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深吸气,眼眶迅速地红起来:“不要你护!”
水声激荡,龙可羡胸口起伏,溅起来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下巴,阿勒面无表情地回视。
“不要我吗?”
龙可羡急了,唇舌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没有,不是……不是这般说!”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偏偏教我迟了几年遇见你,若是再早些,你呱呱坠地时我便该把你裹进袍子里抱走才是,日日悉心养着,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但今世已是不能了,我便只好往你我的‘来日’使劲,”阿勒猛地拉近她,“你不要也没有用,我要的‘来日’不是一两日,不是两三年,是恨不能天长地久,故而每一日都不能错过。”
铜盆在架子上发出吃痛闷声,水波一圈圈激荡开,“哗啦”地蹦了满地。
阿勒的眼神带着力道,将她锁在原地:“我不要模棱两可的了解,我要里里外外地摸透你,你不想讲的事儿,我甘愿等你开口,你不知道的事儿,我自有法子查清,你自可随时走人,却不能教我停手。爱而生忧,明白吗?没心肝儿的小东西。”
龙可羡心里边堵得厉害,她记挂着阿勒,没有办法丢下他自己离开,故而十分踌躇:“我……”
脑袋忽然一沉,阿勒拨掉了她发髻间的碎花:“插的什么?这蔫巴的丑东西,也敢往你头上落吗?”
他以为是沾上的落花。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接,不顾湿手,啪地又塞进了发髻里:“珀鲁的,不能摘掉。”
“谁?”阿勒皱眉,很快反应过来,“外边那傻子?”
“不是傻子!”龙可羡被蜇了似的,气冲冲地大声应,“不准说他!”
阿勒反扣住她双腕,摁进铜盆里,神情冷酷:“他给你送花儿?你还挺宝贝。”
龙可羡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点头:“喜欢。”
喜欢?喜欢花,还是喜欢他?
阿勒闭了闭眼,咽下千言万语,干涩的喉咙口磨出三个字:“不准收。”
“要,”龙可羡不想再浸水,泡得指头都要皱巴了,于是用力挣扎起来,“你松开。”
“不好看,”阿勒松开只手,另一只飞快地拨掉了花,“蔫成什么样了,戴不到片刻,成群的蚊蝇就能把龙可羡抬走了。”
龙可羡不信:“你又唬我。”
阿勒冷笑:“你只管试试。”
龙可羡憋了会儿,道:“我不要摘。”
阿勒说:“由不得你,既是我的人,便不可再收旁人的东西。”
龙可羡震惊道:“你没有讲过……我也,我不是你的人!”
“盖了戳的,你还要反悔么?”阿勒刺儿都张起来了,他原本还有些小意妥帖的话,此刻全被怼进了肚腹中,硌得胸口一片酸麻,沉声道,“迟了!”
龙可羡怒不可遏:“你不讲道理!”
阿勒反嘲:“你第一日知道么?”
小小的铜盆挤着两双手,在打动间,盆地和木架摩擦,发出可怜的哀嚎,里边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水波纹缭乱,淅淅沥沥地溅了满地,最终盆倾水涌。
“哐当——”
和外间的敲门声同时响起。
雨帘被再度撞破,厉天在檐下接了消息,匆匆拍响内室门,道:“公子!祭台封了!”
龙可羡和阿勒怒视片刻,各自默契地转身擦手。
一行人快速穿行在烟雨霏霏的长廊下。
厉天逐一报着:“祭台门是在两个时辰前落的, 咱们的人就守在祭台外边,说是骤发动乱,直接从里头落的门。”
阿勒看了眼天色, 转身走进屋子:“顶柱重头, 那是仿古城门的样式, 只要从里落了悬珠, 外边就难以攻破。”
除非有破门车,但他们轻装简从进来, 哪里有这等攻城重械。
“现在几方都守在祭台外边,就等着听消息,听商行伙计讲,”厉天愁眉苦脸,“从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是灵豹发狂爆冲伤人的缘故,为了不让灵豹窜逃, 这才落了石门。”
郁青始终沉默跟着, 此时出言提醒厉天:“你先时回来说要报给公子的是何事?”
“对!”厉天一拍脑袋, 他是查谟奇去的,“谟奇原本有个妹妹, 三年前就死了,听说是攀高滑脚从山崖跌下去, 他妹妹逝世不久,师傅也跟着走了,真是惹人唏嘘得很。”
窗子没关,斜扑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阿勒的鞋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进祭台观礼前,身上不能带刀佩剑, 故而闻道他们身上的兵器都缴干净了,”厉天接着说,“若是灵豹暴冲伤人倒不怕,咱们人多,身板摆在那里也不是光好看的,只怕门一落,消息一封,里边就生腌臜。” 阿勒略过这句话,从柜里抽出了护腕,咔嚓一扣,在折出的寒光里说:“祭台有前后门?”
祭台确实有前后门,后门连通林场,是道稍小些的石门,每每祭礼过后,土族人便会把灵豹放进林场里由它自行捕食,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保持兽类天性。
因为整座祭台由环形土屋围拢起来,好比一只封口的茶杯,没有设窗子,只靠两道冷巷和土墙特留的窄隙通风,杯底那一圈都是暗室,杯中空旷处砌着祭台,故而翻不了墙,石门一落,也不需要人看守。
龙可羡看着这道二人高的石门,没搞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里,仿佛隔着雨帘听到阿勒要浑水摸鱼进祭台时,她脚下便不听话,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勒站在边上,指头在护腕上轻轻敲击,迈上前一步,想要嘱咐她几句,没想到还未开口,龙可羡便气呼呼地往边上挪两步,还要把那破花往发髻里用力地摁,摁得那花儿可怜见的,局促地从乌发里伸出薄瓣,似乎连汁都沁了出来。
龙可羡就是生气。
得了。阿勒也没有好脾气,额头撇开,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姑娘,”厉天赶紧顶上,碎碎念着,“一会儿你抬这石门,万万得小心着,莫要松劲儿,砸着手指头不是好玩的。”
龙可羡听话地点头:“我小心。”
厉天接着说:“姑娘抬一掌就成,把第一步走起来,后边的我们接上,石门抬高后,你便瞅着时机进门,把门后悬珠挂上即可。”
石门不好抬,沉且重,光凭蛮力想要抬起,没有十来个壮汉是万万做不到的,问题就在于这石门也容不下十来人站到跟前,除了石门自重,门底下与地面相接处还有道机扣。
龙可羡右手贴在石板与地面的罅隙里,仔细地寻找那道机扣,左手承力,已经把石门抬起了一指甲盖儿的高度,她没有靠蛮力,气劲就在周身缓慢游走,额头逐渐渗出了汗。
厉天不敢大喘气,随时准备着接力,阿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过来了,侧头轻声向郁青吩咐了一句什么,只有蹲在角落的珀鲁在叽里咕噜地给她鼓劲儿。
“咔哒。”
极其细微的一道响,机括解了,龙可羡还没开口,厉天还没反应过来,阿勒迅速说了句:“抬。”
龙可羡下意识地蓄力上抬,足足抬了一掌高,正在这时,眼角扎扎实实地挤进道条状阴影,阿勒从郁青手里捞起木条,往门板缝里一卡,郁青紧接着往木条下垫两块石头。
“松手,龙可羡。”
石门下沉的刹那被木条卡住,乌骨木密且硬,跟铁棍儿似的,卡进缝隙里就是一根撬棍。
“抬。”
厉天立刻率四人接力上抬,体格儿大的人踩着乌骨木另一端,两边一起使劲儿,便省了许多力气,龙可羡轻易地就滚进了门内,挂起悬珠,把石门拉到及腰的高度。
顺当,爽利,配合无间。
厉天抹着汗,双手都被磨得通红,高兴起来嘴上就不把门:“这就对了嘛,主子们吵什么嘴呢,此般默契走到哪里都没有敌手。”
他虽然不知道二人为何吵嘴,但姑娘和公子就是吵吵嚷嚷过来的,那眼神里的雷电与火光,公子那不着痕迹的试探,姑娘那越生气越黏人的模样,他熟!
“谁吵嘴?”龙可羡扭头过来。
“我没吵。”阿勒淡声应。
厉天立刻收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沾上点火星,烧得他魂都不剩。
他把差事挨个分下去,探路的探路,守门的守门,而后蹲石门边,对一个劲儿想钻进来的珀鲁说:“小兄弟,别往里进了,里边危险,”厉天一把将他拉进来,摸摸钱袋,掏出两枚钱币,“现在还不能放你走,一会完事儿了带你买糖吃去啊,听话。”
珀鲁一个字也听不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表达抗拒,厉天愣了愣,觉得这模样有点儿眼熟,还没咂摸出味道来,珀鲁突然挣开他,环顾一圈四周,高兴地说了句,【猫,珀鲁的朋友。】
郁青刚解开悬珠,把石门落下,闻言问:【你知道哪里有猫?】
珀鲁连连点头:【珀鲁知道,珀鲁的朋友,猫。】
郁青轻声说:【带我们去。】
珀鲁却摇头:【不喜欢人。】
郁青想了想:【我们只是远远地看,不靠近。】
珀鲁把衣摆揪得凌乱,扭扭捏捏的,只摇头不说话。
郁青还要怀柔相待,被阿勒打断了,他转着护腕,把袖箭推进冰冷的护腕底,说:【带路,否则我就拔光你脑袋上的花。】
珀鲁震惊:【坏人。】
阿勒笑容温和:【还不走,等着被拔毛吗?】
珀鲁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厉天拔脚跟上,龙可羡悄悄地拽过阿勒:“你讲什么?我不懂。”
阿勒往袖边落了一眼,无情地说:“想知道么?是我的人我才讲给她,不是我的人就听响吧。”
龙可羡回过神来,立刻松手,很有骨气地撇开头:“我不要你讲了。” “是要问郁青去?”阿勒冷笑,“你是他主子,他自然会告诉你。”
这话讲的,就好像俩人吵嘴,龙可羡撑不住去搬了救兵似的,这多没面儿!龙可羡把身板挺直:“不问他,也不要问你。”
“也成,”阿勒无可无不可,“到时候我们自说自的,龙可羡就在旁当个小哑炮,也怪清闲的。”
龙可羡闷头往前走。
外边雨声淅沥,潮气无孔不入,石门隔绝了雨水与光线,里边昏沉,只有壁挂的油灯晃出昏光。
阿勒若有似无地牵着她的影子,忽然看见龙可羡肩头耸了耸,一道轻微的抽气声递过来。
脚步顿了顿,不会吧?气哭了?不该吧?龙可羡哪那么容易哭?
阿勒有些摸不准,从前他们是纯粹的兄妹情谊,如今二人……也算……是情投意合了。
多了这么一层关系,龙可羡娇气些,对他耍些脾气,也是很正常的事,他看那些话本子里,姑娘家掉颗泪都很有讲究的。
“龙可羡,”阿勒轻轻拉住了她的袖摆,“把那丑东西给摘了,立刻讲给你。”
龙可羡鼻子灵,石门一闭,便觉着鼻腔泛痒,正在低头吸鼻子,袖摆忽然被拽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清脆的一声响里,隐约地听到了什么“丑东西”……
阿勒紧着摸出帕子,还没递出去,龙可羡就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砰”地捣了他一拳。
石门连着昏暗的兽室,往外就是内廊,找到内廊门,再往外就能看到中部祭台,厉天追着珀鲁绕了一整圈都没有看到内廊门,喘着气说:“嘿,这小子不会忘路了吧?”
珀鲁疑惑地把他望着:【珀鲁不懂。】
郁青跟上来:【走了一整圈,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吗?】
珀鲁一屁股坐在地上,懊恼地揪着头发:【珀鲁找不到。】
郁青半蹲下去,袖里滑出糖块:【你去过祭礼吗?它从哪里上祭台,这里没有通往祭台的门。】郁青往里扫了眼,问。
【珀鲁破破烂烂,不可以进,猫偷偷出来玩。】珀鲁摇头,因为找不到门,难过得直掉眼泪。
阿勒抬指,众人四散开来,他半蹲下去:【谟奇,你认不认识?】
珀鲁抹掉泪,哭腔还在:【珀鲁认识。】
阿勒把公私分得清清楚楚:【他有个妹妹,还有个师傅,你认得他师傅吗?】
珀鲁蓦地抖了抖,鼻涕花儿都冒出来了,他摇着头不肯回答,眼前忽然晃出来颗脑袋,龙可羡把头凑过去,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串话。
没人听得懂。
直到左左右右的人都迷茫地看过来,龙可羡这才满意,拍拍裙摆站起来,胸有成竹地指向东面第三块石板:“门。”
门影叠障,潮气浮动在半空,昏光聚集处的石板沉沉滞滞地往里,一隙暖光从里侧迸出来,照亮了内廊一间间环形暗室。
门还没有推到底,厉天就晃了晃身,他骂了一声,推动困难的石门陡然滑手似的,往里大开,与此同时,地面石块开始震动,惯性力加上地动,门边的几个人全跌进了门后,石板砰地砸回来。
天旋地转。
龙可羡下意识地朝阿勒伸手,她还没有转过头,就被阿勒扣住后脖颈,摁进了怀里,发髻上的小花被拨掉了,她在最后时刻抓住了珀鲁。
第107章 远藏壁
整条内廊开始颠动的时候, 光线黯下去了,龙可羡从阿勒怀里钻出来,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毛边, 阿勒没松劲儿, 反手攥着她手腕把人往身边带。
这时, 嗡嗡的石板挪移声里冒出了些许砰响, 像是壁挂的青铜灯座脱了钩,一座座地斜晃砸落, 青铜灯座尖锐,在震动时还带着惯力,这般砸下来和刀剑也没差。
龙可羡在流动的风里捕捉着青铜灯座的砸向,刚喊出声,“后边!”
就被阿勒扣着后颈重新压了回去, 灯座擦着阿勒护腕砸过去,耳畔顷刻间拉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这摩擦声沿着耳道往脑袋里又钻又挠, 挠得龙可羡汗毛都立起来了!
但她没来得及捋捋毛, 便飞快地从阿勒臂下钻出来,把着他的手臂借力, 飞身而起踹掉了他身后砸过来的灯座。
“往前走,前边没有声音。”阿勒一把扯起珀鲁, 往左前方扔过去,用土话又讲了一遍。
珀鲁还在惊声尖叫,阿勒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珀鲁立即捂住嘴, 继续尖叫着往前爬动。
龙可羡和阿勒身手利落,劈头盖脸的灯座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俩人都憋着股气,这股气在这惊而不险的时刻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激起了某种一定要保护对方的胜负欲,这就导致他们在错乱的内廊穿行时,为了谁护着谁这事儿,两人差点先打一架!
内廊狭小且封闭,颠起来简直像是地动山摇,他们跟在珀鲁后边,连前进都成了件艰难的事。
阿勒就着昏蒙的光线看向左右,左侧外圈都是连排暗室,他们就是从其中某间连通的石门进来的,右侧内圈则是高耸的石壁。
原本暗室归暗室,石壁归石壁,左右泾渭分明,可此刻数间暗室脱离了左侧面,石壁仍旧巍然不动,在窄道里形成了锯齿般的交错。
这条环形内廊正在重组。
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看见珀鲁半截身子咻地滑进了锯齿嵌合处,而锯齿还在交错咬合,千钧一发之际,他撞着龙可羡,两人前后挤进了最后一道缝隙里。
“轰——”
墙缝贴着后背合紧,那斩截的力道削下去,连声音也一并隔断在外面。
万籁俱寂。
珀鲁不知爬到了什么地方去,龙可羡屏着呼吸,在从昏光到阒黑的视觉转换里悄不作声,耳畔忽然滑过道吞咽声。
“不用憋气。”
一把低沉的喉腔,在封闭的暗室内响起来。
龙可羡悄声应:“有人吗?”
阿勒顶开火折子,吹了吹,一粒黄豆似的火光浮起来了,照得四下微亮,龙可羡转动着眼珠,视线缓慢移动时,左侧视角突兀地扎进一团墨色,墨色里张着两只硕大的瞳仁,她吓了一跳,霍然往后退了半步,砰地撞上阿勒。
“撞死了,”阿勒举起火折子照过去,“壁画而已,吃不了你。”
话是这般说,还是把人拉到了身后,“害怕就藏严实点,拽着衣裳有什么用,使把劲儿就扯坏了。”
龙可羡是不想拉他手,很不服气地顶了句:“扯哪里不坏?”
阿勒转过头,不作声地盯她。
龙可羡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地拉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头。
阿勒轻哼,转头再度将火折子举在壁画跟前,伸指揩了下墙面:“年头不算长,二十年内的画,”他指墙上用的色料,“都是好色料,看这人身上的衣裳,深蓝透金,是青金石里炼出来的颜色,南域不产这东西,北边祁国才产这种石头。”
龙可羡踮脚,站在阿勒身后,只露出两双眼,她对石头不感兴趣,盯着密密麻麻的小人问:“画什么?好多人。”
“祭祀仪式,”阿勒看个大概便明白了,牵着龙可羡往侧边走,“人驯兽,兽吃人,用这种野蛮直观的祭祀仪式统治未开化的子民。”
龙可羡瞄着那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这里的人,把自己画下来了?”
“嗯……”几面壁画在脑中闪回,阿勒蹙起眉,忽然看向第一面壁画,说,“不止土族人,记不记得他们爱穿什么衣裳?”
“大红,大绿,鸡子黄,”龙可羡挨个数,“挤巴巴的颜色,看得眼睛都要忙不过来了。”
对,土族人偏爱赤橙黄绿这等鲜亮色,黑灰白褐也有,只是少见,唯独一种颜色,他从未在这里见过。
阿勒回过头,站到第一面壁画前,看着那点珍贵的色料,眼神很沉:“他们不穿蓝。”
第一面壁画:土族人驯养灵豹,蓝衣裳站在祭台上冷眼旁观。
第二面壁画:土族人开始进行生祭,用族人饲养灵豹。
第三面壁画:天上降下重雷,似乎意指此举会招致海神责罚,于是土族改用山鹿饲喂,自此族中出现生祭和饲鹿两种分歧。
蓝衣裳只出现在第一面壁画上,他们是谁?让排外野蛮的土族人用最珍贵的色料刻画,在族中,甚至连这种具有指代性的颜色也不能穿在身上,有点儿避讳的意思。
龙可羡听不到阿勒说话,便用只手捂了眼睛,露出点儿缝:“有没有鬼的?”
“没有,”阿勒侧头,揉乱了龙可羡的头发,“血呼啦的,不好看,不看了。”
龙可羡松一口气,学着阿勒揩了揩墙面,她还蓄着气劲,这一揩能搓下层墙皮,就听得簌簌两声,壁画开始往下剥落,指甲盖儿大小的色块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小层。
“掉皮了!”龙可羡指着墙。
阿勒举着火折子,在剥脱下来的墙面上又看到了一片色块,竟然是一面双层的壁画。他抽出帕子擦拭,看到熟悉的蓝,只是剥落下来的壁画有限,只能窥得毫毛,他松开龙可羡,想要把上层壁画从墙面剥离,却只能沿着边沿一点点往下抠。
指缝里塞满灰后,阿勒停下来,转头看了眼龙可羡:“再给扯一层下来,里边还有东西。”
龙可羡扬起下巴,那得意劲儿要从眼角飞出来了:“你求求我。”
阿勒笑,不说话,片刻后才略带蛊惑地说:“我求求你。”
“哗啦!”
成片的墙皮砸落在地,溅起层叠的灰浪,俩人捂住口鼻,看到了第二层壁画里密集点缀的蓝金色。
第二层壁画同样有三面,第一面:层峦叠嶂的山岭中立满蓝衣裳的人,他们簇拥着山顶石台,一名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站在石台上,手持金杖指着东面一道环形天坑,天坑里黑点攒动,细看才看出来是密密麻麻的人。
第二面:天坑里爬出一人,匍匐在石台,蓝衣丧手持金杖,点在他额心,天空降下重雷,而这时,天坑里的人不见了,悉数变成了虎豹狮狼这类猛兽。
第三面:手持金杖的蓝衣裳稳坐石台,天坑里爬出来的青年率着他的族人攻掠岛域,迅速扩张,直至整片弧型岛链都插上蓝金色的旗帜。
阿勒的眉眼浸在阴影中,剥离的三面壁画浮上眼底,和眼前之景重叠。
蓝衣裳是什么人?他们与土族之间有什么关系?龙可羡的父亲和谟奇师傅,上一辈的人在这里是什么角色?
他抿着唇,必定有些晦涩隐秘的蛛丝马迹藏在其间,是他不曾注意到的。
龙可羡看得很快,指着石台旁边两个字问:“什么字?”
那是土族字,阿勒拭掉薄灰,文字浮起的轮廓流连在指尖:“悬……戈。”
悬戈。龙可羡正儿八经地点点头,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张望着找珀鲁:“不看画了,找人,出去,回家。”
阿勒转头,眼底映出星点蓝金色,说:“好。”
“豹子跑出来,”龙可羡趴在阿勒肩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满不在乎地说,“豹子又被抓住,关在这里,很简单的画。”
阿勒觉得脑中清晰地响起了“咔”的一声,有一道关联在扑朔迷离的局面里显现出来,他猛地转头,想要再看一眼第三幅壁画,地面竟再度颠动起来,龙可羡猝不及防地后退数步,细小的尘粒在光带里横冲直撞,她揉眼,想要看清阿勒,又在开口时呛了满口灰。
第二层壁画瞬间就剥离了墙面,那整片岛链的形状在铺天盖地的尘灰里溃落。
“龙可羡!!”
伴随陡然倾斜的地板,龙可羡在眨眼间失去重心,跌进了黑漆漆的地下水道里,阿勒的声音像一道线在耳边滑过,由近及远,余音还绕在耳边,冷水就四面八方围过来,隔绝了声响和最后时刻阿勒伸过来的手。
一道巨大的水花声后,一切归于寂静。
嗡————
“哗啦。”
水面上冒出颗脑袋,龙可羡攀着石岸边,涉水之后眼睛有点儿酸涩,只觉得这里黑漆漆又湿又冷,刚甩两下脑袋,便听见水花落点的声音不对,像渗进了什么东西,同时鼻腔缓慢地爬进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对上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那东西陡然张开嘴,一口朝龙可羡咬了下来。
“噗呲。”
阿勒把火折子摁灭在墙上,在黑暗中蹬开壁画碎片,下一刻袖箭从手底疾射而出,在打落墙面之前有道布帛裂声,像是擦着谁的衣裳而过。
“你不是木商,”谟奇擦亮火石,手里提着只满油的青铜灯座,起身时捡起了三寸长的箭矢,行了个礼,仿佛还是港口初见时的本分热情模样,“木商不使这样精巧的武器,一把板斧,一把弯刀就是他们全部家当。”
阿勒轻轻掸掉肩头的灰:“白纸黑字签条呈,协书定钱和尾钱分毫不差,我做生意,条条框框都按规矩来,一支箭而已,能证明什么?”
“使得上这种箭,”谟奇拿起箭簇,对着光线细看,“便不会来益诃海湾做生意,这里是边缘之地,只来边缘之人。”
“我乐意,”阿勒眼神轻佻,“所以说你们这地儿富不起来,眼界窄,自己先给自己框死了。”
“这样不好么?”谟奇并不反驳,“荒僻,偏远。”
“还不起眼,方便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阿勒笑眯眯地给他补上。
“啊,你看到了,”谟奇看着满地壁画碎块,有些懊恼,“珀鲁那个傻子太爱乱跑,把你们带到这里,我该先解决他的。”
“别这样叫人家,”阿勒说,“我看他不傻,脑子比你们灵。”
谟奇不置可否,他跨过碎石块,走近两步,仰起脖颈,朝阿勒吐出蛇信一样的嘶嘶声:“你的妹妹掉进去了,你不担心她吗?”
“我?”阿勒悠哉地摊开手,“我不担心。”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驯兽驯人都有一手,”谟奇面上露出怪异的了然之色,“那种东西总爱听你们的话。”
那种东西。
阿勒在脑中嚼着这四个字,他意识到谟奇似乎误解了他与龙可羡的关系,或是误解了龙可羡的身份,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往下说:“过奖。”
“偏执,冷漠,但只要和他们看对了眼,就愿意为你掏心掏肺,付出性命都不眨眼,但总归是可怕的,”谟奇挑了半人高的石块,坐上去,晃荡着脚时还能看到少年样,只是眉眼太凉,透着浓烈的冷漠和失望,“你不觉得害怕吗?夜里横枕而卧时,不会想到不远处有那么个东西而发毛吗?”
“只有针眼儿大的胆子在这世道可活不下来,”阿勒语气轻松,把话题往龙可羡身上绕,“你见过她,她与‘那种东西’不同。”
谟奇眼里的厌弃更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心智开未开的区别而已,你身边带的那个……没疯没傻,已经要烧高香了。”
没疯没傻要烧高香,那龙可羡原本该是什么样子?阿勒有点儿烦躁,恨不得掏开谟奇的肚肠把前因后果摊开来,但他不欲打草惊蛇,谟奇这样儿,就不是吃严刑拷问这套的,他只能在话语间一点点凿出线索:“听起来,你见过很多?”
“很多,”谟奇弯起个诡异的笑,“你猜他们最后都到哪儿去了?”
阿勒后脊已经冒出汗来,冲动差点儿压过理智,他缓出口气,点点龙可羡消失的石壁:“底下。”
谟奇没说话,脸上光线半明半昧。
阿勒敲击着护腕,遗憾地说:“看来我这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只要她,其余的人都在祭台边,没有性命之忧。”谟奇语气淡漠,仿佛这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又仿佛吃准了阿勒不会为个龙可羡自讨不痛快。
为什么呢?
她当真是个一点即着的小炮仗吗?
阿勒抬起眼:“若我非要她呢?”
谟奇看过去。
阿勒神情有些耐人寻味:“我养她多年,就此撂开手,总觉得不得劲。”
谟奇站起来,细细端详他:“她没有犯过病?”
“没有。”指沿刺进掌心,阿勒喉咙口发紧。
“那是你好运道,”谟奇冷笑,“ 灵冲人养蛊一样养出来的怪物,有几个人能消受得起,你贪图她一时悍勇,图她心性简单易操控,久而她就会要你的命。”
阿勒无谓地嗤笑:“还是那句话,胆小不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