋头苦干着,忽然笔一歪,身后就贴上道热度。
阿勒伸手把小案上的火熄掉两盏,只余一粒昏光。
龙可羡抬头,正好看见阿勒的下巴,左手迅速地盖住了纸,右手戳了戳他:“没画完。”
“画的什么?”阿勒靠坐在榻沿,抬头把窗缝关紧。
龙可羡接连眨了几下眼睛:“画猫,是画猫的。”
阿勒睨着她不说话,半晌,龙可羡才伸出一指,用商量的语气说:“还没有画完,只看一眼。”
“成。”
龙可羡扬起下巴,自信地展开了画纸,露出上边神气昂扬的一个小人儿。
“……”阿勒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眯眼看她,“画的谁?”
龙可羡越发得意了,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才克制了点儿,矜持地介绍道:“是你。”
阿勒猛地弹坐起来:“我就长这!?”

他伸手去擒龙可羡, 想要当场打死她。
龙可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榻下爬,声音都含混了:“你捉我, 捉我做什么!”
俩人在屋子里追着跑了几圈, 阿勒一把勾住她的腰, 夹在肘下丢上了床, 而后把那张纸叠起来,左看右看, 最后塞进了鞋底,预备明日烧给她龙家的列祖列宗,说不准随手能气活几个。
龙可羡从被褥里抬起头,终于后知后觉意会到什么,迷惑地问:“不喜欢?”
这表情。
他要说句不喜欢那张丑东西, 她立刻就要往回缩,半年都不会碰丹青。 “……”阿勒咬着牙道, “喜欢!”
龙可羡心满意足了, 探头朝他身后看:“画呢?”
“我喜欢得很, 舍不得让旁人看,收起来了。”阿勒张口就来。
“这般喜欢!”龙可羡兴奋道, “明日再给你画!画一摞!”手上还在一个劲儿拍被褥,等阿勒进来, 便贴过去小声问,“是哄好了吗?”
阿勒把被褥拉低:“没有,但不必再哄了。”
嗯?龙可羡正哄得上头,哪里肯就此作罢, 立刻不满道:“再使使劲就要哄好了。”
阿勒面无表情:“再使使劲就要哄死了。”
龙可羡不明白,她侧身枕着手臂, 和阿勒面对面,见到他唇边落了发丝,便凑过去轻轻吹了吹,要回身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堵死了,阿勒抚着她后颈,一下一下轻拍,把她拦在了一掌的距离里。
鼻息交错。
偏偏隔着这点儿距离,谁也没有再近一寸,距离隔出了空间,却把眼神变得紧密热烈,像两株藤蔓,带着缠绞的力道。
龙可羡觉得有某个部位被无形地缠紧了,那藤蔓肆意地探出了尖端,正在沿着龙可羡的轮廓仔细描摹,途经的地方泛起热度,一路沿着要害往里去,蛮横地攥住了她的心口。
在这时候,阿勒说话了:“吹什么?”
龙可羡磕磕巴巴:“头发,在你脸上。”
“头发?”阿勒故意加重了力道,用眼神锁着她,十分真诚地问,“只想吹一吹脸么?”
这话讲得龙可羡心潮澎湃,像个被妖精蛊惑得七荤八素的小崽,稀里糊涂就凑上去,停了片刻,像进行什么仪式,专心又郑重地舔了舔他的唇。
阿勒笑出了声,用他惯有的那种声音,又低又懒的,还有点儿顽劣的意思:“一下?”
于是龙可羡揪住了他衣襟,十分听话,将那唇瓣一下下舔得湿漉漉,“可……”
话音被吞掉了,连同那短促的气息一并被碾碎了,悉数化在激烈的亲吻中。
龙可羡被吻得头昏脑胀,分开时就自觉地拱起来,面朝下抱着枕,拍了拍自个儿的屁股。
这动作!
“…… ”弦儿瞬间绷紧了!阿勒的鼻腔烫起来,艰难地错开目光,只用指尖绕着她的发尾,说,“有一事我须得同你说明白。”
龙可羡呆了呆:“啊?”
“那日在内室里我着实不舒坦,一颗心巴巴儿地掏出来,原是求个情投意合两心相许的,没想到竟被你踩在脚底下跺了个稀烂。你想跑我理解,但哪怕犹豫个一时片刻呢?哪怕把我放在心上想一想呢?但你那茶盏拨得眼都不眨……”
阿勒定了定神,“我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难免神思萎顿,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跑起来,哪里能犹豫,在你跟前,犹豫一息都要被逮住。”
“听不听了。”阿勒一巴掌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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