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by浮生醉梦三千
浮生醉梦三千  发于:202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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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珩允站在那里。
他一袭玄色束腰锦服,几乎要融进夜色里,通身竟无一配饰,就连从不离身那块玉牌都未带,趁得本就夺目的脸愈发冷白。
他面容沉湛,眸底的温润凝成冰霜,不知看了多久。
楚明玥一触上那双漆深的眸,片刻怔仲,心底猛地一提,随即又无谓放下。
正是要他动怒,迫他下旨。
方才一事若是再添油加醋传上一传,最好再传入当朝那几位大儒耳朵里,就更好了。
开过刃的长羽箭随即搭弦,弓挽至满月,箭哨“嗡”一声,顺箭风看去,已然贯穿靶心。
一声口哨嘹亮张扬,是方才的古纥青年,“阿依诺人好看,箭术也好看。”
这回楚明玥听清楚青年给的称呼了,只是后边的话浓重的口音几乎要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扬起精巧下巴,朝青年飞去一个神气凛凛的眼神,大方回应,“过奖。”
这个举动如有实质,变成锋利的箭簇穿过宣珩允的正心。
他紧紧捏着手中锦盒,清润的眸底翻涌起黑沼,灼烧的火焰卷起通身血液直冲脑骨,震得他理智尽失,他只想把楚明玥带走。
这些人的目光不配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睛怎么能看这些不相关的人呢,她从来只看自己。
他们太多余了,通通都得死。
这个念头一经迸出,瞬间就把他自己吓住了。宣珩允咬破舌尖,逼使自己维持理智和清醒。
阴翳一晃而过,他再次笼浸在清霁润泽的气息里。
“回去。”宣珩允跨过栅栏过去,伸手欲把楚明玥拉离人群。楚明玥退后半步躲开,她躲闪的动作让宣珩允一怔。
“陛下深夜私访,可是到宗人署送诏书的?”楚明玥扫一圈众人,又垂眸注视着他手上深色盒子,压低声音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这声音,栅栏外的路人听不到,柳舒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看热闹的路人太多,她给自己免去见礼,挽着楚明玥的手臂在怀,很是好奇瞧着新帝手中的小盒,“深夜送诏书,陛下可是觉得白日里难为情?”
柳舒宜掩鼻一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莫觉得难为情,皇家也是人嘛。”
宣珩允冷白指骨扣紧锦盒,极力维持往日一样的平静,“朕来接贵妃回宫。”
朕,贵妃。
听听,总不过是虚妄一场,囚于身份。
“此前是朕,错了。”宣珩允声音低涩,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久居高位让他说不出示弱的字。
楚明玥敛尽笑意,凝视那双温润眸子,“陛下,您莫非是认为,合离尚有回转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阿依诺这个称呼是我随便编的,古纥也是我编的,求不过于考究哈~
这周榜单字数够了,周三请假一天,周四早上九点正常更新,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压字数请假,以后都不会了

接踵相连的摊位挂着盏盏油灯,柔黄的光线在漆冷的冬夜笼下一层明暗不匀的细砂。
宣珩允幽深锋利的眉目半隐在昏沉的光火里,晦涩不明。
“朕只当你怨气未消,”宣珩允声色黯然,“才会默允明玉散播谣传,那些流言朕会处理掉。”
他何尝识不出楚明玥是否在说气话,不过是九五之尊的身份让他认定,只要他不许,她就无辙。
“往常是朕轻视你的感受,此后不会了。你既是朕的妻,朕便会护你一世,此生绵绵不绝,朕不罢手。”
服软的话一经开头,后边就流畅顺口得多。
楚明玥抬眼,诧异注视着宣珩允,先帝逝前一诺,他倒是执着。
二人此般对峙,栅栏外围观路人渐渐有了骚动,议论之声渐起。忽然一声嘹亮口哨响起,古纥青年踏过栅栏走来,手上拎着未起泥封的酒坛,这可不是方才那等果酒,是辛辣醉人的红高粱。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盐一般的牙齿,高挺的眉骨下眸亮似星,酒坛往宣珩允跟前一举,“阿依诺是我的,你要抢,先喝过我!”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鼓掌,起初三三两两,逐渐掌声越来越响,“斗酒!斗酒!”
大宛民风开化,逢中元、乞巧,若有夜游赏灯的姑娘、郎君互相瞧上了眼,姑娘家的兄长便提着壶酒和这郎君对饮,话聊得投机,小舅子这关就过了。
路人不知三人身份,只当一身奇装的古纥青年是楚明玥的亲人,虽不是节日,一窝蜂开始起哄。
宣珩允敛眸瞧了眼递过来的酒壶,又抬眼审视面前异族青年,青年五官深邃、肤色稍深,是古纥族出众的相貌,他移开视线,心底莫名生出敌意。
楚明玥偏头笑盈盈瞧着,未制止。
宣珩允从不饮酒,任凭她如何劝,他都稳如磐石,滴酒不沾。他非不会饮酒,只是怕酒后失言。
尚在东宫时,那次楚明玥端着掐金的嵌珠酒斛劝得猛,宣珩允拂袖冷面,厉色道:“孤不饮酒,恐酒后失言。”
然同床共枕仅他二人,他这是防谁呢。
古纥青年看宣珩允不予理睬,就急了,把手上酒壶抵上宣珩允胸膛,“拼酒,喝不过,阿依诺是我的。”
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柳舒宜双手抱怀,坐上观戏,两颊耳珰轻晃,说不清的风流,“陛下,这许多人瞧着呢。”
周遭“拼酒”呼声连连,越来越多出来吃夜食的人被吸引过来,后来的人推搡着前边人,摊主细脆的栅栏几乎要被踩倒。
老翁原本躲在摊位一隅,见容貌俊美的男子似是撇不开面子,就颤巍巍上前劝慰,“郎君若是真心相待这位姑娘,就把酒饮了吧,围这么多人,郎君想带姑娘走出人墙,没那么容易。”
宣珩允闻声不动,面色沉静扫一圈围观路人,“崔旺……”
突然一声嗤笑打断宣珩允的话,柳舒宜不甘道:“陛下莫不是要叫京兆尹过来驱散百姓?可笑郡主为你改变诸多,你却连为她破例饮一口酒都不肯。”
楚明玥站着,站久了不耐,怎让这人平白毁掉一份好心情。瞧宣珩允被人起哄、为难,幸灾乐祸不至于,但也断不会再为此人揪心,只觉浪费自己夜游的好光景。
“柳姐姐,我们走。晚了怕是喝不着牛肉汤了。”
楚明玥一手拉着柳舒宜提步就走。
宣珩允欲追,被古纥青年以身做盾挡住去路,“你不喝,阿依诺,我的。”
宣珩允凝眸平视青年,只嫌多余,掩在阔袖袍里的右手不动声色握住袖剑,他所维持的清霁温润迸出细痕,就要碎了。
崔旺瞧得心惊胆战,恐陛下会当街手刃拦路障,一边往覆着厚厚一层冰雪的连绵屋檐瞻望一圈,试图提醒隐于暗处的黑衣骑,一边又要低声下气替陛下拖住贵妃娘娘。
“让开!”声音低沉暗哑,有森森戾气悄悄溢出。
古纥青年一怔,他感受到浓郁的杀气,可古纥男儿不能在心悦的姑娘面前让步,“你若要她,就喝。”他往楚明玥一指,抬了抬下巴。
宣珩允的右手臂动了动,被崔旺斗胆按住,他弓腰低声劝一声,“陛下,您不是说要让贵妃娘娘开心吗。”
宣珩允身形动了动,仿佛于梦中陡然清醒。
是的,他是来认错道歉,祈求楚明玥原谅的,如果饮酒能让她欢喜,那就饮。
宣珩允一把接过酒壶,扯掉泥封,仰头往口中灌,尚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唇角溢出,渐渐打湿前襟。
周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楚明玥驻足回望,意兴阑珊,原来心冷下来是这般感受,纵使这人妥协退让,也勾不起她丝毫怜惜。
她不再回望,拉着柳舒宜跨过栅栏,围观看客自觉左右退开,让出一人宽的去路。
宣珩允余光见到楚明玥离去,丢下半坛酒就去追,前排穿一身岳阳酒楼小厮衣服的人戏未看足,喊一声,“那个大兄弟酒尚未喝,这胜负未分呐。”
“就是,就是,是爷们儿就把那一坛酒喝干净。”
旁边人一同起哄,他们衣服款式相似,看着皆是旁边酒楼里的伙计出来看热闹。
崔旺偏头往身后看,对上古纥青年挑衅的目光,他暗自替这个外族青年捏一把汗,是真不怕死哦。
宣珩允冷面朝那几人淡淡看一眼,那边顿时哑声。
小厮穿着的人哆嗦着推了推同伴,让出一条去路。
他每日在洛京最豪奢的酒楼迎来送往,王孙贵胄只凭一眼就能识出,虽不知面前年轻公子身份,但方才那个眼神,那是手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凛冽。
宣珩允一走,围观看客陆续散去,意犹未尽。
那个古纥青年拖着半壶酒呆怔着,他汉话不好,听不明白,眼见人都散去,才回过味儿来,怒而去追,刚跑出两步,被两个穿同族服侍的人左右抱住手臂。
“王子,不可追,方才那人您不能追。”
“您快跟我们回驿站吧,再不回王爷要生气的。”
青年不情不愿被二人左右架着往反方向去了。
楚明玥走出不远,宣珩允就追上了,浓郁的酒气散开,萦绕在二人之间。
冷风渐起,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陛下不必再跟,他日把和离诏书送到定远侯府。”楚明玥顿足,仰头对上那双桃花眸。
有零星雪沫从漆黑夜幕晃悠悠落下,两侧商贩见要下雪,开始收拾东西。
宣珩允左手紧握着那个锦盒,有细雪被吸入鼻腔,一阵凉意。
“朕不会和离。”他说出坚定灼灼的句子,“往日是朕对你不住,日后,朕定将你捧至心尖上。”
楚明玥眼眸转动,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臣妾不想和您有以后了,陛下,强人所难之事,您做不来。”
这抹笑太凉,冷的宣珩允心上一抽,眸子里翻涌起黑色沼泽。
他突然意气上涌,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朕已经道歉了,也为贵妃破例饮酒,贵妃还要怎样。”
楚明玥登时就笑了,笑容似牡丹刹那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如此理直气壮的道歉,她可受不住。
“这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可有律法规定道歉就必须要接受,可是臣妾迫您低头?”
宣珩允眉心锁起,他极力维持在楚明玥面前一如往常的清皎模样,温声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贵妃若不解气,怎么都行,只是和离这事不需再提。”
“朕是万不会下此诏书。”说出词话时,他眸光坚毅,有灼灼火焰燃烧。
那抹注入浓烈执着的光猛地烫了楚明玥一下。
这个眼神里的坚毅近乎到了偏执,扭动跳跃的火焰逐渐失形。
楚明玥突然被他强烈的执意震撼到,她第一次对合离一事生出动摇,不易察觉的疯狂执着让她在刹那萌生出惧意。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他若还是宣珩允,此事定成,除非他不是他。
“陛下是要用皇权逼迫臣妾?”楚明玥抬头凝视着那双眸子,“纵使站在这个天下的对面?”
他不会这样做的。
宣珩允会通过镇压学子查清真相来平息舆论,换成引经据典的当朝大儒,条条得理无处反驳,他只能接受。他向来是儒谦雅致的君王。
宣珩允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锦盒,少有得局促,“你先跟朕回去,莫在街上让他人看笑话。”
他人?柳舒宜站住楚明玥身后,二人对话听得清楚,她眼皮一抬,幽幽开口:“陛下,恕民妇多嘴,郡主早年的人生有多坦途,在您这儿就有多坎坷。”
“她可不是要迫您在天下和她之间二选一,郡主这是在替您做出,于您来说最正确的选择。郡主本是九天明月,可自打成了贵妃,被骂得是狗血淋头,他年,您倒是成就一段青史英名,她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宣珩允淡淡扫柳舒宜一眼,漠然道:“不劳烦柳娘子忧心。”
柳舒宜不怵,“看来这盒子子里不是诏书咯,瞧着陛下拿了一路,是什么宝贝。”
她飞快拨一下锁扣,盒盖被掀开,“哎,是夜明珠做得小物件,真漂亮。”
宣珩允面容一冷,随即恢复如常,行止从容把锦盒递给楚明玥,“路过一家商肆,送给你的。”
柳舒宜十分惊诧,表情格外夸张,“即是送礼,陛下连投其所好都不知吗。”
宣珩允转眸看向她,眯了眯眼,似有所惑。
柳舒宜轻笑一声,“郡主喜欢红宝石,陛下不会不知吧。”
宣珩允紧握锦盒,眸光闪晃看向楚明玥,只见她勾起唇角,挑出一抹讥笑,答案不宣而明。
是了,楚明玥喜欢红色,灿烂似火。
可笑宣珩允十二岁重来少年老成,他拼尽全力运筹帷幄、谋定后动,他收拢皇权一击即中,他登极尊位努力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他竟连陪伴自己十年的女子的喜好都不知,不,是十二载,还要算上上一世那暗不见天日的两年。①
她夸他清逸少言,似天上皎月,夜明珠正如当窗月,她爱屋及乌,可笑他竟当了真,年年送她夜明珠作礼。
路上行人往来匆匆,噪声过耳似不息川流。
宣珩允站在喧闹的大街上,全身僵硬,世界跟随他陷入寂静,天地间的风呼啸争鸣。
可笑,他算什么夫君。

细雪簌簌,凉风戚戚。
柳舒宜被崔旺连拉带劝,早已退至两尺开外的酒楼廊檐下,翘首往大街中央眺望。
他们站在两街相交的中心,路上行人提着装好的夜食匆匆而去,收摊的贩主推着三轮木架车从他们身旁走过,车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楚明玥垂眸往锦盒里看了看,“皎月虽好,总是不宜靠近,星河广寒,它就该摇挂夜幕,偏有人不认输要得来,不过水中月,终归是一场空罢了。”
纤秀指尖轻拂,锦盒“啪”一声合上,锁住一颗清寒珠光。
“陛下,臣妾不需您低头,不愿您踏下云端去做不合时宜的事,情缘二字勉强不来,你我该懂的。”楚明玥仰头凝视着那双眸光翻涌的眼睛,恳切推诚。
宣珩允紧握锦盒的手臂缓缓垂落,宽阔袖袍落下,那颗变成多余存在的明珠被掩于袖下。
他开口声有哽咽,艰难出声,“朕心中有你,朕不愿和离。”
楚明玥笑得很平静,“陛下您是误会了,您白白受臣妾对您的好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任是再不喜的人日日相伴,也总会习惯,您只是习惯一回身臣妾就在,是臣妾突然离开让您不适,您误以为这是喜欢。”
“和离吧,陛下。”楚明玥脚尖前迈,熟悉的瑞脑香正扑面,她的心跳已无涟漪。
楚明玥抬手轻拂过他肩上细雪,为他压了压衣襟,“和离交由陛下下旨,是陛下最后的体面。”
宣珩允挺拔似松,无血色的面容久久怔楞无言。他仿佛被楚明玥说动了,竟分不清心底的浓烈情意是真心还是不甘。
楚明玥退开,朝远处柳舒宜挥一挥手,柳舒宜绣鞋慢跑,二人手臂相挽往来时方向回。
细雪渐大,二人沐雪而行,一路都在为错过王婆的牛肉汤而遗憾。
夜游长街,最让人惦念的,是一碗肉汤,往日情意,早散落无影。
远远瞧过去,已经能够看到路口那辆双辕马车上挂着“柳”字的灯笼。
就在二人准备加快脚步时,一顶四人抬的寻常小轿迎向而来挡住去路。
小轿落地,娇滴滴的人拢紧风披、扣上兜帽才巍巍下轿。
“哎,竟真的是贵妃姐姐,远远隔窗瞧见,还以为是雪大花了眼。”
陈梦茹满是嫌弃踮着脚尖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落下步子,石砖路上一层细雪被往来行人踩过,融化成脏污的水,薄薄一层。
柳舒宜尚在邕王府时,和太妃的侄女在赏花会上见到过,那时她只觉这姑娘拿捏身份过于娇气,此时再听她细声细气说话似小猫掐着嗓子乱叫,委实瞧不上眼,眼皮一翻,“啧”声响亮。
她的表演过于夸张,惹得楚明玥忍不住展颜莞笑。
陈梦茹娇脸一沉,转瞬又换回笑脸,“怪妹妹眼拙,竟才瞧见邕王妃也在。”
柳舒宜一听,脸直接就黑了。这两年,她最烦有人不开眼唤她邕王妃,这个身份是樊笼、是耻辱。
“陈家姑娘年纪轻轻,怎得忘性这么好。”柳舒宜拖长音腔,回一个大白眼。
陈梦茹一愣,继而垂眸作惭愧状,“诶,柳姐姐说得是,妹妹近日忙着给太妃赶制开春的礼服,都忙傻了,柳姐姐莫怪。”
柳舒宜嗤笑一声,“尚寝局的女官绣工个顶个的好,竟是抽不出时间绣太妃的礼服?要我说就是欺负人呢,当真是贵妃不在,后宫无主子,这些人连做活儿都懈怠了。”
这话乍一听是替太妃、替陈梦茹鸣不平,然在场谁都明白,这是在说后宫里只有荣嘉贵妃一个主子。
陈梦茹又拢了拢风披,那两根系带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里,她朝柳舒宜低眉一笑,甜声道:“柳姐姐有所不知,绣得是太妃来年春天要在采选仪典上穿的百花斗春服。”
话到此处,她眸角含笑朝楚明玥看去,“姑母说让妹妹沾沾百花斗春的福气。”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楚明玥可受不住这冒热气的绿茶味,她虚虚叹一口气,漫不经心道:“行了,见礼吧。”
没有被追问关于采选,陈梦茹准备好的话到了嗓子眼儿硬是没说出来。
她睁大眼睛很是疑惑,“见礼?”
一旁的柳舒宜知这只小白兔是拿采选来气楚明玥,偏人楚明玥早不和那深宫高墙一条赛道了,她绷不住乐得直拍手笑,待她笑完才捂着腹缓过气来。
“瞧陈姑娘这话问的,你行路半程遇到贵人漫行路过,礼当退让见礼,难道你不是下轿行礼的?”
陈梦茹一诧,咬紧下唇,她委屈巴巴看向楚明玥,见楚明玥不为所动,竟是低头眼眶一红,像是受了莫大屈辱。
“陈姑娘?”柳舒宜弯腰探身直要凑到她脸上去,吸一鼻子香粉味。
“陈姑娘该不会是自视甚高,不愿见礼。大宛以礼行天下,长幼有别尊卑有序,于长于尊,这个礼,不管是荣嘉贵妃、还是昭阳郡主,可都当得起你一跪。”
一跪?!这下陈梦茹彻底懵了,她最多只愿屈膝福身就当行礼,怎就被姓柳的三言两语扯到下跪了。
她是当朝太妃的侄女,凭什么要向将被皇家休弃的人下跪,眼下合离流言全城疯传,沸沸扬扬令皇家蒙羞,陛下爱惜清誉,打她入冷宫是不日之事。
陈梦茹心里一团妒火烧的旺,已然在打算着待楚明玥入冷宫日,她定要把绣鞋踩在她脸上,偏此时陛下未废妃,她发作不得,只能忍着,生生把牙根咬的咯吱响。
她瞥一眼地上污泥,眸光一转,福身款款,“妹妹见过贵妃姐姐,今日风寒雪重,他日天好了,妹妹定到重华宫向贵妃姐姐行大礼。”
陈梦茹敷衍行礼,又把场面话说得漂亮,低眉顺目等着楚明玥说些下台阶的话,她就起身。
但她维持着半屈膝的姿势等了几息,迟迟等不到楚明玥开口,这个姿势不好受,只僵持一瞬小腿酸痛似要抽筋。
她腹有怨气抬眼看去,正对上楚明玥无声投下的目光,素雪纷纷而下,贵人垂眸,迎头是无尽威压。
陈梦茹膝骨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污不堪的石砖地面上,她心中有万千不服,楚明玥是命好,前半生有亲爹宠着、先皇惯着,如今只要陛下不再护她……
随行那四个轿夫想上前扶一把,又迫于无形压力不敢上前,一个个跟着跪下去。
楚明玥这时才轻垂眼皮懒懒扫过,仿佛多看一下都是耽误工夫,她朱唇轻启,声音矜贵娇懒,“本宫就寻思着,行礼这事儿难不成还要挑日子?行了,待本宫离去,尔等就起吧。”
陈梦茹跪在坚硬的石砖路面上,双掌撑按在薄薄一层污水上。
雪夜天寒,地上那层水已半结冰,陈梦茹的双膝、十指被冻得透心疼,冷意直钻入骨髓。
她躬身颔首,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裙裾在她眼前划过一道凌厉弧度,脚步声响起,方才抬起头,脸上是狰狞的恨意。
忽然,余光里闯入一个玄色身影,几乎要融入夜色。
陈梦茹脸上恨意瞬收,楚楚可怜抬眼看向来人,“臣女叩见陛下。”
尚未走远的脚步声顿住,楚明玥转身回眸,朝柳舒宜递去一个看乐子的眼神。
宣珩允顺着楚明玥离开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走得极慢,他面无表情、眉心紧蹙,兀自挣扎在楚明玥那一番话里。
面对朝堂,他做得到手起刀落、大刀阔斧肃清大宛沉疴,他自诩不是牵丝攀藤、滞泥之人,却辨不清心底酸涩堵闷的情绪,究竟是真意还是突然断舍离的不适。
突然被人唤住,意识从理不清的思绪里抽离,他不耐地向下撇一眼,待看清所跪之人,方才淡漠开口,“陈姑娘跪在大街上是何事?”
陈梦茹听到问话,低眉掩盖去眉梢喜色,哀怨凄凄,“臣女见到贵妃姐姐步行至此,遂下轿见礼,按理,臣女膝骨不值钱,贵妃姐姐想看臣女跪在污泥里,臣女跪着便是。”
“只是臣女奉太妃命赶制礼服,方才这一跪,手指冻得没了知觉,太妃的礼服,怕是做不成了。”
宣珩允敛眸,沉思不语,仿佛陈梦茹说了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往来路人纷纷绕行,上京权贵如云,他们深知如何不给自己的小日子找麻烦。
“方才我就说,绣活儿这事得交给尚寝局。”站在一尺开外瞧热闹的柳舒宜不咸不淡说了声。
陈梦茹颔首恨恨飞去一眼,又很快做回低眉顺目的乖巧状,“回禀陛下,臣女的绣工得太妃偏爱。”
“陈氏女,朕那日在重华宫所说,你和太妃都不当事?”宣珩允终于说话,说的却和眼下之事毫无关系,陈梦茹一番哭泣,他像没听到般。
陈梦茹仰面,困惑不已,突然她脸色一白,记起那日陛下要她不必再入宫,此事往大了说,是抗旨。
“求陛下恕罪,太妃年迈,时常挂念亲人,这京中唯有臣女一人唤她一声姑母,故才偶去宫中陪伴。”
楚明玥瞧着,忍不住笑一声,宣珩允这是被小鬼附体了?他何时在这等小事上较过真。
“陈氏女妄议皇家,广散流言,构陷朕与贵妃早生嫌隙之妄语,责令即日出京,此生不得入京。”
宣珩允眉眼生得好,下颌线条削薄锋利,一贯温润的声色削弱了这种锐利感。
但刚刚,明明如往常儒雅的声音,却似这夜里的素雪,轻柔无害,触上皮肤方知是寒彻骨髓的。
构陷?楚明玥轻声低笑,何来的构陷,不过事实而已。
陈梦茹始料未及,直接瘫软在地,怔愣一刻,才记起要求情,本是欲哭诉,但一触上宣珩允冷漠的脸,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太妃身子不好,求陛下开恩,准臣女入宫辞行,臣女不辞而别,太妃恐怕……”
宣珩允语气不耐,“太妃既挂念亲人,就和你一起回申州陈家安享晚年吧。”
陈梦茹张大一双眼,傻愣当场。
戏已收场,楚明玥捏了捏柳舒宜手指,示意可以回了。
陈梦茹当真是不了解宣珩允,他最不能忍便是皇权受到挑衅,搬出太妃妄图给宣珩允施压,呵,这世上,没有谁能让宣珩允忌惮。
楚明玥朝前走着,自顾感叹陈梦茹太傻,倾心错了人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突然她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想她奸妃恶名声名远扬,她作甚的圣母心泛滥,就该把这坏人做到底。
楚明玥松开柳舒宜往回走,快步停在陈梦茹跟前,她俯身附耳,浅笑低语,“纵使本宫不要的,于你亦是望尘莫及。”
陈梦茹彻底瘫倒,她紧咬下唇死死瞪着那袭红影渐渐远离,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如棉似絮,扰了视线。
宣珩允远远跟着,眺望前方那抹红色背影,纤拔窈姿,她疾步行走在错落的人群里,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心尖上忽然被大力揪了一下,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她要永远离开了,这种感觉逐渐强烈。
宣珩允突然拼命朝前跑去,撞飞迎面行来路人无数。
有一个精致木盒被撞掉,里边的夜明珠滚落到一滩泥水里,无人在意。
崔旺跟在后边吓得魂飞一半。
突然,马蹄声疾驰而过,拦住宣珩允去路。
张辞水翻身下马跪地,双手奉上一支细小竹筒。
宣珩允木然接过竹筒,抽出密报,紧接着,他神色凛然恢复如常,方才似是崔旺生出的幻觉。
“回宫。”宣珩允沉静道。
那张密信上,写满了不忠之臣的名字,那是七皇子党羽的最后一搏。
在楚明玥和皇权之间,他再一次选择先皇权,这些人是他皇权集中的道路上,最后的漏网之鱼。
作者有话要说:

元启三年,腊月二十五。
洛京处处张灯挂红,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元日。雪还在下着,从大明河宫三楼的凭栏处望去,万里素裹,盏盏红灯似雪上红梅绽放。
朝廷即日开始休沐,京城各府衙也开始挂上旬休的牌子,是比往年早上两天。
黑衣骑昼伏夜出,斩风刃削骨如枝。
京中巡防营连日巡街查巷,逢进城出城之人皆挨个查验身份,凡行止可疑者尽数带走。
安王京中党羽连同长公主府共计十二姓官员,在过去这三日,认罪伏法有七姓,牵扯人命近千人,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
太极殿的烛灯长明三日四夜,烛油堆成碗高,大理寺少卿、禁卫首领来去匆匆,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悄无声息被掩埋于岁末的雪里。
“参见陛下。”张辞水腰挎绣春刀,从回廊尽头大步走来,他走得大刀阔斧,甩落一身雪碎。
宣珩允点头,示意他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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