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皇女众多,何故独宠郡主一人。”
尘嚣直上的流言在见不到光的暗处肆虐流散,楚明玥实则是先帝血脉的流言,数不清多少人深信不疑。直至楚明玥与宣珩允真的成婚,这则仿佛真相的皇家密辛才彻底消散殆尽。
只是,这样不足以叫停世人探究真相的好奇之心,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埋在心底,雪团越滚越大,纵使受上天青睐的骄子也不例外。
楚明玥沉思片刻,反问,“崔少卿莫非是认为,楚家三代男儿以性命护佑他宣家天下,都不足以为本宫换来这一份荣宠?”
话音落,月下那袭似神女的剪影被马车上的帷帘遮挡得窥不得半分容颜。
车队启程,踏月而去。雪絮纷纷扬扬,在车顶积了厚厚一层。
非也。崔司淮骑着小毛驴往回走,他两下拍掉肩上落雪,自言自语。
军功只会让帝王忌惮楚家,而先帝对昭阳郡主,当年坊间说,郡主若是个男儿身,陛下怕是要把这天下予她。
崔司淮抚了抚下巴,大理寺少卿的毛病又犯了。
一阵风过,乌云遮月,天地彻底暗下,绵延积雪上,留下一串蹄印。
“这崔大人有些奇怪。”半夏翻出一张羊绒毯子盖在楚明玥腿上,又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方一上路,丹秋提起的心才算放下,这心一落地,困意就上来了,这会已经伏在那张紫檀平角长条案上睡了过去。
楚明玥面露倦意,笑得娇懒,“少年成名的人,总归是轻狂些。”
“郡主。”半夏掐灭烛灯,只留一盏,马车内陡然一暗,“待遗诏昭告天下,虽说只字未提和离二字,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介时那些个王爷恐会以这件事向陛下发难,质疑陛下九五至尊的位置可还名正言顺。”
楚明玥低低笑一声,“倒是学会考虑天下大事了。”
她当然知晓这张遗诏宣告天下,会对宣珩允不利,可这关她什么事呢,总归她二人情份已尽,她万不会再为他打算半分。
何况,他不是倨傲孤翳、自视甚高吗,是他自负到不愿倚靠楚明玥、倚靠楚家半分,好似楚家的帮助就辱没、遮盖了他的君王才能一般。
作贵妃三载,她不遗余力助他,还要做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生怕触到他不可一世的自尊心。
曾经,她欣赏宣珩允这份出尘清儒的秉性,视他为天上皎月,可笑,如今再看,不过是过度恃才傲物。
她知道宣珩允介意先帝曾允她定要是太子妃一事,就好像因着这句话,他皇太子的位置就成了娶楚明玥这件事予他的陪嫁,尽管她曾听到过先帝在诸阁老跟前对九皇子肯定的赞赏。
诏书宣告天下,还有命活着的几位王爷要用怎样的流言对付他,他都得受着,谁让他介意此事呢,刺是他自己扎进心里的,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楚明玥把羊绒毯盖在丹秋身上,一手撑头靠着软垫侧躺,“你也睡吧,让跟车的人轮换休息,无需紧绷着,往后走,都安全着呢。”
楚明玥缓缓阖眼。
新朝在他三年治下,海晏河清。他当得上一个好皇帝,也不枉她楚明玥倾心一场。
他做他的君,再无羁绊。
耳边风声流淌,暗下的光逐渐又亮。
楚明玥睁开眼睛,模糊看到远处有一抹红影策马而来,她愕然四顾,光华场的汉白玉砖在日光下白得晃眼,紫薇殿巍峨伫立,青砖瓦片铺着一层金色日光,熠熠生辉。
她顿时心上一紧,巨大的失落似潮水向她袭来。
她又回来了。这个念头乍一出现,撞得她几欲站不稳脚步。
红影越来越近,马背上的人笑得明媚张扬,朝刚出紫薇殿的新帝喊,“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久远的记忆似流沙漫起,楚明玥想起来了。
这是宣珩允登基后第一天临朝,楚明玥在重华宫兴奋的坐立不安,听到下朝的钟声响起,她换上一身绯红胡装,骑着先帝赐她的青骢宝马就去了紫薇殿。
知这人克己守礼,把皇帝的尊威看得重,她躲在宫墙后边一直等所有朝臣尽数离去,等到一袭珠白刺金皇袍的宣珩允踏出紫薇殿,她才策马飞奔过去。
那人没有展露喜色,只是蹙紧眉心斥她,“胡闹,光华场岂是嬉马之地。”
说完,那人拂袖离去。
楚明玥的喜悦之情被兜头灌下一盆冷水,她牵着马站在光华场,凝望着新帝的身影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她当时太委屈了,没有像往常那般追上去认错道歉,只是紧紧攥着马缰,就那么站着。
她自幼就被先帝允许,可策马跑遍皇宫里任意角落,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啊,以后,是不许了吗?
一袭绯衣的姑娘站在光华场,咬紧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水珠子落下来。
楚明玥无声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看着红色的身影孤单落寞,心底猛地一疼。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了那个无助委屈的女子,“对不起,是我那时眼瞎心盲,让你受了诸多委屈。”
相拥的身影渐渐交叠、融合,又猝然涣散成一抹红霞,风一吹,涣散成诡谲绮丽的光,徜徉在闲云里。
宣珩允睁开眼睛,怔怔盯着床幔,那双桃花眸里黯淡无光,只留一片霞飞。
怔癔许久,他才坐起,瞳眸转动,漠然打量四周,他躺在紫玉珊瑚雕龙纹罗汉床上,这里是大明河宫。
意识迅速回拢,他掀开身上锦被下榻,光脚踩在四鹤缠枝短绒地毯上,跌跌撞撞就要往暗室走。
听到动静,崔旺提一盏灯进来,动作麻利点亮寝殿半室烛火。
“哎哟,才三更天,陛下您怎么起来了?”他顺手拿下衣架上的披风,追过去披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未有回应,只是听了脚步,抬眼凝视着靠墙摆放的多宝格,那是暗室的入口。
崔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陛下,您不能再进去了,那里边儿寒气重,太医说您寒气入体,若再不注重保养,怕会伤了根基。”
诊脉的太医不仅说了这些,只是陛下昏迷,崔旺不敢乱言,常年给陛下诊脉的太医不解,陛下身体一向康健,何故突然就患上了寒体症,太医得不到解惑,只好把病因归结于今年的雪,太多了。
可崔旺却是知道的。
他是这宫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荣嘉贵妃娘娘薨逝整一月,世人都以为娘娘早已安眠皇陵。
事实上,下葬皇陵的不过是陛下换掉的一口空棺,从定远侯府抬回皇宫的那口棺材,此时正安静躺在大明河宫的暗室里。
那里,被做成了冰窖。
陛下已经接连在暗室里呆了三日四夜,他闯进去的时候,陛下倒在那口棺材上已然失去意识。
而让崔旺惊心的是,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冲进暗室把昏迷不醒的陛下扶出来。
“陛下!”崔旺见他不应声,突然跪地挡在多宝格前边,就差要以头抢地,“娘娘已经走一个月了。”
宣珩允眨了下眼睛,动作僵硬,崔旺一声喊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她已经走一个月了。
对于楚明玥的离去,他生出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他的耳畔刮着正月十六的风声,这些风灌进他的脑子里,卷走他清明的意识,留下一片混沌。
荣嘉贵妃薨逝,元启帝下旨罢朝百日,六部共同协理朝事,每日奏折由大理寺少卿一人送往大明河宫。
朝臣称赞皇帝陛下用情至深,是大情大义之人。
只有宣珩允自己知道,他无法坐上紫薇殿那张腾龙金椅,游离在外的意识让他困在正月十六,他的眼中,停驻着静躺在长棺里的人。
那个画面被刻进他的眸底。
他甚至想过要撬开暗室那口长棺,再看一眼她的容颜,但他拼命制止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怕她不想见他。
两股意识相背而驰、难于融合,逐渐分裂、各自独立。
“朕是不是很狼狈?”许久,宣珩允低低长叹一声,缓声问道。
崔旺脊背一僵,小心谨慎回答:“娘娘一直盼着陛下好。”
是吗?宣珩允低喃,但她生前最后的念想是离开他。
想到这里,宣珩允突然感到很冷,仿佛有冷风灌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崔旺抬眼,余光看见陛下颤抖的指尖,赶紧站起来扶着陛下往床榻走,又朝门外宫婢喊一声,“快去把陛下的药端过来。”
宣珩允感到无力,任由崔旺扶着靠坐在床榻上,清醒着的他连进去暗室的勇气都没有。
脑海里那个充斥着戾气的声音暂时消失了。这段时日,他经常觉得那个声音在争夺他的身体。
宫婢端着一碗有着浓郁苦味的汤药进来,宣珩允瞥一眼汤碗,没有接,“放下吧。”
宫婢不敢说话,只好悄悄看崔旺,崔旺暗自摆手,宫婢把汤药放下,无声退去。
崔旺端起汤碗,试探开口:“熬药的药官依然遵照贵妃娘娘的嘱咐,给碗底放了两勺红糖。”
他没有把握陛下会喝下汤药,近日来的陛下,越来越难以揣摩,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陛下像是两个人,在小书房批阅奏折时如平时无异,连日宿在暗室不出时,就仿佛是另一个人。
偏执又沉郁。
崔旺手上一轻,他心里惊喜,陛下终是把药喝了。
“传崔司淮。”宣珩允把空了的药碗放下。
“这,”崔旺犹豫着,“陛下,现下正是三更天,崔大人恐怕……”
“那就让马车等着他睡醒。”宣珩允的声音,低哑有些盖过了清越,显得不耐烦。
“是。”
崔旺收起药碗告退,退到殿外回廊上,他唤过来两个小太监,又一沉思,道:“罢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陛下,崔大人那里,我亲自去。”
小崔大人入宫的时候,已经快五更天了。
虽说陛下让等他睡醒,可崔旺不敢让陛下一直等着,是直接拍门把人叫了起来。马车行到半路,崔大人说有东西忘带,又返回崔府,这一来二回没少耽误时辰。
大明河宫燃着浓郁的瑞脑香,香料里混合了助眠的草药。宣珩允常年浸在这样的香气里,已成习惯,常年在寝殿里当值的宫人也都习以为常。
但原本就犯困的崔司淮一踏入大明河宫,登时呵欠连天。
宣珩允换好一身珠白缎面常服,坐在小书房里那张乌木描金象纹翘头案后边,墨发被掐金盘龙白玉冠半束,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异。
但崔司淮仍然从镇定端雅的身影里读出不同。
虽说他领了每日往大明河宫送奏折的差事,但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每回过来,都未见到陛下,是以,也就无机会把他袖袋里的遗诏交出去。
月后初见,再看,只觉陛下的气质深冗、沉郁许多。
“微臣拜见陛下。”
崔司淮掏出装有先帝遗诏的木盒,拿在手中。
宣珩允未有注意他这些小动作,他抬眼望过去,眸光沉沉,“她走之前,你见过她?”
她?谁?
崔司淮本就未睡醒,这个问题着实令他脑速跟不上嘴巴,“陛下说谁?”
小书房里一阵缄默。
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很难以启齿,宣珩允直直看着崔司淮,隐隐有动怒迹象。
崔司淮原本随意站着,但眼下,无形中的威压令他下意识绷直脊背,顿时困意全消。
“贵妃。”沉默过后,宣珩允缓缓开口。
崔司淮一听,心中顿时一紧,他送贵妃出城,终归是没逃过黑衣骑的眼睛。他提着衣摆就要下跪认罪。
生死攸关之际,小崔大人的智慧突然超速运转,紧接着,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如实回禀,“是。那日是老侯爷祭日,微臣顺道路过,给老侯爷上了三柱香。”
在崔司淮看来,这不过一件寻常小事。和所有人一样,他往日看到的陛下,对待荣嘉贵妃不过平常,并无深情。
可这句轻松随意的话,却让宣珩允几乎屏住呼吸。
只因她在另一个人的口中活了过来。终于有人在他面前讲她,只是提起她,他就觉得她还在,不曾离去。
“她那天,可有难过?”宣珩允追问的样子有些急迫。
崔司淮怔愣一瞬,想了想回答:“娘娘情绪稳定。”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贵妃娘娘是心性阔达之人。”
“是,她爱笑,坏的事情向来不与人计较。”宣珩允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沉翳的面容有所动容,渐渐舒展开,仿佛通过这样的交谈,可以慰藉他那颗彷徨无措的心。
“后来呢?”宣珩允又问。
崔司淮又是一怔,他搞不懂陛下究竟深夜把他唤来是为什么,遂自行揣测一番,把这个“后来”解读成贵妃薨逝之后这段时日。
陛下爱惜淸誉,皇贵妃葬礼,陛下依皇后之礼相待,国丧三月,罢朝百日。
崔司淮如此推测,便轻松一笑,小木盒朝手掌一拍,自信道:“请陛下放心,贵妃娘娘病逝,坊间虽有拍手叫好者,但陛下感念楚氏满门功臣,厚葬之举百姓称赞有加。”
他此番话说得响亮,说完洋洋自得朝宣珩允望过去。
孰料,宣珩允面容一沉,“拍手叫好?”
崔司淮眼皮一跳,糟糕,说错了。
空气再次沉寂,烛火炸开的声音格外突兀。
宣珩允没有做声,他沉思片刻,拿起一支细玉竹节杆的狼毫笔垂眸在纸上书写,直到那张纸上写满工整小楷,他才抬头。
“贵妃往日恶名皆为不实谣言,崔卿依朕所书桩桩件件皆要细查,七日之内务必为贵妃正名。”
纸张三折,崔司淮上前两步,双手接过。
“是朕对她不住。”这句话似乎耗尽宣珩允所有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椅背上。
崔司淮垂首接旨,心中渐渐绕过弯来,他终于察觉陛下的变化在何处,陛下对待后宫向来寡淡,不愿多言的。
“陛下,恕臣冒昧。”崔少卿向来敢言,“您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可真?”
宣珩允突然觉得呼吸难耐,心尖上抽搐着疼,他捂着心口弯腰艰难吸气,耳际骤然响起一道清丽嗓音——
宣九,你可喜欢我?说喜欢我。
眼底有湿润滚烫的情绪猛烈上涌,宣珩允闭了闭眼,再直起身,他声音轻颤,“朕心中唯有贵妃,此生再不会有别人。”
崔司淮盯着陛下痛苦又克制的表情,惊诧不已,尝试安抚,“陛下感怀贵妃也是正常,终究相识这许多载。”
小崔大人暗自唏嘘,果然帝王也一样,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人,一朝离去就突然成了心中的一把清晖。
“陛下重情重义,是天下苍生之福,若是贵妃还在……”
宣珩允猝然开口,“若是她还在?”他自嘲笑一声,“若是她还在,朕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失望至此。”
“也定要照看好她,不让她再离开朕半分。”
崔司淮对上那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眸子,再三思忖后,不动声色把那个装有先帝遗诏的小木盒又塞回袖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啰嗦一句吧,对于崔司淮的惩罚在后边,31章,宣狗勾的惩罚是腹黑的。PS:休夫在36章,防盗比例是90%,时长是72小时】
年轻有为的崔少卿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出来时,天已亮。
只是近日来仍有絮雪,天空阴沉沉的,半空压下濛濛水雾。
今年的洛京城,雪格外的多。偌大上京被覆在一片银装素裹里,百姓们拍手叫好,皆道这是天降瑞雪。
“崔大人辛苦了。”守在门外的崔旺亦是一宿没睡,看到崔司淮从屋里出来,他态度谦和邀崔大人到隔壁屋里休息,“膳房熬好的银耳红枣羹,大人喝一碗暖暖身子,奴才让人准备马车送大人回去。”
崔司淮左右歪头活动脊骨,他思索一瞬,坦然接受,“劳烦崔大监,正好下官有事要请教崔大监。”
“嗨,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话。”崔旺推开隔壁小屋的门,引崔司淮进屋,这是专供轮值宫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地方小,让崔大人见笑。”
崔司淮在一张实木圆桌旁坐下,桌上盛好的红枣羹冒着热气,他不客气,直接端过一碗就喝,陪陛下说话,容易口渴。
一口气喝完一碗汤羹,崔司淮呼一口气,放下汤碗,“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说起来,下官和崔大监同宗同源,下官也不跟崔大监客气,有话就直言了。”
崔旺在对面坐着,两指拈勺搅动汤羹,“哎哟,可不敢,奴才一阶孤儿,当年带我的师傅随手赐名,可不敢辱没河涧崔氏门楣。”
崔司淮一碗汤羹下肚,觉得不解渴,又自个儿盛了满碗,他未再和崔旺推诿这些场面客套话。
“听闻崔大监九岁入宫,虽然大监正年轻,却是这宫里老人了,”崔司淮一边轻轻朝碗里吹气,一边道:“大监可知,先帝爷究竟为何待贵妃娘娘为己出。”
搅动汤碗的瓷勺一顿,崔旺面露难色。
崔司淮咽下一颗红枣,笑着开口:“莫非下官是问到了皇室密辛?崔大监不便说也无妨。”
崔旺垂下眼帘盯着面前汤羹出了会儿神,随之,他长叹一口气,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此事也并非不可言的秘密,当年确实从师傅那里听过一嘴。”
崔司淮一听来了兴致,放下汤碗,肩膀朝前探了探,“下官洗耳恭听。”
“嗨。”崔旺眯起眼睛笑,“大人严重了。此事说来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哦?”崔司淮睁大眼瞳。
“当年,先帝爷还是皇太子时,谢家嫡女,也就是贵妃娘娘的母亲,自请退了与东宫太子婚约,请旨嫁于定远侯府。”
“奴才也就从师傅嘴里听到这些罢了。”
前尘往事,故事里的三人已化作一捧黄沙。
一朝掀开岁月落下的厚厚尘土,再出现的世人口中,种种恩怨皆散落于时光的罅隙,唯剩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真相。
落世人一声,原来如此。
小崔大人一手托腮,涣散眸光,脑补出一段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谢家女伤心欲绝,请旨他嫁,薄情人空余恨,抱憾终身。
末了,崔大人“啧”一声,感慨世事无常,这种事竟也能子承父业。
解了心中困惑,崔司淮起身拱手拜别。
正好有小太监进来回禀,马车准备好了。崔旺也不再多留,一手展开送崔少卿出门,又端着拂尘站在一堆积雪旁,目送崔少卿走远。
一阵冷风拂过,料峭寒枝上积雪簌簌落下,天空愈发阴沉,看样子今日还要下雪。
宫婢手断镂花托盘过来,是陛下的早膳。
崔旺接过托盘,三声叩门后推门而入,于此同时,“哐当”一声响,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
早膳被放在靠窗的乌木边花月牙桌上。崔旺暗自吸一口气,浓郁的瑞脑香气中隐约混杂着血腥。
崔旺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就在小书房用膳,还是回偏殿?”
他的余光往那张书案瞥过,案角的三鹤莲花纹藻井短绒地毯上,赫然落着一把短刃匕首,刀刃上沾着血迹。
崔旺慌张跪地,哭喊一声,“陛下,您要爱惜圣体啊。”
宣珩允淡淡笑一声,温声道:“没事,吓到你了?”他的笑容温润似水,眸光平静无波,就如同往日在贵妃跟前的样子。
他只是突然记起,贵妃曾赞他清雅出尘、似青幕皎月。
贵妃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吧。
耳边风声呼啸。他清晰的意识就要被风吹散,脑海里张狂、咆哮的声音就要冲破束缚,撕毁他拼命维持着的这副儒雅模样。
他无计可施,只好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艰难维持出的模样。
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楚明玥面前扮演了十年,他是愿意一直假装下去的,假装成她喜欢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开始抽着疼,他平静坐着,屏息感受一寸寸疼痛。
“陛下,让奴才给您宣太医吧。”
“不必,无碍的。”宣珩允抬了抬手,示意崔旺起身,“早膳就在这里用吧。”
他从那张圈椅里起身,坐到月牙桌前。
崔旺开始布菜,尽管他几度深呼吸,仍无法制止手腕颤抖。
就在他把一碗燕麦牛乳羹放在陛下面前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嘶鸣,是马叫。
这下他不仅手腕抖,就连腿都开始抖。
后宫里怎么会有跑马呢,陛下不喜后宫跑马。
不等宣珩允开口,崔旺赶紧说道:“奴才这就出去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长眼。”
他等了一息,未等到陛下开口,只好自行告退。
宣珩允掀动眼皮,朝窗外看去。他在想,为何崔旺听到马叫会如此紧张。
记忆突然似潮涌袭击了他,撞得他心神俱颤。
因为他曾当着宫人的面斥责贵妃,不许她再在宫中跑马。
那日下朝,她一袭绯红胡装策马横过光华场,阳光在她身后映出红色的光晕,袖带随着她策马的动作在风中飞扬。
光圈在那双桃花眸底变换重叠,他顿时就害怕了,心跳如擂。
他时常不能辨别,那一世凄苦究竟是南柯一梦,还是他真的有了重来的机会。
无论是何种情况,在那场大梦里,他将死之际,听闻一道消息,定远侯独女昭阳郡主向陛下请命,随军历练。
她有可能成为大宛唯一的女将军。
自楚明玥嫁给他那一刻起,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窃者,毁了她原本该拥有的另一种璀璨人生。
那日他初次上朝,高坐金椅,睥睨天下让他感到不真实,紫薇殿内百臣叩首、山呼万岁,他油然生出心慌,害怕这场登极九尊的荣耀,才是大梦一场。
梦醒,他已经死在那个寒夜里。
下朝,他目送群臣一一退去,才在崔旺的搀扶下走出空旷威严的紫薇殿。
“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那日,贵妃似乎是这么说的。
他循声望去,看到张扬明媚的楚家女御马驰来,身姿纤拔、飒飒英姿,那一刻,日光晃眼,他逆光看到一个身着盔甲、领兵沙场的女将军。
他害怕极了。
他再一次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做出的改变,可能毁掉了楚明玥原本该有的恣意人生。
她若不嫁他,是不是本该戎马沙场,以另一种方式青册扬名?
仓惶之中,他用愤怒掩饰自己的错误,斥她不许在宫中纵马。
他用冷漠掩盖心虚,匆匆疾走,不敢回头。
小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陛下。”崔旺进来回禀,“是崔大人的马车,本已出了后宫,结果雪天打滑,马受了惊吓,在宫道上四处乱跑,已经制住,崔大人无碍。”
宣珩允从回忆中抽离思绪,点头应一声。
“朕对贵妃,是不是很不好。”他低声喃喃。
但崔旺却听清楚了,可他什么都不敢回答。
“朕不配做她的夫君。”
宣珩允自言自语。他被回忆撕扯折磨着,令他陷入新一轮的负罪和自责里。原来,他曾这么混帐。
他走入一条漆黑望不到尽头的小路,且不可回头,只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他忍不住会想,她死后,会不会回到那个世界去,成为一代女将军。
这样也很好。
不,这样不好。那个世界,他二人的交集不过年少两载,不够,不够。
宣珩允搅动着汤羹怔神,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从窗缝跃入,径直撞在宣珩允胸膛上。
宣珩允下意识接住,手掌之下湿漉漉的。
“哟,这不是贵妃娘娘养的那只玉狮子吗?贵妃从侯府回来,就没见着它,奴才还以为它跟着半夏和丹秋走了呢。”
崔旺一声喊,赶紧拿来一条干净棉帕,要把玉狮子接过去。
宣珩允拒绝了,他接过棉帕亲自给蜷缩在他怀中的玉狮子擦毛。
玉狮子瘦了许多,两侧肋骨凸显,宣珩允给它擦毛的动作专注轻柔,玉狮子仰头用那双湛蓝的眸瞳看着他,喉咙里“喵呜”不断,委屈又狼狈。
毛发擦干净之后,崔旺让宫婢到膳房要来一碗温羊乳,玉狮子喝的狼吞虎咽,呛到两回。
宣珩允就守在旁边,深情专注地给玉狮子顺毛,修长似竹的指节抚过尚潮湿的毛发,一遍又一遍。
洛京又下起雪来,他照顾着贵妃养过的猫,疯狂地思念她。
作者有话要说:
楚明玥的行宫建在江左的苍鹿山半山腰上。江南雨水多,今日依旧细雨绵绵。
围绕宫殿外围,种着数百棵桃树,将诺大宫殿密密环绕,如今桃花正开,逢上如雾雨丝,倒给满山桃花铺上一层氤氲开来的朦胧诗意。
半夏托腮撑着窗棂,探身到窗外逡巡一圈,回头道:“柳娘子没运气,酒馆刚开张就遇上数日下雨,恐怕要没生意。”
苍鹿山脚下是彩衣镇,别看只是小镇,却是江左出了名的富庶之地,镇上盛产丝绸。柳舒宜在这个镇上开了家绸缎铺子。
上个月,刚盘下一个临街铺子,一番修葺改成了酒肆,刚开业,就遇上连日细雨。
楚明玥慵懒倚坐在一张紫檀灯挂椅上,丹秋在给她捏肩,“你是担心她那半窖好酒卖不出去?”
“我才不担心,她若卖不出一准给郡主送过来。”
半夏离开窗棂,站回到楚明玥身旁,“我更担心郡主。眼看快两个月过去了,洛京那边怎么没动静,那可是先帝遗诏,陛下秘而不发是何意?他还要抗旨不成。”
丹秋接话道:“那个崔少卿瞧着就不靠谱,他该不会是把诏书弄丢了吧。这两个月来,上京那边又是给郡主往日罪名平反、又是追封皇后。这太反常。”
“可不止这些。”半夏一脸愁容,“听从洛京回来的人说这些日子,陛下命本朝大儒们为郡主编撰颂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