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by浮生醉梦三千
浮生醉梦三千  发于:202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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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陛下所料,安王驻扎郊外并未入京,眼看再无反扑可能,他那边怕是要动身折回江左。”
“让他走。”宣珩允往远处京郊方向眺望,漠然说道。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政变,老七没有说动沈从言倒戈,手上无兵,叛反就是笑话一场。
“就这么放他走?这可是放虎归山。”张辞水抬眼看过去,一脸匪夷所思。
崔旺手端拂尘远远站着,垂眼闭耳似一尊泥塑,听得张首领一声高喊,他全身一抖,入定之态瞬间破功。
“他没有机会了。”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就在张辞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告退的时候,他忽然长长叹一口气,沉沉道:“老七曾可怜朕一碗汤。”
在他遍体鳞伤,快要死的时候,在上一世的十六岁。
张辞水心一惊,慌张低头,不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好紧迫之下找话说,“古纥来使那边一切顺利,有禁卫明守,黑衣骑暗防,叛贼无从下手。”
叛党欲刺杀回纥来使,引两国交战,被宣珩允先一步看破计划,调禁卫把驿馆重重围得密不透风。
宣珩允摆了摆手,张辞水退下。
“陛下。”崔旺斟酌再三,小步上前,小心翼翼道:“近日城中不算太平,贵妃娘娘还住在定远侯府,您看是不是要奴才去把娘娘请回来?”
“他不会对侯府出手,沈从言尚坐镇北疆,老七不敢。”宣珩允沉思片刻,想到楚明玥,他阴翳尽消,下意识恢复清雅儒泽的模样,就连嗓音都清越不少。
宣珩允温声道:“待这场变故彻底平息,朕去接她回来。”
他想,此后岁月漫长,再不会有任何变故,他总能护好她。
再等等亦无妨。
是心里有她还是不甘,他总会慢慢弄明白的,至少如今他确信,他不愿她离开他。
雪落无声,显得天地格外安静。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虽是悄无声息的发展,但连日来街巷频频出现的官兵,让百姓察觉到朝中有事发生。
酒楼、茶坊里宾客如故,只是再无人敢妄议皇家,连带着皇贵妃闹和离的流言也在一夜间消散。
这无疑扰乱了楚明玥的计划。
这日一早,楚明玥到城门送别柳舒宜,说是一半嫁妆,却整整装了十辆马车,不愧岭南大户。
真到出城时,却被镇守城门的巡防营拦住,说是随行车马箱子太多,必须逐一开箱查验,柳舒宜自是不怕查,但这拆箱再打封,折腾下来少说到晌午,耽搁了时辰,五日定到不了沧苏。
眼看排队等着出城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赶路回乡过年的,人群里已有不满的声音,楚明玥掏出重华宫的玉牌,这才免去一番折腾。
马车启程,车梁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起。楚明玥爬上城楼朝远处挥手,直到一行车队在皑皑雪地里变成一条细线,才在半夏的搀扶下坐上回定远侯府的双鸾油壁车。
方一至府内,楚明玥直接回了闺房,她卸下一身倦态和不舍,“去把丹秋唤来。”
院子里有孩童的嬉闹声,那是不愿离府的家仆的妻儿在玩雪,他们不愿看侯府在过年的热闹时候一片冷清,执意留下,楚明玥就让他们把妻儿老小都接入府中过年。
说雪天寒气重,府里的炭火烧的旺,不会冻着老人孩子。
“郡主。”丹秋跟着半夏前后脚进来。
楚明玥怀里抱着一个铜金手炉靠在圈椅里,她沉思片刻问道:“你早前同张婶出府置办年货,可听到什么风声。”
这三日,她多陪着柳舒宜,未多关注外边的事。
丹秋使劲点头,“这几日城中看似和往常无二,但明显戒严了,那些酒楼、茶坊里听书道闲话的人倒是不少,但嘴里说的都是过年的事儿。”
“有说是回纥使团遇刺,故城中戒严,也有说是临近年关,新朝出三年国丧,朝廷恐生岔乱。”
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祸从口出。
玉狮子从衣柜顶上直接跃下,“喵喵”叫着跳上楚明玥双膝,身子一歪躺倒在她腿上。
楚明玥勾起指尖给玉狮子挠脖子,她摇了摇头,突然一脸痛惜,拖长着音调,“坏喽,许诺你二人的事怕是要往后推。”
“郡主这是何意?”
丹秋和半夏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
楚明玥甚是哀怨叹了口气,倒也未有悲伤之态,她心态向来好,不擅自怨自艾,“计划生变,咱们撇下皇城到本宫的封地去看看的计划,要从长计议咯。”
“无妨,本宫办法多着呢。”楚明玥看二人绷紧了脸,飞凤的眼尾一挑,“还怕本宫食言不成,去去,给本宫拿些张婶炸的肉丸子,挑脆的拿。”
待二人出去,楚明玥提起的精.气泻.下,有些怅然若失。
虽不清楚宫中发生何事,但万不会和外藩来使有关,怕是江左异动,若真如猜测,七爷当真糊涂。
大许此后,宣珩允独掌皇权,再无半分威胁。
于朝廷、于百姓是幸事,但于楚明玥,就不是了。
本就是借势“妖妃”风波走的策略,往后,再无人敢觊觎皇权,自不会有二心之人再出阴邪伎俩,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无了祸国恶名,那些大儒清流自不会去触新皇的眉头,劝人家和离。
这么好的东风,借不到了。
挺好一局棋,被半路杀出的老七给毁了,日后到了江左定要找他讨个说法。
此局不行,从长计议便是。楚明玥万不会因这事儿就独自闭门伤神,左右无论如何,她在这定远侯府是住下了,且一住就住到了正月。
只是在腊月二十九,绥远军主帅沈从言深夜入京,将一个层层包裹的锦盒亲自交到楚明玥手上,只说是义父楚将军生前留下,要他在楚明玥改了心意时再拿出,后又匆匆离京。
楚明玥打开锦盒,里边是一张先帝遗诏,和一颗假死药丸。
腊月三十,十五国藩邦使团入洛京奇贺大宛新元日,紫薇殿当夜宴请使团,荣嘉贵妃称病未出现。
正月初二,在京皇家女眷、当朝命妇入宫请安,因荣嘉贵妃娘娘恶疾未愈,遂免了该礼数。
怎就突然病了?
这些贵妇、小姐们凑一起闲聊,惊觉自腊月那次传出和离风波后,就再无人见过荣嘉贵妃露面。
只听说她出宫主持了老侯爷的周年祭,再往后,就无人知道哪怕一点风声。
有人瞧见陛下身边的崔大监拉着太医前往定远侯府,可惜侯府大门紧闭,崔大监吃了闭门羹。
这样的闲话也出现在崔氏的花园里,正月初三,大理寺少卿崔司淮骑着一头小毛驴晃晃悠悠出府踏雪。
踏着踏着就踏到了定远侯府。
崔司淮站在正厅,歪头瞅着前边院子里那口小檀木的棺材,“哼哧”一声笑乐了,“院里那口棺材,娘娘是给自个儿准备的?”
楚明玥在上位坐着,“喀嚓喀嚓”剥着葵子,莹白纤细的指尖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好看。崔司淮深吸一口冷气,移开视线。
“嗯。”楚明玥翻他一眼,“什么事都逃不过大理寺的鹰目。”
崔司淮不请自座,长衫拎起又放下,平搭膝上,虽寻常说话不着四六的,但这些自幼带进骨子里的细节处,仍是一门旺族培养的好苗子。
“外头都说娘娘病了,可微臣今日一瞧,娘娘比着在宫里头,更加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楚明玥以帕半掩面乐得笑出声,“当真是新岁新气貌,崔少卿竟恭维起本宫了,本宫这是回光返照。”
崔司淮端起旁边四角方桌上的茶盏啜一口,白净青稚的脸挂上亦真亦假的笑,“微臣把娘娘哄高兴了,好早点把娘娘送走。”
楚明玥抬眼瞧着,别说,再过两年,当得上一个玉面书生,介时,媒婆们怕是要把崔氏的门踩塌喽。
“送本宫走?”楚明玥黛眉轻挑,“走到何处?”
崔司淮笑容一收,盯紧楚明玥的眼睛,声调压低,“微臣不管娘娘要去何处,只一句,藩邦来使正月十五离京,陛下正月十六就会来接娘娘回宫。”
说完,他未再做停留,起身告辞。
楚明玥久久注视着崔司淮离去的背影,半晌,说了句“不愧是被他选中的聪明人”。
合着是来催她赶紧滚的。
她当然知道宣珩允这段时间无暇顾及她,藩邦诸国来访,请求通商往来,旱路、水路如何走,两国贸易税收如何定,这就够他这些日子彻夜忙碌。
何况还有叛反一事要于暗处善后。
听说,各部主事大臣年尚未过,被连夜召回宫中。
也是因此,她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个假死的局,而下葬皇陵的,最终只是一口空棺。
呵。楚明玥凤眸弯弯,发自肺腑的愉悦。
上天总归是愿意助她。这些突然来访的使团为她争取到时间。
宣珩允是大宛的好皇帝,他一如既往选择优先国事,后才是她。
天下有此君王,甚好。
正月十六,飞雪漫天。
一辆马车碾过厚厚积雪,匀速行驶在少见人踪的大街上。马车甚是朴素,却用两匹精悍宝骢拉着。
“陛下,过了这条街就到侯府了。”崔旺驾着马车,朝身后喊一声,有半数声音被风雪声吞噬。
宣珩允端坐车内,着一身珠白缎面皇袍,朝事之后,他未换常服便急急出宫。
他未回应,两指捏着眉心用力揉了揉,减去疲态。
近日来,关于和外藩通商一事,诸番国轮流入太极殿共商细节举措,而宣珩允这边,却是没日没夜应对一个又一个番国,终于在前日敲定所有通商文涵。
这期间,宣珩允更是让崔旺调查过重华宫、寿康宫的宫人,知晓了陈太妃往日,竟是仗着早年一点薄恩,对楚明玥时有言语羞辱、冒犯。
这些,楚明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
宣珩允撩开窗幔往外看了看,借着扑面而来的寒风长长呼出一口闷气。
索性,这些他都知道了。陈太妃和她的侄女,也已被他驱逐上京,事情过去这些时日,她应该也得到足够的冷静,不会再怄气了吧。
毕竟,他已经尽力弥补。她也心悦他这许多年,往日的情份不难找回。
马车在定远侯府门前停下。
宣珩允被崔旺扶着走下马车,他抬眼往侯府门前看过去,眉宇笼上一层诧异。
老侯爷的周年祭竟持续这么久?
侯府大门敞着,重重白幡垂下,跟四野茫雪融为一体。
宣珩允踩着厚厚一层雪踏过门槛,府里静悄悄的,又往里走,行至正厅前,入眼是白如雪的灵堂。
家仆披麻戴孝在灵台前跪成两列,宣珩允呼吸一滞,接着,心脏疯狂跳动。
他看见,半夏和丹秋跪在那张长棺前,脸上漠然又麻木。
他没有在那些人中看到楚明玥,他的心脏骤然被攥紧。
崔旺小跑过去,再过来时脸色煞白,他“扑通”一声直直跪地,“陛下,是贵妃娘娘……殁了。”
这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样张扬明媚的一个人,永远都像小太阳一样热烈,她的生命永远那么旺盛。
长棺冷冰冰的,宣珩允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放在棺盖上,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沉重的棺盖飞出。
躺着的人面容依旧明艳动人,仿佛正在酣睡。他凝望着那张脸很久很久,他维持的清雅谦儒突然崩开,四分五裂碎成粉齑。
他的肺腑里突然涌起极致浓郁的情绪,滚烫磅礴,冲撞着喉根一阵腥咸。
没有人知道元启帝在那一刻,都想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个字,沉冷着脸转身大步离去。
走过前.庭长长的廊道,府门就在眼前,那两匹精悍宝马在风雪里长声嘶鸣。
跨过门槛,走下台阶,终于到马车前了。那股浓郁又强烈的情绪终于冲破吼底,宣珩允扶着马车,猛地喷出一口血。
血落在雪地上,白的耀眼,红的灼目。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更万字
谢谢支持
PS:前边章节“和离”一次我写错了,后续会挨个章节修改,我是文盲,对不起大家,如果看到有前边章节重新修改,是在改错字,不用退回去重新看

七日后。
谁能想到,在尚簌簌落雪的夜里,天上竟挂着一弯下弦月。清冷的月光下,积雪变成了幽蓝色。
出城往南去的朱雀门,城楼和箭楼连绵延展,隐没在寒冷漆黑的夜色里。城门两边,挂着两个大大的单光纸灯笼,柔黄的灯光如纱洒下。
灯光下,看守城门的官兵凑成一堆,聚众取暖。
“今日统共没见几个人出城,真是奇了。”说话的人穿着一双漏风的普通棉鞋,跺了跺脚。
“你刚从乡下来怕是不知道,皇娘娘殁了,今日头七。”
“皇娘娘?”那人搓着手,把手放在鼻下取暖,“皇后娘娘不是月初就没了?”
“是荣嘉贵妃娘娘。”另一人压低声音。
“是那祸国妖妃,呸,去得好。”那人又跺了跺脚,不知是脚太冷,还是过于义愤填膺。
“嘘,你小声点。”劝话的人往反方向一看,立马退到城门一侧,站得端端正正。
城门司指挥使手中提物从长街那头过来,凌乱的胡须上落着细细雪碎,他瞪一眼各归原位的几人,走到那个鞋子漏风的士兵跟前,“管好自己的嘴,小心乱说话丢了命。”
他把手上东西往那人跟前一丢,嗓门很大斥道:“眼见方为实,少跟着人云亦云,没一点主心骨。快换上,透风的鞋也敢穿,脚怕是不想要了。”
那人低着头,脚边是一双新领的鹿皮靴。
指挥使说完,迈着有力步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有人小声向那人解释,“别放在心上,刘叔是绥远军退下来的,听不得楚家半点不是。”
那人默然无声,蹲下去换鞋子。
远处,一队车马在下城门之前赶到了朱雀门,守门士兵依惯例拦下问话。
“崔家的马车?”换上新皮靴的年轻士兵开口问。
“是。”半夏昂头,有些心急,“崔家表小姐回河涧。”
“崔家表小姐……”年轻士兵低声重复一遍,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贴身的丫鬟说自己主子,这样介绍?他顺着车队往后看,马车上确实挂着写有“崔”字的府灯。
大理寺崔少卿是当朝新贵,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没人敢冒充崔家。士兵打消疑虑,朝城门里二人抬手示意,“放行。”
厚重的城门向内缓缓打开。
车夫扬起手中马鞭,在夜色里打一个空响,双匹精悍宝马钉着玄铁的蹄子,踩在冻硬的一层厚雪上,就要穿过城门。
为首的马车里,楚明玥斜靠在软垫上,漫不经心剥着盐炒葵子,倒是丹秋,紧张的咬紧下唇,两只手紧紧攥着衣料。
“再攥着,衣裳怕是要坏,原来是想本宫给你换新衣裳呢?”楚明玥黛眉轻挑,唇角噙笑。
“郡主。”丹秋把手指松开,抻平皱成一团的衣料,“奴婢紧张。”
“怕什么,本宫说今夜能走,就能走。”楚明玥坐正身体,理了理衣襟。
马车平缓启动,穿过城门,两匹精悍宝马的身子已经迈过城门外。
城门司指挥使站在厚重的包铜大门边上,站得身姿挺拔,就像守疆的战士,他目光严肃注视着马车通过。
一道过堂风从敞开的大门极速卷过,风劲之猛,就连马车上挡得严实的窗帷都跟着动了动。
“慢着!”指挥使鼻翼吸阖,突然喊一声,紧紧盯着眨眼间就挡严实的车窗,“马车里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随着城门司一声喊,所有守门士兵冲到马车前,挡住马车去路。
墙头上挂的灯笼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灯火闪烁。光下可见,细雪越下越密。
跟在马车旁的半夏,自始至终都绷紧着脊背,方才那阵风潮卷着雪花扑了她满脸,吹得她全身一颤。
她不怕闯城门,可她怕陛下这个时候知道郡主还活着。
城门就在眼前,郡主马上就自由了。
她稳住心神,走到城门司指挥使跟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官爷通融通融,表小姐尚未出阁,当真不适合下车。”
指挥使把半夏手腕一推,厉声呵斥:“收起来!人下车!职责所在,崔家小姐多担待。”
随车队出城的二十余个家仆打扮的青壮年齐齐看向城门司,他们个个面容冷峻,目光锋利,就连停下来的站姿都如出一辙,绷直着腰背。
半夏扭头和为首的青年对视一眼,暗自摇头。
“军爷,您看这样可好,容我们家小姐戴一顶帷帽遮一遮面容。”半夏咬着牙根好脾气商量。
城门司指挥使又朝马车看一眼,思索片刻,道:“那就请崔小姐赶快换好帷帽。”
他讲话嗓门大,马车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丹秋气得眉毛眼睛拧成一团,还要压低声音,“这城门司可真够放肆,莫说是郡主,就是真的崔氏小姐,哪家容他说下车就下车,莫说是戴帷帽,就是露出一片衣角让他有意瞧了,都得要他薄命。”
楚明玥纤白指节挑开帘幕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看。
“什么衣角不衣角,本宫何时做过大门不出的娇闺小姐。”楚明玥轻剜丹秋,唇角梨涡若隐若现,“你看这个指挥使的站姿,他年轻时是绥远军。”
丹秋一诧,接着又慌了。
楚明玥幼年时骑着定远侯送她的青骢小马,时常似一道霞飞溜进郊外的军中跑马场,小马的脖子上,总要挂几壶好酒,迎面撞上从操练场下来的将士,抛过去一壶,再留下一句“别告诉我啊爹”。
定远侯府上的小郡主明媚张扬,绥远军里见过那一抹灿烂红裳的,不知道有多少。
“郡主。”丹秋拿出预备好的帷帽,局促不安。
楚明玥接过帷帽,撇她一眼,“怕什么,没准儿是看着本宫长大的,说不准喝了本宫几壶酒呢。”
说完,她轻轻按了按丹秋手背,戴上帷帽。
丹秋掀开马车帘帷,弯腰出了马车一跃落地,随之,车内伸出一只皓白手腕,丹秋探身扶着。
“且慢!”少年人干净利落的嗓音伴随着“踢踏踢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手腕收回车内,丹秋放下帘帷,循声往车队后方看去。
朦胧人影晃晃悠悠,骑马过来,近了,众人才看清,骑得竟是头小毛驴。
崔司淮勒一下手中缰绳,小毛驴在众人面前停下,他踩着马蹬慢条斯理从驴背上下来,又抻了抻袍摆。
“大理寺崔司淮。”
城门司指挥使皱眉,审视着那头小毛驴,毛驴的额心一搓白毛,脖子上挂着哑铃,是传说中大理寺少卿的驴子。
他放下疑虑,两手抱拳,“末将叩见崔大人。”
看守城门的士兵一看,连连见礼。
崔司淮轻咳一声,板起脸故作厉色,“马车里的人岂是尔等说看就能看的,严冬守门不易,当心着半生风沙肃雪,最后却没了机会享清福。”
说罢,他胳膊一伸,手里举着的是一枚金鱼符。他端出的是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不是崔氏嫡子。
城门司指挥使缄默一息,拱手俯身道:“谢崔大人提点。”
“放行——”
半夏朝城门司道一声谢,坐回马车里,车马再次动身,一次穿过高大威严的朱雀门。崔司淮骑上小毛驴,跟在楚明玥那辆马车后面。
城门司指挥使站在柔黄的灯光下,凝望着那队车马踏上南下的路途。他的头顶落上一层薄雪,和原本就半白的头发几乎融为一体。
他就这么站着,直到空气中那缕甜腻的紫沉香彻底消散,浑浊的眼眶才生出一层水雾。他怎么可能故意刁难,他不过是想确认凭空生出的荒唐猜测。
他不怕得罪当朝新贵,不怕得罪崔氏,他只想替楚将军看一眼,那是楚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啊。
寻常人家怎么会闻过紫沉香呢,那是贵胄高门才用得起的东西。是那年尚在绥远军,他从操练场下来,一身酸汗未来得及洗。
楚将军家的小郡主骑着她那匹小马跑过,红袖一扬,一个掐金的莲花缠枝香囊球落入他手中。
“阿爹说姐姐要出嫁,这是阿玥送给刘家姐姐的薄礼,乳姆说要挂喜服上,顺遂如意。”
小郡主的声音暖洋洋的,就像初夏清晨的阳光。他回过神的时候,郡主的小马已经跑远了,马脖子上挂着的酒葫芦碰撞着响一路。
指挥使低头,拇指抹去眼角湿润,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越笑眼眶里水雾越深。
而楚明玥的车队,终于离开城门士兵的视线,拐入另一条路。
“他怎么来了?”半夏搓着冻红的手指呼气,“难不成是特意来解围的?”
楚明玥重新靠回软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崔少卿方才可并未替本宫证明身份,半点儿崔氏的光都不让沾呢,小气。”
她掀开帘帷往身后看,皇城被抛于身后,彻底笼罩在雪絮纷飞的夜色里。
“就在这儿停吧。”楚明玥放下帘帷,轻轻叹一口气,似是要吐出所有不悦过往。
车队在小路上停下。
窄路偏僻,人踪罕至,是以道路上的积雪也堆得厚,秃枝上压着松软雪峰,在晦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
楚明玥跃下马车,身上披着霜叶红羽缎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狸毛把云鬓尽数遮挡,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被夜风吹着。
她佯怒道:“崔少卿是不放心本宫,赶来盯着本宫滚远点的吧。”
崔司淮一手牵着他的小毛驴,竟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微臣不解,娘娘出此下策,当真就要去过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
楚明玥眸光一亮,被帽檐拢着的精致小脸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谁人说本宫要隐姓埋名?”
崔司淮诧异抚了抚下巴。
“劳烦崔少卿。”楚明玥右手从斗篷伸出,手上拿着一个做工精巧的长形檀木盒,“把盒子里的东西转交陛下。”
崔司淮伸手未接,而是指尖一挑,掀开了盖子,撇一眼盒内,笑道:“娘娘既是一走了之,就别再给陛下留那些肝肠寸断的话了。”
楚明玥嗤笑一声,敛尽表情肃声道:“先帝遗诏,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接旨。”
崔司淮一惊,跪入雪里,手掌朝上举过头顶,“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啪”一声盒子扣上,被重重放在崔司淮手上。
“成了,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崔司淮起身未言语,而是盯着手上木盒翻来覆去得看,他锁眉沉思,那点好奇溢于言表。
楚明玥叹出半口气,笑得无声,谁能想大理寺少卿推理断案不排尽疑惑不罢手的毛病,在这关口犯了呢。
她若是不给解释清楚,崔司淮这人还真敢一转身就私看遗诏。
“本宫若是不说清楚,崔少卿今夜可还能入眠?”楚明玥打趣他。
崔司淮故作夸张,沉痛开口,“将会寝食难安,求娘娘解惑。”
楚明玥突然话锋一转,“崔少卿忘性大,本宫怎能是娘娘呢。”
“昭阳郡主。”崔司淮改口唤一声。
楚明玥心满意足笑吟吟开口,“先帝遗诏上说,宣家儿媳葬皇陵,昭阳可得自由。”
这是一份既顾全皇家颜面、又成全昭阳郡主和离之心的诏文。
待此诏文公告天下,楚明玥何必隐姓埋名,皇陵葬着的是荣嘉贵妃一纸身份,天高海阔得自由的,是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任谁人都会想明白,这是奉化帝留给宣家、留给元启帝的体面。
皇家后宫没有和离。
这是定远侯向奉化帝讨来的、给他女儿的人生退路。
崔司淮诧异之后,恍然大悟,“大年夜前夕,沈将军无召返京又匆匆离京,是来给郡主送遗诏的。”
这回轮到楚明玥惊诧了。
崔司淮笑一笑,把盒子随手塞进驴背上挂着的招文袋里,“绥远军主帅擅自离营,瞒不过陛下。”
倒真是宣珩允的忠实追随者,崔司淮谈起宣珩允时是满脸恭敬。
楚明玥凤眸转动半圈,很快释怀,知晓亦无妨。眼看着崔司淮就要翻身上驴,楚明玥还有一事。
“崔少卿留步。”
崔司淮偏头望过来,“郡主还有何事?”
“临行前,本宫的猫不见了。”楚明玥低垂眼帘,声线沉下,清冷辉光掺着细雪落在她肩上。
晚膳后动身。当一切准备妥当,楚明玥回到房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玉狮子。纵使翻遍定远侯府每一个角落,都未见到那只胖猫。
玉狮子不爱出房门,又是下雪寒天,它断然不会突然跑走的。
楚明玥忧心万分,然动身的马车已经停在后门,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辜负舍命相送的那二十余绥远军人。
离开前,她叮嘱留在府中的家将,一定要找到玉狮子,送去她此行要去的江左行宫。
崔司淮颔首,注视着斗篷之下的纤拔人影在幽蓝的雪地上拉出格外长的深色影子,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想问她冷不冷。
“郡主是要报失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过一瞬,崔司淮恢复如常,“大理寺只接人命案。”
楚明玥掀了掀眼皮,一字一顿道:“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狮子,脖子上绑一根红绳,崔少卿记住了,找仔细些。”
话落,楚明玥转身朝马车走,不再给崔司淮放肆的机会,候在马车旁的丹秋迎上。
“郡主,微臣有一事不明。”崔司淮凝望着清光下的影子,骤然喊一声。
细雪让寂静的夜色变得朦胧,连着心底的一点情绪也水雾蒙蒙的,琢磨不清。
楚明玥一只脚已踩上马凳,她动作停顿,偏头远远望过来。枫叶红的斗篷在她身后垂下,绣金的菡萏花被月光一照,点光闪烁。
“崔少卿还有何事?”
如初夏荷上露珠一样清丽的声音远远传来。崔司淮吸一口沁骨凉气,问出一个天下人都想问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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