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关灯
护眼

明懿挽住龙可羡小臂,沿着林道往蹴鞠场走:“我说回来几日,城郊马场蹴鞠场都进不得,原来是教哥舒公子给包圆了。”
明懿是三日前回到王都,而王都粮价风波真正结束,也是明懿回宫之后,她带回了十船新粮,据传,是为福王强占民田之事找补,她于两年前下嫁福王,成了福王妃。
既是传言,还有个说法。
据说太上皇在位的最后半年里,曾有意传位于公主,后因祖制难违,加上太子素无过错难以废位而放弃。
这道传言显然十分困扰明勖,他登基之后,皇后之位尚且空悬,就已先下了旨,将明勖速速地嫁出王都,夫君还是个年逾四十的异姓王。
龙可羡闻声,纳闷儿地说:“他这两日不回家。”
明懿拉着她的手,半嗔半笑:“我倒不寻哥舒公子,只记挂着你,谁知二妹妹好难请,若不是今晨堵到驿馆门口去,还见不着人。”
“寻……我?”
“好,好,你瞧瞧她,”明懿失笑,“活脱脱一个负心人。”
明懿身旁还跟着个姑娘,身段看起来高挑英气,眉眼却带着点媚色,这是明懿夫家妹子,许甯,她只是笑笑,话挺少的姑娘。
明懿已经习以为常,转而挑了些轻松的话题讲,只要她想,没有热不起来的气氛,轻声笑语间走到皇棚里。
蹴鞠场上翻滚着道道热浪,汗水在激烈的碰撞间迸溅在地上,很开就被纷沓的脚步盖过去了,高呼,急喘,热汗充斥场内。
场里都是自己人,阿勒不爱讲规矩,怎么凶怎么来,这些兔崽子们平日里浑得很,如今逮着机会就给公子下重手。
特别是闻道,他觉着公子简直疯了么!
两日前的夜里,公子半夜把所有人撬起来,拉到后院一个个对拳,打完拳天已亮了,大伙儿个个鼻青脸肿,哪敢说睡,便开始顶着日头训练,练完马不停蹄地背起皮囊袋爬了座又高又险的山,一夜一日下来,闻道双腿都打颤,谁料刚吃两口馒头,公子转头就去游水,那可是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深湖啊!闻道舍命相陪,游到半夜,含着馒头和热泪睡了两个时辰,蹴球就砸了上来,天明踢到午后。
两日两夜,他不知道公子哪儿来的精力需要如此发泄。
但总归是琢磨出一点——跟姑娘有关系。
他连驿馆都没回!
险险避开一道球势,闻道和阿勒擦身而过:“公子,是不是躲着姑娘呢?”
阿勒往后小跑着回退,眼里有点儿血丝,那是两日不眠不休的缘故,但亮得惊人,带着被胜负欲撺掇起来的精气神儿,熠熠发光,有毫不掩饰凶猛的攻击性,那眼神别过来时就是坏劲儿。
他没吭声。
闻道也没怵,在转身时再度绕过去:“我看,小皇帝对姑娘别有用心,这殷勤劲儿,生怕人看不出来……有句话说么,烈女怕缠郎,公子须得防一手啊。”
蹴球斜射而过,阿勒充耳不闻,他纵跃起身,连撞三人拦下球,那蹴球在脚下缓慢地滚动,每一次要滚出安全线时都会被他带回来。
闻道冲破防线拦在 阿勒跟前,喘着气,大汗淋漓:“姑娘大了,情窍总会开的,那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不是小皇帝,也会是旁人,我若是你呢……”他笑得不怀好意,“谁肖想我的人,我先弄死一个,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
话音未落,左肩猛遭重击,周遭叫好声震耳欲聋!
等他从滚滚尘烟里起身时,只看到公子湿透的衣裳,那汗水沿着鬓角下落,凝在下巴,颗颗砸落在地。
阿勒用进攻代替了防守。
台阶上,皇棚里。
龙可羡一眼就看到了阿勒。
他穿身黑色窄袖马服,跑起来就像穿梭在场中的星子,带着迅猛的爆发力,一下就撞开了闻道,在飞踢间送球进鞠室,然后朝闻道比了个手势,笑得没心没肺。

就像某种无形的牵引, 阿勒的眼神往皇棚里移来。
没心没肺的坏笑还没收,脸上带着稳占上风的得意,汗水沿着脖颈渗进衣领, 勾出劲瘦峻拔的身段儿, 那是少年特有的张扬。
意气风发, 敢与天争。
而看到龙可羡的刹那, 那些失序且可怖的冲动,仿佛都伴随两日的发泄消磨干净了, 从心底淘洗出了更为柔软的情绪。
他看龙可羡可爱。
神色不虞,歪头瞪着闻道,想把闻道头打掉的模样,可爱。
一边高一边低的辫子,可爱。
抿着嘴, 满脸搁着“过来抱我”的霸道,可爱。
这就是了!
人么, 总有脑子犯浑的时候, 那点浑劲儿抛开, 自然看山是山,看水还是水。
尘沙还在飞扬, 让热浪有了具体的形状,场内进了人, 蹴鞠队一哄而散。
阿勒拿帕子擦着颈部的汗,朝龙可羡招招手,才往场下走。
“这可真是……玩儿得凶啊。”许甯徐徐收回目光。
明懿扶着侍女落座:“是同王都的玩法不同,糙多了……”她略微蹙眉, 看场上个个都是杀红眼的样子,“这也不怕受伤么?”
这话说完, 龙可羡若是知情晓趣八面玲珑的姑娘,就该顺着话题说两嘴军中玩得糙,再夸两句王都儿郎斯文,客客气气的也就过去了。
但她对语言有种暴力式的解读,爱听哪句就回哪句,不爱听的,没兴趣的,听不懂的,通通装作没有听到。
许甯往龙可羡那看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把话头接下去:“久闻黑蛟军悍勇,想来军风如此。”
明懿道:“阿甯也是领军之人,想来看得出门道,今日倒是没有白来。”
许甯看着远处那道懒散下来的背影,淡笑:“确实如此。”
场已散空,明懿抬手搁在额前:“二妹妹,方才哥舒公子是不是唤你呢,别教他久等,我们自在这儿用两盏茶也是一样的。”
哪知龙可羡垂着脑袋,闷声说:“不去。”
“这是闹别扭了,”明懿失笑,把她拉过来,看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容,有点儿感慨,比着自己的胸口,“小时候,二妹妹才这么点高,多年不见,个子长高了,模样长开了,心性还是未变,兄长将你照顾得很好。”
龙可羡停了会儿,轻声说:“他自然是很好的。”
“龙姑娘与哥舒公子,是亲生兄妹么?看着也不像啊,”许甯猛不丁插一句,她有些歉意地笑笑,“龙姑娘莫怪,我这人就是直脾气。”
龙可羡愣了愣,没有开口。
“连姓氏也不同,若说是各承父母族姓……”
龙可羡忽然说:“像的。”
她拿出老夫子的架势,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地应:“眼睛像,鼻子也像,嘴巴哪里都像。”
“像什么?”
胡言胡语刚出去,阿勒的声音便从后传来,龙可羡还未转头,后颈罩来只手,带着蹴鞠过后的热度和力道。
龙可羡觉着痒,却没有躲,把他拉过来,有些强硬地指使他:“你给讲讲,我们还有哪里长得像。”
明懿忍俊不禁,别过头去,许甯也微微地错开了目光,正主儿在这,没继续追问,只有阿勒“啊”了声,捏捏她后脖颈,十分配合:“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
这话里没客气,直接踢回给了许甯,她很聪明地避开了话茬儿,挂起笑意,两方互相见礼。
明懿说起:“今日原是寻二妹妹叙旧,在驿馆门口遇着二妹妹要往蹴鞠场来,这就叨扰哥舒公子雅兴了。”
阿勒把龙可羡辫子拨正,刚冲了个凉,有点儿懒散的意思:“无妨。”
明懿笑意更深:“我难得回王都,更难得与二妹妹见上一面,今日便在清风阁办个小宴,就在这蹴鞠场后山,清清静静的一片地儿,请二位务必赏脸。”
明懿从前在王都,就时常操办宴席,能大雅,也懂谐趣,还知道怎么笼络王都中年轻一辈的心思。
故而虽然是场小宴,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周到。
宴席过半时,众人站在石台上,看蹴鞠场上窜起道道花火,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角天际,把那苍青黛绿都压在了夜色下。
龙可羡就站在阿勒身前,踩在石块儿上,他只看得到她红扑扑的面颊,因为激动,攥得他指头都疼。
阿勒俯首下去:“手,断了。”
龙可羡立刻低头,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一遍,怒腾腾:“骗我,你总骗我。”
阿勒笑:“你什么都信。”
龙可羡把玩着他的手指:“你说的,我自然信,万一断了呢,低头看看也不费事。”
阿勒指尖有点儿麻:“若是费事的就不看了?”
“……那也要看。”
阿勒还想逗她两句,龙可羡却突然后仰回头。
头顶花火四溅,一层一层此起彼落,所有人的眼神都追光而去,在两人之间隔出了安静的一隅。
空气缓慢地流淌,阿勒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味方才唇上的触感。
因为龙可羡看着他。
像是要说什么。
阿勒喉间发紧,用了两日两夜才消耗殆尽的燥气,龙可羡一个眼神就能煽动起来,汹涌地回返。
夏夜晚风,花火,无声的对视。
她要说什么?
而龙可羡看了他片刻,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你不要这样说话。”
“……”阿勒一字一句,“我怎么说话?”
“你说话时,烫我耳朵了。”龙可羡点点耳朵,略显困扰,“我这里好热。”
阿勒沿着她的手,看到层淡粉的耳廓,喉咙口再度发紧:“我又没咬你耳朵,红个什么。”
“红了?”龙可羡揉揉,“我看不到,只是觉得热,又不想你离我远,所以你不要开口。”
她说完转了回去,阿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嘴唇。
就讲这个?这么个好景儿,不是想着让他不要离近,就是让他不要开口。
光会“不要。”
哪怕向他“要”点什么呢,他必定想也不想就点头,否则岂不是辜负这大好景致。
唇周温度上涨,阿勒呼吸随之沉下来,终于回过味儿来,是触到了龙可羡额头。他冷漠地抿嘴:这有什么,意外罢了,只是不小心蹭到,算不得亲到她。
花火燃尽,灰扑扑、暗沉沉的遥远山影再度压下来,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往席上回去。
明懿没注意脚下,踩在苔面上滑了一滑,惊呼声未起,她咬着唇,先捂住了肚腹,而龙可羡正走在边上,伸出只手,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她,然后和她换个位置。
动作很快,没有引起前边人的注意。
“边上好滑,你往中间走走……”龙可羡突然侧头,把手指往腕脉上按了按,面上浮现疑惑,“你的腕脉动得不一样。”
明懿惊吓初定,冷汗频出,此刻闻言,也看向龙可羡:“二妹妹……懂医?”
“不懂,但我摸得到,”龙可羡撒了手,她没多解释,看到明懿鬓角湿透,掏出帕子给她,“我把你抓疼了吗?我同你抱歉。”
“不疼,二妹妹不要多礼,”明懿唇色有些泛白,“能……陪我回趟厢房吗?”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懂得,帮不了你,若你生病了,这般是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叫嬷嬷或者许甯姑娘来。”
“别叫她们,我并非生病,”明懿眼里流露出请求,“二妹妹。”
龙可羡抿了抿唇,看向阿勒。
他离她五个台阶,说来也巧,龙可羡刚把目光往下放,他便若有所觉似的回过了头,龙可羡还未开口,阿勒慢悠悠打量了一下明懿,眼神扫过她小腹间,随后收回目光,往上走两步,把提灯递给龙可羡。
“我在下边等你。”
龙可羡乖乖点头:“你不要跑,我有话要讲。”
“我不跑。”
阿勒摸了摸她脑袋,转身走了。
明懿进了屏风后,龙可羡听到里边衣衫轻微摩挲,片刻后,明懿走出来,苍白的面色稍有好转。
“你是吃坏肚子了吗?”龙可羡等得无聊,坐在桌前摆弄茶盏。
“差不离。”明懿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无声垂目看她。
“你是吃撑了,我前几日也……”
明懿打断她:“我有孕了。”
龙可羡大惊:“肚子里面,有小孩!”
明懿笑笑,这是久违的真心的笑容:“三个月,”
龙可羡不敢再摸,默默地收回了手,怕劲儿大,把里边的小孩吓着,她听人讲,怀孕的女子很辛苦,于是把圈椅也拉开,摆弄着明懿,要她乖乖坐。
“我又不是瓷做的,还能碎了吗,”明懿很无奈,“二妹妹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么?”
“哥哥不可以,”龙可羡没有迟疑,“其他人可以。”
这还真是直白……明懿静默片刻,哥舒策扫过来的眼神还横亘在她心里,她轻声道:“多谢二妹妹。”
暂歇片刻,两人沿山道返回席上,出屋门时,夜风刮乱了提灯穗子,龙可羡低头摆弄整齐才走。
明懿看着那撮被攥在手心里的灯穗子,说:“哥舒公子很疼爱你。”
“疼爱的,”龙可羡点头,“我也疼爱他。”
明懿看向山间冷苍流翠,声音放得很轻:“我很羡慕你,从前有人告诉我,皇室里没有兄妹,哪怕是一母同胞也敌不过那顶九旒冕,我不信,最后落得远嫁属国,举步维艰的下场。”
她抚着小腹:“你知道我为何回来吗?”
龙可羡知道:“带粮。福王卷入侵占民田的风波,你带粮食,叫明勖不要罚他。”
“这是其一,”明懿说,“其二,我是入王都为质的。”
“为质?”
“府中不太平,我将有孕一事遮了下来,只有自小跟着的嬷嬷知晓,但这消息,仅过了三日,就传到了明勖手里,”明懿停了很久,“他要我借送粮的由头入都,诞下世子之后,常居王都。”
龙可羡还让她走中间,免得踩了湿苔:“这里不好吗?你在这里长大。”
明懿良久才说:“物是人非。”
龙可羡歪头看她。
明懿忍不住,也摸了摸龙可羡垂下来的细辫子:“或许从来不曾变过,是我转不过弯,兄长温吞,却总是要比我更知道取舍,我看着利索,却总是耽溺在亲缘情分里。我不曾与他争过什么,甚至他登基之后,复起几位清流老臣,也是我从中调和,我希望他得偿所愿,没有想到他所愿人事里没有我。”
“听起来,明勖做错事了,但他是皇帝,是哥哥,你没法同他生气,”龙可羡若有所思,“若是我哥哥,我会教训他的,关起来,打一顿。”
走到圆拱门前,明懿沉默良久,她们对教训二字理解不尽相同:“你会同他争吗?”
“不争…… ”龙可羡扬起下巴,相当豪横,“我给他!”
“他若是什么都有了,不要你了呢?”
龙可羡诧异道:“我能打能算,还很漂亮,没有比我厉害的,他疯了他不要我。”
明懿笑起来,此时前边有嬷嬷提灯找来,龙可羡见人就问:“你见到我哥哥了吗?” 嬷嬷紧着搀住明懿,闻言思索片刻,指了个方向:“哥舒公子在清风阁二楼,正饮茶消食。”
龙可羡把穗子放下来,捋了捋顺,穿过两捧酽酽绿烟,看到楼阁二层风门大开,阿勒坐在躺椅上,眉眼敛下来,浑身懒筋的模样,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月色很薄,轻轻敷在他肩臂,柔化了那层攻击性,看不到蹴鞠场上猛力冲撞的狠劲儿。
龙可羡正要喊人,就见躺椅后边压下道影子。
许甯提着酒壶,走到阿勒身后,不知说了句什么。
有点不同的。
许甯和阿勒讲话的模样。
她生得英气,说话时微微弯起眼睛,就有点儿反差性的柔和,不知讲到什么,甚至带出了小幅度的动作,看起来专注而沉浸,仿佛对周遭事物皆觉寡淡,只对眼前这人表露出兴趣。
带着骄矜,带着挑剔,还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龙可羡纳闷儿:“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躲到上边去,是悄悄话?讲秘密吗?”
明懿神色莫名,不知如何开口。
龙可羡攥住提灯,很不高兴,两步就晃出了树底。
阿勒不可以和别人有悄悄话的。

铜钱摩挲在掌心, 边缘盘得锃亮,阿勒仅从脚步声便可以分辨出来人。
“若要找地儿饮酒,前边主阁又高又宽敞。”
许甯原是刻意放沉的脚步, 闻言抬手捋了下耳发, 把酒壶搁到门边:“有酒无伴, 喝来有什么乐趣。”
阿勒仍旧专注在铜钱上, 只指了指穹顶:“邀月。”
“那是雅致之士做的事儿,我是个俗人, 就喜欢邀知音共饮,”许甯轻轻笑了笑,“哥舒公子不是讲究陈规腐矩的人吧?”
阿勒慢悠悠应:“难说,分人。”
许甯像是找到什么突破点:“嗯……若说对我格外讲究规矩,说不过去啊。”
阿勒抬起头, 看了眼弦月爬过的路径,才说:“跟你没有关系。”
他只是对某一个人, 格外不想讲规矩。
“我听过哥舒公子事迹, 斩东道, 焚三岛,灭六惑做得很利落, 乌溟海数万不愿归顺的海寇悉数死在这三年里,局铺得够广, 手伸得够深。我原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但今日午后一见。”
许甯缓缓往前挪一步,影子斜铺,碰到了阿勒肩膀, 近乎气音:“有些事,还是得眼见才够劲儿。”
随后转换了语气, 轻轻呵声:“两年前春日,在亥二航线上,你我有过短暂交锋,那时你略占上风,烧了我两条战船,自那我便记住你了。彼时距离太远,如今楼阁一见,你也不是这么遥不可及的一团传说,敞开了说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阿勒终于从半躺的姿态起来,坐直,脱离她的影子,看她一眼。
那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在宴席根本没有往她身上放过一眼的陌生,还有点兴致寡淡的意思,像看一棵枯树,一扇薄窗。
但许甯并不在意:“明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王都,我不能不多想,是你的手笔吧?用明懿牵制明勖,天家内斗,你才能高枕无忧。”
她抱着手臂,姿态有点儿傲:“你挺聪明,我同样不差。你有强兵我有能臣,若你我能联手,让这天下易个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从模糊暧昧的角度直切权势,字字句句都直攻靶心,没有转圜。她此前也耍了个心眼,先用言语把阿勒架高,仿佛若是阿勒当真名副其实,具有野心与魄力,就该对这提议动心。
阿勒想的却是龙可羡,她绝说不出“我同样不差”这五个字,同样意味着莫须有的对比,对比显出自信薄弱,不差更是降势。
他目光温柔,许甯凝滞片刻,正要迈步,听到他说:“站回去。”
许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欣赏哥舒策,是基于哥舒策的手腕和能耐,以及严密广阔的海上版图,容貌只是个切入口。她知道情/欲打不动这种人,但情权相织的网具有足够吸引力,凭什么只换来三个字?她没受过这种挫,也想不明白。男人,脑子里搁的不就这点玩意儿么?
“若你对成事之后分权有顾虑,”许甯咬牙,“我可出面,请求兄长赐你属国封地。”
阿勒没说话,因为他瞥到了楼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他转了圈铜钱,才说。
“王位上坐姓明的,还是姓许的,对我而言没有区别,福王也未必有明勖好相与,你算盘打得不错,话放得很潇洒。”
他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眼界稍欠,未明局势,仅靠夸夸空谈就想钓人上钩,我不知道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这般好钓。”
许甯也听到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她觉着气势被压了一头,脸色不好看:“究竟是虚是实,不妨先联手,自可互探深浅。”
在须臾的停顿里,脚步声拐上楼梯。
阿勒说:“想联手共事,好说,以福王之名投帖前来,你还差点资格。”
差点资格,许甯打小就没听过这种话,她转身欲离,走出两步后忽而停下来:“ 没有一个兄长,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妹妹的。”
阿勒没说话,斜了点脑袋,示意她出去。
许甯反而稳身不动,讽道:“我以为你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不成想癖好如此殊异。”
“你想得挺多。”
“因为我将你视作对手,与你这种人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儿,能拓眼界,能往上走,你亦能看到我的能耐,”许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不甘心,“你我各取所需,床榻事床榻了,双赢的结果,我不明白你有何理由拒绝,为了个小孩儿?你大可放心,即便你我联手,我也不会动她分毫。”
“你说错了。”
“不是为她么?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你无需瞒我。她自可在你羽翼之下,一辈子天真烂漫,与我不冲突,若她是个懂事的,自然要明白孰轻孰重。”
“不是她在我羽翼之下,她就是我的羽翼。”
许甯怔住。
阿勒徐徐起身,阴影骤然往下压去,轻易地带走了节奏:“你说错了,亥二航线上与你交手的不是我,是她,那年她十三,一个人率着五百后勤军,从西南绕亥二突袭聿边城大枭,回程时遇到你们许氏战船缠连不清,一气之下烧了你们两条船,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当时正在巡海。”
确实是在巡海,那片近海里里外外布着许氏二十三条战船,愣是让条中型战船溜了过去,溜过去还不算,对方竟放火烧船!什么缠连不清!许甯只是例行巡查,先遣的副将乘舢板交涉,哪知道对方话都不回,拿钩索拖着舢板就往回杀!
许甯不信。
那姑娘……别说放火烧船暴躁干仗,看起来简直像是见刀就要哭的。
阿勒无所谓她信不信,抬了下眉:“你在她手上落败,惦记两年的不该是我,该是她。”
许甯脸色乍青乍白,这已经不是在言语交锋间落败,而是,哥舒策白日时有意无意地说过句“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敢情话里套事,在这儿又杀了个回马枪,明明白白地讽刺她把豹子当小猫,刺得她眼睛都发红。
阿勒微微摊手:“不过不建议你提及此事,她为此事挨了顿罚,抄了三日书,若是此时知晓,会把你头拧掉。”
他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
头拧掉?
什么头拧掉?
龙可羡“砰砰砰”拍了三下门,没等里边回应,直接推门而入,许甯红着眼眶看她一眼,紧接着低垂下头,与龙可羡匆匆擦肩。
“你们讲悄悄话,”龙可羡惊呆,“你还把她讲跑了。”
厉天开窗通风,他这两日没去蹴鞠场,只留在驿馆处理事务。
“太后懿旨下来,借思念女儿的名头,将明懿留在公主府,这是小皇帝的意思,福王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明懿一留,她在王都中的这些人情关系他便一概沾不上了。”
阿勒捞着茶盏,喝了一口就搁下了:“换壶浓的来,放凉搁点儿冰。”
厉天换茶回来,阿勒正站在桌前写信:“明懿手上有支护卫队,还被扣在福王庄子上,给她搭把手,把人带到王都来。”
“公子这是要搀她一把?”
“她栽了回跟头,就该知道天家无情,回到王都,看似前后皆受掣肘,但也是韬光养晦的好时候。明勖是她兄长,自家人么,自然知道如何往心窝子里戳。若她日后能成事,这就是微末之时的一份大人情。”
厉天觉得难,挠挠头道:“若是起不来呢?”
“起不来,”阿勒咬着这几个字,笑,“关我何事,顺水推舟罢了。”
龙可羡绕着湿漉漉的发尾,坐在桌前喝牛乳盅,她喝得慢,有些走神。
“哒。”
阿勒倚在窗外,弹了下窗沿:“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摸鼻子,勺子叮地敲在碗壁,溅起来的牛乳打湿了前襟,连下巴也沾了几滴。
坏东西!
龙可羡猛地抬头,看着就要咬人了。
“想什么呢,魂儿都要飞了。”阿勒沾湿了帕子,把下巴那点儿给拭净。
“想你。”龙可羡闷声。
擦拭的手顿住。
阿勒拢起帕子,拉开椅子坐了,故作疑惑地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你,”龙可羡一气儿把话说完,“想你晚上与许甯说什么。”
“就想这个?” 龙可羡静静望住他:“是的。”
阿勒把椅子拉近点儿:“那你晚上说,有话要与我讲,要讲什么?”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山道上那句话,“你靴面上沾了泥巴。”
“就讲这个?!”
龙可羡莫名地望住他:“是的。”
这都哪跟哪儿!阿勒深吸口气:“你不说,我就要说了!”
龙可羡衣襟微湿,扯了两把,不慎把盘扣扯松了,襟口局促地冒出蛛丝似的白线来。
她没在意,想把牛乳盅喝了再去更衣,谁知刚攥住勺子,就被这声儿定住了,呆呆点头:“请说。”
“等会儿的!”
阿勒把手放在盘扣上,低头就是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微微拱起道弧度,随着呼吸,若有似无地蹭在他小指。
有那么两息的停顿。
龙可羡放轻了呼吸,他们离得很近,从前有比此刻还要近的时候,却没有这般黏稠的对视,湿漉漉的,带着潮气儿,视线在这咫尺之距里仿佛揉成了绳,紧得连线头都瞧不见。
盘扣可怜兮兮地被拽着,阿勒面上不露端倪,但心潮迭起,掌心里都催出了薄汗。
像是想帮她扣上,又像是想把盘扣撕了。
最后低头下去,牙齿轻轻叼住棉线,一拽,线崩断的一瞬间,呼吸铺洒在龙可羡颈部,沿着皮肤狡猾地下游,她不自主地抖了抖,心口鼓鼓的,很是奇怪。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