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忙不迭地卷进里侧:“踩坏了吗?我给吹吹。”
“没……”指尖湿热,阿勒鬼使神差地转了口,“疼死了。”
龙可羡握着他的手掌,小口小口地, 从指尖吹到手腕,忧虑道:“上回一脚踩断了床弩脚踏, 你的骨头好好的吗?”
她的气息湿热,像馒头蒸好后浮起来的热气,饱满,细腻,带着轻微的香味儿,沿着他的手掌薄薄淌过。
不知怎么的,阿勒胸口起伏着,心底泛起某种极其细微的痒。
可能是饿的。
“没什么感觉,”阿勒面不改色地胡扯,“是断了么?”
这话让龙可羡面露惊恐,就像只忘记收回尖爪的猫崽,一骨碌翻坐起来,左左右右按了个遍,才松口气:“没有断,是不是踩麻了,有蚂蚁爬吗?”
“没……”声音硬生生断在喉咙口,阿勒绷紧腰背,遽然看向龙可羡。
龙可羡半截舌头还露在外边。
舌尖湿润,刚刚经过阿勒的指腹。
俩人都没有说话,龙可羡眨巴眨巴眼睛,她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逾越。
她只是小心地,安抚性地,舔了舔他而已。
阿勒缓缓蜷缩手指,空气正在不断地剥离热度,龙可羡留下的一行痕迹比手掌其他部位更加清凉,凉得他想大口喘息,可是不行,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饿。他可能是病了。因为那凉飕飕的触感从指头迅速蔓延开,蹿在身体内部,掀起了簇簇火苗,它们大举来犯,轻而易举地侵吞了阿勒的镇定。
他出了汗。
而始作俑者一无所知,龙可羡用拳头拱拱他掌心,要他握,眼里那层光膜干净得像镜面,阿勒看进去,看到一个浑浊的自己。
阿勒没握,他徐徐收回了手。
“你要干净,我忘记了…… ”龙可羡常常这般做,她拱拱阿勒,阿勒就会整个裹住她的拳头,比起牵手,她更喜欢包裹感,她从枕下摸出块帕子,“我给擦擦。”
“不是,”阿勒没法解释,他控制不住火苗蔓延,也控制不住腰眼一阵阵的麻,他只能说,“手没事,不用擦。”
龙可羡轻易地相信了,她躺下来,发丝柔柔地铺在枕上,不一会儿就开始乱动,阿勒听到熟悉的衣饰滑动声,在心里默数三息。
肩臂一软,龙可羡挨了上来,不多会儿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帕子。
阿勒用左手把帕子抽出来,盖在木头小猫身上,手臂枕在脑后,盯着床帐睡意全无。
只是舔了一口而已。谁没被舔过?他还被毒虫蜇过,那痛感远比此刻强烈,几乎是立刻就产生局部痉挛,可为什么,不痛比剧痛的后劲持久?
这究竟与痛感有没有关系?若有,难不成要把龙可羡薅起来,再让她下狠力咬一口吗?
可阿勒连头都不敢偏过去。
她的舌头是软的,热的,湿乎乎的。
滑过来的当下没有感觉,只觉得僵,像种慢性的侵蚀,随着时间流逝,噬得他骨头缝里都酸软。
他的手臂挨着她的额头,滑下来的发丝蹭在手背,龙可羡呼吸绵长,她的存在感无处不在,且正在沿着阿勒的脊骨敲奏,取代了心脏的鼓动。
而她毫无所觉。
龙可羡压根儿不会把这种事翻来覆去地琢磨,既急不可耐地想琢磨出点什么,又害怕真琢磨出点无法控制的东西。
不应该的。阿勒尝试说服自己,这很正常,龙可羡是他手把手养大的,他教她开口,教她识字,包圆她的衣食住行,他是没有受过来自父母至亲的关怀,但他缺失的情感全数倾注在这过程里。
他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出海,有过恬静温馨的好时光,也踏过危险万分的陷阱,最艰难的时刻是在西南一座荒岛,毒障丛生沼泽遍地,他们脱水三日,奄奄一息地靠在一起,数度出现幻觉,他有几次在半昏半醒间尝到了血味儿,然后清醒过来,用铁镖划破手腕,把血喂到她嘴里。脱困时,俩人已经昏死过去了,手指头僵硬地绞在一起,掰都掰不开,而小臂上都布满划痕。
他们连生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交给对方,哪怕用透支自己的方式。
这点触碰不足为奇。
龙可羡只是撒娇,她喜欢足够亲昵的触碰,猫都这样,她有时凶悍暴力得像只豹子,但在他跟前就是猫,猫都是这般撒娇的——阿勒一遍遍告诉自己。
翌日,龙可羡醒时阿勒不在,她看到木头黑猫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底下团着块帕子。
她揉揉眼,听见落叶彻夜经风,焙干了水分,轻轻磕在窗沿。
长风卷落了残叶,也呼啸着荡开了穹顶的阴霾,明勖站在高台上,看到宫中宝殿碧瓦纤毫毕现。
内侍语速稍缓:“不仅是王都里的各位阁臣,连属国间有些门路的藩王也掺了一手,宁王,福王二人在五年前就以太妃远亲之名圈购大片田地,用以栽种铁力树,再走皇商的路子,向朝廷出售,同时掺以普通林木,获取巨利。”
明勖握着一卷密奏,把手抵在石栏旁,因为太过用力,指骨绷得发白,连密奏边沿也凹进变形,露出些“圈地”、“强买”之类的字眼。
他没有想到,因为一道募兵拓营、鼓励栽种铁力树以造战舰的政令,会牵扯出这么多参与其中的臣子。
“查……继续查!”明勖闷声咳了咳,他近来为此事耗费心神,已经病了数日,他一把将密奏掼掷阶上,“哪家参与此事,购置多少田地,哪家皇商与其勾结,铁力树又是如何通过筛选送去船坞的,都查个一清二楚!”
内侍伏跪在地:“皇上息怒,如今要事在于军中,海务司已在筹备当中,三城的巡船皆已出海外巡。若近些年的铁力树皆是以此种方式进入督造局,造出来的战船不要说与黑蛟船一战,恐怕于演兵巡务上就要出岔子。”
海务司已经在筹备,明勖连掌事人选都定下来了,预备以巡海的名义操练海军,先将朝廷的航道抓牢,立稳脚跟之后再对其余航道与海域徐徐图之,这事儿没兵没船压根做不到。
就差临门一脚!
明勖攥紧石栏,转过身来,逆着光线:“战船一事要暗查,切勿惊动各方,尤其是……驿馆那里。”
天色呈现饱满的蓝,容不下半片云絮,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清,明勖甚至感到些许晕眩,那些教给他为君之道的阁臣,那些朝堂当中的中流砥柱,在长风过境之后,通通露出了晦暗浑浊的面目。
他们将家国天下、黎明苍生置于何地?
明勖感到迷茫,因为他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更别提有些阁臣爱惜羽毛,视清名如命,以此收拢朝中清流,但他们手底下的家臣妻妾远亲却没有这般魄力。
再说,即便查个清清楚楚,就能将满朝文武皆下入刑狱司吗?
他做不到,满街践踏公卿骨的事情若是发生,那么朝堂将会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断层威胁,年轻官员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要职,他们需要打磨,在层层筛选之后才能进入中枢。
明勖浑身发抖,退一万步讲,即便朝廷能扛,他能保证,若干年后进入朝廷的官员同样能够不改初心吗?
“皇上保重圣体!”内侍膝行上前。
忽然听得阶下纷乱的脚步声响,市估人扑通跪地:“皇上,行市乱了,不知哪里泄了消息,王都大街小巷都在传八仓无粮之事,百姓开始哄抢粮食了!”
“轮值的太医全部领牌子进了宫,”闻道咧嘴笑,他人在水牢,仍然能够耳听八方,“嘿!小皇帝吓病了。”
“这么点儿胆子,”厉天虽然不待见他,可听了消息也高兴,“不是说四军齐出,武力镇压了行市动乱么。”
“动乱能压下去,但消息已经乘风飞遍大街小巷啦,”闻道努努嘴,“咱们自己的市估人估出来的粮价涨了几成?”
自家市估人走在前边,脑门上顶着毛绒绒的簪花,回头时跟兔子似的,她说:“两成,若是控制得好,七日内再涨两成都是正常的,过后便会慢慢恢复,若是明勖控制不好,去年的税收都得填进来。”
龙可羡言辞缓慢,却讲得清清楚楚。这样看起来,再也不是那个先生问“张三有二十枚铜板,买过东西后,还余几枚”时,信心十足说出三十枚的那个小姑娘了。
阿勒扭过她的脑袋:“不要讲给他们听。”
龙可羡摇摇脑袋,有点沮丧:“算了半个时辰呢。”
“讲给我听就好,他们不懂这些,”阿勒今日很克制,看着她垂下头时饱满的侧脸,忍住了触碰的欲望,转过脸,说,“龙可羡最厉害。”
龙可羡颊边浅浅陷出两枚梨涡,看起来十分得意。
今日是夏日海祭最后一日,青年男女都要出来走灯山,龙可羡拽着阿勒,把三个护卫甩在身后。
周遭男女为伴,都戴着各色面具,提着飞鱼灯缓步向灯山上走,巧笑倩兮,你侬我侬的。
腻歪。阿勒冷嗤。
眼神却不由自主倾向左侧,看了眼埋头苦拆九连环的龙可羡,再看看自己,总觉得少点儿什么,于是抬肘顶了顶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想要吗?”
龙可羡闻言抬头,迟疑片刻,拒绝了:“不好看,我不要。”
“……”阿勒说,“你戴好看。”
嗯?龙可羡抿一点点嘴,眼睛乌溜溜地转向阿勒:“我好看?”
阿勒握住她手臂,静静看了片刻,正儿八经说:“没有比你更好看的。”
龙可羡就不经夸!
那嘴角压都压不住,眼风立刻要飘起来了!
矜持不了半点,大声说:“给我买,我要最大的!”
扣上面具,提起飞鱼灯,再把龙可羡的小拳头一握,慢慢往灯山上走,阿勒环顾一圈四周,这才满意地勾了个笑。
厉天远远看着:“人家小相好的把戏,公子和姑娘凑什么热闹,这般宠着,我都不敢想日后姑娘嫁了人,公子要怎么刁难姑爷。”
厉天压声,“我同你说,上回姑娘讲起婚嫁之事,讲她要嫁个十七八次,把公子气得不轻,当世的青年才俊列了个遍,没一个能排得上号的。”
闻道哈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公子么,自然觉得谁都不好。” 厉天摸摸脑袋:“妹妹么,我若有这般可人疼的妹妹,我也挑。”
闻道抛着枚面具,吊儿郎当斜一眼过去:“妹妹……这哪是养妹妹?”
第85章 懵懂事
王都乱了数日, 随着从各属国调集的粮食流进行市,在第一波热浪席卷而来时,也冲散了流言与纷乱。
然而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此刻才刚刚掀起。
先是言官弹劾兵部侍郎守丧期间大兴淫/秽之事;再是一位史官在家中宴客时, 兴之所至赋诗一首, 言辞激烈, 被指对宗祠不敬;连某位戍边大将军二十年前纵奸讳匪的事儿都翻出来吵。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闻道热得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 “没一个敢点到侵占民田这事儿上去!”
“阁臣就是纵着他们闹嘛,”厉天把他往冰鉴边上轰,“小皇帝才刚刚笼络两拨清流,表现出点整治贪腐的动作,就先被这些小事儿绊住了手脚, 小皇帝想飞,可翅膀还没硬呢, 撅了这一回, 必定又疼又憋屈。”
闻道扇着凉风, 踹了脚凳子:“真他妈没用。”
厉天就笑:“朝堂就是如此,全天下的尔虞我诈弯弯绕汇集成河, 流入的就是朝堂,那是权势中心, 也是利益中心。光凭一腔孤勇办不成事,哪怕天皇老子也一样。”
闻道却说:“哪怕有公子一半心眼儿呢,下手整治几个,动静闹得大些, 把海务司这事儿彻底搅黄,对我们而言, 这场历时数年的布局才能凿进骨子里。”
“哪儿这般简单,朝廷里人才济济,个个都是人精,底下盘根错节的纠集成势才能屹立不倒。好比说这史官是你家姻亲,那侍郎是我侄儿,除非这事让朝廷痛到根本,否则动谁都不容易。”
“只是乱一场,我不甘心,那海务司的事儿还没个确切说法呢。”
厉天提着铜壶,看冰鉴飘出丝丝缕缕的凉气,没有说话,他想到了公子。
厉天和闻道一块儿被公子提拔上来,都是从军营里开始摸爬滚打,厉天做了近卫,闻道继续掌军,自此开始出现认知上的分水岭。
闻道总说他没了前些年的拼劲儿,真把自己当成公子身边的一个总管大太监了,他也觉着闻道越来越不会揣度公子的意思,只知道和祈山明争暗斗。
这是局里局外的区别。闻道身在局里,而厉天站在局外冷眼旁观。
同样是主弱臣强的初始局面。
公子在外恶名昭彰,否则镇不住渺渺海域上的流寇恶匪,对里要有贤名,这是为了稳住阿悍尔老资历与亲自提拔的心腹,在平衡权势的同时,他能坐山观虎斗。把⒈4巴以流96③
同样是内里斗得乌烟瘴气。
闻道和祈山斗得不狠吗?两方手底下的兵在营地里发生的摩擦不止一回两回,从口角升为拳脚,从拳脚升为刀枪棍棒。公子每回都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轻重有度,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纵容,只要根不歪,派系之间的斗争在哪儿都不可避免,而底下斗得越狠,公子坐得越稳。
小皇帝差在天真。
公子此次布局,和以往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做法截然不同。
有句话叫赶狗不入穷巷。厉天不知道这算是留有余地,还是掠食者的恶劣趣味,看猎物挣扎困顿,在它即将崩溃时再给予微光般的希望。
凉气滑进衣衫,直往后脖领里钻,厉天感觉到毛骨悚然。
闻道讲了两句,见厉天直愣愣的发呆,越发没意思,扒拉起角落的竹筐,里边都是些已处理好的信笺,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忽然见到信笺中夹着道柔软的明黄色,他坐直起来,翻开那帖子,突兀地笑了声。
紧跟着往下再翻翻,最后干脆把整个竹筐哗啦一倒。
厉天回过神来,扭头看到满地狼藉,急了:“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待会儿就要烧了,你干嘛呢!”
闻道捏着三张明黄色帖子:“这也烧?”
厉天警告他:“公子筛下来的东西,你不要擅作主张。”
闻道仔细看了日期,又晃了晃帖子:“姑娘知道吗?”
厉天劈手要夺:“天老爷,你管得还挺多,水牢还没待够呢吧。”
谁料闻道一个闪身,撑着窗台翻了出去。
午后,这三张帖子就出现在了龙可羡屋里矮榻上。
她握着勺子,乖乖巧巧坐在桌前等霜酪。
阿勒进来时,先捕到了一角碍眼的明黄色,他往榻上落了一眼,就知道那帖子都被翻看过,当下没有反应,抽了只勺子,往霜酪上浇石榴糖汁。
“七日后,启程回返南清。”
龙可羡刚舀起勺霜酪,就顿在了半空:“回家?”
“嗯,”阿勒为这俩字感到愉悦,“事儿都办完了,回去趁天气尚好,还能将老墉接回来住一阵。”
龙可羡眼睛亮晶晶,连霜酪也忘记吃,高兴地点了两下头。
“勺子。”阿勒带点笑,提醒她霜酪要滑下来了。
那点滑润润的霜酪挂在瓷勺边沿,半落不落的,像坠了滴乳白色的泪,龙可羡见着,张口含也不是,往嘴里倒也不是,灵机一动,探出点舌头,把它卷进了口中。
“……”阿勒握着勺子,刚刚滑下喉咙的霜酪顿时失去了滋味,他费力地挪开目光,可脑中回闪的都是那截红润润的舌尖。
龙可羡怕霜酪冻牙,舀一勺,舔两口,再抿抿嘴,双唇呈现含过冰之后的嫣红,又像是被摁住了下巴,用拇指使狠劲擦拭过似的,具有某种让人浮想联翩的诱惑。
“能不能张口吃!”阿勒忍无可忍。
“……”龙可羡刚美滋滋地咽下口霜酪,闻言愣了愣,缓缓问,“啊?”
唇上不仅覆着水泽,甚至沾上了点点乳白。
阿勒直接探手过去,把勺子递进她嘴里,仿佛这般就能做到类似封口的效果,将那惹人心旌摇曳的舌尖和卷舌的动作一并封住。
烦死了。
龙可羡猝不及防冻着了牙床,勺子也不要了,张开嘴,直拿手扇着嘴里的凉气。
哈斯哈斯——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里汪着红色,震惊地瞪向阿勒,又可怜兮兮的讲不出话,因为那舌面上还淌着稀薄的霜酪。
这还吃什么!
阿勒浑身都不对劲儿,既想捂死龙可羡的眼睛,又想把这眼神刻在床头,日日看,夜夜看。
看什么呢?
阿勒讲不明白,下腹宛如团着火焰,将吞咽下去的冰烧成滚水,肆无忌惮地奔跑在四肢百骸中,让他哪儿都热。
哪儿都热。
甚至逼出了背上的薄汗。
他鬼使神差地端起龙可羡的碗,将余下的霜酪灌了满嘴!
谁也别吃。
阿勒不知道哪儿出了岔子,只晓得这碗霜酪就是万恶之源,煽动着体内的浪潮,把他变得焦虑且燥热。
龙可羡简直目瞪口呆,她蹭地站起来,气得绕着阿勒团团转了两圈,那怒色从眼周开始蔓延,烧到了耳廓,她攥起勺子,大声说。
“不要你来!”
然后风风火火卷往小厨房,红着眼眶要厨娘再做一碗,也不敢回房,就搬来把小马扎,坐在灶台跟前吃,边吃边化,最后呼噜呼噜地吞了个干净。
不仅是霜酪。
当夜晚饭。小厨房考量着夏日天热,上的是鸡脯丝凉面,还有沙糖冷元子,并几样肉食。
龙可羡捏着筷子,吃一口,看一眼阿勒,再加快速度,塞得嘴里满满当当。
阿勒移过去一盏清茶:“别噎死。”
龙可羡捧起茶盏,一点点把食物顺下去,藏在茶雾里的眼睛偷偷地瞟着阿勒,但阿勒始终垂着眼,没有往她身上放半点目光。
她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下一回,不可以抢我吃的。”
龙可羡不喜欢旁人碰她的食物,那是小时候饿得狠的缘故,她总是会原谅阿勒的,但若是他不这么做会更好。
“不抢。”阿勒没什么精神,他没法解释,只能把这种异常归咎于夏日天热。
所以有时看着龙可羡便感到腹中饥饿,感到燥热,感到心口仿佛有只猫爪在刺挠,他越是想压抑这种深层次的异样情绪,越忍不住在回味中越陷越深。
龙可羡当即撒欢儿了,抱着他的臂,霸道地指着烧肋排,要剔肉吃,还要在沙糖冷元子里掺桂花浆水。
她不会问的,甚至不会想。
晚饭时被桂花浆水溅着脖颈,龙可羡觉得黏糊,坐也坐不住,一溜烟儿地去沐浴。
等到阿勒理完海上事务,坐在浴池里时,嗅到了些许幽谧的味道,没忍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是桂花香掺着糖味儿,还有浴膏,构成了龙可羡身上的味道。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频繁地把目光放龙可羡身上。
他们已经万分熟悉,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对方的样子,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勒看龙可羡,总能在习以为常的情境里捕捉到全新的角度。
她的手并不柔弱,甚至很有力道,总喜欢贴在他后背;
她吃东西时安静,看起来好养,实际上有些挑食,吃不了太冰的,是小时候吃雪冻牙被吓到的缘故,故而会小口小口地舔舐;
她的脖颈纤长玉白,弧度美好,像半卧的月牙,阿勒不喜欢上边停留任何东西,花瓣,草叶,都不可以;
她身手好,兼有爆发性与柔韧度,抱起来却很软乎;
她的眼睛很漂亮,红起来时就像钩子,让人挪不开眼。
龙可羡……
阿勒闭上眼,在氤氲的水雾中把思绪沉进去,不愿意再想,他知道这不正常,他们共同构筑的安全领域正在塌陷。
这种破坏力来自内部,来自阿勒。
他自己有亲妹妹,知道亲情的真正模样。
绝不会……
阿勒在池水的浸泡中感觉到了疼痛,那是种饱含侵略的冲动,他低低喘着气,小臂在滑动时青筋毕现。
绝不会这般。
他往后靠在池壁,耳下到脖颈通红,胸口轻微起伏, 水波一圈圈荡开,良久才平复。
他拭着手,想自己病入膏肓,是没救了。
阿勒在浴池里磨蹭大半夜, 出门时月色清亮,满院都是柔和的光潮。
他在廊下站了会儿,进屋时发觉光线昏暗, 床帐未放, 薄被也叠得整整齐齐, 他微微地松了口气。
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瞥向床里侧, 仿佛那儿还团着个人。
看了片刻,他蓦地扯过被子, 侧着身躺下。
窗子半开着,眼看月亮爬过半边天,风灯一轮轮吐着青焰,水银般的月色淌进了屋,随之进来的还有道小小的影子。
有门不走, 翻什么窗?
阿勒刚想起来,却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调匀气息。
龙可羡蹑手蹑脚地落在榻上, 下地时碰到了冰鉴, 伸手一扶,好悬没有砸个稀烂, 她来得匆忙,没有卷着自己的小毯子, 故而小心翼翼爬上床后,从后边探进了阿勒的被子。
她只要一点点,盖住肚子。 阿勒闭目听着,剥离视觉之后, 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格外明显,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她是怎么用两根手指拎起被角, 先是试探性地放进只手,再蹬鼻子上脸,连身子带手都要钻进来。
动作伴随想象落地生根,腰上圈来只手臂时,阿勒能够听到胸腔里宛如巨槌撞击,猛地跳了一跳。
那只乱动的手臂霎时停了下来,像是试探,像是好奇,鬼鬼祟祟地从腰间一路往上走。
“……”这有什么好摸的,你自个儿胸口不跳吗!
阿勒背上都催出了汗。
那是勉力调息都无法控制的,雷鸣般的鼓动,他简直要怀疑胸口住了一伙锣鼓队。
那只凉凉的手掌每移半寸,都让他十分难捱,触感伴随惊悸,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阿勒。”龙可羡听到他呼吸微乱,便不敢再动,怕他生气起来弹她脑门儿,于是轻轻唤了声。
须臾,阿勒稍稍动了动身子,重新把呼吸放沉,装作正在做梦。
龙可羡睁着圆骨碌的眼睛,等了片刻,就在阿勒以为她要放弃之时,胸口猝不及防地贴上只凉凉的手掌。
阿勒倏地睁开了眼。
躁动的鼓点,鸣震的声响,起伏的频率,都被她拢在掌心里,它们宛如某种暗号,敲奏着阿勒已经偏轨的情绪,是昭然若揭的犯规,昭示着他暗自滋长的恶念。
而龙可羡毫无所觉,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在坏胚的低鸣里,安心地闭上了眼。
而后听见“咕唧”一声。
她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耳朵竖得老高。
月色寂寂地流淌在屋内,她缓缓松弛下来,刚要闭眼,又是一声“咕唧。”
龙可羡当即垂下头,掀开寝衣,默默盯了会儿圆乎的肚子,直接上手,左捏捏,右掐掐,紧跟着第三声“咕唧。”
她大惊失色,死死捂住肚脐,把腿曲起来,妄图阻止肚子发出声响。
突然,一只手从前边往后探来,准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吃撑了也不知道吗?”
他掌心滚烫,烫得龙可羡缩了缩,睁大眼睛,有点儿无措地看着他。
他没动作,看了她一会儿,从手腕摸到了额头,没摸到烫,便从小几上捞来药匣子,倒了两枚消食丸,“起来。”
龙可羡听话地坐起来,指指肚皮:“是我吵醒你吗?它叫得好大声。” “是,”阿勒给倒杯水,“下回不要它告诉我,哪里不舒坦,要用嘴巴讲的,否则若是我没听着呢,你要叽里咕噜难受一夜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点点头,随即看了眼肚子,皱起眉把茶盏递回去:“不喝。”
“嗯?”
“再喝……要坏掉了。”龙可羡戳戳肚子,觉得那饱劲儿已经顶到了嗓子口。
阿勒张了张唇,没讲话。
夏夜是暴露秘密的时节,虫鸣鸟叫和少年心思都在月光下一览无余,龙可羡注意到阿勒神色冷峻,但耳下有道红,一直延到肩颈,随着她的注视,阿勒若无其事地紧了紧领口。
“你不信,你摸,”龙可羡跪坐起来,抓住他的手就往肚子上贴,“鼓起来的。”
“!”阿勒想收手,可龙可羡力气怪大,那是一拳头能放倒头牛的力气。
生怕他不信,龙可羡还拽着他的手腕,不但要摸到,还要左左右右地把那小肚皮的形状摹出来,这才松手,清泠泠地看他,认真道:“已经有好多了,不要再吃了。”
“……”阿勒心内如逢大赦,但面上仍然要撑着镇定,“消食丸,不占地儿,你只消就着半口水把药顺下去就成,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好了,比你撑一夜舒坦。”
她眨眨眼:“就不叫了?”
“不叫了。”
龙可羡将信将疑,可阿勒说的话,她总是会照做的,吞了药丸,把茶盏递给他时,龙可羡鼻尖耸动,再度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近,阿勒不设防,膝盖蓦地磕上床沿,与她只有一指的距离。
“有味道。”
龙可羡抓住他的手,放在鼻下,一寸寸地仔细嗅闻,十分笃定地说。
“怪味道。”
“……”阿勒耳根通红,脑中简直有座铜钟左右摇摆,荡出来的声浪让他感到晕眩,他默默地收回了手,嘴硬得很,“能有什么味道,药味儿!”
“不是的,”龙可羡方才吞了药丸,怎么会分不出二者的区别,她言之凿凿,“是你的味道。”
她有些霸道,对于阿勒的一切必须牢牢掌控,这点二人如出一辙,于是不高兴地板起脸,目光灼灼盯着他。
“是你哪里的味道?我从前没有闻过。”
一卷云过,遮住了月华,被风拂开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午后时分,周遭亮得刺眼,阳光不由分说炙烤着地面,蹴鞠场上每个人都汗津津的,反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