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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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阿勒没有回退,也没有再近一步,他扣住龙可羡后脑,保持这个距离,与她对视。
“花了两日时间,原以为是犯浑,浑劲儿撒干净,也就无事了,但后来发现这是自欺欺人。”
那蠢蠢欲动的情潮只是随着体力暂时蛰伏下去,只要龙可羡一出现,别管她做什么,只要她站在跟前,就能轻而易举地掀翻那些潮浪,催发更多的贪婪。
他总觉不够。
亲密无间,不够。相依为命,不够。无话不言,不够。
那都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往来。
他想要更多。
阿勒手腕使力,把她往前送一分,两人额贴额,气息混乱地缠在一处:“这事儿,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龙可羡已经讲不出话,她试着后退,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宛如铁臂,死死禁锢着她:“什么,什么事?我们离太近了,你烫得我好难受。”
阿勒拉开点距离,眼神正经:“我要说了。”
龙可羡无端地紧张,觉得阿勒今夜不同寻常,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愣愣点头。
“龙可羡。”
他停顿片刻。
“今晚,我是不是亲着你了?”
亲着了吗?龙可羡回想起来,摸了摸额头:“亲着了。”
阿勒蓦地伸手拉近椅子,两把椅子砰地撞在一处,龙可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你还我一个。”
龙可羡迷茫道:“要……要还的?”
阿勒没说话,眼神很定,龙可羡半信半疑,但这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从前打起架来,咬脖子,啃手臂那都是常有的事。
亲一口,这还不简单。
“叭。”
龙可羡迅速探头,湿乎乎地亲了一口,故意亲得大声。
“够不够了?不够我还可以……”
阿勒强自镇定:“嗯!够了。”
龙可羡拽着他,絮絮地念:“你方才说什么解不解的,我不明白,你给说说……”
阿勒反手把人推到屏风后:“去换衣裳,睡觉!”
他心口揣了窝兔子,几欲要蹦出来。
激烈的鼓动就像在开启某个关窍,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那些莫名其妙的贪欲痴妄,通通有了去处,有了注脚。
浑浊的人欲中生出嫩芽儿似的情丝,让他想触碰,想撕裂,想破坏,还想好生呵护。
那一口亲下来,阿勒终于确定。
他对龙可羡的感情,确实不清白。

第89章 占有欲
龙可羡初具性别意识是在书塾, 她才十岁,那是春雨濛濛,满山谷浅碧深青交织的一日。
她气鼓鼓跑回来跟他讲, 先生说男女有别, 亲兄妹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头一回出海归家, 打了场漂亮仗, 但主幼将强的局面将他框得很尴尬,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拽着往外头去。
龙可羡非要他去书塾跟先生讲道理,哥哥与妹妹就是可以一起睡觉,还讲先生是从书上看来的,便叫阿勒也写本书,必须写一摞, 不能被先生比下去。
小东西那会儿聪明得很,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就不在外边跟人动嘴, 回来必定条条道道掰扯清楚, 卯着劲儿要顶回去。
她还有个误区——弄不明白亲兄妹和他俩之间的区别。
阿勒反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丢回了书房, 把小犟猫按在圈椅上,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他点着纸面。
潮湿沉闷的春日雨夜, 窗纸被泡得发皱,一绺绺嫩枝芽附着在上头,屋里灯影缭乱,口齿不甚灵便的龙可羡慢慢地开口, 把两人的名字咬得又准又轻,眨巴着眼睛看他, 里头搁着无畏的天真。
她不要讲道理,她就要阿勒。
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小心翼翼,眼神和声音一道儿,又准又轻地叼住了阿勒,让他讲不出那刺耳的话,他当时心口酸软,想到这只是个打小就受苦受难,没有人要的小崽子,所以对唯一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他有种固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退让就是破例的开始。
更没有意识到,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在多年之后,会再度摆上台面。
雨汽收干,烈日无情地烘烤大地,晒深了树色,一打冷风从冰鉴缓缓游满书房。
阿勒搁笔,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横陈在纸面上,他站在桌旁,听到龙可羡小声念,有点儿过往与现在重叠的时空恍惚感。
“哥哥……”龙可羡回头,拽拽阿勒,“少一个,你写,阿勒。”
怎么这会儿偏偏叫哥哥,这俩字一出口,就真刀实枪似的,把阿勒抛在脑后的罪恶感噗呲噗呲地凿出来,他的节奏有片刻混乱,把她的手反握住了,才说:“小名,不要紧。”
龙可羡看着那行字,转动眼珠子看他:“你有小名,我没有。”
阿勒总是连名带姓地叫“龙可羡”,“龙可羡”,乐此不疲。
“……现给你取一个?”阿勒没料到她讲这个,想了想,开始往后搬书,说,“这事儿不小,在南域得请神旨,斋戒沐浴,报予四方海神赐福才能用,我先备上几个,防着那劳什子海神老眼昏花给我否了。”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不祈神的。”
“一码归一码。我浑,从小祈神就不招神疼,在阿悍尔就是如此,”阿勒撂下一摞书,“你不一样。”
“不一样?”
阿勒弯身,借着日光端详她:“我们家小崽,到哪都很招人疼。”
龙可羡抿一点点唇,眼里得意得要飞起来了,她挺直腰背,坐得板板正,看他翻看书册,又问:“为什么叫阿勒?”
“……不讲给你,”阿勒后知后觉,话题已经偏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一把合上书,叩叩桌面,“别打岔!” 龙可羡慢吞吞地“哦”一声,阿勒从来不告诉她这个小名是什么意思,她的性子,也不会拿着这俩字到处问,因此还算个未解之谜。
阿勒点着纸面,娓娓道来:“我们姓名不同,身上流的血脉也不同,你管我叫哥哥,实际上只是基于年龄,于亲缘没有什么关系。”
和小时候讲课一样,龙可羡乖乖点头:“哥哥,是礼貌。”
阿勒满意点头:“不叫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行,龙可羡不同意,仰着头望他。
“……”阿勒给她拧回去,“我们不全是兄妹,也可以不止是兄妹。”
太绕了,龙可羡闷声:“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先记着,”阿勒循循诱导,“要不要换个称呼?”
龙可羡试着开口:“公子?”
阿勒一眼斜过去:“怎么着,近卫的位子给你留一个?”
龙可羡麻溜地改口:“阿勒?”
这就对了,算个好开头,阿勒不吝鼓励,揉揉她脑袋。
龙可羡瞟他一眼,慢悠悠道:“哥舒?”
阿勒心满意足,却听她又小声补了句,“哥哥。”
“……”算了,徐徐图之吧。
于是,由龙可羡提起,由阿勒定调,时隔五年,这场迟来的立场统一之论落下帷幕,尽管始与末拥有截然不同的初衷,但终将殊途同归。
*** 同样落下帷幕的还有朝廷海务司设立一事。
王都粮价风波看似已经结束,然而风波过后暴露出来的田地问题困扰着上下层级,明勖头疼,涉事权臣不安,被圈占的田地也没有回到农户手中,退林还耕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王都未来几年仍旧要四处征粮。
国库被拖住,就没办法在军务上施加更多力气。
关于海务司一事,此前草拟的章程全数作废,明勖原定的海务司掌事人在这场波云诡谲的角逐中沦为牺牲品,在这之后受到同僚或明或暗的排挤,明勖只好将他外调到属国,形势明朗后再伺机起用。
和海上的打法不同,陆地不是阿勒的主场,他很早就从自身经历中琢磨出了这套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的玩法,主国在大体平稳的前提下,内斗不断是最好的。
晨起,阿勒遣人向宫里递了起舶的条子,表明离都返程的意思。
他此次进王都,为的是每年一度的航道回税一事。黑蛟船在海上维护航道稳定,让带有主国徽铭的船只能够不受人为因素影响,保证走海安全性,同时,作为回报,每年朝廷向阿勒付予报酬,再基于运送货物的品类制定了一系列普税,这是除皇室官船之外的民商需要缴纳的部分。
粮价风波之后,尤太傅在局面里看到了阿勒的影子,拖着此事没让他离开王都,阿勒做得绝,直接堂而皇之坐地起价,这苦果朝廷不得不笑着咽下去。
现在事已平定,王都没有再拖着人不给走的道理,然而条子迟迟没有批复,午后宫里流水般送出奇珍异玩,都是打着太后的名头送给龙可羡的。
龙可羡在园子里追鸟玩儿。
阿勒挑着南珠,嗤声:“司马昭之心。”
公子出去后,厉天小声嘀咕:“之前宫里来人,旁敲侧击地问二姑娘喜欢什么物件儿,怕送得不合姑娘心意,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有这功夫已经送上五六个来回了,如今人家送了五六个来回,公子倒不满意了。”
“这怎么一样!从前公子自欺欺人,死不承认,一个劲儿折腾咱们,如今是拨云见月,心里敞亮啊!”闻道苦尽甘来,春风得意,连尾巴都是翘的,架着脚,就在那看厉天忙东忙西。
“你别胡说八道!”厉天对着礼单,看得晕头转向,“过来搭把手。”
闻道吐着瓜子壳:“是不是胡说八道,等公子栽个跟头你就明白了。”
“栽什么跟头?”厉天抽空抬头,云里雾里的。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姑娘。”闻道笑得蔫儿坏。
通关文牒是傍晚到的,同时抵达驿馆的还有轻装便服的明勖,他病了多日,在这夏日傍晚还穿着披风,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不时就要喝水润嗓。
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明勖沉默着,若有所思。
“贪心点有什么关系,”龙可羡重复道,“不准把位置占满,不准把钱库掏空就好了,大家都怕皇帝。”
官员敬畏皇权,才能行之有度。他要把自己当作皇帝,不是集各家所长的学生,不是温吞和善的太子,是新帝。
阿勒拭着颈上的汗:“听人讲小皇帝出门时面色发红,病容全退,比用灵丹妙药还神。”
龙可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数着香球里的珠子,含含糊糊地应:“红。”
“嗯?”阿勒冰凉凉的手就往她额头上放,“我来看看,这味灵丹妙药长什么样儿,都治什么症?”
龙可羡被冰得往后仰,惊疑不定:“你冰我!”
“我前脚给明懿送人情,后脚你给小皇帝送灵药,”阿勒抵膝上榻,逼近她,“坏事儿了,我便拿你下酒。”
“不要下酒。”龙可羡迎着这姿势,往前钻,把自己埋在他影子底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吓唬我。”
明勖能进驿馆,能与她喝过两盏茶,偏偏撞在阿勒不在驿馆的时候,这分明是一重套一重,首尾相衔的第二个局,明懿醒了,明勖也该支棱起来,这杆秤歪向哪边都不行。阿勒乐见其成。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下巴,阿勒笑得恣肆:“嗯,我吓唬你。”
龙可羡额头往他胸口磕,闷声骂他:“坏东西。”
阿勒顺着她后背的发丝:“我自然坏,你么,”阿勒把她一绺发尾卷在指头上,“下酒就怕,若是日后挨了更大的欺负怎么办?”
龙可羡探出点脑袋,仰头看他:“欺负?”
阿勒闭目,想到那画册上的种种:“许会比此刻坏十倍百倍,但听人讲那是件快活事……”他顿了片刻,把滚在喉间的话吞下去,变得温和,“待得日后,我教给你。”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宜缓不宜急。
次日船只起舶,迎着酣畅的海风驶向波澜起伏的天际,阿勒支着躺椅, 在甲板上晒太阳, 面上盖着本书。
他们一直走在条平稳安全的道路上, 有些出格, 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出格的亲昵举止冠以爱欲的名头,仿佛是动物间的撒娇打滚, 嬉闹缠耍。
爱与欲如何跨离与融合?
阿勒在自我挣扎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发现路之尽头站的还是龙可羡,他发现自己想要这个人,如兄如父也好,伴侣朋友也罢, 她身边每个倾注情绪的位置,他都要占。
而阿勒, 他也不是甘愿慢慢等龙可羡自个儿开窍的性子。
所以要循序渐进, 最好每个阶段都小有成果, 他光是想想,就发觉自己十分需要龙可羡的正面反馈, 否则他会为此焦躁,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举动。
怎么循序渐进……阿勒十指交握地搁在身前, 他没有近在身边的例子可供参详。
迄今为止,阿勒对于男女相处的了解停留在旁观与侧听,抛除许多年前花船上所见的荒唐图册,便只能想到远在阿悍尔的父母。
多年前, 阿勒在养小孩儿这事上遭遇挫折——
龙可羡的性格是伴随武力成长而越发霸道的,每一次脱胎换骨都是在战损之后的爆发期里。那段时间龙可羡会十分亢奋, 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个劲儿怎么撒都行,打拳也行,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也行,劲儿卸干净了,便需要十天半月修养过来,这十天半月她一刻都不能离开阿勒,宛如雏鸟。
阿勒起先没有意识到这点,哄睡了人就出海处理件急事,漏夜出门,掐着时间在天明前就得回,当中没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密,天色熹微时,他披着濛濛海气回去,还是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东西。
胳膊捆着纱布,左腿打着板曲不起来,就直挺挺地抻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一见他,就很不高兴,往自己腿上撇一眼,再往胳膊撇一眼,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仿佛再不过来抱她就能泪溅当场。
阿勒不喜欢这般吗?
阿勒喜欢得要死。
就是由爱而生忧,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二人相处时越来越薄弱的分界线。龙可羡童稚、天真、无畏,一次次地在这条界线上暴击,然后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让阿勒主动接近她,这等同于阿勒同样在界线上踩了一脚。
有时候。
有时候阿勒就是没法拒绝龙可羡。
阿勒那个年纪,还会为此发愁,他摸不清尺度在哪里,或者说,摸不清这个尺度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这事,阿勒修书回阿悍尔,旁敲侧击地询问赤睦大汗小时候怎么平衡句桑、司绒和阿勒的关系,再稍微提了点儿龙可羡的事。
赤睦大汗很少在正事、问安之外收到阿勒的信,他收信那时就怔了神,之后两日两夜没睡着,提笔写了万八千字,又揉掉作废,因为表述得不满意,急得嘴里长了一个又一个泡,最终才捋得有条有理。
再是润笔,又花了一整夜。熬得眼通红。
结果因为路途遥远,那年雨水特别频,海鹞子在中途被雷暴困在小岛上,孵了一窝鸟崽崽,阿勒收到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龙可羡恢复如常,但赤睦大汗那封信的后劲压得很沉,让现在的阿勒触到了星点余烬,赤睦大汗的主旨只有一个。
【若是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无疑是在强化它。】
接着解释了一句,【小崽爱黏人是常有的事,越严苛管束,越是适得其反,你需克制己身。】
最后对阿勒的警示才是重点。
这句话是双向的,多年之前阿勒只咂摸出一层,多年之后这话悄然地转变了锋向,尖刃直指阿勒。
那个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结果在克制中不断强化它的,反而是阿勒。
海天开阔,风尾柔驯地待在阿勒掌中,他闭目思索片刻,把循序渐进四个字怼进脑海里。
起舶后,行至半程,有起黑风的迹象,为避风雨,他们到一座小镇暂泊。
这座小镇三步一座茶楼,十步一间书局,只是从街头走到巷尾,阿勒就有了个谱儿。
翌日,天刚擦亮,日头不盛,其下浮着两线黑云。
书贩又没抢到好位置,挨在墙跟儿底下垂头丧气,眼前黑影晃了三趟,小贩有气无力:“客人您是买书呢,还是乘凉呢。”
阿勒蹲在摊子前,握着折扇,装模作样地在一溜儿的书册上划过,问:“有没有那种……”
他欲言又止,小贩心领神会,将压箱底的黄皮册子都翻出来了,谁知客人统统不要,红着耳朵根子斥了一句:“正经册子!”
小贩愣了片刻,随即又抱出一摞话本,无一不是郎才女貌典范夫妻,然而阿勒左挑右拣,还是觉着差点意思。
半晌,阿勒提了要求,小贩边听边从书筐子里头找——
要男子俊美又专情……
要有盖世豪情,又能知冷知热……
要风度翩翩,还要文武全才……
诸如此类的盛赞说了一箩筐,眼都不眨半下。
小贩额汗涔涔。
当说到话本中的女子要如何时,阿勒沉默了会儿,说得相当具体:最好长着一头浓密的发,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打人还得疼!乍看是雪豹,杀人不见血,再看就是猫,养熟了能敞开肚皮任揉任捏。
小贩埋头,在筐里哗啦啦地翻找异志奇谈。
阿勒最后又补上一句——最要紧的是,要这话本中的男女,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黑风卷着狂涛积势而来,浓云迅速在穹顶部署开,黑沉沉地压在连屋叠瓦上,空气中嗅得到潮湿闷热的水汽。
阿勒袖中躺着两本话本,悠哉地逆着团云回到客栈,看了眼睡得沉酣的龙可羡,刚刚把话本搁下,要去关窗,却在长街尽头看到了几道身影。
那身悠哉的懒筋便缓缓收了。
“啪嗒!”
豆大的雨珠当顶砸下,溅开时带起了零星的土粒,紧接着天地轰然作响,暴雨倾盆而下,这座海上小镇的碧蓝镶边瞬间沉于晦暗。
迟昀踩着雨脚进到客栈,他来得仓促,却不见狼狈,还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天青蓝,还是地崩山摧于眼前都不会乱一丝的面色。
厉天点起油灯,关了门窗,上过两盏清茶,他们把这间客栈包了七日,此时大堂里没有旁人,灯影孱弱,微微地吐着昏光。
阿勒摇着折扇,笑起来有点邪性:“闯风沐雨而来,我好生感动。”
迟昀往他折扇上看了眼,不咸不淡说:“不要拘泥于口舌,洒两滴泪来开开眼。”
阿勒反手往上指:“巧了,今日苍天代我释情。”
迟昀应道:“所以恨不能将我淋个透湿吗?”
阿勒哈哈笑了两声:“话说透就没意思了,说吧,有什么事需你亲自跑一趟。”
“在这说?”迟昀环顾四周,“你倒不讲究。”
“楼上不方便,”阿勒摇了摇扇,眼角折出点招人的弧度,“世子就在大堂将就将就吧。”
迟昀停顿片刻,意识到什么,淡声道:“畜生。”
“ 过奖,”阿勒根本收不住这得意劲儿,“养媳妇儿和养妹妹还是不同的,我如今方才咂摸出点意思,日后大成,可以著书立论予你参详。”
雨势密集,一波一波地打得门窗啪啪作响,孱弱的灯影忽然晃了晃,阿勒往墙边看去,龙可羡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问:“什么,书?”
“什么书?”阿勒矢口否认,“没有书,这大雨日,下来做什么?”
迟昀瞥他一眼,眼神微妙,搁着俩字:出息。
龙可羡挪着脚步,坐到阿勒边上,眼睛直往迟昀身上瞟,瞟完又一个劲儿看门口,满脸搁着失望:“玉镜没有来吗?”
阿勒立即还以颜色,淡淡瞥回去。
迟昀面色淡漠,道:“玉镜偶感风寒,在府里将养。”
阿勒半笑不笑:“寻常人对自己小娘都这般直呼其名么?”
迟昀四两拨千斤地回击:“二姑娘也时时刻刻唤你兄长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正在埋头挑果子吃,闻言以为被点了名,老老实实道:“没有,他总让我唤他阿勒……”
迟昀微讽:“五十步笑百步。” 阿勒不以为然:“胜之毫厘也是胜。”
迟昀徐徐地呷了口茶,看着龙可羡:“胜之不武,趁人之危。”
后一句说得重,点的是一派懵懂的龙可羡。
阿勒眼里蓄着风暴,语气越发温和:“这四个字我还给你,还给你府上‘偶感风寒,半步不得出府’的小娘。”
窗外狂风暴雨席天卷地,屋内唇枪舌剑明暗交锋。
龙可羡半点也察觉不到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她竖着耳朵呢,小声地插了句话:“玉镜病得很重吗?你没有带玉镜看大夫吗?”
龙可羡见过玉镜几面。
第一次见面,她形容狼狈,面颊沾着星点血渍,正从恶徒身旁站起来。月色凉凉的,宛如流动的水银,她起得很慢,伸指摸了摸脸,把那血珠拉长,让淡漠的脸色漾出一股妖异,而玉镜看着指头那点红,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高兴,随后轻轻地丢掉了匕首。
是从那夜起,龙可羡看到月亮,再想到玉镜,便会觉得月色也浮出了妖异的红。
后来再见,她总是很温柔的,挽着宽宽的袖袍,说话轻声细语,看一眼过来,龙可羡就觉得整颗心都泡进了糖水缸里。
龙可羡对女孩儿的喜爱,都或多或少来自于对龙清宁的移情,也因为知道她们不是龙清宁,故而喜欢都是有度的,譬如明懿,譬如学堂里的姐姐,玉镜总是不一样的,她有种让人搁不下的本事。
迟昀神色稍缓,他近来疲乏,才会让哥舒三言两语的挑起了火气,他应着龙可羡,揉了下眉心,说:“只是风寒,二姑娘不要担心。”
龙可羡心里挂着事,含糊地点头,吃过茶,就蹬蹬蹬地上了楼,刷啦啦地写了一长票单子,交给厉天,让他置办好,遣船送去镇南王府。
迟昀和阿勒讲的是两边海域交界处聚势的海寇,二人谈完已是入夜,迟昀踏云而来,冒雨而走。
阿勒推门进屋时,雨势稍缓,他一眼就瞧见了窗下的小脑袋。
“看什么呢,头都要埋进去了。”阿勒从后边弹了一记龙可羡头顶的珠花。
龙可羡看得如痴如醉,没留心周遭动静,被一弹,吓得手里书哗啦落地,未及答话,阿勒凑近一瞧,正是他今日上街买的话本子!
“……”这鬼天气,下了雨,还烘得人发热!
阿勒手比脑子快,一把捞起书:“夜里看这蚊蝇字,也不怕坏了眼睛!”
“别拿,没看完,”龙可羡看得头昏眼花还不愿意撒手,“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阿勒转头就塞进犄角旮旯里,“去沐浴,行程有变,明日起舶了。”
龙可羡磨蹭着下榻,狐疑地把他看了又看,阿勒佯装正经,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深夜,梆子响了三声。
阿勒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后腰被戳了一下,紧跟着听龙可羡小声问:“那书……怎么净是些哥哥妹妹的?”
“!”阿勒觉也不困了,人都惊醒了,后背绷得发直,三魂七魄都飞了!

雨声淅沥, 拂到耳朵里,只剩天地的余息。
龙可羡等待片刻,把手贴在阿勒肩头, 轻轻叫他:“阿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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