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自然是端坐楚明玥对面憋笑不言的宣珩允。
楚明玥咬了咬贝齿,仰着精巧的下巴扭脸望窗外。若是央他舍壶甜酒,必然又要被他提起入门夫婿一事。
余光掠过那方红的耀眼的牒书,又一次被红封上金灿灿的双凤晃到。眼神顿了顿,终是未挪正眼过去。
这个模样自然被对面的人尽收眼底。
宣珩允将红封收进袖筒,趁楚明玥偏头视别处,猛地越过桌面在粉颊啜一吻,后又匆匆直起腰身,负手而立,“阿玥今日不应我,我就夜里到府上再问,若是还不应,我就明日再问,总有一日,哪怕把你问烦了,总能赏我个楚家夫婿当。”
不正经的话讲完,手臂伸出窗外打一个手势,低声对楚明玥道:“还有奏折未批复,我留下两个暗卫护你,你放心,没有危险,他们不会出来碍你的眼,更不是监视你。”
最后半句,他似乎怕楚明玥不信,脸上露出几分凝怯。
楚明玥撑额娇懒往他,“这里是上京,又要何人敢掳我,何况,六个暗卫护我一个,多了。”
宣珩允低低笑了声,又朝窗外作手势。原来她知道。
自她被宣珩允从沈从言手中救回,便有四人于暗处护她寸步不离,纵使当时,她身处军营。
但她未挑明,亦未赶人走,如此,他安心,她也安心。
八月初九,是吉日。
定远侯府比过年时候都要热闹,红绸缎挂得到处都是,就连尚未到花期的梅花枝头,都被半夏和春儿绑上了红布头剪裁的小花。
府门前围着许多讨喜糖的人,除了孩子,还有祈盼好姻缘的姑娘们来沾喜气。
谁让,这是九五之尊御赐的喜事呢,御赐的亲事,那便是金口玉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沾上这样的喜气,盼个和未来夫君百年好合。
吉时到,鞭炮声响起,新郎胸带花绸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迎亲仪仗一路吹吹打打。
丹秋是孤儿,辞别父母的礼节改成拜别郡主。
楚明玥穿一身霜枫红的素面对襟褙子,双云髻上未簪金饰,只插三两朵素净鲜花,花蕊尚挂晨露,素日里喜好的桃花妆、芙蓉面皆未描画,只略施粉黛,添足精神气,这个妆容,不抢新娘一分目光,独惹得缎面珠白长袍的男人失了魂。
偏这人脸皮比以往厚,硬要和楚明玥坐在一处,自称是娘家人生生受了新娘敬茶。
如此,不明真相、挤进府堂看热闹的百姓们怎能不议论,昭阳郡主身旁的俊美青年是何人。
有人说是安亲王的嫡孙,有人说是许久不露面的安王,还有人说是昭阳郡主游历西北边塞时救回来的游侠。
只是游侠一说当即就被无数人否了,且看堂上坐着的男子生得那般白净,一双桃花眼比女人都要美,偏此人不怒自威,通身贵气令人不敢正眼打量,这哪是一方侠士能有的。
瞧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最终也未炒出个结果来。
新娘手持繁花锦绣团扇挡面,拜别之后,被一身喜服的新郎横抱送入花轿,人群随着喜乐浩浩荡荡离开定远侯府。
热闹一个早上的府邸骤然静下来。
楚明玥站在堂舍门前的阶石上,看着鞭炮红衣被炸成碎屑,落满院子厚厚一层,没来由一阵伤感,大有养大的女儿终于成了别人家的怅然若失,完全忘了丹秋比她年长这回事。
然她未来得及伤感,就被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火药味熏的抚胸干呕,吓得宣珩允“哐铛”失手打落一个瓷红的茶盏,连呼三声“传太医”。
楚明玥忽觉被吵得心烦,推他一把转身往后院走,“无甚要紧,不过是被鞭炮的气味呛到。”
宣珩允提步追上,见楚明玥脸色不好,故作聪明猜是她瞧见旁人穿一身红嫁衣,触景生情想起往年不快,连声赔不是,直言往日之过皆怪他。
楚明玥不明所以,顿住诧异望他,“我心烦与你何干。”
只这句话,在宣珩允听来,怎么听都像是要与他斩段关系,他就愈发紧张起来,一把握住楚明玥的手在掌心,再次提起要做楚家的入门夫婿一事。
这么一来,楚明玥怒目瞪着他,更加烦闷,只觉有一股无名之后汇聚在五脏六腑里逐渐膨胀,烧得她眼下只想拉着眼前人狠踹一顿。
可这股火气着实烧得没有来由,楚明玥一边生气,一边纳闷儿,愣是气鼓鼓站着瞪了宣珩允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宣珩允被她盯着,先前还自信满满,可数个回合下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扫地出门的光景。
他酝酿一番措辞,刚要开口,就见楚明玥脸色发白倒了过来,还好他反应快,一把接住,没让人摔在石板路面上。
孙太医是被两个黑衣骑用轻功架过来的,人落地时,双目涣散,嘴唇青白,饶是刀架脖子上,他也走不动半步,弯着腰抱着盂坛好一番吐。
待他吐完,又灌一碗酸枣汤,终于能行诊探脉了。
可也不知怎得,往常搭脉不过两句话的时间,今日的孙太医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回左手,来回有半盏茶功夫。
期间,楚明玥从贵妃榻上悠悠转醒,睁眼看着孙太医脸上白须抖颤,一脸凝重,欲言又止,又一股邪火烧出来,她斥道:“不妨直言!”
孙太医吓得收回手,又悄悄打量一旁的宣珩允,余光望见龙颜,脊背一凉,更不知该不该说。
宣珩允见孙太医吓得额生冷汗,忽地记起血痨之症,只以为是孙太医诊出不治之症,被袖袍半挡的指骨攥得生白露筋血。
“说!”楚明玥一把掀开身上绸毯坐起,眼风冷厉横扫,“本宫纵使明日里就死了,你也得当着本宫面把病症说清楚,休得瞒我!”
孙太医用灰色袖袍抹了抹脸上冷汗,眼观鼻凛然赴死,“回禀陛下、回禀郡主,郡主身子无恙,是孕子喜脉。”
说罢,孙太医咬牙闭眼,只待被陛下的暗卫悄无声息处死。
郡主无夫,却有孕。
做太医,总是被迫知晓这些足以被灭口的皇家密辛。
老太医紧闭双目,自是未瞧见陛下得之这一消息,喜不自胜,冲过去紧紧把昭阳郡主搂在怀中。
他只听到陛下声带祈求,“阿玥就给我一个做楚家夫婿的机会吧。”
楚明玥瞟一眼孙太医,见他双目未睁,桃粉的指尖抵在宣珩允心口,懒懒道:“传崔旺,把大明河宫的行李打包了送府上吧。”
男人低头,轻若飘雪把吻印在女子额心,仿佛稍一用力,就会伤到他此生至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后边有几章番外,是关于大婚和带娃日常的。
多谢大家陪伴,茫茫晋江,有缘再见。
第94章 番外一
元启三年九月,连下数日的秋雨在夜里陡停,水汽在清晨十分遇上一层薄雾,越化越浓,待早上众人睁开眼睛时,洛京已成缭绕仙乡。
霜化覆满枯叶。
绵密的水雾顺着流风,从宽敞高阔的大门涌入紫薇殿,冲淡殿内浓郁的瑞脑香。
队列靠后的朝臣官员小心翼翼把手指握进掌心,试图避一避盛秋的凉寒之气。
待这股白雾弥漫至九阶之上的腾龙金椅时,凉秋的气息已经淡得不能更淡。
宣珩允手搭在扶手上,半垂眼转睫扫过诸多朝臣,诸人表情五颜六色,个个耐人寻味,只是,却无人说话。
这些人尚未从皇帝陛下方才惊人的话语中回过神儿来。
半刻钟前,元启帝当着文武百臣宣布,要到定远侯府做楚家的上门夫婿。此言一出,因着今秋赋税是否减收而吵吵不停的中枢六部,瞬时全部安静下来,殿内只闻风动。
宣珩允又等几息,逐渐不耐,两根指骨一下下敲在扶椅上。
终于,宣敬德手持白玉笏板出列,他身子骨好,声音洪亮,大殿里所有人都听到他高声质问皇帝陛下:“敢问陛下,历朝历代,何曾有过皇帝下赘之例?”
小崔大人嘴角一阵抽搐,慌忙低头躲在大理寺卿背后。
因着宣敬德这一声喊,站在队列之后捂手取暖的三两官员猛然瞪大眼睛,他们终于听清了方才陛下宣布的事情,而后后知后觉露出前一刻前排官员的表情。
“不曾有,朕便做史上第一人。”宣珩允漫不经心道。
宣敬德长着一张富态圆脸,少有愠色,然此时,他下唇抖动着,脸是生生被气成青灰色。
他被皇帝入赘之说气糊涂了,已然把何故又是她这个大问题给漏掉去,和入赘相比,和荣嘉贵妃亦或是昭阳郡主旧情藕连,已经不重要了。
“敢问陛下此举,可有想过这天下百姓如何看!纵使不顾及世人目光,他年九泉见宣家列祖列宗,陛下又当如何向先人解释!”宣敬德一想到皇族宣氏要入赘楚家,就气得脑仁疼。
此刻,他气得早已忘记君臣之礼,再一看龙座之上的人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根本未把朝臣之意见放在眼里,顿时脑子里嗡嗡直响,眼神都散了两圈。
“我不同意!皇帝入赘,成何体统,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宣敬德声如洪钟大吼一声,拂袖而去。
他曾是奉华帝最亲近的兄弟,当年立储之事即使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他亦不曾站任何皇子,只静等奉化帝决断,他信他的皇兄。
这一刻,他只恨自己白活于世,生生叫陛下辱了先帝威严,无颜入九泉的,是他。他愧对先帝临终前所托。
宣敬德怒而离殿,让紫薇殿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到极致。
年轻官员们都是宣珩允一手提拔任用,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只执着于政务,对于皇家私事从不多言。
而仍任中枢要职的那些老头子们,都是经历几轮政变而风雨不摧的忠臣,这些人有一个特点,总喜欢拿祖制说事,又一心为朝,逼得急了,性子直的真能在这大殿撞柱死谏。
六部掌事老臣见十六王爷怒而出殿,不仅不怕惹火烧身,反而激起他们衷心耿耿的一腔热情,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轮番上阵,义正言辞指出陛下此举过于儿戏。
吵吵到后来,眼看就要过正午,看着殿下诸臣越吵越起劲,原本只悠悠看戏的宣珩允逐渐失去耐心,就差喊出“拉出去全砍了”!
那沉冷着一张脸甩袖而起,肃色在眉扫视殿下,冷冷开口:“朕未要听取尔等意见,仅是通知尔等。”
话落,宣珩允大步离去,崔大监高喊一声“退朝”,匆忙追上,留下满朝文武怔愣殿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脸上带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太多人不理解,怎就要入赘?
曾经,是他们误会荣嘉贵妃娘娘品行不佳,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反对她入宫继续做宠妃,这不已经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了吗?
怎得就非要要入赘了?
这些人直到走出紫薇殿,仍未想明白,昭阳郡主不是待皇家挑选的贵女之一,是她,抬一抬手指,给了皇帝陛下机会。
她,才是那个拥有主导权的人,人家不乐意住后宫。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崔少卿,直到出了紫薇殿,也未加入到任何一波讨论的人群之中,大雾已散,金光束束照在他身上的绛紫色朝服上。
快行至宫门时,他被在太极殿当值的小太监唤住,折回御上书房,在去的路上,他望着天空颇为无奈叹了口气。
再从书房出来,果然领到陛下旨意,让他前往各大人府邸劝说,务必要在大喜之日听不到任何反对的声音。
“陛下何时如此看重朝臣的意思了?”刚下值换上常服要出宫的张首领听完崔司淮的话,随口问道。
二人顺着长长的宫道往宫门走,“陛下只是不愿有人不祝福这个亲事,他要举国同庆,要天下人都祝福昭阳郡主。”
张辞水未想明白,但这不重要,他急着回府陪媳妇呢。
宣珩允给了崔司淮三日期限,第二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崔司淮入宫回禀,事已办妥。如此,皇帝陛下大婚,且要求越快越好,礼部、宗人署所有臣工从接到旨意起,直到大婚典成,人人忙得顾不上回府。
皇帝陛下求娶发妻,本就世间罕有,当百姓们得知陛下大婚后,将住在定远侯府,彻底炸开了锅,闲看们咂巴一下唇齿间的浓茶,回过味儿来,这不就是入赘吗?!
至此,元启帝入赘定远侯府一事,世人皆知。
大婚那日,礼炮响彻长空,全城府院、铺子,家家门前挂红绸和红灯笼。
洛京城万里空巷,所有人全挤在皇宫通往定远侯府的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宣珩允乘坐挂满红绸的赤金龙辇刚走出宫门不过五里地,就无路可走,眼看要误了吉时,只得让禁卫们人手挎一个喜篮,边分喜糖、喜钱,边好言相劝求百姓们让出去路。
龙辇所过之处,百姓跪地似海浪起伏,山呼万岁。
呼声跨越半个洛京城,传入定远侯府。
半夏端着一碗滋补鸡汤进来,脸上是焦急之色,她朝仍穿中衣坐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玥道:“郡主,咱们得快点了,听外头的声音,估摸着陛下快到府上了。“
话正说着,突然一声礼炮炸响,玉狮子双耳竖起钻入柜缝里。楚明玥莞笑,“倒是把这祖宗怕响忘了,今日里府上往来人多,看紧着些,别把老大臣们给挠见血了。”
她接过半夏递上来的汤碗,皱眉露出嫌弃之色,“怎得就非要喝鸡汤,不能给本宫端一碗糯米圆子?”
半夏的视线移到楚明玥腹部,笑着回道:“这是孙太医特意叮嘱过的,郡主怀得是双胎,极耗费精气,必须得日日进补,糯米圆子太甜,郡主前期当少食甜。”
楚明玥一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本宫一直在想,这个双胎啊,大抵是那个孩子一同回来找我了。”
她再不嫌汤腻,一勺勺直喝到见碗底,生怕缺了孩子的。
半夏收回空了的碗,看着楚明玥面上慈笑,也跟着开心到鼻头泛酸,“可不就是,那孩子和郡主的母子缘分未尽。”
楚明玥又吃了两颗酸梅干,压下身体不适,这才被春儿搀扶着坐到妆镜前梳妆。
鞭炮声到府门口的时候,楚明玥的妆面只画一半,府里张伯最年长,他引着“新”姑爷先到了正堂等着,正堂那张黄花梨的翘头案上,摆放着楚将军和夫人的牌位。
而跟随宣珩允而来的送亲队伍,则在崔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把陛下的行李搬进皇后娘娘住着的院子。
是了,广告天下的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朕对发妻身心如一……”
这是在告诉世人,楚明玥就是唯一正后。
宣珩允一入正堂,神情正重向二老三俯首。
一旁的红柱后,躲着一个小屁孩,闷闷不乐牢牢盯着身穿喜服的人,直到花小六喊一声“长生”,把人强行抱走。
“新娘到!”
嬷嬷搀扶着以花扇遮面的楚明玥迈过门槛,喜娘把绑着绸花的缎布两端分别交到二人手中。
吉时到!鼓乐声奏起,在这些热闹的乐器声中,忽而混入遥远的清笛之音,很多人都未听到,但楚明玥听得清清楚楚。
主婚人是十六王爷宣敬德,看着皇帝陛下一手扶着新娘手臂、一手横揽其腰恨不能直接把人抱进洞房的紧张模样,气得胡须直颤,但下一刻,他突然眉开眼笑随着喜乐高念祝词。
祝词太长,念到最后,宣敬德纵使不抬眼,亦感受到两道似刀眼风直直劈来。
待府邸里流程走完,已过一个时辰。
接下来,就是把新娘送入喜房,可陛下才是“嫁”过来那个人,礼部一合计,把二位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一同送入了喜房。
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侯府吃喜酒,倘若不把陛下送走,怕是无人吃得尽兴了。
府婢把穿喜服的二人送进房内,所有人齐齐退下。
门方一关上,楚明玥手上花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妆案上。
宣珩允一脸紧张,直接把人横抱起轻放床塌,楚明玥一惊,慌张往紧闭的窗看,只看一眼,就笑了。
是了,虽说这回礼部按她说的,喜事全程依着民间喜事操办,可听墙角、闹洞房这种事,哪个人又真的敢来。
只见宣珩允俯身侧面贴在楚明玥腹上,悄声说了几句话,随之贴耳静听,过了会儿才抬头说道,“孩子们对我取的名字很满意。”
楚明玥懒洋洋侧了个身,宣珩允心领神会为她轻按后背穴位,“取得何名?”
“一个唤楚宣,一个唤宣楚。”
楚明玥忽而蹙眉低“呜”一声,宣珩允赶紧卸下手骨力道,紧张询问:“可是按疼了?”
楚明玥憋笑点了点头,她向身后撩一眼,见那张瞬时无措自责,她再不忍豆她,转过身来笑道:“这算个什么名字?二人又如何分。”
“周岁抓阄。”
楚明玥唇角噙笑,点头认同。
如此,两个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孩子,名字被他们的父皇母后草率定下。
又是一年荷塘映红日。
今年的暑气来得晚,虽至六月,气候却不黏人。池塘边,两个三岁的小娃娃勾头蹲在岸边,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一个在后脑勺绑着小髻。
男娃娃聚精会神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女娃娃有样学样,跟着往水下望,只是她没看一会儿,就没了耐心,左右张望,又低头啃一口手中大白桃。
他们是整个大宛国被寄予厚望的一对兄妹,一个叫宣楚,一个叫楚宣。
“喀嚓”一声,桃香四溢。
突然的声音吓跑了正游过来的小青蛙。男娃娃猛地抬头,气鼓鼓看向妹妹,张手抓住她头上晃来晃去的羊角辫,奶凶奶凶喊道:“你吵死了!”
被吼得女娃娃“哇”一声闭眼大哭,捂着散开的柔软头发站起身,那个带着牙印的大白桃“咕咚”一声落入池塘,沉了又沉终于浮在水面。
“长生——,宣大又揪我小揪揪——”楚宣喊了两声,无人应,她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再次张嘴大哭着,往后院那个小武场一颠一颠走去。
而比她早半盏茶来到这个世间的兄长,不屑地撇了撇嘴,尔后歪头注视着水面“咦”了一声,“父皇——,母后——”,他转身朝与武场相反的方向一边跑一边喊:“桃子会游泳,父皇母后,桃子会游泳。”
两个乳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跟在二人身后。
只不过,无论是练武场,还是楚明玥歇息的序星苑,两个小娃娃都一无所获。
眼下,他们都在楚家祠堂。
今年九岁的长生,自请冠楚姓。楚明玥自然是喜的,这本就是她带长生回府的用意,他年她若作古,总该有人给她的父亲上三柱香。
九岁的长生,身子骨像是往上拔了一大截,经过楚明玥三年照顾,如今的他,身量远超同龄人,已有少年人的模样。
大抵真如花小六所说,这孩子,与楚家有缘。细看过去,他的眉目越长越没有其生父的骨血,反倒是下颌轮廓颇有几分定远侯的影子。
他跪在楚家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匍匐叩头,三柱香被插在香炉里,他站起身,郑重认真望着并肩而站的楚明玥,唤了一声“长姐”。
楚明玥为他取名楚忟,长生二字作小字。
且看他那张脸,竟真的与楚明玥有几分相似,像极了一对亲姐弟。
楚明玥含笑敬香,视线从沉默的先人牌位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其父母那里,无声心道:“阿爹,阿娘,楚家一直在呢。”
祠堂里安静,诸人皆沉默,宣珩允等二人上过香,亦走上前,取了三柱香点燃。这三年来,逢二老祭日,他便以楚家夫婿的身份敬香食斋。
就在宣珩允上香的时候,楚明玥突然张望一圈,意识到两个孩子跑没影了。尚不待她遣春儿去寻,就听到小脚步声正一前一后“咚咚”跑来。
楚宣跑过来的时候,散开的羊角辫已经被乳姆绑好,她晃悠悠跨过门槛,在祠堂里站稳之后,那双桃花眼滴溜溜转一圈,找到宣珩允的身影,跑过去一把扑在宣珩允腿上,眼睛一闭,张嘴干嚎。
“父皇,宣大又欺负我——”奶声奶气的喊声打破祠堂的沉寂。
楚明玥笑看宣珩允转身把念念抱在怀里,她蹲身抱起儿子,并未出言制止两个孩子在祠堂里喧闹,她的阿爹喜欢热闹,定是欣喜的。
安儿,念念,这是两个孩子的乳名,楚明玥取的。在他们满周岁抓阄之前,刚出生那几日,总以男娃、女娃来聊起他们。
可时间久了,楚明玥终于发现总不能这一年都如此,正好她当时手上翻着一卷话本子,就草率指出两个字,先唤作乳名。
二人各自抱起一个奶娃娃往外走,两个孩子隔空挥打手臂,逗乐沉着跟着的长生。
从祠堂出来,楚宣抹着未流半滴眼泪的眼睛,朝长生吐舌头,她小小的下巴搭在宣珩允肩上,看着走在后边的长生,忽然拍着小手道:“是不是到长生练武的时辰了,人家想看长生练剑哩。”
“父皇,去武场去武场。”那只肉乎乎的小手拍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淡淡笑着,看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女儿的眼睛生得似他,可这副讨人喜欢的活脱性子,定是随了母亲。
“好,就依念念的,去看长生练剑。“宣珩允拨了拨她鬓角柔软碎发,“不过念念日后要记得,长生是你们的小舅舅。不可无礼。”
楚宣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扭头朝后边喊一声“小舅舅”。
长生抿唇笑。府邸有了两个小娃娃之后,他倒没有往日那么丧沉了,只是始终性情内敛。
武场里,楚彧已换好一身束袖绑腿的衣裳,这一年来边疆无事,他多留京中,主动担起教长生拳脚功夫之责,他的楚家功夫,是受到定远侯认可的。
见一行人过来,楚彧抱拳行礼,“叩见陛下、皇后娘娘。”
楚明玥点头示意其无需多礼,放下宣楚,任他在沙场踩出一排小脚印。
楚宣被宣珩允放下之后,直接蹲坐在地,玩起了沙子,那边长生手中未开刃的长剑出鞘,她才扭头过去。
“力道在腕不在臂,双脚抓地稳而不沉。”楚明玥眺望远处,眉心一厉声道。
宣珩允背手过去,失笑看她,“阿玥幼时也是这般被斥?”
楚明玥往身旁撩一眼,“自然不是,我是姑娘,阿爹阿娘便不严厉。”
宣珩允余光扫过坐一身沙黄的女儿,似笑非笑对楚明玥道:“这就是你只严厉要求安儿的原因?”
“安儿是储君,自是要严加教导。”楚明玥侧目看了看站在远处拿着个藤条胡乱比划剑招的儿子,一手按在后腰上。
宣珩允看了看她的动作,示意两个乳姆,后附在楚明玥耳畔悄声说密语,楚明玥飞眼剜他,被他一把揽过纤腰带着出了武场。
楚宣两只小手捂着眼睛,露出大大的指缝往那边瞧,“宣大,宣大,”直到他们二人走出武场,她才拿开双手,眨着沾了沙粒的睫毛喊:“宣大,父皇去给母后换衣裳了。”
宣楚拖着藤条走过来,凤眸不屑一瞪,“那叫恩爱。”
而回到序星苑的楚明玥,一入寝房就趴在了那张铺着鹅绒薄垫的贵妃榻上,宣珩允轻车熟路按上关元穴。
楚明玥双目微阖,乐于享受他的服侍,这三年下来,皇帝陛下的手法舒服到早已让她再不让旁人按跷。
只是按着按着,总被褪尽襦衫而不自知。
“今日约了花六喝酒,不可。”楚明玥话尚未落,身前一松,那根系于蝴蝶骨下的带子被抽走,顺带着身前的紫香绫一并飞出去。
两簇芍药被温热掌指揉裹,楚明玥拗不过他,眼尾泛着水波潋滟,只剩咬唇忍声。偏这时,倾压下来的重量忽又消失了。
楚明玥疑惑视他,颇为不满他的戛然而止。
“药丸没了。”宣珩允把手上小瓷瓶丢出去。
自楚明玥产下双子,宣珩允再不愿她受累生孩子,非要孙太医做一副男子服用后可避子的药。
孙太医配试药方用了一年,他就生生忍了一年。
“无妨。”楚明玥不在意,怎会一次不服药就正巧有孕。
“不可。“宣珩允正色道,忽然他再次压下,贴着她耳尖道:“但我仍能侍奉阿玥。”
楚明玥蓦地想起那一年,耳尖胭红。
清荷晓夏,燕飞雀跳,阳光正好,而序星苑的门窗,却全被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