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向导弯腰捶了捶大腿,笑得憨厚,“但这话咱们不能说,土族人豢养地灵,认为这是规律的进贡。”
豢养。阿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龙可羡跳下来,挨到郁青身边,朝他摊开手掌:“土皇帝。”
向导看到郁青从兜里摸出一块糖糕搁上去,那姑娘左挑右拣的,掰了一小块进嘴里,把剩下的攒了攒,推成个球儿还给郁青,顿时笑得眼儿都没缝了。
“就是土皇帝,你们进山就知道了,里边儿跟一小国似的。其实要我说,大伙也不必紧张,益诃海湾的土族尚算好相处,并非全然不开化,他们还念书的,就是祭祀礼……瘆人些,大礼当日别去瞧就行,咱们安安生生把木材定了就算完事儿。”
“还念书呐?!”厉天难以置信。
“念,土族人识字的不在少数,也能讲两句官话,”向导口干舌燥,顶开水囊口,“这里边,纸比黄金贵,各位爷若是有那些水务农事药理书,在这儿啊,能换……起码一座山头。但他们教的东西也怪,大到农事水务医理,小到哪怕一个字,都有自个儿的规矩,不是随便学的。”
“像那谟奇,”向导往前努努嘴,“谟奇原先那师傅就在族地当先生,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外族人,为人也相当谦和,远近都有好名声,听说那座泥塑也是他起头建的……可惜。”
厉天上前两步,和向导肩并肩:“听说出海没回来啊。”
“哪儿啊!”向导嘴快,“被当作人身祭……”
祭什么?龙可羡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到向导仰头猛灌水,呛得脖颈粗红,摆摆手往前走了。
阿勒很少参与话题,更多的时候只是听着,他心里有数,此行的目的是以黑塔里的泥塑为切入点,摸摸龙可羡父亲与土族渊源,若是能查清其来历和特性是最好的。
天幕一层层地褪了色,绕过一壁水帘后,在铺面的水汽里,一圈巍峨的土色高墙突兀地撞入眼里。
当真是撞。
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视角就豁然被劈开了,湿碧流水抛在脑后,高耸悍然的褐黄色高墙气势汹汹地在眼前拉开,一眼望不到边。
群山密林在那一排土墙前,都被压成了低矮的绒草,背负着身后土墙的沉重阴影,可怜兮兮地随风颤抖。
远看,那一道城墙仿佛可以托起整片天穹。
走近,人就是城墙下的一粒尘沙。
进了族地,就是一座世外土城,里边街坊巷弄井井有条,赤身袒肚的大汉扛着担子挑水,握着两块洋芋的妇人在土屋前交换盐巴,小孩儿脸上涂得花花绿绿从身边一窜而过。可能是屋宅和城墙都是土色的原因,当地人喜欢鲜艳的装束,更是恨不得在每一寸空地都填满植物。
芦菘高耸,芭蕉长叶,红瑚成片地攀了满墙,生机之旺盛,都有点儿杀气腾腾的意思。
龙可羡新奇地左顾右盼,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她随手捞了颗石头,拍掉上边的泥巴,拽住阿勒,悄声说:“土皇帝。”
阿勒悄声应:“好威风。”
龙可羡思量片刻,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打下来,送给你。”
两人正说着话,一片矮树丛里突然扑出颗土球,那土球落地之后滚了两滚,扑簌簌地边抖落叶子边窜起来,站在龙可羡跟前,是个十七八的簪花少年,指着她大声喊了句话。
龙可羡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是生气的前兆,她不喜欢有人对着她大吼大叫。
阿勒按住了她的手,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他说他的崽子。”
什么崽子? 正在这时,掌心里的石头忽地动了动,她吓了一跳,“怪东西。”反手就想石头摁进脚底踩扁,说时迟那时快,那簪花少年急得拔地而起,猛然朝她扑来!
短风掠耳。
阿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手臂上还残留着冲击的力道,用土话说:【不要撞我的人。】
簪花少年一击未中,狂躁地捋了捋头发, 他一骨碌爬起来, 指着龙可羡叽里咕噜吐了串话。
龙可羡若有所思, 伸出手, 露出掌心里那枚硬邦邦的石头:“你的?”
簪花少年顿时眉开眼笑,挥舞着双手, 想要上前来要,看着阿勒又有些怯懦,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阿勒在旁解释:“他的崽子。”
龙可羡垂首,盯着这颗裂了缝的石头,突然抠了点儿泥巴, 把那道缝糊上了,递过去:“还给你。”
左右人来人往, 商行掌柜在热火朝天地分发牌子安排住处。
向导原本在前边询问着现今的守林人轮到哪位, 余光瞄到后边的动静, 忙拨开人匆匆赶过来,打量两眼这少年, 冲着阿勒低声说:“这是个傻子嘛!喜怒不定说变就变,从前还咬过人的, 莫要招惹,莫要招惹。”
木牌递过来,向导领着路,带众人往特定的偏街走, 外族进来的人被限定在那片活动区域内,不得擅自外出。
龙可羡拽了下书袋绳儿, 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了眼。
阿勒瞥见,也跟着回头,熙攘的人潮里,只有那簪花少年没有挪动,那身油绿色的衣裳让他看起来像一团青苔,面上却灰扑扑的,头顶插了朵硕大的红花,正抱着颗卵石傻笑。
哪怕在怪诞的土族族地里,也显得格格不入。
向导的碎碎念在耳旁飘来晃去。
“傻的嘛,话都讲不利索的。”
“谁知道,连族地里的小孩儿也不跟他玩,嫌他痴傻。”
“当然挨欺负了,漂亮?确实漂亮,几年前见着……粉雕玉琢的,唉,没法子的事儿,越漂亮越挨欺负么,不漂亮就得受人可怜了。”
龙可羡揉了揉眼睛,抬头时,看见高墙阻挡了光线,族地的白日被拦住脚,来得迟一些。
有些事在墙外难办,进到墙内之后才好动作。
向导办事利索,午时刚过,就携着阿勒一行人出现在了林场内,跟着来的还有商行罗掌柜,他没往里进,候在林子口。
蝉声在山林间鼓噪,林场中间井井有条地堆垒着木料,一行人走在林地间,龙可羡嫌他们慢,已经走出好远,在木堆上上下下地踩玩。
罗掌柜往后看了眼,身后十余堆都是他们看过的木料:“这些,哥舒公子都不中意?”
阿勒握着折扇,在那粗糙的树皮滑过去,有点儿倜傥的腔调:“木头是好,就是年份可惜。”
土族守林人听得懂官话,怪声怪气地说:“已经是六十年的铁力木,族灵恩赐。”
他用力地拍打木头:“不腐的好木头,去年冬天砍下来,免掉你风干的时间,造船,没有比这个更好!”
“六十年的木头,”阿勒敲了敲扇柄,笑,“造条船在小河里是够玩儿。”
“你……”
罗掌柜适时插一嘴进来:“莫争莫吵,和气生财,哥舒公子是做大买卖的,专程来益诃海湾走一趟就是认可族地的好木料,鲁兄弟在林山守了这么些年,手里攒的好木料多着呢,咱们慢慢看,就像相看媳妇儿,总有看对眼的时候嘛。”
“罗掌柜,”厉天嬉皮笑脸,把话讲得很糙,“赶了两个夜路,今日歇都不曾歇息,就是奔着好木料来的。我们家爷做的是贵人们的生意,要的木头得够年份、质料得是上乘,造出来的船才够撑门面。”
他踢了一脚木堆,流露出些许轻蔑:“这百年不到的嫩木头,搁在我们家里都轮不上盖茅房的。要早说是看这些料子,还不如搁屋里睡觉!”
这一串话出,守林人还在艰难辨句,罗掌柜的脸色已经要挂不住了,他扯出道笑:“是在下见识浅薄,百年往上的木料自然有。”
厉天就着这话势,高声嚷嚷:“我看你们海湾外边那座塔就很气派嘛!当中的骨木也是好年份的金丝柚吧?”
“祭塔?”罗掌柜一愣,“那确是二百年的金丝柚,厉兄弟好眼力。”
厉天洋洋得意:“那是自然,我们就是跟木头打交道的,你拿这些次货糊弄不得我。”
“厉兄弟不知道,”罗掌柜苦笑,“二百年份的金丝柚储下来的本不多,当年祭塔塑好后就只剩些余料了。”
“用那么多!”厉天看了眼公子,接着把话题往祭塔上带,“看来你们是很看中那黑塔了?这么些好料子都舍得下。”
“祭塔!”守林人重重拄了下地面,“自然,最好,族灵保佑。”
“骗谁呢,”厉天撇嘴,“里边供的是个人像,不是你们族灵,我都听人讲了,人家也是外边进来的。”
【愚蠢!】守林人勃然大怒,瞪了他半晌,【那是族灵赐福过的祭子。】
龙可羡远远望着,在他们的声调拔高时便跳下了木堆,片刻间就站在了阿勒身边,不悦地看着守林人。
阿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袖中的匕首往回塞,神情丝毫不乱,在最后把话题拨回木料:“两百年份的金丝柚和乌骨木,百年份的铁力木,若有散过水的,只管拟单子。”
话未尽,守林人已经拂袖而去。
厉天挑眉,望着那背影:“嘿,脾气够大的。”
罗掌柜掏出册子,还没来得及记,已经额汗涔涔:“土族人不善言辞,对族灵与祭礼有天然崇拜,敌视所有轻蔑族灵的外来者,方才你的言语再过激半分,砍下来的就不是木头,是你项上人头了。”
厉天装作无辜,立刻把话往外踢:“我没说什么,这事儿还是外边听来的。”
“这话不兴说!”罗掌柜抹了把冷汗,“我们商行里边自然是守口如瓶的,外边如何风言风语,与我们无关。”
开什么玩笑,商行还要月月进山,就靠土族在背后撑着才能在益诃海湾立足,恨不得把土族供起来,这话怎么能在族地里说出口。
阿勒看了厉天一眼。
厉天会意:“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的确不假,”罗掌柜说,“二十来年前的旧事了,我还在海边当引船小僮,那青年被冲上岸后就被商行救了起来。”
“当真是灵冲出来的吗?”
罗掌柜先记下来方才要的木料,才简单地说:“不错。”
听着这语气,就是不欲多言的意思,厉天斟酌着措辞:“海上志怪鬼神传说,十个有八个讲的是灵冲,我还没见过里边出来的人呢,听说……”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讲悄悄话似的说,“都是些人面兽身,能驭万虫的怪东西?”
他故意说得夸张,罗掌柜便笑:“那都是吓唬人的,厉兄弟还信这个?”
“假的啊。”厉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长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罗掌柜笑说,“就是不太会说话,勤快又和善,招人喜欢得很,小孩子都爱往他身边凑。”
“不会说话?”
罗掌柜翻了页册子:“官话土话,他均是不通,还难教,谟奇师傅教了他几个月,也没教出什么名堂。”
讲到这里,罗掌柜神色淡下来,沉默须臾,再转头时又是商户惯带的热络:“哥舒公子,金丝柚、乌骨木、铁力木,都记上了,年份水色质地纹样您还有什么要求?”
木料的事好谈,阿勒出手大方,看过林场后就拟了单子,为表歉意,当场把罗掌柜随行的银子结了,没走公账,封的是两板金条。
罗掌柜出门时,郁青正提着食盒进屋。
“据长居族地的掌柜与当地土族人所言,他们对祭塔泥塑原身的形容,与迟世子给的案卷大体相同,”郁青把问询内容写成了简要,递给阿勒,“可以确定为同一人。”
阿勒看得仔细,青年力大无穷,搭屋建舍时为救老叟为劈山斧所伤,三日即愈,纯稚达观,性情温善,不曾与人红脸。
不仅是主观形容,特殊事件与表现也与之相符,这青年确实是后来流落到西南海域,被囚在军营里放血断骨,而后被多方转手,于颠沛流离中被龙霈捡到身边的男子,是龙可羡的亲生父亲。
什么样的环境会养出不知苦痛、伤愈极快、五感出众、心性纯稚好操控的人?
或者说,这副躯壳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促成?
阿勒不得不这般想,因为这种剥掉野性的头狼……太适合放在战场上了。
临近傍晚,天色迅速黑下来,湿漉漉的白雾临袭族地,龙可羡拽了拽阿勒,在他看过来时,眼神不住地往食盒上放。
阿勒给她递了双筷子,她便冲阿勒笑。
龙可羡对自己的来历没有兴趣,对未来没有瞻望,她是只活在此时此刻的人。
郁青关了窗,把烛芯挑亮,在晃动的光晕里说:“再往深里查,当年与他交往密切之人已经悉数离世,只余两条线索,其一,那位青年曾误入圈禁灵豹的祭台,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土族人后来称为族灵赐福,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便出逃了,此事与当时的土族首领招婿重叠,属下想,因果联系还有待推敲。”
不是被招婿吓跑的,是进了祭台被吓跑的。
“其二,谟奇那位师傅在族地里教书,与之相交甚笃,那青年出逃之后,他开始进出祭台,担起了侍奉族灵的活,直到三年前离世。”
阿勒侧脸融在昏暗里:“此人名声很好。”
“众所周知的好,族里族外都吃得开,只是死因蹊跷,”郁青稍微停顿,“他死在祭台。”
阿勒走到窗边,低头支开道缝,在扑面的潮雾中说:“生祭?”
郁青想到了向导欲言又止的话,被当作人身祭,祭什么?听说就是祭了族灵。
“早年确有生祭,近年少有,生祭说不通……他侍奉族灵多年,那只灵豹虽然残暴,却待他亲近,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死后,祭礼就由谟奇担上,”阿勒把指尖的潮湿捻在窗台,看到眼前迷雾重重,他忽然转头,提起件事,“我们入住商行客栈那夜,谟奇迟来,我记得他来时携了两壶酒,他还酿酒?”
那会儿厉天在守夜,他立刻就想了起来,震惊道:“两壶酒吗?属下记得他打廊下过去时,手里是三只坛子,两大一小。”
郁青皱起眉,轻掩了门出去。
“进屋时是两坛,”阿勒弯了弯唇,透过重叠的雾霭,隐约看到了点翠色,仿佛自言自语,“玩儿了招灯下黑啊。”
“猫不灵!”厉天跳起来,猛地拍桌,“猫不灵是他带来的!回廊尽头通后厨,他先去了趟后厨,再折返回来叩门进屋,中间要不了半盏茶。”
龙可羡被他拍得怔了怔,筷子顿在半空,阿勒走过去,给她挑了两颗菜蔬搁在米饭上,这时,郁青敲门而入。
“商行伙计所言,谟奇确实带了猫不灵到后厨,本是要给厨娘,涂掌柜有吩咐,要厨房备些风味饭食上楼,厨娘便把猫不灵连同炙鹿肉装进了食盒。”
厉天听到这儿,开始犯愁:“谟奇本就是商行伙计,互相往来时送酒备食是常有的事,人家没遮没掩,猫不灵也不是他要送上去给姑娘的,谁也未曾预料姑娘喝了猫不灵,真就不灵了嘛。” “事事与他都看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究却没有一条站得住脚,这本身就是件怪事,”郁青不咸不淡,“要么他手段高明,要么他行事干净,终究是个疑点。属下请求追查到底。”
“公子,我附议,”厉天气冲冲的,他原本很不将谟奇当个事儿,此时有股被反摆一道的愚弄感,“这家伙!若真是招灯下黑,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早早的出了手,偏偏谁也怀疑不着他,偏偏谁也挑不出错,竖子狡诈!”
郁青说:“今夜祭礼,闻道和伏先生会前往观礼,属下去递话。”
阿勒站在窗前点灯,一粒粒烛火在他掌下揉亮:“除开此人生平,重点查他师傅逝世前后之事,还有。”
烛台被妥善摆在长条案上,阿勒的视线外,龙可羡正用力把菜蔬往饭底下埋。
“你们可闻得到他身上有什么味道?”
郁青:“不曾。”
厉天摇头:“我与他凑得近,不曾闻过异味,他怪爱干净的,衣裳虽然不鲜亮,缝补得却都很整齐,是个体面人。”
“他平素里接触的物件,船木、漆绘、酒料、祭香,诸如此类带味儿的,都要查过去。”阿勒一一列举,他坐下来盛饭,把龙可羡碗底下的菜蔬都挑了出来。
祭礼持续七日,其间不可进出。
阿勒在大堂里和罗掌柜核算木料价格,算盘珠子噼啪地响,听在龙可羡耳朵里,是另一种蝉噪。
她坐在树底下,跟前从大到小摆了一溜石头,不远处的墙角堆满湿苔,绿得仿佛能冒出油来,树上结的不知名果子零星落在周身,腐烂后露出深褐色的果核。
一颗果核从日光底下骨碌碌地滚到她裙边,簪着花的少年怯怯地躲在墙跟儿底下,朝她一颗颗地滚果核。
大热天里,他至少穿了四五层衣裳,每层都不合身,每层都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又局促又凌乱。
龙可羡一弹手,那果核儿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她力道掐得好,果核儿准准地停在他脚边,或许是以为龙可羡要跟他玩儿,顿时咧开嘴笑起来,嘴里咕哝着话,把果核儿又弹回去。
龙可羡很不高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把石头一抄,侧过身去不理会他。
谁知那少年蹦着跳着就过来了,待到龙可羡身边时,却露出了些许羞赧,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朵花,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朝龙可羡移过去。
“我不要。”龙可羡推回去。
他蹲在龙可羡边上,把花胡乱地簪在发上,又掏出一朵来,轻轻往过移。
龙可羡大声说:“我不要。”
他傻笑着,抬臂抖落抖落袖子,从里头哗啦啦地落了满地碎花,他伸手拢了拢,动作很是爱惜,拢成堆儿,全部移过去。
龙可羡看了片刻,指着自己的脑袋,问他:“你脑袋不好用的吗?”
“珀鲁。”这少年突然开口。
龙可羡问:“你的名字?”
他只是重复:“珀鲁。”
龙可羡转回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龙可羡。”
珀鲁很高兴,突然捏了朵花,用力地簪进她发间,激动得直拍手。
龙可羡瞪大眼睛:“不喜欢花!”
可她却掏出了匕首,用亮面看着脑袋,勉为其难地说,“只戴一会儿,一小会儿。”
珀鲁却激动得疯了似的,绕着龙可羡又蹦又跳,她板着张小脸:“可以了,绕晕我。”
她重新把石头从小到大地摆起来,珀鲁觉得好玩,伸指头戳乱了一颗,龙可羡把它摆回原位,珀鲁紧跟着戳乱两颗,她把石头推过去:“你摆。”
珀鲁像是明白她要做什么,可那石头大大小小的,足有十几颗,数量一多,他便分不清大小,摆得歪歪扭扭。
“我教你,”龙可羡把错位的摆回去,“左小右大。”
龙可羡一遍遍耐心地教,可珀鲁一遍遍戳乱,又摆不回去,只会傻呵呵地朝龙可羡笑,她胸口不停起伏着,说:“你不会吗!这般简单!”
有些久远的记忆像是返潮,打得龙可羡眼睛湿漉漉,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站起来把石头乱踢一气:“我不要教你了!”
珀鲁看着石子四散飞射,紧张得去拉龙可羡的袖摆,刚伸出手,听得一道闷响。
“啪!”
紧跟着四五块泥巴啪啪地砸在珀鲁身上,龙可羡蓦地扭头,看到草垛后边藏了几个小孩儿,猫着身往这里丢泥巴砸石头,有些准头不足的,直直往龙可羡脑门飞过来,珀鲁越是跳脚,他们笑得越是开心。
龙可羡抬臂一抄,当空接了几团泥巴,反手掷了回去。
那为首的孩子当即跌倒在地,他仿佛还没感觉到痛,先被吓得懵,待一股热意从鼻腔缓缓流下,他摸了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后知后觉地嚎啕起来。
还没嚎几句,又被龙可羡拖着摁进了草垛中,枯草糊了他满鼻满口。
浓云遮蔽了天穹,狂风纠集着呼啸而来,龙可羡站在这里,觉得浑身发冷,那些小孩儿看着她,个个肝胆俱裂痛哭流涕,瑟缩着,后退着,咒骂着。
她揉了揉眼,眼前涌现太多画面,因为久远而略微褪色,也是这样灰麻麻的天,无尽的狂风。
龙可羡进族学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她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哥姐姐,兴奋地跟在大家后边。
族兄嫌她没有书袋。她便用麻线缝了一个,左破个洞,右缺个口,日日都当个宝贝似的背在身上,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特意绕到族兄跟前给他看,族兄目光复杂,那时她不懂那是回避和嫌恶,也不懂周遭的窃窃私语是刀剑和风霜。
但很快,她被哄着跌进了深坑里,被里头设的木夹夹伤,左脚踝鲜血淋漓,坑沿围着一圈人,他们朝她扔泥巴,丢石子。
她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脚踝的伤,是因为他们笑得太大声。
石子磕破了脑袋,龙可羡满脸血泥,她控制不住地有些生气,捡起了石头,冲他们低吼,试图将他们逼离。他们一愣,继而爆出更大的笑声,大声对她说话。
龙可羡听不太懂。只是一遍遍地听到了,记住了那相同的平仄和咬字。
-傻子,没爹没娘的傻子。
-你不会说话吗?你长舌头了吗?
-哈哈,她不认字的,日日背着个破布袋子,像个小叫花。
-小叫花!小叫花!叫族长把你赶出去!
龙可羡硬生生把脚拔出来,带落了满地血,手里的石头掷出去,磕破了许多人的脸颊、肩膀、脖子,于是他们的厌恶中开始掺杂惊恐。
-你这个怪物。
-怪物。你不要过来!
龙可羡站在坑底,最后一颗石头脱手而出时,她没由来的感到很难过。
石头被接下了。
“龙可羡。”
阿勒的声音荡开了云霾,把龙可羡从褪色的画面里拉出来。
龙可羡眨了眨眼,阿勒轻轻地把石头丢到一边:“你看我,龙可羡。”
第105章 惊雨响
雨脚涂湿了内城的轮廓, 把天地都画成模糊的虚影,厉天披着蓑衣撞开重重水帘,三两步跳上了阶, 站在阶上抖水时才发现檐下坐了团花花绿绿的……人?
“哪里来的?”
厉天刚开口, 郁青打里边挑起门纱:“如何?”
“有了!公子在哪里?我有事报, ”厉天立时应道, 边脱蓑衣边往里边进,还没忘瞥一眼檐下戳着石头的簪花少年, 小声问,“这谁啊,怎么坐在咱们屋前?”
郁青挑纱的手还没落,他没吭声,只是偏过头, 透过重重窗棂,看着里边的两道身影。
铜盆里浸泡着两双手, 看起来有些拥挤局促。
龙可羡垂着脑袋, 任由阿勒一遍遍地揉洗她掌心指缝里的污泥, 丝丝缕缕的麻灰色在指间游荡开,染浑了水, 他的手掌宽厚,骨节明显, 肤色稍深,两人相连处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膜。
一个看得不吭声,一个洗得很专注。
阿勒没有问方才发生何事,那哭嚎溃逃的小孩儿, 那迷茫无助的少年,还有站在草垛旁浑身发抖的龙可羡, 仿佛在他眼里,没有比给龙可羡搓干净手更重要的事。
指缝里卡进粗茧,龙可羡在水里弹了弹水,咕哝道:“回家。”
“嗯?”阿勒抬眼,因为站得太近,那气息就洒在龙可羡面颊,“没听着。”
明明听着了。
龙可羡觉得阿勒在故意逗她,又说了一遍,小小声儿的两个字:“回家。”
“回家要做什么?”阿勒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看星星……”龙可羡以为阿勒会问前因,却没有想到他究后果,噎了噎,又说,“回南清。”
“我……土屋子,不喜欢。”龙可羡眼神飘忽,没等他回答,仿佛临时想到什么借口,急不可耐地就要讲出来,为自己的要求增加筹码。
这话最说不通,龙可羡连树洞柴房都睡过,没道理嫌弃整洁干燥的土屋,阿勒看着她,比起找理由,这话更像在冲阿勒撒娇。
龙可羡总是懂得怎么同阿勒撒娇,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天真,咬字时吞掉的尾音,有一下没一下搔在心口的眼神,分明都是无意的,是脱离情/欲的,却要浮想联翩的阿勒为此买单。
阿勒差点动摇了,他忍住了点头的欲望,在这无形的攻势下强撑,他低下头,在水里和她十指交扣:“事没办完,刚摸到新线索,闻道和伏先生还在祭台,祭礼之后我们离开。”
这就是拒绝了。
龙可羡没死心,开始往回抽手:“我自己出去,你留在这里。”
“这般,”阿勒神情淡,“山里有山魁,专挑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吃,走不到半途,龙可羡就要被叼走吃掉了。”
龙可羡睁大眼睛:“骗我。”
阿勒勾了勾唇角:“要不你试试呢。”
“……”龙可羡犹疑片刻,“我不怕,郁青和我一起出去。”
“吃你一个还不算,还要搭上郁青?”阿勒半笑不笑地反问。
龙可羡知道他在吓唬她,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急得额上渗汗,干脆豁出去:“我偏,偏不在这里,自己出去,我有得是力气,我不怕鬼!”
“有胆识,”阿勒话锋一转,露出欣赏的神色,“今夜我便为你备好行囊,你只管星夜疾行,若大难不死,走到海湾自有下属接应。”
龙可羡原本已经做好与阿勒打口舌之战的准备,谁料他突然变招,打得她措手不及,傻愣愣地问:“你怎么办?”
“我么,”阿勒在她指尖捏了捏,手已经洗净了,他却舍不得收回来,“我自然要留在这里的,不说摆在明面上的这桩生意如何,你的身世我也要探得明明白白,你是我一点点儿养大的,你身上虽不曾淌着我的骨血,却浇就着我的心神,但凡与你有关系的,方方面面我都要知晓,有些事儿你不愿意讲,却也不能拦着我寻真相,是不是?”
龙可羡讷讷:“不是高兴的事。”
“不是高兴的事,所以你闷在心里边,行,”阿勒俯身,轻轻磨着她的鼻尖,“但要我日后再见你失控,遇见个小孩儿便要出手,我却只能不知所以地拦着你护着你,对不住,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