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看着楚明玥一步步走近,明明是纤瘦娇弱的女儿身,且人并无横眉冷目,他偏被慑得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清悦的笑声传入他耳中,化成血淋淋地讥讽。
果然是妖妃。他已经坚持不住想要逃离,还好,那女人在距离他五步的距离停住了。
“枉你日日腰挂招文袋,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诶不对,这么说是污蔑狗狗了,狗的脑子没人好使,可至少它忠诚、护主,是有优良品质的。”
“你呢?”楚明玥讥笑一声,“你有什么,不过胡乱听了三言两语就信以为真,脑袋空空之人,狗都不如。”
楚明玥知道书生们脸皮子薄,听不得这些浑话,她敬此人至少尚有三分勇气,思忖着把人骂跑就够了,动手羞辱实则太过。
果然,书生气的脸都憋红了,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一个脏字没憋出来,前前后后只剩一句“妖妃必遭天谴”。
他袖风一甩,就欲走。
“站住。”
书生脚步顿住,猛地回头色厉内荏喝一声,“作甚!”
楚明玥被书生这窘迫模样逗得又笑起来。
“骂了人就想走!“半夏一手掐腰等过去。
“你们,你们,我骂人?”书生气急,语无伦次起来,“在下一共说了两句话,你们主仆一顿明骂暗讽……”
楚明玥不耐烦再浪费口舌,只道:“先人牌位当前,上柱香再走。”
书生闻言一愣,这算什么要求,见过强取横夺,没见过逼人上香的,他扭头往桌上牌位一瞟,当即又呈炸毛状。
“原是把持兵权、‘一心为国’的楚将军牌位。”一心为国四个字被他说的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楚明玥即刻就恼了。
虽说时值正午,路上人少,但经这一番吵闹仍是围上来一圈看热闹的,楚明玥扫一圈路人,目光再次落在书生身上,这一次,她面容沉沉。
“楚将军的名讳尚轮不到你这书袋子置喙。”
楚明玥朱唇半启,僵怔一霎,声音过于耳熟,熟到讨人嫌。
她缓慢扭头循声望去,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张“噗噗”喷着鼻息的驴脸,是一头黑色的小毛驴,
“是大理寺的经费不足还是崔少卿的俸禄不够,竟要当朝栋梁新贵大冬天的骑驴探案。”
楚明玥笑的漫不经心,注视着崔司淮一身青衫从那头矮脚毛驴上下来。
崔司淮眨眼一笑,睨一眼楚明玥,待走近压低声音道:“娘娘私自出宫,依大宛律,仗五十,降妃位至贵人、食禄减七成。”
好一个大理寺少卿。
不等楚明玥开口,他转身行至书生面前站定,气定神闲、态度倨傲,“陛下不计尔等书生光华场闹事之过,是体谅尔等求学不易,先生莫再口出妄言。”
他歪头朝楚明玥一笑,突然敛尽玩世不恭,肃声道:“楚将军戎马一生,金戈铁马平乱守疆,护大宛朝太平五十载,汝一介白衣,义愤填膺去掰扯兵权在谁人之手,依崔某看,是这太平日子让你吃的太撑了。”
“说得好,楚将军是大宛的英雄。”
“楚将军一路走好。”
围观路人爆发一阵掌声。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你会不会读书”,形势急转,人群转而对书生进行攻击。
书生本就不擅长吵架,此时耳边尽是嘲笑谩骂的恶言,一时又气又急,窘迫的脸上通红。
楚明玥一看,如此下去万一有人动手演变成群殴闹事,再把京兆尹的人引来不好收场,赶紧示意半夏、丹秋上前替书生解围。
“多谢诸位尚记得楚将军一声好,今日是楚将军祭日,如若不嫌弃,府中备有热茶点心,后院还请来了金吉梨园唱班。”
“得嘞,咱去嚼一嚼楚将军的福饼。”
围观路人见定远侯府的人出来打圆场,也就顺坡散了。
人群散去,崔司淮双手抱怀朝楚明玥一挑下巴,“崔某的恩情,想来贵妃娘娘定是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不谢。”
说完,他行至定远侯牌位前,手持三柱香恭恭敬敬躬腰行了个深礼,“将军您在天有灵,定要常回来看看,保准能被贵妃娘娘给气活喽。”
礼是好礼,话却不算好话。
崔司淮对荣嘉贵妃娘娘的厌恶,向来坦荡荡。
十八岁的天之骄子,倨傲些也是应该的,楚明玥历来不与他计较。
“崔少卿既说不谢,那本宫就不扰崔少卿公务。”楚明玥悠悠说着,提裙欲走。
“举手之劳,何况娘娘要谢崔某的事,日后还多着呢。”崔司淮牵上他那头矮脚毛驴,一只脚踩上马镫。
“表哥。”
楚明玥和崔少卿同时顿足。
“你怎还在这儿?”崔司淮一脸疑惑看着方才那个书生,“不对,谁是你表哥。”
“哦?”楚明玥别有深意笑着,“原来崔少卿方才是赶着替亲戚解围,是怕本宫就地杀了他?”
“呵呵,娘娘又不是没做过当街斩人的事。”崔司淮一手拍了拍驴脖子,言有所指,说完立马感到不对,“他不是我亲戚。”
“表哥。”书生跑到崔司淮跟前,一脸崇拜,“我堂姐是崔家三房大儿子的继室。”
楚明玥瞧着崔司淮渐渐拧起的眉毛,心里直乐呵。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清代谭嗣同《狱中题壁》
第18章 18
崔司淮没好气把人连推带踹打发走,二人推搡着好一顿拉扯,听来听去都是书生家母教导书生要以崔司淮为榜样的话。
楚明玥瞧得心里直乐呵。
崔司淮那厢打发完书生,骑驴欲走,一扭头撞上有人乐子瞧得滋滋有味。
“驾!”
驴蹄子踢踢踏踏走在青砖石板路上,崔司淮朝楚明玥走过去。
楚明玥挑挑眉,笑意无减,“崔少卿还有话说?”
小毛驴前蹄踏上两个台阶,崔司淮上身朝楚明玥探过去,意味深长道:“娘娘合离,微臣愿助一臂之力。”
“哦?”楚明玥面不改色,“崔少卿消息灵通。”
崔司淮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故作痛惜之色,“娘娘跟微臣可是太见外了,娘娘借明玉公主和陈家姑娘之口把合离的消息散出去,让这件事在茶坊间尘嚣之上,是想让那些三公九卿士大夫们上奏陛下,为您的合离大计再烧一把火。”
“崔少卿心思缜密,推理断案,不愧少卿之职。”
“娘娘过奖,微臣既能想到,陛下聪慧远过微臣,自也能想到。”崔司淮直视楚明玥眼睛,敛尽多余表情。
楚明玥面容一沉,“纵使如此,本宫亦有把握。”
她依然笃定,宣珩允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她就是要把自己变成宣珩允身边的不可控,要他不得不割弃。
崔司淮笑了笑,“微臣愿助娘娘把这份把握做到十成。”他是新帝的心腹之臣,他的谏书是真正的直达天听,“只求娘娘合离之后,离这洛京远远的。”。
楚明玥眯了眯眼,唇角漾开玩味笑意,“崔少卿,本宫是何时开罪于你的?”
“不曾。”
“那为何,崔少卿如此迫不及待要赶本宫走呢。”
“没有娘娘,陛下必能成治世明君,垂青史册。”崔司淮扯了扯手中缰绳,小毛驴退下台阶,踢踢踏踏往远处走。
“明君是不能有污点的。”驴背上的人半束乌发,目视前方,手臂举起朝着身后摆了摆。
污点?楚明玥被这放肆之人气得笑出声来,“瞧瞧,本宫都成污点了。”
半夏、丹秋二人扶着楚明玥迈过府门,回她曾经的闺房里休息。二人你一言我一嘴把崔司淮那狂徒骂了足足半日,楚明玥听着解气,又觉得有二人在屋里说话,显得热闹,也就未制止。
枝寒料峭。
沉寂一年的定远侯府又重新热闹起来,那些被遣散的家丁,住在洛京周边的,当日下午就回来了,他们个个唤楚明玥“郡主”,这声称谓,让楚明玥欢喜极了。
定远侯的忌日,楚明玥摆了三天宴席,戏台上唱腔每日不停,选的都是那些戎马将军的唱词。
到第三日下午,府中家仆回来一大半,而这三日,楚明玥皆夜宿府中,再未提过回宫。
家仆们一路赶来,坊间流言早听过八百遍,但人人缄口不问,郡主不说,他们不提只言。
这日傍晚,阴沉一天的乌云突然退去,西边染出半天彩霞,赤橙霞光烧红云霭。一团团一簇簇,红彤彤得把整个洛京都照成金红色。
戏曲唱罢,戏台已拆。府里人正帮着金吉梨园唱班收拾那些家伙什,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快看,将军回来了。”
不许叫侯爷,要叫将军。这是定远侯在世时要求的。
众人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仰头看,就连楚明玥都站在窗边抬眼西望。
只见天际云团烧成一匹前蹄朝天的大马形状,懂马的人甚至能看出那是一匹西疆战马,就连马头上覆着的精铁玄甲都惟妙惟肖。
而马鞍上那团云霞,正是一个笼笼统统手握马缰的将军模样。
“是将军,是将军!”
侯府里一时间欢呼之声震天。
楚明玥抬眼凝视天际,紧紧咬着下唇不语,眼底水雾越积越厚,酸涩从鼻腔一路滚到喉根。
她深吸几口气,艰难松开下唇,哽咽着低低唤了声“阿爹”,唇上一排齿印,已见血丝。
半夏和丹秋立在她身后,都红了眼,不敢吭声,郡主要强,侯爷不许郡主哭的。
这日的晚霞烧了足足一个时辰,这对于连绵降雪的腊月来说,是史无前例的。
偌大皇宫被笼罩在万丈霞光里,结着薄薄一层冰的青色琉璃瓦被霞光一照,反射出点点烁光,犹如星河降落。
太极殿内,宣珩允放下手中细杆狼毫笔,抬眼看向窗外,“重华宫门依然紧闭?”
接连数日,他前往重华宫总被拒之门外,任凭崔旺拍门,里边宫婢只说“娘娘已经歇下。”
他便想着,既然她不想见他,若是强行进去,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就给她足够时间让她冷静,是以这两日他就没再过去。
这两日,他是偶有心慌的,总疑心万一合离之事她是认真的呢,但临近年关,朝中事务繁琐,奏折堆积如山,他留给那件事情的思考时间委实不多。
他想着,给够楚明玥时间去冷静,闹乏了,也就好了。
“是。”崔旺回禀。
“朕过去看看。”宣珩允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崔旺一看,顿生忐忑,只好如实回禀,“贵妃娘娘在定远侯府。”
宣珩允驻足朝崔旺看去,眉尖逐渐蹙起,那张锋利俊美的脸上凝起不解。
崔旺赶紧解释,“贵妃娘娘出宫是为祭拜先人。”
宣珩允凝思几息,方道:“是朕疏忽,定远侯的祭日,是今日……”他声音很轻,到最后听不清是在问话还是自语。
只是崔旺明显不好受,他面若苦瓜,纠结得就差一锤子把自己敲晕过去算了,几番挣扎之后,崔旺嘴角抽搐着如实回禀,“侯爷的祭日是前日,腊月十九。”
屋内骤然一暗,晚霞彻底消隐,冬夜凉如水。
冷如霜的君王站在六连扇红松座屏投下的阴影里,慢慢蜷起指骨。
他的面容被掩在阴影中,崔旺瞧不清楚,只是这大殿内的空气逐渐逼仄、压抑起来。
“嘿,瞧这天眨眼就黑透了。”崔旺极力让自己保持往日那般轻松的状态,他朝门外喊一声,“都杵着干什么,进来掌灯,赶紧的。”
话落,两个宫婢各执一盏鎏金八角宫灯进来,向宣珩允行过礼,有条不紊点亮殿内错落有致的烛灯,又有序退去。
“朕是不是很差劲。”宣珩允的嗓音透出几分沙哑,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一片虚无里,面无表情。
崔旺暗自抹汗,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如实回禀。
“陛下为国为民,侯爷在天有灵,定是欣慰的,这是他无数次负伤差点殒命护住的天下,国泰民安是侯爷所愿。”崔旺拼命斟酌用词,语速都放慢不少。
“是吗。”宣珩允沉沉出声,又似在自言自语。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魂失三分。
楚明玥回府祭父,不曾告知于他,更没有唤他一同前往。她竟对他失望至此了吗?去年冬,新帝御驾冬巡,名为依祖制视察民意,实则为亲自督促诸藩执行新政。
待他返回上京,楚明玥一身素衣扑进他怀中,颤抖又无助,“宣九,阿玥没有父亲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卸下一身凛冽冬寒,迅速理性沉稳分析,“定远侯是镇守边疆的定神针,此时内局尚未稳定,万不可让边疆外族知晓侯爷病逝一事。”
贵妃当时生气了吗?
他很努力地回想,可惜这部分记忆空茫茫一片,他留给楚明玥的精力真的很有限,他那个时候的注意力都汇聚在这个天下。
可真是个称职的皇帝呢。
突然一个声音在宣珩允脑中骤然响起,打断他的回忆,那个声音在嘲讽他,在猖狂狞笑。
尖锐的笑声回荡在他脑海里,一浪又一浪,笑得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他的头骨,将他一分为二。
“住嘴!”宣珩允猛喝一声,凝神屏息压下心底喷薄而出的黑雾。
这一声吓得崔旺直接就跪了,他方才不过是见陛下面露痛苦之色,就唤了声“陛下”,劝他去定远侯府接回贵妃娘娘的话尚未出口啊。
莫非是陛下未卜先知,猜到了他的腹语?
崔旺不敢劝了。
随着崔旺“扑通”一声跪地,宣珩允刹那惊醒。这一刻,他恍然大悟,他想他知道了楚明玥为何会提出合离。
是了,过往这些年,是他对楚明玥关心不够。重生十载,宣珩允步步为营,早已习惯掌控局势,他习惯于将一切握在可控范畴之内。
这件事,也不例外。与其空想追忆失败的过往,不过是再次与想要的失之交臂,宣珩允的行事风格,是审时度势、随时修正。
“崔旺,摆驾定远侯府。”宣珩允清了清嗓,嗓音清越沉定。
“好嘞!奴才这就去准备轿舆。”崔旺一脸喜色,从那张羊绒织金地毯上爬起来。
宣珩允点了点头,让人伺候他更常服。
他想,一切都可挽回。
且不说那些未捅破窗纸的朦胧岁月,他和楚明玥结发五年,藤茎相绕早已难舍难分,绝不会说断则断。
待理清思绪,宣珩允心下稍定,桃花眸底涌现一抹柳暗花明的亮光,他换上一袭玄色常服,长身玉立踏出殿门。
楚明玥对自己的情谊浓似晚茶,断不会一朝消散,待他认错,她总会原谅他的。
第19章 19
雕浮纹的油壁车行入夜色,并未惊动内廷的起居官,悄无声息出了高三尺、威严肃穆的正德门。
此时正是坊间用晚饭的时候,通往定远侯府的必经之路——平西大街上,人来人往,各酒家门前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大街两侧,尚有不少挑担吆喝的流动商贩,裹一身素袄的寻常百姓就街而坐,面前的四脚小桌上,放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宣珩允的马车降下一半速度。
指骨分明的手指撩开小窗帘幕,半张俊美出尘的脸靠近窗舆,酒馆、茶楼,各色商肆林立,走马灯般自他眸中路过。
“停下!”宣珩允猝然出声,目光锁定在那家朱批银砾的深色匾额上,这是一家珠宝商肆。
他突然意识到,他未给楚明玥带礼物,既是要低头挽补,那就当投其所好,是以,在崔旺勒停马车后,宣珩允踩着马镫走下油壁车。
“贵妃娘娘最喜欢这条大街,数不尽的吃食,都是娘娘爱吃的。”崔旺小心翼翼扶着宣珩允下车。
他记得清楚,还在王府时,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总喜欢带着她身边那两个姑娘往这条街上跑。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并未领会崔旺的暗示,径直朝那间珠宝商肆走去。
崔旺在他身后伸了伸手,最终哑口跟上。
这家珠宝商肆是不能和皇宫内廷的库房相提并论的,但剩在样式别致,少了宫廷内匠手下的严肃端方,多了别出心裁的生机。
宣珩允选了一盏内嵌夜明珠的琉璃灯,掌柜介绍可摆放在娘子的妆镜前。
琉璃灯被小厮装进镂花锦盒里,宣珩允示意崔旺收着,转身朝外走。
“诶,郎君留步。”头戴毡帽的中年掌柜站在账台后,一只手尚拨着算珠。
怎得不给钱就走?
迎来送往的生意人每日待客无数,他浑浊双目一眯,脸上堆笑,朝疑惑看来的宣珩允一哂,“郎君是忘记给钱了。”
自打宣珩允方进门,他就已然心中有数。此人相貌俊美清贵,衣裳虽不是今年的流行样式,但衣料却是千金难买的粉蚕缎,是皇家贡品。
掌柜的推定此人是城东哪户高门大宅里的世子侯爷,话说的倒不难听,相反,他打定主意今夜要开一笔大的,报出的数目比着往常愣是贵出十倍不止。
宣珩允偏头看崔旺,崔旺尴尬一愣。
只说要去定远侯府接贵妃娘娘回来,也没说要带银两啊。
此时再回去取,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都是小本生意,对不住郎君,不赊账。”掌柜谦卑的赔笑,态度却是坚定。
他眼底精光一闪,在宣珩允腰间扫过,虽躞蹀带上未惯荷袋,那不是还有块玉佩嘛。
掌柜眼珠一转,“我瞧郎君腰间这块玉,成色倒是……”
宣珩允面容一沉,掌柜被一道凛寒眸光慑住,不敢再言。
崔旺一听就急了,连连摇手,否道:“不成,绝对不成。”
玉非罕品,但它是王太后留下的。自打王太后薨逝,陛下真真做到十五载玉不离身。
楚明玥不会想到宣珩允此刻已出宫,她叮嘱赶回给定远侯吊唁的家仆,住几日趁着雪停就回,都已各自成家,侯府不耽误他们各自生活。
做完这一切,她刚回寝房要休息,半夏进来,身后跟着身披暗绿风裘的女子。
“郡主,邕王妃来了。”
“呸呸呸,半夏这丫头该打。”柳舒宜双手解开颈下系带,风裘摘下往半夏怀里一推,故作嗔态,“哪有王妃,是柳掌柜。”
“是是是,柳掌柜,奴婢自己去领罚。”半夏吐了吐舌头,转身把风裘搭在衣架上。
楚明玥正歇在美人榻上,玉狮子盘在她怀里,待瞧清来人,她推开玉狮子站起,“都说柳姐姐合离后搬离洛京城,果真流言不可信。”
玉狮子“喵呜”一声,埋着前足蹲在楚明玥方才躺下的位置。
“快给柳姐姐烹茶。”
“眼下正是晚膳时候,我来你这儿可不是喝茶的。”柳舒宜伸手欲摸一摸玉狮子后颈的毛发,被玉狮子眯起竖瞳哈气。
她飞快弹一下玉狮子的脑壳,转而在妆镜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又朝欲往外走的丹秋道:“快给你家郡主找身爽快衣裳,咱们去平西大街喝碗王婆婆熬的牛肉汤。”
柳舒宜年长楚明玥五岁,是岭南商户之女,嫁入邕王府那年刚过十八岁,或许是年轻纯率,又或许是岭南姑娘本性热络。
当一身束袖青衫的她,在平西大街撞上朱红胡装、被一众贵胄纨绔围在其中的楚明玥时,发自肺腑的不屑嗤笑重重哼出声。
时年十三岁的昭阳郡主可受不住这等轻蔑,跟前的牛肉汤碗一推,撇一眼小跟班们,“都不许帮忙。”
楚明玥拎着两个粉嫩小拳头就朝比她高出一头的女子走去。
一番理论连带着比划,她抬头挺胸,脚尖都踮起来了,气呼呼又忍住不动手欺人的模样把柳舒宜逗得捧腹大笑。
总之,这番争论在楚明玥口中,那是吵赢了的,不仅如此,更值得骄傲的是她成功将邕王府新娶的世子妃收入“麾下”,自此,洛京的皇家纨绔小分队又添一员猛将。
“柳姐姐尚未回我,姐姐合离之后住在洛京何处?”楚明玥在妆镜前坐下,任凭丹秋拆下她发间长簪,重梳发髻。
柳舒宜双臂盘在妆台上,下巴搭着手臂,若无其事道:“想来你在后宫也听到只言片语,我娘家兄嫂不赞同合离,此事是我一意孤行。”
“合离之后,自是不能再回娘家,我搬到沧苏开了家绸缎庄,这次回来,是邕王府还留有我一半嫁妆,高低我得讨回去。”
楚明玥脸上笑意渐收,浮出几分神伤,“柳姐姐若遇难处,尽管开口。”
“他们难不倒我。”柳舒宜起身,行至楚明玥身后,从妆匣里翻出一截两指宽的红绸,绑在刚刚束起的垂髻发端。
半夏展开曲屏,横隔在妆镜和寝榻间,丹秋从箱柜里找出楚明玥早年喜穿的胡装。
楚明玥起身绕过曲屏,一边退下长裙,一边隔着曲屏同外边的人道:“见到柳姐姐一如往常般阔达,我就放心了。”
柳舒宜坐回那张矮凳上,一只手把玩那只桃木半月梳,“别光顾着说我,我回来不过一日,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茶坊里流言满天飞。”
楚明玥挑挑眉,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是真的。”
“哐当”一声,木梳掉在妆案上。
“皇贵妃也能合离!”柳舒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又笑吟吟道:“你若离不成也无妨,待我出京时,你躲在我的马车里,只要出了洛京,那就是鱼入沙海,可着让那薄情小子找去。”
“谁说离不成。”
楚明玥收拾妥当,从曲屏后走出,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面容明艳又妖娆,就仿佛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
柳舒宜瞧得直咂舌,只怨自己生了两个人见狗嫌的娃娃,毁去身形。
夜里的侯府依然热闹,久不见面的家仆凑在一起,男的寻了后院空地切磋武艺,女的则围坐一屋说自家相公。
一路从后宅行至前.庭,入耳皆是勃勃生机。
随着小厮一声喊,停在定远侯府侧门的双辕马车平稳驶离漆黑小巷,朝着平西大街方向去,挂在盖弓两侧的罩纸油灯上,各书一个“柳”字。
车内闺友执手相谈,只叹世事难料,从世子妃到王妃,再到独居商妇;从郡主到太子妃,再到闹合离的贵妃……
她们喃喃密语,道尽一腔酸楚,又相视而笑,瞻前方云淡风轻。
马车在平西大街东路口停下,二人走出马车,留侍婢车中等候,两臂相挽,漫步踏入溢满烟火气的喧嚣大街。
柳舒宜脚步快,几乎是拖着楚明玥往前走,趟过馄饨小面,路过糖水云糕,终于在一个卖果子酿的三轮推车前停下。
遥想韶时,呼朋引伴,美酒千斗。这家移动酒肆最为别致,只冬日出,只售烧酒。
“张伯,两壶烫好的青梅。”
柳舒宜接过酒壶,撇下一块碎银,一壶酒推进楚明玥怀里,“诺,郡主先自罚三口,罚你嫁了郎君就不记旧友。”
楚明玥默然一刹,剥开酒塞仰头灌下,温热辛甜顺喉入腹,瞬间一股热意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双眸酸胀。
“柳姐姐说的是,当罚。”楚明玥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酒液,二人相视几息,不约而同迸发似银铃笑声。
遥想当年,她初至洛京,人生地亦生,日日溜出荒诞的王府,跟在昭阳郡主身后,去皇家沙场骑马射雁,到青云山颠的道观讨素斋,跳上望月湖的商船评赏胡姬舞姿……
身份变成贵妃那刻,洛京城凭空消失一个心性放旷的女儿郎。
酒壶相碰,酒香溢满唇舌。
原本清寒的冬夜被冒着热气的酒液一贯而过,似有久违的火苗开始燃烧,就连小指尖都跟着沸腾。
楚明玥深吸一口气,各色食物掺杂在一起的浑浊味道填满她的嗅觉,真实又热烈。
夜渐深,融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结出一层薄冰,踩上去能够听到“咔吱”的碎裂声。
“郡主做三年皇妃,可还记得如何挽弓搭弦?”柳舒宜握住楚明玥手腕,一顿疾走停在一处老翁的摊位前。
老翁正欲收摊,见到两位小娘子,指了指栈板上挂着的各色绣活,“天黑不好视物,给二位小娘子算半文钱一支箭,射中靶子,板上绣活任意选一件,射中靶心,那张汴绣游春图二位拿去。”
楚明玥偏头看着柳舒宜,黛眉一挑,“那就比试比试。”
二人跨过摊位圈起的简易栅栏。
许是半壶酒入腹,楚明玥双颊微粉,眸底星辉熠烁,她单手抄起木架上长弓,纤长玉指拈一只仅开钝刃的羽箭搭在弦上,腰身半展,箭簇瞄准百步外靶子便是一射。
箭簇没入靶子外环红线。
楚明玥晃着手腕蹙起眉尖,技不常习则生,阿爹训得没错。
柳舒宜双手抱怀,一副瞧好戏模样,却又不忍打击楚明玥,反倒安抚道:“你方饮过酒,影响水平发挥也正常”
楚明玥凤眸一弯,些许迷离的凤眸剜她一眼,紧接着拈箭搭弦,抬臂挽弓,羽箭离弦疾驰而去,刺穿寒冽夜色。
“好!”
楚明玥瞧着正中靶心的羽箭,飞眼笑着睨柳舒宜。
再一听,一阵拍手喝彩。她这才惊觉方才举动引来无数围观路人,挤挤攘攘围着那圈矮栅栏。
楚明玥凤眸微眯,视线朦朦胧胧,目光从那些拍手叫好的笑脸上一一而过,这些或年迈、或青雉、或姿容出色、或相貌平凡的脸,都在冲她笑着,笑得分外真实。
手上长弓一挥,楚明玥朝人群喊一声,“再让你们见识见识反手穿靶。”
又是一阵喝彩。
柳舒宜歪头注视着楚明玥,脸上笼着一层笑意。
有古纥打扮的青年越过栅栏,双手奉上一支开过刃的长羽箭,唤她“阿依诺”,环境嘈杂,楚明玥未听清。
“多谢兄台。”
楚明玥接过长箭,侧目致谢,恍惚间感受到一束危险的光。她闭了闭眼,定睛再看,升腾起的迷离酒意登时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