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风过,火光摇曳,石室里的光影有一霎那的混乱。
谟奇突然转头,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不是自己找到益诃海湾来的!”
谟奇很早就发觉阿勒身上有种矛盾感,他看起来峻拔英挺,魂却邪性。
这几日从罗掌柜处得知,这人做起生意来不拖泥带水,自己该担责的部分做得干脆利落,处处周全。
罗掌柜想要挖坑给他跳时,他看着没有防备,却能不动声色地将罗掌柜敲打得服服帖帖。
这种人说话不应该如此……云遮雾绕。谟奇迅速地回想了一遍阿勒说过的话,看似话都应了,却没有讲出半点要紧内容。
除非,谟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刀似的剜着阿勒。
除非他并不知情。
不是他高深莫测,不是他吊人胃口,不是他牵云遮雾,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石室这壁画是怎么回事儿!他一直在套话!
他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把话讲得真真假假,打乱了谟奇对他的预判。
谟奇愤然盯住他:“你根本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
阿勒轻声应,随即缓慢走动起来,他很高,大片阴影铺在墙上,像魂里衍出来的恶念,随着他一起卡住了谟奇的脖颈,残忍地说:“那你告诉我,那种东西,是什么。”
他动作太快,谟奇根本反应过来,顷刻间就听到了喉管被挤压发出的可怖声响,他勉力喘着气:“你从哪里来,哪里……找到她?”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阿勒不满意这个回答,他俯低身,连影子都像宛如实质的压制。
“她不是……”谟奇却露出了真切的疑惑,“她不是灵冲放出来的孩子,但她确实……”
“不会讲话么?我教你啊,”阿勒把谟奇猛掼在地,俯低身子,他语气温和,目光却森冷,鹰爪般勾死了谟奇的心神,“一,灵冲和土族有什么关系,二,你们把灵冲带出来的豹子镇在族地要做什么,三,她身上有什么隐患?”
说罢,阿勒揪着谟奇起身,把他放在石块上坐着,拍拍他面颊,甚至斯文地替他掸掉了肩头的灰。
谟奇呛着血,坐在这里浑身颤抖:“什么关系……供奉者和神灵的关系,土族人……未曾开智,简单,灵冲人给他们建族地,筑高墙,他们便把灵冲人视作神祇,连灵冲带出来的怪物都奉为族灵。”
阿勒很快想起了第二次地动时,他往壁画看的那一眼,第三面壁画上那岛链的形状就是灵冲。灵冲是土族乃至海湾商行后边的手,他们受益于天险,也受困于天险,因为出岛困难,便需要在此设一双眼睛,能时刻知晓土族情况。
这个人,现在是谟奇,之前是他师傅。
“你为他们做什么事?养豹子?”
谟奇脸色苍白,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否认。
阿勒便想起壁画上的天坑,想起从天坑里爬起来的青年,再想起天坑中数不清的豺狼虎豹,谟奇脱口而出的“养蛊”二字让他毛骨悚然,结合此前龙可羡父亲的来历,他和那青年的行迹完全重合。
爬出来的人是万中存一的幸存者,爬不出来的人继续厮杀直到人性泯灭,沦为野兽般的行尸走肉,他们在坑里待的时间够长,够诞下几个孩子,没有在厮杀中被吃掉的就送出来。
他哑声问:“灵冲放出来几个孩子?”
“七个,都死了,”谟奇点点脑袋,“傻的。”
他双目放空:“灵冲人把部分孩子送到这里,试图让他们融入外界,却做不到,他们存活的时间很短,大多活不过二十岁,且养不熟的。”
阿勒问:“族地里那只,是真灵豹吗?”
谟奇垂头:“即便开始不是,现在也是了,灵豹送出来时,我师傅说那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们烫坏他的皮肤,在溃烂时沾上兽毛,让他看起来更像豹子,骑着他让族人恐惧跪伏。”
“你不用把自己往外摘,你就是他们伸到域外的黑手。”阿勒露出厌恶,他不算君子,却也不会这样折磨人。
谟奇痴痴地笑了许久,“总要有人做这种事。”
“我初登海湾时,你送来的猫不灵是试探。”
“她看起来很像,有种……”谟奇想了片刻,“不矫饰的天真,不是吗?我见过太多,一试就试出来了,你们第二日没有出客栈,客栈厨房也没有供给三楼的饭食,这印证了我的猜想。只要流着灵冲血,就喝不了猫不灵,我起初以为她是某个……被灵冲人遗漏的孩子,但她不是。”
谟奇很笃定:“她不是。”
阿勒没有回答他的必要,“咔哒”一声,他漠无表情,往护腕底下推进袖箭。
“但她也要死,”谟奇偏头啐掉血,“那些东西,本就不该存于世上。”
“为什么,”阿勒沉声,“因为它咬死了你妹妹吗?”
“你……”
“我不知道,”阿勒发出道短促的气音,“一试就试出来了。”
谟奇神情冷漠。
“你师傅侍奉灵豹,你妹妹死在灵豹口中,她和你师傅前后离世,这太好猜了,”阿勒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割在谟奇胸口,“是你……杀了你师傅。”
不等谟奇回话,阿勒露出两颗犬齿,无情地说:“有一点你说错了,从灵冲出来的人,不止七个,还有一个,你们为他塑了泥像。”
谟奇悚然一惊:“怎么!……”
话音未尽,“轰隆”一声,整块石壁从里被砸破,迸出的碎石块兜头盖脸打过来,阿勒抬脚踹了一记谟奇,自己捞起块壁画挡了。
一团黑影从底下蹭蹭往上爬,不多时就冲出了石壁,一头扎进石室里,站在昏黄的光线下,人不像人兽不似兽,进来后,还抖了抖水,毛茸茸的双臂打开,露出里边湿漉漉的龙可羡。
“哐当”一声,阿勒手里的壁画应声而落。
“好臭,”龙可羡跳下来,冲他大声警告,“不可以咬衣服,咬坏了要阿勒缝,他生我气,现在肯定不给缝的!”
她转过身,急匆匆地要找阿勒,当眼就罩下来道沉沉的阴影,阿勒已经张开双臂,把龙可羡紧紧抱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紧,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听到阿勒错乱有力的心跳。
谟奇从碎石堆里抬头,阿勒那一掼要了他半条命,此刻只能呛着血,看到朦朦胧胧抱成一团的人影,他微微愣了愣,意会到什么,再看过去的目光就带了怜悯。
龙可羡很不好意思:“我湿漉漉的,石板下面好多水,还有只豹子,叼着我跑来跑去,你给看看,衣服是不是坏了。”
“我给你缝,”那一抱,把阿勒方才起伏迭合的心绪揉在一起,再抬头时,他眼里的情绪敛得干干净净,“缝一条龙。”
龙可羡兴奋地想转圈,但石洞还有窸窣声,她转过头,看见珀鲁从洞里钻出来,和灵豹坐在角落,激动地揪他身上斑驳的毛:【珀鲁的朋友,珀鲁找到了。】
灵豹站起来,他在笼子里待太久,直立时没法像正常人一般挺直身板,佝偻着,浑身覆盖毛发,指甲厚且坚硬,他绕着龙可羡转了两圈,双眼已经很浑浊,这般看着龙可羡时,就像一条被泥沙裹挟的河流,他已经疲倦不堪地奔流了许多年,不知归处。
阿勒开口,打断了他的注视:【我可以带你出去。】
灵豹恍若未闻,漠然的双眼无波无澜。
【你不咬她,你为什么不咬她!】谟奇突然扑向前来。
【珀鲁的朋友,不咬,珀鲁喜欢,潆芝喜欢,】珀鲁垂头丧气道,【潆芝摔倒,再也看不到。】
【妹妹没有摔倒!她从来都很小心,】谟奇失控般指着灵豹嘶吼,【那年你狂性大发,族中给师傅施压,要施回生祭,我亲眼看到……师傅带潆芝进祭台,我亲眼看到!是你咬死了潆芝。】
【不可以这样讲!】珀鲁大惊,【珀鲁的朋友,想要饿死,大块头们说不可以,潆芝,被叼出去,从后面门跑走,她找你,可是被灌了好多猫不灵,她摔倒在陷阱里。】
珀鲁讲得颠三倒四,但整件事的始末 交错着摊在眼前,谟奇当即就状如癫狂:“不会……”
灵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缓慢转过身,叼起珀鲁,用双臂把他夹在身前,往破开的石洞里走了进去。
龙可羡轻轻拽了拽阿勒:“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
阿勒用指背搓了搓她的脸:“吵嘴。”
龙可羡还要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道闷哼,“他……”
阿勒盖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她听到箭簇跌落在地的脆响。
半个月后,临靠南清城,夏的蝉噪刚歇,空气中就带了明显的秋信。
一下船,山那边的浮翠就照眼打过来,龙可羡逃难似的奔到府门口,一路闷头往里进,厉天跟在公子旁边,嘟囔了句:“姑娘怎么老躲着您。”
阿勒锁骨下还横着两枚新鲜的齿印,他笑,朝厉天指一记,脱了护腕,随手抛给他。
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慢悠悠往里走,分花拂柳地进到院子,看见外院书房门大开,里边人影微晃,龙可羡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伽正后边,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撒手。
大伽正揉了揉她脑袋,温和地说了句什么,那小东西就跟喝了猫不灵似的,尾巴都要翘天上了!
阿勒冷酷地哼了声,大伽正心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双眼睛太润,像能看透万物,阿勒一下子收敛了懒筋,抬指,把盘扣系紧,连带里头的齿印和吮痕都藏得严严实实。
第108章 野路子
“底下是越来越会办事儿了, 您回来这么大的事,竟然没人只会我一声,我好接您去啊。”
杲杲秋阳挂在云边, 慵慵懒懒地往下拨着金光, 将叠瓦晒得发亮, 瓦边延出一片袅袅绿烟, 将日光筛下去,底下石板就点了簇簇繁金, 小厮进进出出的,在热汗淋漓里将箱笼整齐地码放在中庭。
窗门敞开,屋里通气凉快,阿勒坐窗边,仿佛盘扣一系整个人又无懈可击了似的, 肩上淋着日光,懒洋洋地拿根细掸子逗猫, 少爷腔调足, 看不出半点心虚。
就是时不时要往龙可羡看一眼, 那小东西扒拉着大伽正带回来的木箱,里头都是大伽正给她捎带的稀奇物件, 一忽儿掏出只千里镜,一忽儿掏出九节鞭, 恨不得把脑袋埋箱子里。
厉天一边指挥手下人轻拿轻放箱笼,一边给斟水递茶,那殷勤劲儿,恨不得两颗眼珠子沾大伽正身上, 跟侍奉太上皇似的,整间书房里都是他的叨叨声。
“夏入秋这时候, 逆风逆水的,正是不好走,您这一路,”厉天重重叹声,“辛苦。”
大伽正还是那副样子,谈吐儒雅又温润,永远都波澜不惊,永远都兜得住事,他用了口茶,微微一笑:“不过多走两日,与风浪相搏击也别有番滋味,不碍事。”
“墉老伯倒是在路上呢,”厉天添茶,嘴又快又甜,“公子特意交代了去接,明日午后便该到南清了,您也有些年头没见着墉老伯了吧,他如今腿脚可好多了,虎骨膏年年不落,高大夫也年年去看,身子骨好着呢,去年回来六十整,今年再来就五十了。” 大伽正捋须:“老墉是福泽绵长之人。”
猫球瞧见了,从榻上蹭地就跳下去,踩着厉天的靴面往大伽正身上蹬,一溜儿就蹿到了大伽正肩头,伸出爪子想要捞胡子玩儿。
“嘿哟,大王,猫大王,”厉天紧着哄猫,就差上手抓了,但他不敢,这猫随主,看着又乖又软,动它一下就得挨两爪子,只得好生劝着,“这可不兴挠!”
这边刚哄两句,龙可羡从箱笼里翻出了只纸鸢,一摊开,眼睛都看直了:“好威风的大鸟!”
说完便捞起卷线轴要往外跑了,阿勒伸手将她拉过来,三两下把她鼻子蹭上的那点灰擦干净,随即松开手,看她晃出门,踩碎满地繁金,便收回了眼神。
没有说话,没有对视。
龙可羡满心思都在纸鸢上,没顾得上看阿勒一眼,阿勒从容镇定,一举一动恰到好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就是有股讲不出的微妙。
“喵。”猫球放过了白胡子,跳下来,追着龙可羡的裙摆而去。
屋里剩三人,小厮搬完箱笼都退到外院吃茶休憩,把风也带走了,静得连空气都不流动,在这滞涩的气氛里,厉天不敢说话,想要往外溜,却找不到机会。
阿勒站起来,亲自给大伽正添了茶:“阿悍尔还好?”
“大汗正在下放兵权,句桑跌了两个跟头,”大伽正面色沉静,“尚好。”
句桑稳如磐石,在阿悍尔素有贤名,在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栽跟头就是累经验,现在仗还没有打起来,多栽几个跟头,在战时就少磕几个血洞。 “北昭那二十万兵还囤在八里廊边境呢?”阿勒自个儿斟了杯,没喝,把在手里一圈圈徐徐转。
“年初打过两场,”大伽正走到窗下,“你知道。”
阿勒消息面广,要在南域站稳脚跟,有时比的就是谁的消息跑得快,因此阿勒在哪儿都留有眼睛,替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确实知道,但他没插手,家里父兄也不曾要求他介入北昭与阿悍尔的局势,双方都保持着某种平衡,隔着层浪叠潮遥遥相望。阿勒远离家乡,在无边南域兴风作浪,父兄守卫阿悍尔,在万里草野策马挥枪。
要说谁路子野,只有司绒,私底下跟他买过北昭的消息。
阿勒把这事跟大伽正提了。
大伽正像是早有预料,不担心,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还同自己妹妹明算帐。”
“不但明算帐,还狮子大开口,宰了她一刀,我得看她有多大决心,就知道未来打算捅多大的天,”阿勒从袖子里抽出块牌子,“我看她要捅的天不小,您看着点她,我怕句桑在阿悍尔鞭长莫及,兜不住她的事儿。”
阿勒不能草率站队,因为他身后站着乌溟海,因此,他没有明说,只把意思都放在了话里,鞭长莫及四个字算是把司绒的意图透出来,是拿捏分寸的提醒,也是作为兄长的暗保。
都是通透人,大伽正明白这意思。
“阿悍尔的小鹰总归要搏击长空,司绒心里也有数,她自小是思虑周全的性子,又有大汗和句桑护持,不会让自己吃亏,”大伽正把牌子翻了一面,“你为司绒兜底,为阿悍尔打侧面牵制,那家里这个妹妹呢?”
真是老辣。
阿勒心说,我才把坏水收进肚子摆出张乖脸,您转身就来掏我底。
“您指什么?”
“去过灵冲了?”
“哪能,迟昀那头出了岔子,探路的船回来,人却没了,一时半刻进不去。”
“哥舒策。”
不咸不淡一声。
阿勒便稍稍坐正,抬臂斟茶,难得有副正经的神情:“您既说是家里的妹妹,我少不得上心些。她小时候什么样您比我清楚,龙霈那些事儿您擦得干干净净,半点渣都没漏给我知晓,我认了。但她如今长大了,有些隐忧就像刺儿,卡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都抓心挠肺不安稳,我便只好用自个儿的法子求个心安。”
大伽正原本有些话,看了他片刻,轻轻别过了头,把阿勒移过来的茶喝了,就是种表态,他不会再过问阿勒行事,查到什么,查得多少,全凭他本事。
一杆绿烟上吐出道长丝,牵着 只摇摇摆摆的大鸟飞在半空,院墙外龙可羡的笑闹声清晰入耳。
阿勒入神听着,指节在桌沿轻轻敲击,心口热。
大伽正看了一眼,垂下眼嗅了嗅茶香:“热了?松颗扣子也无妨。”
阿勒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衣襟,挑眼笑:“扣紧的,不好松。”
大伽正也往墙外看去,院子修葺过,墙下还堆了两码瓦:“家里请了泥瓦匠?你从前不管家里动土之事。”
阿勒搁茶盏的手略微顿了顿,那是原本请来把内院屋子打通的泥瓦匠,龙可羡总是睡他屋的,干脆一气儿打通了,日后也不必来回跑,他把茶盏放稳,神色平静:“今夏黑风盛,捡捡瓦,修修墙,老宅好歹要拾掇得清爽些。”
“这么一班泥瓦匠,大材小用了。”
“用在家里,怎么都使得。”
话里藏话,往来都是玄机,没有把握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还击一来一往,阿勒不知道大伽正看出多少,但他应得滴水不漏。
不是不敢与大伽正挑明,是没有把握。
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崽。
他们不是在心性成熟之后天雷地火地勾搭,没有那般势均力敌的拉扯和试探,在欲与爱之间来回游走,每进一步都有局势推动,不纯粹,也不简单,能走到最后的万中存一。
他们是在微末之时磕磕绊绊地长大,耍闹、嬉戏、牵绊、相依为命、彼此蛮横侵占。阿勒看着龙可羡,她的一言一行都有阿勒的痕迹,这是种十分危险的心血倾注,它注定了阿勒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纵容,也注定了他会对龙可羡无底线索求。
只要龙可羡朝他走一小步,阿勒愿意把头摘出去给大伽正敲。
但珀鲁那件事敲响了他的警钟,龙可羡只是喜欢亲近他,那是种占有与依赖的自然衍生,行动上风风火火,情感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越界了,他埋下颗种子,看它攀出嫩茎,看它结出花苞,迫不及待地想咬得它汁水淋漓,却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阿勒没有把握,所以他不能赌。
老头儿看似闲云野鹤,手腕却比谁都利落强硬,他早些年就替龙可羡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门第,只有家风端正的清流人家,他希望龙可羡过得平淡安稳。
阿勒是他首个排除在外的人。
夜里置了桌简单的席面,龙可羡久不见大伽正,新鲜劲儿还在,一晚上都挨着大伽正坐,阿勒想怒不敢怒,装得八风不动,脑门都要冒烟儿了。
用完饭,龙可羡还巴巴儿地望着大伽正,想要听他讲故事,阿勒不冷不热来一句,“纸鸢不要我扔了。”
她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勒回院子。
纸鸢被拽断了线,阿勒重新架了竹骨,绘好纸面,他做得很仔细,上色完晾在外间阴干后,阿勒捏了捏酸胀的后脖颈,走进浴房。
过了亥时,才听见慢吞吞的叩门声。
龙可羡卷着她的小毯子,站在早秋的夜里,发尾都没有擦干,湿漉漉地把身前洇湿一小块儿,她探头看到了崭新的纸鸢, 有种微妙的欢喜沿着四肢百骸流窜,窜到了心口轻轻贴着。
龙可羡小声地问:“可不可以,一起睡觉?”
风助威势,把空气焙得爽利干燥,只有沐浴完的龙可羡带着股潮潮的暖香,又轻又润地顺着阿勒地鼻腔,往心口滑。
一路滑。
撩!使劲撩!
阿勒心里滚着岩浆,噼啪地烫着四肢百骸,他哪儿及得上龙可羡的只言片语,他沉浸在这种近乎自虐的撩拨里,根本思考不了龙可羡究竟对他持有什么样的感情,管他是依赖还是爱欲,他对着这双眼睛,只想让它浸上泪花。
房门从身后关上。
阿勒缓缓地盖上了龙可羡的眼睛。
龙可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薄薄的眼皮上罩着热度。
片刻后,听到阿勒说。
“我要咬你了。”
龙可羡磕磕巴巴应:“咬,咬哪里?”
阿勒俯首过去,把字咬进她耳里,连风也听不到。
言语像有温度,鬼使神差地应验在被他提及过的地方,龙可羡像要烧起来了:“先,先咬一个。”
阿勒衔住了那块软滑,含在齿间碾磨。
感情不感情的,放放,明日再说吧。
日头一寸寸爬上墙,西山山顶泡在涌动的雾海里,远望起来很是温柔,大伽正走出禅屋,掐着时间走到正院时,龙可羡正在堂屋喝粥,他看了眼她的辫子,问。
“还和哥哥睡一间屋子吗?”
龙可羡咽下粥,含混地点头:“他卷我被子。”
阿勒从廊下过来,风里递来话音,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
半道斜长身影已经铺进门槛, 正屋内,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过来。
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阿勒就转进了门里, 视线自然地平滑, 在大伽正和龙可羡身上打了个转, 再轻轻收回来, 说。
“吃什么?又喝粥,龙可羡你喝粥就跟喝水似的, 一会儿上西山跑马放纸鸢,跑不到两步,就得听见自个儿肚子水摇水晃叮当响……你看我做什么?垫两口馒头。”
坦坦荡荡,分明是听见了话尾,又没有当回事的模样。
大伽正平静地看过去。
阿勒拉了椅子坐, 一进屋就有话讲,先要厨房冲蛋花, 又嫌粥淡, 要了两屉小肉包, 还没忘夸厨娘手艺精进,一高兴, 干脆全府上下各赏了三个月赏钱。
管事要替家仆来谢恩,请厉天通报, 阿勒正撕着果子皮,闻言只是摆摆手,说这三个月大伙儿把家守得好,该赏的, 从筋到骨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少爷范儿。
阿勒如此敞亮,从态度到言谈都和从前没有两样, 大伽正若是普通人,就该收起心里的疑虑,踏入阿勒营造出来的温馨热闹里。
但他不是,他养大了阿勒,他深知越是平静如常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湍急的暗流,而且阿勒暗渡陈仓的本事,他几年前就领教过。
海鹞子跃过围墙,扑簌地打落了枝叶,停在窗口看戏。
大伽正斯斯文文地喝粥,不掺和赏钱,对院外整整齐齐的谢恩声也恍若未闻,只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龙可羡迅速伸手抓了只包子,填得两颊鼓囊囊。
他搁下勺子,问龙可羡:“可有着凉了?”
一下子把话题折了回去。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龙可羡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又灵又乖的,两口一碗粥,三口一只包子,哪里有半点着凉的样子?
阿勒撕着果皮,连眼皮也没抬,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会儿自作主张替她接话。
龙可羡吃了个半饱,开始瞄阿勒手里的鲜果子,摇头:“没有着凉,哥哥给盖毯子。”
阿勒若有似无地翘起了唇角。
大伽正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个儿说得挺好,又开始慢腾腾地细数:“不但给盖毯子,还给做纸鸢,”她生怕话语不够力度,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圈儿,“这般大的纸鸢,好威风!还给缝衣裳,给……”
阿勒捏了颗果子塞进她口中:“说得好,留几句写下来,我要刊定成册,流传千古。”
龙可羡吞下去,捏着点儿辫子尾,得意地甩来甩去:“最喜欢阿勒。”
阿勒耳根微红,面对大伽正时的那些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被这句话烧透了,他再一次领略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七个字的威力。
而大伽正慢慢举起茶盏,看着那点红色,把冷茶饮尽。
老墉的船在海上耽搁了半日,日暮时分,才和归雁一起踏进南清城的夜色里。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银甲着身的青年。
在西山放掉了第二只纸鸢,龙可羡和阿勒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路上吵吵嚷嚷着下一只纸鸢做什么,二人刚进照壁,就看见镂花屏风后有人影走动。
老墉两步迎出来,时光又在他眼角烫了好几个卷儿,白花花的胡须蓬松,在走动间一颤一颤。
“姑娘!”
老墉攥住龙可羡手臂,将她看了又看,“高了,怎的还是这般瘦,饭有没有按时用?牛乳盅有没有日日喝?”
他笑得皱纹深深,喉咙却哽咽了,他看着两个主子长大,对公子有千万个放心,对姑娘就有千万个惦念。
“有按时……也有喝……”龙可羡又高兴,听他哽音,又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撸起了袖子,着急地露出小臂,捏住了肉告诉他,“没有瘦的。”
“墉伯,里边儿坐,”阿勒笑,“否则她就要当场上房给您看了。”
“对对,里边儿,”老墉想起来件事儿,搓了搓眼,“李公子也在里边儿,主子爷陪着的,姑娘这满额汗,骑马回来的吧,先去更衣,夜里凉,当心受寒。”
“谁?”
阿勒感觉不妙。 “衡卢州李将军的幼子,早年也是我们南清城出去的,与主子爷是故交,”老墉说话时一个劲儿看龙可羡,像是着意对她说的,“生得清俊端方,为人谦和有礼,嘿,您猜怎么着,还是位顶顶有名的小将军,实打实立过大功的,武能提枪,文能赋论,还知根知底儿,离南清城又近……”
阿勒:“?”
龙可羡轻轻“哇”一声:“好威风。”
阿勒:“??”
老墉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处,催着龙可羡去内院更衣,还絮絮叨叨的:“您瞧这礼数,远远听见马蹄声便说要候在堂屋,这是知道姑娘家要先更衣,这就是讲究人家的好孩子。”
龙可羡边走边回头,跟阿勒说:“墉伯又变矮了。”
“是你高了。”
阿勒纳闷得很,他不等龙可羡,匆匆换了衣裳就出来,在茶房逮住了闲不住的老墉,开门见山地问。
“里边是谁?”
老墉正煮茶呢,满面红光的,笑起来面颊就抖:“李小将军哪。”
“您知道我的意思。”阿勒有些许不耐。
老墉用手遮面,神秘兮兮地说:“来与姑娘相看的,公子看着如何?” 如何?想一刀斩了!
龙可羡正襟危坐,小案对面就坐着这位李小将军,俩人已经说过两轮话。 这小将军确实是老辈人眼里的“好孩子”。
能来事,讲分寸,口齿清晰却不过分伶俐,龙可羡只是往那糖糕看了两眼,他便把秋梨和糖糕挪了个位,并添上热茶:“二妹妹配着茶吃。”
“多谢你,”龙可羡把糕往他那边儿推,“你吃。”
“听世叔讲,二妹妹也习武,”李霖自个儿习武,从龙可羡的体态就能看出来她身手不错,便从袖里抽出只木盒,“这是年初我出海时购得的小鸾刀,送与二妹妹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