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最阔的是伏先生和闻道,一个稳如泰山一个吊儿郎当,后者看着就浑身匪气, 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离他们远远的,不愿意沾上半点。
向导左右瞥两眼, 指着那伙长刀短打的海寇, 悄声说:“那伙儿, 年前在雷遁海海域活动的,抢了两条船后教西南府军打得七零八落, 两千余人就逃出这么几个,估摸着呢, 是干了一票之后,到酒肆赌坊烟花巷里挥霍干净了,如今又盯上土族,这种人在此明着不敢惹事, 暗里少不了埋钉子。”
阿勒往过撂一眼:“乌合之众。”
行吧,向导抹着冷汗, 又看向闻道那一伙儿,说:“听商行的朋友讲,那伙人也是进山看木材的,给出的价格比往年高两成。”
商行放出这消息,那就是见来了人便坐地起价,阿勒凝思片刻,道:“待看了林场的料子,我再考虑。”
向导颔首,他以为此行进山的目的就是林场,近年来造船的铁力木一直都是紧俏货,不过林场位置紧要,向来是土族人亲自看管,他们借着祭祀礼正好进山去瞧瞧料子。
落日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
黑漆漆的塔门才在昏暗中发出滞涩声响,一把光亮便突然从里边投出来,一个少年举着火把,晃晃悠悠的,推走了众人眼前的暗色。
此时没人说话。
谟奇口中吟唱着古老的祭词,对着黑天伏拜下去。
少年清瘦,赤着脚,伏着身,双手高举火把,举向身前高耸峥嵘的黑塔,而塔身缠着铜铃,那铜铃沉在黑暗里偶尔丁零两声,像是在应和着祭词,在寂静中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刺音。
紧接着,商行的伙计进塔后,再出来时面上都挂着海妖面具,两人一抬长木箱,拢共十四人,把那少年绕在中间,虚张声势地发出类兽的怪叫,左跳右舞的像是要吃了他。
火光晃过去,龙可羡看见那面具上两排尖利的牙齿,形容怪诞。光线聚集在中间,左右都是昏暗,视线可得处被无形地放大,缭乱且狰狞的乱象挤满了眼眶。⑧1四8一六⑼6三
那么近,挥舞着像是要朝旁观的人探攫过来。
龙可羡愣愣地后退了一步,连糖也忘记吮了,在掉落的瞬间被阿勒接住,他偏过身,问了句:“不好吃?我丢了。”
宽阔的肩臂挡住了龙可羡的视线,他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漫过来,连龙可羡眼角余光都要霸占。
龙可羡接过来木棍儿,含进嘴里,闷声说:“不要丢。”
“吃独食啊,”阿勒眯起眼,昏影罩着只能看到山根的轮廓,这人笑起来就像猫着坏,不笑时便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徐徐说,“我怎么教你的。”
“教我……要护好自己东西。”龙可羡转开脸,难得的犟嘴。
阿勒这就笑了,轻轻罩住她脑袋:“那是对别人!拿这套对我试试。”
龙可羡不情不愿地从书袋里掏出糖块,塞过去:“你吃。”
阿勒接过来,又揉了揉她脑袋,垂头下去轻声讲话,他的存在感强烈,宛如刻刀,强硬地劈开了龙可羡和祭祀舞之间的关联,仿佛只要他在,龙可羡就只能全心全意看他。
闻道收回眼神,啧声:“什么时候了还咬耳朵。”
伏先生一身长衫,文雅得很,瞅一眼就明白了:“哄人呢,姑娘怕鬼神。”
“怕鬼神?”闻道一惊一乍的,说什么也不信,“鬼神怕她吧。”
伏先生专注地看着祭祀队里逐渐亮起火把,一线光亮把山岭间的黑暗推开了,延出一线起伏的道路,由祭祀队打头,后边几队人稀稀落落地跟上。
“走吧。”
闻道随手折了片宽叶,递过去:“当真啊?”
伏先生低头瞅了片刻,淡定地握住叶柄,当作团扇轻摇:“你且去试试。”
“我不试,你少给我挖坑跳,”闻道招呼后边人跟在人群最后,前边正好是公子那伙人,“你教姑娘念了几年书,这事儿我信,可这乌溟海哪个角落没有几句怪力乱神的传说,全是糊弄人的罢了,这也值当怕?”
北国的庙宇供奉慈悲的神佛,南域的伽台同时供奉族神与海妖。
陆地的文化根深扎实,岛屿的文化抽象,甚至具有某种对海洋力量的极端畏惧与隐秘向往。
因为文化的分裂和不普及,南域人更依赖这种信仰之力。
早些时候,主国老皇帝还拿这招来对付过他们呢。
伏先生走在前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原也不知道,公子请他来给你姑娘讲学,自然不是讲那女德女戒,而四书五经姑娘也听不进去,一往书案前坐就忍不住歪脑袋打瞌睡,故而他教的都是实用的东西。
譬如这乌溟海各城各岛风俗,常见殊罕的鱼虫鸟兽和药材,各地衙门里旧案奇事,就连朝廷往上倒个百余年的各项政令推行姑娘都听得进去,没有想到开始讲四方海神妖异时,小不点儿龙可羡盯着书上的怪图,当场就愣了神,而后手忙脚乱地将图给撕了,一把塞进嘴里咽下去。
咽完,还要拎着书抖一抖,看里头会不会掉出来怪物。
那次将伏先生吓得不轻,龙可羡虽然性格古怪,但念书时相当乖巧,调皮捣蛋的事儿从来不做,陡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觉着不对劲,便又旁敲侧击地试了几回,确定龙可羡确实害怕鬼神,连听也听不得。
“稀奇,”闻道听完,心血来潮道,“我若是挂着那面具往姑娘跟前一怼,她会不会当场撅过去?”
伏先生凉凉看他一眼:“你会当场撅过去。”
龙可羡摸着后脑勺。
阿勒侧额:“怎么了?”
“凉。”
祭祀队只能在夜间行走,天边浮白前,赶到了一处山坳,这里错落地立着十几间木屋,几队人分了分地盘,就各自架锅烧火搭棚子,布置了一个简陋的营地。
“冷着了?”阿勒抬手把她脑袋上的兜帽往下拉,拽紧披风系绳。
龙可羡摇头,她瞥了眼四周黑压压的林影,仿佛在黑暗中还有什么在眈眈窥视着她,带来种令人发毛的寒意。
山风欺面,每个人肩身上都覆着薄薄的夜露,龙可羡背着小书袋进了木屋,里边尚算干净,就是小,没有床榻桌椅,墙角搁着一只小泥炉和几捆柴火。
阿勒进来时,外头天光大亮,大家排好时辰,轮着休息。
龙可羡刚把披风垫在地上,盘腿坐在上边翻书袋,他往屋里一站,头就顶到了木板,这屋子左右纵深禁不住他两步跨的。
“腿疼不疼了?”阿勒要面儿,没去摸磕痛了的脑袋,坐下时从手里翻出两只热腾腾的红薯,还有一把肉干奶块,并水囊一起都给了龙可羡。
“腿?”龙可羡歪着脑袋看他,“疼?”
“我说那儿!”外边都是耳朵,这种话怎么准确开口,阿勒只能若有似无地往底下看了眼。
龙可羡明白了,一把扯开腰带,低头往腿间摸:“不疼……唔!”
阿勒一把拎住她后脖领:“脑袋快埋进去了,哪有这般看的?你坐着,我看。”
“我不要……”龙可羡拽紧腰带,“我摸摸就知道了。”
“那你摸,”阿勒抱着臂,佯作冷酷,“走了一夜路,你那手劲儿,一摸就得蹭下一片皮,到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只得我扛着你走了。” 龙可羡梗着脖子:“我能走。”
阿勒忽地冷笑:“你在前边走,大伙儿就在后边看着龙可羡屁股……唔!”
龙可羡一把捂住他的嘴:“你……脱裤子看?”
阿勒这才稍有缓和,他从书袋里摸来药膏子,装模作样道:“不脱裤子。”
龙可羡缓出口气,又听他说:“我能透过你的衣裳看到,还能透过你的衣裳上药,了不起吧?”
“……”龙可羡足足呆了十息。
阿勒把她脸一掐:“又不是没有瞧过!我只是上药,不做别的,这光天化日的,我岂能那般禽兽?”
龙可羡一点点儿地松开手, 眼神直勾勾的:“你轻轻的。”
“不轻轻的,我还能搓掉你一层皮吗?”阿勒攥住她腰带,不甘心地回一句, “我舍得吗!”
龙可羡嘟囔着:“你最舍得。”
“……”阿勒转过弯来, 知道这小傻子说他是始作俑者, 憋着笑, 一把扯掉了腰带。
耳边呼吸声骤停,他一侧额, 看见龙可羡死死闭着眼,一张脸紧巴巴的,连呼吸也忘了。
“匀息,”阿勒轻轻拍了她一把,眼神有力, “我脱了。”
龙可羡没吭声,胡乱地点了点头。
“这般视死如归, 不知道的当要把你扒皮煮来吃了。”阿勒随口调侃两句, 然而当指头搭上裤腰时, 却没由来地感到紧张,连掌心里都沁出了点汗。
疯了吧。
正经欺负人时不带紧张, 抹个药倒是又当回人了。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手边晃出来的一截腰线, 微微地出了神。
龙可羡的力道来自于经脉中游走的气劲,那并不需要虬结夸张的肌肉,故而为了追求速度和爆发,她的身形看起来很纤薄, 紧实而富有韧性的肌肉藏在衣衫下,能看到清晰的线条。在毫不设防的时候, 这截腰看起来又软又薄,阿勒的指背只是微微地触到了点皮肤,就觉得像滑动在一层奶皮上。
前夜是囫囵吞枣,他整个人宛如条沾了火星的引线,蹭蹭蹭地一路燃到底,把他的镇定和条理都烧透了,以至于不曾缓下来细细地端详她。
此刻……也不敢过分端详,只是轻轻那么一落眼,阿勒鼻腔就开始发热,隐约地嗅到了血气。
他这时才清晰地意识到,因为感情在变道,所以他看龙可羡的目光与角度也有所不同,从前稀松平常的景儿如今也带了杀伤力,无声地催动着情潮。
龙可羡等了半日,不见他动作,悄摸儿睁开道眼缝,看到阿勒似在发呆,她看了片刻,突然动作起来,飞快地覆住阿勒的手,猛地拽下了裤腰,等阿勒眼神挪过来时,她又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阿勒无言以对,垂首看了看,衣摆遮住了紧要位置,他看下方那磨出来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便说,“再涂两次药明日便能好了。”
龙可羡一声不吭。
阿勒笑出声,那点儿紧张和别扭随着笑声消散,随即挖了药膏仔仔细细地涂上去:“睁眼吧,再憋气就能见到八辈祖宗了。”
“好,好了?”龙可羡睁开一道缝。
“好了,把裤腰提提吧二姑娘。”阿勒站起来,微微弓着背,没搭理动作间扯开的领口,转身擦起手,不再盯着这小傻子看。
但屋子太小,余光怎么也躲不开,龙可羡急了忙慌拽起亵裤,还要低头用绳儿缠两圈腰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还得装作不知。
等龙可羡板板正正坐好,眼神一个劲儿往他侧肩瞄时,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吃完东西睡会儿,等日头落山再走一夜便到了。”
龙可羡把红薯一掰两半,递过去,开始连皮吞,恍恍惚惚的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仿佛方才那一脱一擦,把她的胆子也擦掉了两层。龙可羡喜欢各种花样的亲密接触,却不能招架身体里那种深层次的混乱,她讲不明白那种感觉,就仿佛身体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往外跑。
慌得很。
怎么办呢?
龙可羡没滋没味地嚼着皮,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突然窜来道影子。
“连皮吞什么!”阿勒倏地卡住了她手臂,嘴上叼着自己那一半,手里开始给龙可羡剥皮。
龙可羡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他手上瞥,接过来红薯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也,看你的。”
是了,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龙可羡两口吞掉了红薯,坐直,满眼期冀地看向阿勒。
“……”阿勒顿住了,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龙可羡一个劲儿往他裤腰上瞟,热烈地用眼神示意他,突然看到布料间翘起个什么,激动指着它:“会跳!”
阿勒一把捂死了裤腰,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不准!”他迅速坐下来,用姿势掩盖住因为一句话就浮想联翩蠢蠢欲动的小兄弟,义正言辞道,“我没受伤,没什么好看。”
“你受伤,”龙可羡偏头想了想,“你吐了。”
当真,阿勒整整花了十息才反应过来龙可羡在讲什么,平素里那点儿不羁的恣意的壳子全被敲碎了,露出青涩的少年模样来,满脑子回荡着“吐了”这俩字。
他艰难地忍着:“不是吐。”
龙可羡执拗道:“就是吐。”
一股股往外冒,不是吐是什么。
“行吧,是吐,”阿勒拗不过她,只能死心,把良心和脸皮都豁出去了,“但这事儿没有你来我往的道理,更没有看了就算的道理,你想好了。”
龙可羡没想好,她犹豫着:“要像那日一样的吗?”
“那日算得什么,不过开胃小菜罢了,”阿勒深吸气,猛地扣着她后腰拖近,拽着她的手往腰间放,咬字有点儿紧,“你一句要看,好说,我自当奉陪,那你要如何做呢?不如讲来听听。”
感受到她的惊颤,阿勒凑得更近,那清爽的气息就贴在她脸侧游走:“你不讲,我替你讲,你要攥着腰带,像我那般扯下去,然后呢?看一眼就成?没这个道理!进了套就别想跑了,到时我会将你掀下去,解了你的腰带,这才叫礼尚往来。”
阿勒收敛神情,轻轻笑了声:“到时候必不再让你腿心受苦,那原本也不是正经快活的地方,劲儿往哪撞呢?就该撞你上回舒坦的地方了,捞着腿行,扶着肩行,翻了腰行,站着身也可以,怎么都是快活,我喜欢抱着你,因为抱着你时,只消低了头,就能听见你喘出来的声儿,那又是一重了不得的快活。”
龙可羡吞咽着口水,她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故而满心都是惊慌,看起来就想跑了。
“章程就是这般,还有些细枝末节,待到了时候再教给你,讲的和做的是两回事,”阿勒偏偏抬起她的脸,扣紧她手腕,“如何?若是满意尽管来宽衣解带。”
龙可羡大惊失色,当即说:“不要了。”
“?”是有料到会被拒绝,但没料到会被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更没料到会被龙可羡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阿勒咬着牙,把腰间的手箍紧:“耍着我玩儿呢?”
龙可羡喃喃摇头:“我不敢,肚子,肚子咕咚咕咚跑……”
“哪儿跑?”阿勒抚在她小腹间,手掌心滚烫,当即收了孟浪之色,把人按在肩头,轻声哄。
“事是这么个事,不过我们不急,除开床笫之欢,还有很多事儿,夏夜里的星坠还没看,响晴日的捕浪游还没耍过瘾,狸城的雪酿要尝,老宅里你我的屋子要改改,我还要带你回阿悍尔见爹娘。龙可羡,看星看月,数云数浪,桩桩件件我们都要做,我们来日方长。”
睡了三个时辰,在日头最盛的时候,阿勒睁开了眼,身侧早已不见人影,他搓了搓脸,叼着竹芯出了门。
风声撼动林叶,营地里人来人往,商行的伙计挨个敲门叮嘱不要在林子里乱跑。
他左右没看见龙可羡,想找个人来问问,转头时发现远处木屋外围着一圈人,看距离,当是那伙儿荒匪的地盘,没多想,他拔腿就往那儿走。
果然,还没走近,层叠的人群里,龙可羡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还是那样慢吞吞的调子。
“……叶子像狗爪,厚的,捣碎可以止血。”
“红色的花,带小伞面,好吃,但是有毒。”
旁边满口黄牙的男人手里抓着朵花,大声嚷嚷:“你怎么知道有毒,你吃过?”
龙可羡点头:“吃过。”
那男人哈哈大笑,根本没信:“吃了会死吗?”
龙可羡摆弄着草叶,看了眼:“哦这个,吃了不会死。”
在他要把花嚼进嘴里时,龙可羡面无表情道:“会瘫痪。”
那男人刚咬进嘴里,便呸呸呸地吐了一地,周遭一片哄笑,龙可羡镇定地敲敲铜钵:“太吵了,下一个。”
阿勒叼着竹芯站在不远处,凑热闹的闻道一眼就瞧见了,朝他招手,阿勒没动,一个对眼过去,眼里搁的都是类似“这什么玩意儿”的意思。
龙小先生就地开课呢?
紧跟着,黄牙男人后边走出来个女人,伸出肿胀发紫的左手:“不知教什么虫子给叮了,有法子吗?”
龙可羡伸手。
女人摸出两枚银币,要落进铜钵里时,被龙可羡架住了手:“不要这个。”
两枚金珠落进铜钵里,龙可羡才挑了两根身旁搁着的草,卷巴卷巴塞过去:“碾碎敷。”
“……”那女人有点诧异,“这般简单?”
龙可羡收着金珠,抬头时满脸茫然:“是很简单。”
“姑娘这金珠收得也简单呐。”
“是很简单,”龙可羡镇定道,“你再不敷,就不简单了。”
身旁还围着人群,个个探头探脑,声音繁杂。
“小先生,帮我看看!这手臂疼二十年啦。”
“小先生,你瞧我这块石头如何?能不能开出美玉来?”
龙可羡没见到闻道的大脑门,就知道是阿勒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铜钵,从人潮里挤了出来,很有派头地摆摆手:“不看,累,休息。”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闻道也恋恋不舍地回了自个那片木屋。
阿勒拨着铜钵里的金珠:“能掐会算的小先生,帮我算算我肘弯里窝的小混蛋落哪儿了,醒了就找不着,别是被山兽给叼走了吧。”
“不是小混蛋,”龙可羡瘪嘴,轻轻踢他一脚,“坏东西。”
“哦,是坏东西,明白了,下回早说么。”阿勒甩着竹芯,看起来吊儿郎当的。
龙可羡横肘过去,很不高兴,但还是从袖里掏出把皱巴巴的花,塞过去。 龙可羡打小就爱藏东西,但凡是她觉着好的,都要妥帖地藏起来再强横地塞给他,有时候是黏糊糊的糖,有时候是块石头,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从一张纸上绞下来的一个写得好的字,不管经不经放,她这习惯就是不改。
“哪儿摘的?”阿勒小心地捞起来,手心里全是碎花瓣儿,顿时笑了,“皱成这般送人呐。”
龙可羡作势要夺回来:“还我。”
“送了人哪能往回要,皱是皱了点儿,凑合能看,你给它添点颜色就不得了了。”阿勒挑出朵好的,别在她发髻上,指甲盖儿大的一朵,晕着粉,缀在乌润里,经风就是最靓的春光。
龙可羡悄悄地弯点嘴唇,又想起什么,严肃地拽住他袖子:“山里有东西,你不要乱跑。”
“嗯?”
“他们说,有大脚印。”
“哪座山里没有虎啊狼的,不要怕,”阿勒搓搓她面颊,两人往回走,“都是你一拳的事儿。”
龙可羡急了,边比划边说:“那么长的脚印!是大怪物!”
阿勒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长风卷着残叶拍打着袍裾,敲击着一个午后的消亡,天光越来越薄,一层层的鸦灰刷在穹顶,忽而一个转头,就是朝眼眶眈眈袭来的暮色。
众人再次准备开拔,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龙可羡背好了书袋,却蓦然抬头看向西边,一道人影踉跄着从林子里跌出来,一下子扑倒在地,在呛起的尘烟里嚎啕大哭。
“没,没了……”
“黄牙呢?没跟你一道?”
那男人瘦削的肩头耸动着, 带着哭腔喃喃道:“都没了……一晃儿就没了。”
“讲明白啊!别是吓傻了。”
“撞邪了,定然是撞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充耳不闻,疯疯癫癫的, 口中念着什么“山魁”、“吃掉脑袋”、“黑面花斑毛”的, 惹得越来越多人往那处挤, 夜已经沉下来了, 焦躁的气氛随着暮色逐渐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行商那头, 木屋里推门走出来个胖掌柜,正是初登益诃海湾那夜设宴款待的林山掌事人,在火光映照下往人潮中走,弯身下来,轻柔地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
“可惜, 年纪轻轻的就疯了。”
随后,胖掌柜招呼伙计, “抬下去好生照料。”
这一抬走, 就是生死毋论了。
那伙荒匪当即有人站出来:“罗掌柜不厚道吧, 进山前担保出不了事,如今我们这儿丢了个人, 连带我这小兄弟也在山里惊了魂,不给个说法就算了, 还要捂嘴灭口吗?”
“先前已有言明,进山就得讲规矩。您这两位小兄弟坏了规矩,既然私自离群,就不在商行护卫范围了。”罗掌柜笑眯眯的。
“老东西!”荒匪就没有好脾气的, 立刻扶住了刀柄,“哪个走山的不能探路?偏偏要走你们这道儿!谁知道是不是领我们进山送死呢!”
那伙荒匪还在高声叫嚷, 先前疯癫失智的男人突然痉挛起来,举起枯瘦的手,真像惊了魂似的大喊:“不能进!不能进!这山会吃……”
“咔。”
话音截断在喉咙口,那男人的头颅骤然歪斜成一个骇人的弧度。
罗掌柜掏出帕子来擦着手,声音平静:“在下收钱办事,做的是领路的活儿,从海湾到土族族地,哪条道儿清净妥当,在下是最清楚不过的。商行里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与其送各位财神爷赴死,还不如把各位财神爷供起来,咱们就是长长久久的伙伴,对谁都好。”
没有给荒匪回嘴的机会,罗掌柜环顾一圈,客客气气地把话撂给周围人:“有些话嚼烂了,在事儿真正发生前也没人听。如今在下再费句口舌,诸位都是聪明人,眼前就是坦途,何必非走那绝路上去呢。”
随后罗掌柜转头捞起鼓槌,一记重击,高亢清亮的铜锣声遥遥地荡出去,伴随一句中气十足的——“起行!”
祭祀队抬起长箱,举起火把,再度跳着舞着延进山里。
夜风里,树荫下,厉天咋舌:“看不出来,这掌柜一副酒肉肥肠样儿,遇事有定力啊,你看那全程连嘴角都没下去过,就把话也撂了,态度也摆了,堵得人驳不出话来,怪不得这商行能独霸益诃海湾这么多年。”
不论是罗掌柜的话里藏刀和厉天的意有所指,龙可羡都没太听出来,她拽了拽阿勒的皮囊袋:“走吗?”
树影参差,夜幕眈眈,人潮缓慢地动了起来。
阿勒原本正在跟郁青小声谈论队里的防卫人手,闻言侧下头,把声音压低:“牵我。”
龙可羡不解地看他。
阿勒朝郁青打个手势,懒洋洋地转回了头,在晦暗中露出两枚犬齿:“我怕。”
点儿都不害臊。
于是龙可羡轻轻地拱了拱他手背,把拳头塞进了他掌心里。
飞鸟栖定,夜风清爽地拂着面,黑暗吞掉了垂下的袖摆,若有似无的触碰罩在布料里不见天光,龙可羡左手拽着书袋绳儿,右手忽然感觉到手掌被打开,而后带着热度的指头卡进指缝里,麻麻的,痒痒的,就这么强势地扣住了。
偏头时,阿勒神情自若。
厉天往后张望着,还在叨叨:“那伙儿荒匪离队了,往西边去了!甚好,我看他们进山就是奔着枭巢去的嘛。”
“这里有?”龙可羡问。
“不知道,要有我也去凑个热闹,”厉天乐呵呵的,“早百来年的老船队都爱往这片儿藏宝贝,越险越安全嘛。跟祁叔打擂台的那个蒙缇不就是挖枭巢起家的么,我也挖去!”
阿勒闲闲道:“好主意,然后被山魁咬掉脑袋,闻道就把你骨肉都掏空,填上你挖出来的金银,日日抱着你睡,”他啧声,“那小子想想就逍遥。”
龙可羡举起拳头,这才发觉是握着阿勒的那只手,不过她没有在意,跟着说:“吃掉。”
厉天看着那十指交扣的两只手,十分震惊,偷着看了眼公子,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阿勒……阿勒挨着这目光,很是受用。
今夜月明,一弧长长的黑影在山岭间起起伏伏,天穹呈现妖异的紫蓝色。
没有人讲话,大伙儿都在沉默地往前走,队伍里少了几个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绊住他们的脚步,这是种习以为常的冷漠。
临近土族族地,中间没有休息的时候。龙可羡脚程快,她感觉不到累,在天边开始蒙上白光时,就站在了高高的石头上,指着东面要阿勒看。
阿勒远眺过去,看到的是数里之外一片被剿灭的山岭。
远看过去,没有密集树叶形成的毛边,也没有盈眼的沉绿色,反而遍地都是光秃秃裸出的树桩,风从高处来,可以嗅到树木死去的味道。
“那就是林场外沿,”向导抹着汗,他没有那般非凡的体魄,虽说白日里歇息过,但彻夜急行还是让他倍感疲倦,不由看了眼立在晨雾中的青年,在心里暗道海上走商的就是非同一般。
这体格儿。
嗨,他又喘了口气,“别看外圈砍光了,里边都是好木料,这些土族人心里有数着,一代代砍,一代代种,比外边这些行商好多了,行商么,毕竟是生意人,脑子里搁的都是金银,恨不得把山掏空了,在这点上简直像群土匪。”
说到这里,他自知多言,作势拍了下嘴:“不过入口不在这儿,底下瞧见了吗?”
龙可羡跳起来,往山谷下瞅,转头说:“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对了,”向导觉着这小姑娘招人疼,乐意多说几句,“林场包裹土族族地,各色陷阱毒物包裹林场,那都是随时更换加料的,除了里边人,没有谁知道藏在哪儿,打的就是一个防不胜防。”
龙可羡明白了:“危险。”
“所以么,跟着商行的伙计走确实没错,他们常年往土族里边运东西,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该碰,”向导想了想,还是说了,“所谓祭礼,其实就是海湾的商行每月派人进山,以物换物。”
“我懂,”龙可羡举起手,“他们没有布,没有药,没有锄头和武器。”
在海上待久为什么要泊岸补给,就是因为物品消耗之后无法自产,在岛上也是一样的,当地不能产出却有需求的东西,就必定要靠外界输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