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当家这宅子讲究,”阿勒随口称赞,“这雨竹……是墨县移栽来的吧,别地儿见不着。”
瞿宿是个粮商,手底下三间商行,这人精明得很,惯会投人所好,笑道:“在下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爱折腾些花花草草,龙公子见笑。”
阿勒掩了名姓,假以粮商的名头,借掮客与这真粮商牵上了线。
落座后,侍女挂起了纱帘,吹掉两盏烛火,名伶抱琴垂首拨弦,香衣柔鬓的姑娘渐次入内。
熏风拂着,软意催着,声色场里浮于暧昧的把戏让龙可羡看呆了眼。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塞过去一把勺子,笑了笑,说:“瞿当家好雅兴,我是个粗人,赏不来这靡靡之音。”
瞿宿看了眼龙可羡,心领神会道:“是在下唐突。”于是起身,亲自给斟了酒,二人碰过几杯,才切入正题。
“前几年,太上皇在位时,就有广种船木的消息漏出来,只是并未形成政令推行,传过一阵儿,也就消停了,直到去年,开始令一州二十四县广种铁力树,那铁力树生长期短,受气候土壤地形影响也小,哪儿都能种,行情还好,这一时之间,改耕为林的农户就不在少数。”
阿勒抬眼:“正是,百姓趋利而行,仅仅去年至今,我们商行的粮食就比往年售出六倍不止,”他笑,“粮仓都快腾空了。”
瞿宿满脸愁苦:“朝廷给栽树之户贴补银钱,然而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若人人都购粮,只靠朝廷皇地与正经粮商这点耕地,绝撑不住几年。”
阿勒仿佛深有感触,眉间挂着愁绪,龙可羡含着茶水,看得目瞪口呆。
“不瞒龙公子,在下去年接了个活计,要在今夏之前拿出这个数的新米,”瞿宿没有注意到,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而后叹声道,“这数虽多,但只要赶在去年开春盘些耕地,何愁种不出来?没想到根本买不着地!”
“买不着地?”阿勒挑眉,像是有些惊讶。
“没错!不是教权贵官宦占去栽船木,就是拢在地方豪族手里,空出来的地荒瘠压根儿种不了粮食!”
阿勒面露忧虑:“我消息滞慢,竟不知有此事,这般一来,行情要乱啊,我手里还压着些陈粮,倒不知该不该脱手了。”
“今日请公子来此,就是得知公子手里犹有余粮,若是能解在下燃眉之急,价格不是问题,”瞿宿又抛出个消息,“粮食行情一乱,动的是国之根本,朝廷必定要出手,届时再抛售,便没有如今的好价格了。”
阿勒有些犹豫的模样,斟酌着道:“此事重大,容我与家中商议过,再给瞿掌柜回话。”
二人又谈了会儿,龙可羡吃得肚子滚圆,开始犯困,阿勒揉了揉她脑门,提出要先告辞。
瞿宿立刻挽留:“城郊雨气浓重,雾茫茫的马车难行,不如留在我这拙园里休憩一夜。”
龙可羡认床,新地方睡不好,在榻上滚了两圈,听见门口脚步声轻缓,正往阿勒房里延去。
她一骨碌爬起来,想了想,跳下榻去,砰砰砰地敲响隔壁房门。
里头静悄悄的。
龙可羡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门。
屋里只燃着一粒烛火,幽幽昧昧的光线下,床帐没有合严实,隐约可以看见美人横陈的轮廓,听见开门声,一只柔腻丰腴的手缓缓地半探出来,垂着细指,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暧昧。
龙可羡蹲下去,戳了戳那只手。
帐幔忽地大开,龙可羡和里边的美人儿都愣了一下。
“你走错屋了吗?”龙可羡天真地问,“这是我哥哥的屋子。”
那侍女声如蚊蝇:“我来伺候公子。”
龙可羡若有所思,干脆坐到床边去:“怎么伺候?要喂他吃饭吗?为什么要伺候?”
她顿了顿,惊恐道:“他手断掉了吗?”
侍女脸色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龙可羡蹭地站了起来:“我也可以照顾他,你走吧。”
“不……不是断了手,”侍女急声,“有些事,兄妹不行,姑娘再大些就明白了。”
兄妹有什么不能做?龙可羡满腹好奇,还要再问,那边阿勒沐浴完,刚踏进门,见这景儿就皱眉,问了句这什么人,怎么在这儿?
侍女打量这年轻公子身段风流,生得也俊也冽,要紧的腰肩臀三处更是勾人,一眼扫过来,就像无声的撺掇,让她心口热腾腾。
龙可羡兴致勃勃,站在中间殷勤地介绍:“伺候你的。”
“……”阿勒眼皮乱跳,侧了下头,“滚出去。”
龙可羡对号入座:“不能看的吗?我想看看,你手脚皆在为什么要人伺候?她说这事兄妹不能做,为什么不能……”
越说越没谱。阿勒揉了把脸,捂住她的嘴,一把扛起来就往外走。
龙可羡停了片刻,拧起眉头,噼里啪啦地往他腰上拍:“……不要顶!要吐了!”
龙可羡被塞进床里侧, 兜头照脸盖下来件外衫。
刚沐浴完的潮气被体温烘热,阿勒的味道毫无保留地扑了满鼻,龙可羡只是略略拉下点衣裳, 露出两只眼睛:“我……”
阿勒一指头点过来。
龙可羡闭上嘴, 拿衣裳裹住头, 转到里边去, 叽里咕噜地把阿勒骂了一串。
“嘀咕什么,”阿勒吹了蜡烛, 从后边拽拽衣裳,“盖这般严实,要闷死的。”
龙可羡裹得更紧,扭动着不给他拽。
“你还有脾气,”阿勒侧身, 拿肩膀抵住她的后背,“平素里护自己地盘护这般紧, 怎么呢, 换到我这儿, 屋里进了外人也不晓得赶出去,巴巴地和人谈起来, 谈得高兴吗?”
龙可羡闷声说:“不高兴。”
阿勒力道稍松,却听龙可羡接着说道:“是还没有谈高兴, 她讲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懂。”
阿勒觉得她这闷头乌龟的样儿好笑,那点郁气散得干干净净,逗着人说:“要不我把她叫过来,你俩裹在同个被窝里, 好生地谈个痛快?”
没想到这小炮仗往后拱了拱屁股,催促他:“你现在就去。”
“!”阿勒整个儿往后缩了一个身位, 反手就是一巴掌拍下去,“乱动什么!”
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热辣辣的感觉从腰臀一路往上窜,龙可羡倏地拉下了衣裳,露出双眼睛,又惊又怪盯着他。
烛火熄了,窗格留着缝,屋里仍然有微微的昏光,阿勒觉得这昏光碍事,让这一刻的诡异气氛无所遁形,他呼吸微停,拍过她的那只手更是见了鬼似的发烫,挨了漫长的两息后,他若无其事地拉上了衣裳,把龙可羡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
尽管此地无银三百两,也总比让龙可羡用这般的眼神盯着好。
他往上拉,龙可羡就往下拽,七分惊诧夹着三分幽怨:“你打我。”
阿勒说:“手快,我道歉。”
这就听出来龙可羡并不在乎打哪里,而是执着于被拍了一巴掌这事儿,这种错位的坦荡没有让阿勒好受多少,只会反衬得他想得太多太深太不应该。
他盘腿坐了起来,心烦气躁的没有讲话。
不就是一时失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打小就在一个被窝里睡大,蹭手蹭脚都是常有的事儿,况且隔着衣裳,远远算不上肌肤相碰,为何就要放在脑子里想得这般旖旎生色!
龙可羡拽了拽他:“其实也不疼的,”她仰起头,往后瞅,伸手摸了摸屁股,像要证明什么,啪啪拍了两下,“真的不疼,我过一会就原谅你了。”
“……”阿勒宛如被把名为直白坦荡的箭簇扎中靶心,他猛地转头,捉住她两只手腕并紧,跟着把人一翻,拉上被子,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被盖了两三次,已经不耐烦了,她挣扎着露出眼:“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怎么还没完了!
阿勒气息不太稳:“你要懂得这么多作什么,开馆教书吗?”
这般含糊其辞。
龙可羡端详他片刻,忽然勘破世情似的:“原来你也不懂得,既然不懂,为何不同那美人学学。”
阿勒反问:“同她学?”
龙可羡理所当然道:“你学学,学成来教我,我们便都懂了。好比我小的时候,掉颗牙便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你教我不要害怕,除了掉牙,嗯……连初潮都是你讲给我的,还有月事带也是你……唔!”
“……”阿勒伸手又把她的眼睛盖上,顺带捂住了嘴,“这种事不同。”
龙可羡手脚并用,从他掌心里逃出来,瞪着他:“哪里不同?这种事是什么事?你不教给我,那么换我学,我学成回来教给你。”
“不准!”阿勒声音沉下来。
“我只是想问明白,你偏偏不讲给我,也不准我学,好不讲道理!”
龙可羡不懂,什么阴私密事,勾心斗角的东西阿勒都热衷于给她扯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连侍女都懂得的东西,他却反而要对此落下道道重门,把她隔绝在外。
阿勒陷入了沉默,他只能反复地遮住她的眼睛。
像是在与自己角力。
这薄薄的衣裳就像层纸,揭开了,她那双直白的眼睛,那些天真的话,都会脱鞘而出,扎得他心烦意乱。
刚刚才沐浴完,后背又出了层汗,寝衣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他的呼吸又沉又热,那些游刃有余,那些从容不迫,那些恣意乖张,在龙可羡跟前全部不作数。
乱拳打死老师傅。
这究竟有什么不好讲的?龙可羡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们嬉笑吵闹,他们无话不说,龙可羡的行止皆带着他的痕迹。
他们曾经坐在一盏小灯下,就着张从医书里抽出来的人体穴位图,谈过女孩儿随着年龄增长,身体上出现的种种变化,阿勒面不改色地告诉她。
胸口鼓起来——“不是长包了,但要藏严实,别给人瞧见。”
初潮——“只是每月规律的流血,不是要死掉。”
长毛——“都有的,就像头发一般,别揪,可疼着。”
过两年,龙可羡初潮时,好巧不巧在座荒岛上,她没有慌乱,很是镇定,裹着小毯子乖乖巧巧坐在火堆旁,阿勒缝月事带缝得耳根红透。
再过两年,龙可羡有一回沐浴完,愁眉苦脸扒着他,她浑身光溜溜的,是不是还没长大。
诸如此类的事不胜枚举,怎么到了男女情/事就要避而不谈?食色性也,此为人之常情。
风拨得灯影缭乱,透过窄窄的窗缝投进来,阿勒在几个呼吸里想过太多事,龙可羡也不拉衣裳了,气呼呼的,吹得那衣裳起伏不定。
阿勒转过去,这才头一回拉下点衣裳,对上她润亮的眼睛,说:“只是男欢女爱的事情,也值当你一问再问。”
男欢女爱。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单独摘出来,他能说三天三夜不带喘气儿,偏偏凑在一起就成了符咒,镇得他心口脑中哪儿都沉。 怎么就如此难以启齿?
而龙可羡揉着眼睛:“这般简单?我早便懂了。”
懂了?何时懂的,上哪儿懂的?阿勒心里乱如麻球,面上还要撑得镇定自若,哼声:“口出狂言,只管讲来听听。”
龙可羡得意地飞着眼风:“好比花婆婆和刘大爷,祈叔与他媳妇,小豆子的爹娘,皇帝与皇后才能做的事情,我讲得对不对?”
“……对。”
而后就是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长风涤荡天际的声音,阿勒等了老久,抬眉,缓缓问:“没了?”
龙可羡爬起来,头发丝儿滑下肩头:“没了。”
阿勒一把将她按下去,笑:“半桶水,也喊得叮咚响。”
龙可羡很不服气:“有些东西,书里就是没有写的,我懂得这些很厉害了。”
“了不起,”阿勒笑,“现在明白没有,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是关起门来一个被窝里躺的事儿,我对隔壁那女子没有兴趣。”
阿勒的重点在最后一句,龙可羡却咂摸着前边两句:“一个被窝里……我们这般吗?”
阿勒怎料得刀尖还有转回来的一刻,猝不及防的,耳根也红了,气息也乱了:“不是我们这般!”
“你好大声。”龙可羡捂住耳朵。
“不是我们这般,”阿勒拉下她的手,“比这隐秘,比这亲昵,比这……荒唐无度!总归不是什么体面事,你定然不喜欢被那般摆弄的,你会哭,说不定还要踹人。”
龙可羡震惊道:“要打架!”
“差不离,”阿勒故作正经,“所以不要同旁人玩这个,他们皆会欺负你。”
龙可羡乖乖地点头:“我不玩这个。”
阿勒心满意足地躺下,单臂枕着脑袋:“心里不搁事儿了吧,睡觉。”
龙可羡撑得睡不着,爬起来盘腿坐着,把住双膝,偏头静静看阿勒。
阿勒没睁眼:“还有哪里不明白?”
龙可羡掰着指头:“老皇帝与皇后,小豆子的爹娘,他们皆是夫妻,所以这事,只有夫妻能做,兄妹不可以,你日后也要娶妻的吗?”
“……”阿勒徐徐睁眼,“再说吧,我没想过这事儿。”
龙可羡这就好奇了,凑过去问:“现在想想,你娶什么样子的?”
阿勒盯着床帐,随口道:“听话的。”
龙可羡明白了:“木头美人。”
“去,不能像个木头似的全听,还得带劲儿,会点拳脚最好,不要有无用的善心,耐心要有,和你玩得来最好。家里也别有什么弟弟妹妹,这样能对你亲厚点儿。”阿勒从袖中摸出竹芯,咬在齿间清口。
“哦,”龙可羡恍然大悟,指着自己,“是给我娶美人。”
阿勒睨她一眼,嗤声:“给你娶个夜叉。”
龙可羡连连摇头:“不要夜叉,我怕。”
阿勒也坐起来:“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龙可羡没有参考人选,只好从见过的人里边想,想了片刻,志气满满地说:“最好看的!”
阿勒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随即又斥道:“芍药红妆,全是杀人利刃,越漂亮的越难相与。”
龙可羡不同意:“你这般漂亮,还这般好相处,我照着你找。”
不知这话哪里捋顺了阿勒的毛,他心道还算没白长一双眼睛,却又弹了下她脑门:“不能光看容貌,喜欢刚正些的还是随和些的?喜欢文弱书生,还是扛武雄将?喜欢白的黑的?高的矮的?”
龙可羡给问住了,她闷头琢磨了好一阵儿:“我不知道,先嫁几个,试试看,不喜欢再换掉。”
“?”阿勒声儿都拔高了,“你还想成几次亲?”
龙可羡谨慎地比出一根手指头,阿勒脸色稍霁。
紧接着龙可羡郑重地说。
“十七八次吧……”
第83章 局中人
足足吊了瞿宿七日, 阿勒案前摞的帖子能堆成一座小山,他才给出一封遣词恳切的回信,委婉地透露出把粮价拔高两成的意思。
瞿宿那头没有犹豫, 阿勒掩了层身份, 他同样掩了层身份, 皇商与民商一字之隔, 但和云顶上的人交锋是件足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尤其是交付粮食的期限一拖再拖, 瞿宿每日睡前都要好生摸着脖颈,生怕第二日起来就身首分家了。
漫长的等待时间与贵人的催促磨耗了瞿宿的心神,商人趋利的特性在重压之下被求生本能淡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提价,并要求阿勒这方在两日之内调齐粮食。
“这就说明王都乃至左右属国, 已经无人能拿得出这个数目的粮食,”厉天沏着茶, “黑商咬钩了公子。”
阿勒坐在榻上, 双手虚虚交叠着, 挺懒散的样儿,榻几上摆着只乌漆麻黑的木头小猫。
“春忙过后, 朝廷的市估人动了吗?”
“动了,”厉天把茶水往长榻、书桌各送一盏, 看到几摞帖子后边一颗歪歪斜着的脑袋,差点儿没憋住笑,搁茶盏的动作重了些,接着说, “粮价稍有浮动,尚算正常。”
“笃”的一声, 龙可羡立刻直起背,揉揉眼睛,接着埋头猛写。
阿勒往那落一眼:“在放点粮出来,先别打草惊蛇。”
市估人负责王都里每年粮价的收集汇总,要估出粮价,朝廷会根据浮动情况加以干预,往常朝廷收购粮食,凭的也是市估结果,因此这个职差看起来不起眼,活计琐碎,但里边安的都是可信之人,出不了岔子。
“是,”厉天又道,“听闻昨日尤太傅府上来了位远亲。”
阿勒百无聊赖道:“姓蒲的远亲吧。”
“正是,”厉天收拾茶具,“蒲欺松已经进了王都,以远亲之名暂居在尤太傅庄子里,具体在哪儿还在查。”
阿勒摆摆手:“不必查,他俩相交莫逆,巴巴地到人家跟前去显眼做什么。”
厉天颔首,退了出去,预备在闻道出水牢前再给他添点料。
早晨的风绵长,坐在窗边,能嗅到树上水汽收干的味道。
阿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木头黑猫,看它摇摇欲坠,看它笨拙端坐,再弹得它哐当倒在桌面,撅起屁股,露出条打圈儿的尾巴。
他盯了会儿,默默地立起木头黑猫,转过头才发现龙可羡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不要欺负猫。”
很严肃。
阿勒偏又伸手弹了一下,给他劲儿的。
龙可羡这就要站起来了:“你不喜欢,还给我。”
阿勒悠哉地把木头黑猫捏在指尖:“不还,小白眼狼。”
“不是白眼狼,”龙可羡小声反驳,“那是我的猫,我的猫给你了。”
昨日龙可羡去听戏,路上瞧见远洋来的云游商人,一时兴起,买了一筐回来。
到家后,盘坐在榻上,垂着脑袋,拨走一只金光灿灿的海鸟像要给明勖回礼,又挑挑拣拣,拨了只精铁护臂要送给郁青,再想到不能落下厉天,瞅来瞅去,把糖盒子拨给厉天。
从上到下,连水牢里的闻道都有一把扫掉晦气的艾草。
谁都记得,独独阿勒什么也没有。
这事儿还直到今日晨起他才知道。
龙可羡低着头,给画册填色,嘟囔道:“我给你我的猫。”
阿勒捏着猫耳朵:“护卫都是亲的,就哥哥不是亲的。”
龙可羡填色填得认真,这话过耳不过心,只呆呆地重复了句:“哥哥不是亲的。”
倏尔从侧方飞来只纸团,龙可羡捕风险避,震惊地看过去:“偷袭我。”
阿勒抱臂侧身,背对着龙可羡,把那木头黑猫弹得“哒哒”响。
龙可羡更生气了。
傍晚,天色浑沌得像快未打磨透的铜镜。
瞿宿焦灼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听得外边叩门,一叠声道:“快进快进,再敲阎王爷也要来叩门了。”
小厮推门,瞿宿先抵拳在腹间,紧张地问:“如何?”
“当家的,消息已递过去了,上边道是再予一日宽限。”
“好好,”瞿宿摸摸脖颈,那儿一片湿汗,“银子筹备好没有?”
“都筹下了,”小厮掏出一张钱庄银鉴,“走的还是珉丰钱庄的票子。”
“那就只等着龙家那边的粮食,你去给城卫司打个招呼,再给龙公子那递个消息,粮食卸船后只管走官家马道,能省一日是一日。”
小厮一一应下。
瞿宿站在门边,看整片西天都沦为老君的熔炉,吞吐着热浪与红云,没由来的感到心慌意乱,仿佛整个人都被架在炉子上烘烤似的。
他安慰自己,这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距离交付皇粮的时间已经逾过半月有余,他这整年来四处搜罗大宗粮食,无果,除了大粮商,其余人压根拿不出这个数额。
瞿宿不敢暴露自己缺粮之事,但他已经在这局面下看到了波云诡谲的势头,大粮商十个里有九个空了粮仓,耕地被吞得厉害,为何市面上仍旧没有半点风声?难不成各州各城府皆都仓廪充实,能把动乱压在微末之时不成?
夜里刮起大风,风啸声凄厉,彻夜宰割着城郊野地。
瞿宿半睡半醒间,听得一串急促的拍门声。
小厮连滚带爬进屋来,怆然道:“当家的,没啦,全没啦!”
“什么没了!?”瞿宿连鞋都掉了半只,打理得当的长须乱糟糟,顶着眼下青黑扶在桌旁,喝声道,“起来回话!”
“昨儿夜里起大风,进港的船擦碰,龙家货船!翻了……”
瞿宿当即腿软跌地:“完了。”
“什么叫储粮不足以供给皮城湾守军?”
粮官跪在金殿内,以额叩地不敢起身:“主国八仓依赖皇商调集各地存粮,去年各地回粮仓廪充实,又遇二城三县水灾,开仓输粮赈灾之后,储粮消下过半,今年开春时,皮城湾扩营募兵,急向朝廷请旨求粮,又是数十船军粮抵运过去,臣在开年时便已禀过此事。”
兵部尚书握着袖,慢悠悠说:“扩营募兵,这是天家圣旨,训的是海战精兵强将,护的是我主万世基业,是于国于民百利无害的要事,你这意思,是对圣旨不恭?”
粮官砰砰叩了两下头:“臣不敢!”
“起来,好歹是一方粮官,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尤太傅年迈,素有腿疾,明勖体恤他辛劳,特意赐了方椅,他缓缓站起来,向上行了一礼,“粮仓不是只出不进,各地回的粮往年皆有富余,即便有不足,皇商亦可填平缺漏,哪里出了岔子,倪朋,你来说。”
户部侍郎出列:“前年开始,各地回粮便呈下降趋势,但仍然可靠皇商填补,不论是赈灾还是作军粮亦或是供给宫内,都是绰绰有余的,去年频遭水灾,各地回粮锐减半数,户部拨银,与市估人议后,从皇商手中加价两成收购粮食,自此之后,臣便上书,请暂缓减耕栽树一令。”
“减耕栽树这事儿从来都是稳步推进,依照各地市估评定粮食存量,再定是否可行。”
“若是有地,为何皇商筹不出粮!”
“何时我朝要依靠皇商才能确保八仓充实了?先查明耕地为重!”
“依臣看,是不是该向皇商追究,既筹不出粮,为何春忙之前不上报朝廷,过了农忙期才露头,此间必定有蝇营狗苟的勾当。”
推诿扯皮!乌烟瘴气!
明勖受阁臣辅佐教导,惯来有副好性子,不肯轻易训斥,此时听殿中争来吵去也捏紧了袖:“皮城湾新营才扩,此时绝不能断了供粮,若是筹不到粮,便到底下属国采买。”
尤太傅轻轻捶着膝:“行市里尚无风声,此时压紧消息才是要务,否则行市一乱,粮价就要跟着涨,这是民生动荡的大事。”
殿中逐渐安静下来,眉眼低着,谁也不再露头,只守住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 朝会散后,尤太傅站在殿前,看远海呼啸而来的长风猖獗,撕碎了漫天云絮,压得翠枝折腰,碧瓦颤颤。
“为何会在这时候?正是招安蒲欺松,造战船扩军营的关键时刻……”尤太傅念着,忽地被恶风袭面,膝弯皆软,一把扶住了石栏,“哥舒策,哥舒策……好狠的一个局!”
“啊嘁!”
龙可羡揉着鼻子,躲着阿勒走:“你不要过来,你臭。”
阿勒非常招蚊子,入夏就要抹青膏,那青膏是高大夫配出来的,专门用在登陆战里,防止士兵遭蚊蝇虫蚁叮咬,因此用的料足,刚抹上去时味儿冲,得过个把时辰才好些。
龙可羡鼻子灵,总在抹药膏时离他三丈远,但今日不知怎么的,阿勒前脚抹完药膏子,后脚就拉着她出门。
长街灯山缀彩,走戏人耍着一身奇术异能,在百戏间穿梭揖拜,鼓点急促地敲击着,和乐曲声缠连绵延十数里。
“你小时候闻我一身跌打膏味儿,说着臭都要蹭过来,”阿勒看龙可羡避到角落,“如今果真是变了么,送礼没我份儿,这点子药膏也要嫌。没有关系,一会儿就让蚊子给我抬走,横竖也不是亲哥哥。”
二人早晨就怄气。
龙可羡还记着他种种可恶行径,可听了这话,双脚就不由自主往前挪,紧紧拽住阿勒,“不要抬走,一点点臭,马上就不臭了,我一点也不嫌的。”
阿勒面无表情:“心都碎成渣了。”
龙可羡不懂得哄人,但她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捋顺阿勒的刺,晃晃阿勒的袖子:“不要碎,买灯给你看。”
“是送礼么?”阿勒抱着臂,“迟了。”
然后停顿片刻,说,“不要灯。”
“不是送礼,”龙可羡蹲在彩山下挑拣,煞有其事地应道,“别人才要送礼,哥哥不要的。”
她端起个彩瓷小缸,乌溜溜的眼睛转向阿勒:“给你养鱼。”
外人才要讲究礼尚往来,哥哥不要,哥哥是什么?是自己人,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勒心潮翻涌,胸口轻微起伏,一把拉起她:“破鱼有什么好养的,回去,有猫了。”
龙可羡依依不舍地放下瓷缸:“你说不要木头猫的。”
阿勒噎了噎,冷酷道:“我是说丑,没说不要。”
阿勒不喜欢猫。
那黑炭猫球分走了他的床, 分走龙可羡弯弯的眼角,分走龙可羡软乎的怀抱,还一见他就炸毛。 能分走龙可羡注意力的东西, 通常在她身旁待不过三个月, 就会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消失, 龙可羡不会在意, 她的注意力好比两道线条,当中横贯粗壮的直线是阿勒, 其余细微的起伏以毫不起眼的方式波动向前。
但这夜,阿勒把木头黑猫摆在床头小几。
龙可羡玩水玩到半夜,才慢慢腾腾地拖着毯子过来,把毯子往床里侧一扔,瞥到了小几上黑漆漆的东西, 边小心翼翼跨过阿勒,边说:“你把它放放平。”
“放平?”
龙可羡认真地说:“它要睡觉的。”
“……这是只木头黑猫, 龙可羡你不要太过分。”
龙可羡跨过一条腿, 瘪嘴:“我知道你不喜欢, 你还给我。”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往回收的道理,”阿勒弹倒了猫, 看它歪倒在小几上,“这样行不行……龙可羡, 踩着我了……还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