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玩,”龙可羡挨着他侧颈,闷声说,“没咬上。”
“欠一次,”阿勒背着她往前边走,“我一想到迟昀在同条船上,就像他就挂在咱俩头顶一动不动盯着似的,烦。”
西南府军泊在四十里开外的荒岛,迟昀这段时日都在为此奔波布战,加上此前探的路,倾整个西南府军之力,为时半年,才摸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通至灵冲岛链外沿。
他静静摩挲着椅子扶手,看到茶盏水面平滑,呈现一道饱满的弧度,在船上几乎感受不到船只晃动,这群人能从海商一路黑吃黑的发展至此,除了依赖悍将能臣,船只才是哥舒所向披靡的关键。
他轻轻呷了口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舱门徐徐推开,露头的却有两个人,龙可羡跳下来,往里探了探脑袋:“世子。”
阿勒紧随其后:“这个月见面的次数抵得上此前一年的了。”
迟昀这就明白了,这是嫌他碍事,他不疾不徐地放下杯盏:“两件事。其一,营地直通灵冲岛链外沿的航道已通,避开风雨天,便能有八成几率抵达灵冲岛链外沿的平沣城。”
阿勒拍掌,由衷地说:“了不起,辟条道儿就花了你半年,还只有八成几率,西南府军近年养的都是酒囊饭袋吗。”
这话不客气。
西南府军是陆上作战军,擅海战者都是从雷遁海湾调集而来,属镇南王旧部,这群人都是老面孔,日后还要起用,故而每走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在罗盘失灵、牵星术无用的条件下,能开出条道儿,这难度就好比摸着石头过大江。
迟昀停顿片刻,没有反驳,接着说第二条:“其二,我要向你借个人。”
阿勒如有所感地看向侧方,龙可羡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拢着两盘冰乳一勺一勺地挖,脑袋都快埋碗里了。
“你说。”
“第一军,”迟昀不动声色,“四年前在夺陆战里,率百人小队侧突击杀敌首的小将;三年前灭六惑时,打接舷战的前突手;两年前全歼蛮军潮,登顶天梯,摘掉了蛮人祭司的脑袋,让你们黑蛟军将近两年无仗可打的军魂。”
龙可羡光顾着听,早就忘记吃了,冰酪滴滴答答地沾湿了碗壁。
天老爷,她没有想到,这般听起来还怪厉害。
“不借,”阿勒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钓那条小傻鱼,把勺子往龙可羡嘴里一送,“这么个宝贝疙瘩,哪能轻易外借。”
宝贝疙瘩。龙可羡默默地低下头,美滋滋地挖起冰酪。
“……”眼看绕不开阿勒,迟昀只能摊条件,“我给的价,不会亏待她。”
龙可羡的耳朵再度竖起来。
点儿都不听话,属兔子的么。阿勒把它往下拨,懒洋洋地说:“你既想要把快刀,第二第三军里的高手随你挑,组个小队走都成。”
而迟昀要万无一失,他坚持只要第一军,为此留下了诚意,随后在入夜之前乘船归营。
上一次在小镇上冒雨见面,双方就灵冲岛链战事起时的规则达成了共识,因为那是乌溟海与雷遁海的交界处,既不属于阿勒的地界儿,也不归镇南王府管辖,故而需要先向阿勒递出合作的意思,敲定短暂的和平。
那一回,迟昀就曾旁敲侧击地问起第一军归在谁手中。
这些年在乌溟海冒头的,功勋赫赫的是二至九军。第一军露面很少,却次次都直取要害,刺客的活计第一军能干,主力战的场第一军也能撑。有个传言,说第一军将令是由一个独臂青年统领,并不直接归属于阿勒,连军令、饷银和选拔方式都与其他八军不同。
那么第一军归谁?还能归谁?简直呼之欲出。
迟昀这狡诈的狐狸。 第二回 就是摸准了时机,掐着龙可羡在场的时候证实猜测,把种子埋在俩人心里,还附送了一簇箭——他留下的诚意是两卷发黄的旧案卷,上边记载着有关龙可羡身世的些许信息,这些事儿,在查明之前,他半点都没给龙可羡漏。
阿勒握着旧案卷,躺在甲板长椅上听风,海面上有浅浅淡淡晕动的月影。
风从他颈间游过,拂起的发尾被人握在了手心里。
阿勒微微偏头:“上哪儿去了?舱中找不着你,晚间……”
话没讲完,龙可羡已经坐了上来,压着他腿侧,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准准地咬了下去。
阿勒指头在半空悬停,有点吃痛,痛里夹着隐秘的快意,他好喜欢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动手,要命了这是。
小崽牙齿尖利。
没入骨肉时,阿勒甚至能听到齿尖隔着薄薄一层皮,和喉骨摩擦的声响,这钝钝的声音省去了经风绕到耳朵里的弯路,直接沿着喉骨打到心口。带着钳制要害的无形威胁,让叱咤海域的王仰起了脖颈,去配合这笨拙青涩的噬咬。
龙可羡满意地抬起头,嘴唇湿漉漉的,发丝被四面八方的风乱扫,眼睛仍旧亮得星子似的,她沿着那一圈,摸到了密密麻麻的齿痕,说。
“如果在这里划一刀,我进去,能听到你的声音。”
她总这样说,阿勒从前不明白,后来才逐渐知道是破开皮肉,贴着骨血,以气劲入侵的方式,可以准确捕捉到对方是心悸,还是欢喜,或是悲伤,书上讲起来很拗口,阿勒把它理解为读心。那是种无力反抗,没有距离,亲密到交付性命的解读,它把感同身受变得简单。
阿勒反手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塞进她手里:“只管动手。”
凉凉的刃边贴着颈部游走,因为被咬过,齿痕濡着湿润,在刀刃覆上来时触感格外清晰,阿勒的眼睑迅速发红。
龙可羡握着匕首,停顿片刻,歪了脑袋看他:“不可以的,你痛。”
她比划着自己的手臂:“你进来,我教你听。”
阿勒直勾勾盯着她,片刻,一把将那脑袋按在了胸口。
这小炮仗,天生就是治他的,情窍都没开,就先撩得他心头如有火烧!
距离立秋还有月把时间, 阿勒做了两件事。
其一,着令埋在镇南王府的钉子详查灵冲岛链一事,他总觉蹊跷, 迟昀那人, 擅权术胜于刀枪, 没有道理为着个边境地区的蛮子岛大动干戈, 甚至出派西南府军。
其二,结合迟昀送来的案卷, 查起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
前者好查不好信,钉子传回来的消息,清剿灵冲是兵部拟案在册的早年计划,也是镇南王府的戍边令之一,这道军令可以追溯到十余年前, 调兵流程从上到下都挑不出毛病。看起来,迟昀只是在镇南王伤重不可领兵之后站出来的主事人, 但阿勒分明在局势之外感受到了这人千千万万个心眼子。
后者好信不好查, 案卷里是十八年前从灵冲逃出来的一个青年, 那青年在灵冲周边辗转约半年,因为力大无穷, 容貌清朗,心性纯稚, 被奉为海神祭子,而后据说是因为被地方土族之女相中,对方大方求爱,把青年吓得不轻, 连夜卷铺盖溜了,当地还有为他而做的祭子泥塑, 阿勒仔细端详着画像,不敢说像,只觉得这青年俊是俊,看起来有些憨。
从这么只言片语的形容,结合几年前登船为龙可羡按脉的老军医所言,这青年和龙可羡父亲的契合度很高。
但多年过去,有点嚼头的故事,在海上总被人渲以传奇色彩,剩下有几分可信,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灵冲附近的岛屿上百,多半蛮荒未开化,查起来也有难度。
阿勒这些年为了查龙可羡身世,没少往这些地方使劲儿,查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零碎不全,迟昀这则消息,胜在有个泥塑为证。
于是,就近舶停之后,阿勒前后派了几拨人,往左近的城池岛屿查询。
海面折起皱巴巴的浮光,海鹞子站在窗口,桌上清粥和小菜缓缓腾着热气,一切都懒洋洋的。
阿勒正在看回信,海鹞子哗啦地扇了下翅膀,一双冷酷锐利的豆眼转向门口,阿勒跟着望过去,只见龙可羡蹬蹬蹬地从阶上下来,人在院子里跑,外衫在屁股后边飘,肩头还蹲着只小小的黑球。
一进屋就往桌上扑,念叨着:“饿,龙可羡,好饿。”
龙可羡喝粥从来没耐心,就跟喝水似的,饿起来直接往嘴里倒,两口就见了底,她又呼哧呼哧地盛第三碗。
阿勒瞟了一眼,把猫球拎起来,丢到了窗边矮榻上。
一猫一鸟同时炸了毛。
“漏底的么,吃慢点儿!”阿勒话里嫌弃,手上还没忘给她拨好领口,眼神下滑,就看到龙可羡细细的腕骨。
阿勒始终记着龙可羡刚到南清城时,手腕脚腕甚至手肘,那一圈圈儿厚厚的血痂,还有不是没问过,那时龙可羡话都说得囫囵,哪里能解释清楚,后来会讲话了,却不肯提起往事。
问起大伽正,大伽正口风更紧,不论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都只让他别插手。
阿勒这傲脾气,是半刻也不肯等的。
他查北境,龙霈的消息被掩得严严实实,只知道是个将领遗孀,很有几分手段,育有一女,但年龄样貌都和龙可羡对不上号,后来才知道,那是龙可羡三不五时挂在嘴巴上,每月雷打不动都要往北境寄一封信的姐姐。
头两年,龙可羡从未收过回信,但去信却没有断过。每个月月初兴致高昂地写信,字都认不全,不会写的就画画,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写,恨不得著成本书寄过去,然而每到月末收信的日子,她总有几日精神不佳,阿勒夜里一摸,就连睡着了,她那眼睫都是湿漉漉的。
龙可羡十岁那年的春末,她第一次收到回信。
那日,她傻不愣登地坐在门槛儿上,把那信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读了百八十遍,然后不过瘾,倒着又读了百八十遍,最后依依不舍地把原信叠好收起,花了半个时辰誊抄在纸上,书房里贴一张,屋里贴一张,浴房贴一张,时时刻刻都要看着。
阿勒捏酸吃醋,怪腔怪调地喊了她半个月的小炮仗,她也不生气,喜滋滋地爬他背,嘴甜得很,哥哥长哥哥短的,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原本以为龙清宁是个突破口,但龙家之事查来查去就是这么个样儿,算是过往旧事,可有可无,横竖他养了龙可羡,难不成还能让她去吃那从前的苦楚?
相较于无可改变的过往,阿勒更在意的是龙可羡身体里的隐患,断层式的天赋有没有伴随隐忧?现在迟钝的痛觉会不会在未来某一个时刻集中爆发?这些事儿困扰着他,是因为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对象。
自打养了龙可羡,阿勒就听不得半句诸如“天才早夭”、“昙花一现”的话。
别怪他异想天开,爱是常惦念,也是常愧疚,他揣着一个宝贝,就要让她长长久久。
“龙可羡。”阿勒慢悠悠叫她。
龙可羡啃着包子,塞得满嘴香软,在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
“龙可羡,”阿勒又叫一遍,拉开椅子坐在她身旁,贴心地给倒茶水剥蛋壳,等她吃饱,贪嘴儿开始撕肉条的时候,问,“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模样吗?听没听说过关于你父亲的事儿?” “……”龙可羡连嚼也忘了嚼,含得满口鼓涨涨,目瞪口呆看着他。
阿勒也平静回视。
须臾,龙可羡回过神来,默默地端着碗,挨到了对角坐下,离得远远的,连身子也偏过半截儿,就是不与他对视。
小东西!每每讲起这个话题都这般!
阿勒压着情绪,轻声问:“怎么不讲话?”
龙可羡把整块肉条往嘴里塞,垂着脑袋,指指脸颊,示意嘴里正忙,没得空。
阿勒想笑还想揍人:“小白眼狼,我对你藏秘密没有?我哪件事你不知晓?就差没掰开胸膛给你瞧了!”她跑,他就挨过去,攥着她手腕不让逃,“你看着我,浑身上下敞敞亮亮,恨不得用琉璃塑身给你瞧,你倒好,藏着满肚子事不讲给我,怎么呢,是不信我,还是觉着我不配知道?”
他就是故意把话讲得重,这小傻子云里雾里,光捡着咬字重的听进心里,果然就咽下了肉条,凑过来,瓮声瓮气说:“不生气,我摸摸。”
“一手油,往哪儿蹭呢!”阿勒反手抓住她手腕,拿帕子给擦得干干净净,再往里塞个勺子,语重心长道,“我有没有欺负你?”
龙可羡摇头,还是不看他:“没有。”
“是吧,好声好气地问你,为什么,这就是关心爱护,是天底下的哥哥都会对妹妹做的事儿,”阿勒顿了顿,有片刻出神,“我问旧事,不是为着戳你心窝子,没那么混账!为的是日后,你长大了,这般厉害又漂亮,我却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龙可羡把脑门抵在他肩膀上,闷闷地说:“和你一起。”
阿勒放低声音:“我盼着与你长长久久,却总觉心难安,事未定,”他退了一步,“你把心软一软,给我漏点儿底,行不行?”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龙可羡怔怔的,半晌没抬头:“大伽正说不可以讲,你,危险……”
“听他的听我的?”
“听大伽正……”
脸颊蓦然伸来只手,龙可羡被迫抬头,阿勒掐着她面颊,气得头发丝儿要冒烟了:“在你心里边,老头儿还排在我前边?”
小时候,他俩都听大伽正的,论资排辈,大伽正自然更大,龙可羡以为他光论年纪呢,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阿勒这下真懵了,他本来只想套点消息,再把查到的消息漏点出去,瞧瞧龙可羡是否抵触,他把心思放得这样密,就是满心为龙可羡盘算,结果倒好,得了个万万想不到的坏消息。
“还有谁排我跟前?”阿勒深吸口气。
龙可羡瞄着他神情,说,“姐姐,祁叔,郁青,伏先生,玉镜,”在阿勒越来越黑的脸色里,龙可羡补上最后一刀,“世子。”
阿勒如遭雷劈:“迟昀也排我跟前?”
迟昀比他大嘛,龙可羡点点头。
这他大爷的……都什么糟心玩意儿,养了七年,当真养了个小白眼狼?
阿勒什么心思都没了,他又惊又怒,原来,情窍初开不但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就连所谓兄妹情深,都是他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的么?
他丢魂儿似的往窗边站。
龙可羡喝着茶,时不时地往那瞟,看到猫球大着胆子从他裤腿儿爬上去,坐到他肩头,阿勒也没有反应。
她咽下茶,悄摸儿地跟过去,拿手背蹭蹭他。
龙可羡伸点手,勾住他小指头。
龙可羡紧跟着往他手心里钻,接触面直直往上扩大,两根手指头钻进了他袖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
阿勒突然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肩头蹲了只黑毛球,没空搭理,像是抽丝剥茧才从记忆中找回反驳她的证据,带着点盛气,问:“说喜欢我,也是假的吗?”
嗯?龙可羡迷惑地把他望着:“不是假的。”
“那便是连同方才说的那几个一并都喜欢了?”阿勒忍不住冷笑,“挺博爱么,明勖那顶九旒冕该给你戴。”
嗯??龙可羡稀里糊涂的,听不明白半点。 阿勒骤然按住她后腰,把人往前带,龙可羡踉跄了半步,额头准准地磕上了他,一下就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她想抬头,那触感就顺着额头滑至眼皮,直到温热的气息拂上眼皮,她才意识到:“你要咬我吗……”
阿勒声儿也哑了,什么捏酸吃醋,什么未来大计,什么忧虑心爱都压到了脑后,一动没敢动:“牙都没碰着你,怎么就咬了。”
他说话时,嘴唇还贴在她眼皮上方,龙可羡觉得痒,想往后退,可后腰像是被铁钳掌住,动弹不得,她说:“给你咬一口,你不生气。小时候的事情,很多不记得了,记得的都是不开心的,想起来,这里麻麻的,”龙可羡摸了摸胸口,“不是不想讲给你,是不要你难受。”
这般,阿勒就有数了,他心底酸软,沉默片刻:“我再不问了,我混账,方才吓着你了没有?”
其实没有,但龙可羡撒谎了,“哎呀,吓死我了。”
“……”阿勒听出她胡说,却配合地拍拍她后心,艰难地从她眼皮上离开。
龙可羡揉揉眼:“不要咬了吗?”
阿勒正儿八经地解释:“我是在亲你。”
龙可羡喜欢那样的触碰,和以前不一样:“你小时候很少亲我……”她自我纠正,“是从来没有,为什么现在亲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浪荡坏胚,我有满肚子不见光的龌龊心思,想对你做尽坏事,又想把你含在口中,独独不想做个端方持礼的兄长!
阿勒耳根微红,却装得镇定:“我喜欢如此,你香,还不给亲么?”
“长大了才喜欢?我小时候臭吗?”她抬臂闻了闻自己。
阿勒:“……不臭!”
“我不信,你的舌头很狡猾,”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会骗我。”
阿勒咬牙道:“我若再骗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王八蛋,你只管咬我!”
龙可羡将信将疑,摸摸脑门,那儿还濡着湿。
“你……”阿勒试探着问,“不觉恶心?”
龙可羡摇头,往前踮脚:“软软的,没太记得,你给再亲亲。”
不但不恶心,还想再给亲亲。
阿勒心里百转千回,龙可羡对谁说过这话?没有!还说什么在心里把他排在末位,分明是口是心非,是喜欢而不自知的表现!
末位之名让阿勒陡然升起些危机感。
在他心里, 已然认定小炮仗情根松动,只要日以继夜持之以恒地撬之凿之,炮仗也有炸花的一日。
数日之后, 厉天核实消息回返, 查明在灵冲东北一处蛮子岛确实供着一座泥塑, 和迟昀案卷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阿勒决定自个儿跑一趟。
临行这日清晨。
龙可羡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正趴在窗口看流雾, 阿勒摸摸她脑袋,难得温柔:“我离开几日,多则半月,少则七日便回来。”
一人一猫同时回头,龙可羡打了个哈欠:“自己去?”
阿勒说:“同你借个郁青, 他擅土话,能跟蛮人讲两句。”
龙可羡知道他要做什么去, 但她对身世之事有天然的抵触, 半点儿都不想掺和, 摆摆手:“你去吧。”
这般冷漠!没有依依不舍,也没有你侬我侬, 甚至连去哪儿也懒得问一句,阿勒满肚满肠窝心话都结成了冰碴儿, 坠得发疼。
直勾勾地盯她半晌,阿勒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抬腿上榻, 把人压进榻角里,捧起她的脸, 在龙可羡震惊的目光下,重重地揉了两把,恶狠狠道:“给我写信!日日都要写,回来订不成册子便扣你月钱。”
怎么如此厚颜无耻!龙可羡又气又闷,迫于他的淫威,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现在写。”
掉钱眼儿里吧你就。阿勒忍住咬下去的念头,撂下句“等我走了写!”便大步迈出了门。
有那么点儿形单影只,劳燕分飞的单方面悲怆。这是龙可羡胡诌的,凡是四字词语和诗词她都用不明白,她把下巴靠在窗边,看到雾潮贴地而来,慢慢地吞掉了阿勒的背影。 歪着脑袋琢磨片刻,龙可羡忽然跳下了榻,从床底下拖出个大皮囊袋,往里塞了不少好东西,而后拖着袋子,一路哐哐锵锵地跟了上去。
向导等在船上,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灰褐色短打,皮肤黢黑,笑起来面上挂满褶子,连褶子缝里都晒深了颜色。
“爷,要往益诃海湾去,您可算找对人了,从这儿往益诃海湾,得绕过整片灵冲,但我么,穿开裆裤的年纪就跟阿爹走这条道儿了,抢风行船看得稳,保证三日之内准到。”
阿勒换了身衣裳,蹲在箱子上远眺,看起来有些落拓,不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像搅风弄雨的匪头子。
不过这片海域不比主国那些有精兵强将巡卫的航道,乱得很,黑吃黑是常有的事儿,年年都要沉几十条船,能在这附近跑船的,多少都沾点儿匪寇的关系,故而向导没有在意。
阿勒转过来,笑容温和:“如此,这趟行程就仰赖您引个路了。”
厉天抛过去一枚钱袋:“照规矩,事成之后付定另一半,您且收好了。”
向导呵呵地笑:“明白,明白,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会贪我们这点银钱,”他颠了颠钱袋,就知道比定好的价钱多了两成,顿时喜上眉梢,连话也愿意多漏些,“不知道爷是做什么生意的?”
阿勒跳下来,袍子吃风,刮得猎猎作响,他露出了腼腆之色:“家里困难,上有老子娘,下有……有小媳妇儿,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吃饭,只能胡乱倒腾点儿木材。”
厉天默默盯着靴面,没有多看。
“嗨,您都成家了!”向导抚掌叹道,“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姑娘呢,都是土族里有船有地的好姑娘,可惜可惜。”
“家是有的,”阿勒沉吟片刻,“人么,嗯……成了一半。”
向导会意:“ 那就是定亲了。”
厉天站在旁边头皮发麻,僵硬得快挂盐霜了,心说这哪是我能听的,恨不得冲上前去封了这向导的嘴,恁是爱嚼口舌!
阿勒轻轻笑了声:“她年纪还小。”
向导停不下来,好奇道:“哟,听着是青梅竹马一道儿大呢。”
青梅竹马,这个词儿好,阿勒点点头,一副遇着知音的热络模样:“就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她打小来我家,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张小脸儿尖得能戳死人,惹人疼得很,我当珠玉似的养着,恨不能剖了心肝给她瞧……”
向导牙酸得都快倒了!
他笑得勉强:“爷是性情中人,”而后唯恐阿勒滔滔不绝,向导立刻转掉话题,“益诃海湾多铁力木,那是造船的好料子,在下正巧识得几位林山的掌事人,可以为您引荐哪。”
这偏僻岛域的向导多半兼作掮客,为蛮人和海商之间牵线搭桥,赚得薄银几两,有时候遇着大方阔绰的商人,走一票就能歇两三年。
“如此甚好。”阿勒与他一拍即合似的,二人又客气两句,郁青便带着人歇息去了。
厉天终于找到机会,插句话:“爷,时辰差不多了,过了这阵潮是不是能起舶了?”
他们此行扮的是木商,不但船的规制用得普通,连徽铭也没有留,上上下下从装扮到称呼一气儿都改了。
阿勒神情寡淡,百无聊赖地看向远海,点了个头。
于是抛索起帆,船只晃动起来,海潮在船身上挤压出浪沫,飞溅着越过了吃水线,船只缓缓离岸,绳梯在半空中晃出了虚影。
厉天正要进舱,余光里见到绳梯围捆在船上的这一侧突然紧了紧,像是另一端被什么巨力拉扯,绷得九股绳都暴出了麻丝儿。
阿勒如有所感,回过了头。
厉天嘟囔:“别是咬了鱼,什么鱼这么大力气……”
他突地变色,往船舷看去,不会吧!
结果刚一抬头,迎面就见着一只皮囊袋抛上了船舷,紧跟着一颗脑袋从皮囊袋后边探出来。
这人还挂在船舷外边呢,就兴奋地朝他们挥手:“我来!”
不是龙可羡还能是谁。
阿勒三两步上前去,把人捞上来,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说不来么,巴巴地跟着做什么,幸而这回没有把自个儿关在底舱闷一天,尚算有些长进。”
龙可羡知道他讲的是小时候那回,搭着他手臂跳上了船,腼腆地点了点头:“长进很多。”
“来做什么的,是送行头的么?”阿勒拎着那沉甸甸的皮囊袋,“行了,收着了,你这就请回吧。”
龙可羡指着数丈开外的泊位:“船都跑远了,你要我游回去……”
阿勒觉着她逗起来可爱,不论与她说什么,她句句当真,那诧异又委屈的模样谁都见不着,独独是对他才有的。
这般一想,他当即伸手,扛起人:“让你游回去,我舍得么!你就跟着我天南海北地去!”
厉天早就晃进舱里去了,甲板风大,哗啦啦地让龙可羡发丝糊了满脸,在迷蒙间她感觉不到船动,反而看到山峦泡在温柔的雾海里,像是正被风推着远去。
跑了几步,龙可羡颠得头昏:“放我下来,我要……”她用恐吓的方式试图阻止他,“我要回去。”
“迟了!这船已经起舶,任你哭天喊地,我可都不放人了,”阿勒哈哈大笑,“不论你想不想弄明白自个打哪儿来,这回都做不了乌龟了。”
“你才乌龟!”龙可羡当他骂人呢,顿时气了,还要补一句,“王八蛋!”
“胆儿肥啊,谁教你口出狂言的,”阿勒照着她大腿就是一拍,语气骄矜,“我王八蛋,你还跟着我来,是不是撂不下我?”
“我没……”
龙可羡大腿根发麻,声音颤颤巍巍的,随着海风灌进阿勒耳朵里,让他心口冒起微妙的痒。
他扬声:“谁扯谎谁王八!”
龙可羡不想做王八,她照着阿勒后背狠狠咬了一口:“你欺负人!”
阿勒挨着痛,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我就是坏东西么!平日里最喜欢挑乖巧可人儿的小女郎欺负,不但欺负,还要扒皮抽骨,把她嚼到肚里,让她与我骨血相合,生生世世都分不开。”
龙可羡惊恐道:“你要吃我。”
阿勒骤然把她放在船舷上坐下,盖住龙可羡后脑,和她对视,一改那恣肆不羁的神情,眼底沉静:“不吃也好说,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风里裹着薄雾,把四周涂晕,线条和色块都模糊不清,龙可羡只能看到阿勒的脸,轻轻地点了个头。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落不下我?”
龙可羡乖乖承认:“危险,我不在,没有人保护你。”
阿勒紧追不舍:“除了担忧安危,有没有别的心思?”
别的心思?龙可羡转动着眼珠子,左瞟右瞄,就是不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