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张氏抓紧展少瑛的手,哭个不消停地说,“我这就进宫去告御状!瑛哥儿,你别怕,娘去帮你讨回公道来!”
展少瑛的一张脸毫无血色,他断续地呻\\吟道:“好疼……我好疼……”
“瑛哥儿,”张氏扑在展少瑛的身上,痛哭流涕道,“我的瑛哥儿!”
展少瑛呼吸孱弱,下\\半\\身传来的阵阵痛楚很清晰地告诉他,他现在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受此大辱,还不如杀了他!
展少瑛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陈楚扬起刀,割下他子\\孙\\根的那个画面。
展岳是故意的,故意不想让他死!陈楚做完这些之后,甚至还拿了上好的金疮药来给他敷着。
他们想要他活着,想要他痛,想要他身败名裂,就是不要他死,展少瑛恨得咬紧了牙。
展泰此时也知道了消息,被人从光禄寺请了回来。他上前去,先看了眼展少瑛的伤势,叹口气问:“怎么会这样?”
“是展砚清!”张氏红着眼,用剥皮拆骨的语气恨道,“是展砚清派人做的!他把瑛哥儿害成这样,我们不能放过他。”
“世子,你去找陛下,你去参他一本!瑛哥儿再怎样也是他的子侄,他心狠手辣,残害子侄,让他一命还一命!”张氏发疯似的吼叫道。
展泰喝道:“住嘴!”
“他是驸马,你指望陛下为了瑛哥儿出头,让公主守一辈子活寡吗?”展泰的眸光寒冷,“今日早朝,陛下已经下旨立四殿下为太子。你日后待公主尊重一点儿,别没大没小,不成体统。”
听到赵佑泽被立为太子,张氏与展少瑛对视一眼,皆是眉心一跳。
展泰虽然不若展岳有天资,可也为官多年,又是安国公世子,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他犀利的眼神望向展少瑛,严肃问道:“你四叔虽与我们不睦,但绝不是恶意伤人的人。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何会碰见他,把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
“世子,孩子都这样了……”张氏低声劝道。
展泰冷然说:“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张氏犹豫地看向展少瑛,展泰复又喝道:“出去!”
张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
见张氏终于走了,展泰的目光在展少瑛身上打了个转,他直截了当道:“瑛哥儿,你现在说实话,趁你四叔尚未面圣,你还有救。”
展少瑛神色微变。
展泰的语调再次在他头顶响了起来:“说实话。”
展少瑛的眼角溢出泪来,他低低道:“是。”
一盏茶后,展泰从展少瑛房里出来,他面色铁青,没理会站在庭院里等的张氏,直接去了安国公的院子。
夜间,展岳与嘉善刚刚抵达公主府,等待已久的安国公府的小厮就笑意吟吟地凑了上来:“四爷安。国公爷请您过府一叙。”
展岳看了眼嘉善,嘉善轻轻帮他理平衣领,微笑道:“去吧,我在府上热着饭等你回来。”
去吧砚清,去把属于你的那些荣辱给拿回来,去把你娘受的那些委屈,给找回来吧。
第137章
这次被派去公主府请展岳的人, 并非一般管家,乃是安国公府掌管钱财的大管家,跟随安国公许多年了,早已脱了奴籍。岳管家早到了展岳该叫一声爹的年纪, 又因为是安国公的心腹, 在府里一向有些倚老卖老。
这回他对展岳却分外恭敬, 态度甚至称得上谄媚。
展岳进安国公府的时候,已至酉时。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国公府上下却十分安静。
岳管家在前头领路, 态度十足的谦卑:“四爷, 您跟奴才往这儿走,国公爷和世子都在等着您一道用膳呢。”
“奴才听国公爷说了, 您现在身当重任,每日没得辛苦。国公府上的吃食虽比不上公主府精细讲究, 但也是您从小吃到大的。挂炉山鸡怎么样?奴才记得您打小就最爱这个, 从前家宴上,老太君还在的时候,她老人家每每都让人给您单独留一份。”
“正巧今日府上做了这道菜。还有桂花鱼条、莲蓬豆腐, 都是您爱吃的。”
展岳早知他来的目的为何,只是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冷笑, 并不吃他知冷知热的这套。
“四爷, 到了。”
说话间,已到了正堂。除了安国公与展泰外,竟没多余的人了,连贴身伺候的奴婢和小厮也都没一个。
岳管家亲自引着展岳入席, 替他拉开椅凳:“四爷,请。”
展岳扫了安国公与展泰一眼, 刚准备入座,展泰却率先站了起来,是一个尊敬的姿态,他道:“四弟来了,坐。”
虽说展岳是驸马,官阶上也比展泰高了不少,但在安国公府里,展泰乃是兄长,他是弟弟。展泰实则不需要表达这种尊敬。
展岳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领情。
展岳入了席,几人才有了开箸的架势。
摆在展岳眼前的菜,正是岳管家刚才提过的那道“挂炉山鸡”。见展岳的视线放在这道菜上,展泰便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展泰自然地笑道:“知道你喜欢吃,爹今日特地请了楼外楼的厨子来烧。你尝尝,跟咱们府上的味道可有什么不一样?”
说着,展泰便作势亲自替展岳夹菜。
展岳抬眼,神情中有种淡淡的疏离和矜持,他说:“不劳世子动手,”
被这样不轻不重怼了一下,展泰的神情不变,只是笑说:“举手之劳罢了,祖母的愿望就是咱们府上能够兄友弟恭,合家安康。四弟不必客气。”
展岳微抬眼,言语中有种锋芒毕露的冷峻,他道:“说话归说话,别扯上祖母。”
展泰笑了笑,并不介意展岳的冷淡和冒犯,只是道:“愚兄不过是想着你是祖母一手养大,情分到底不假。她老人家虽已故去,想必四弟仍在时时挂念祖母,我这才提上一提,四弟若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展泰一番话风度翩翩,展岳却已有些厌烦这种虚情假意的腔调。他上下打量展泰一眼,说:“这时候再来跟我聊家和万事兴,世子不觉得太迟了?”
“有话直说,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二位身上。”展岳搁下筷子,淡声道。
展泰的目光僵了一瞬,总算失去了他一直在努力维持的风度。
一直没出声的安国公这时扫了眼展岳,接过话道:“好。既然你要开门见山,那我便说了。”
“瑛哥儿是你的子侄,不管你甘不甘愿,你都姓展。”安国公认真地注视着展岳的眼睛,低声说,“既是一家人,我们要求你保下瑛哥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展岳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他斜斜看了安国公眼:“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长春观的来龙去脉?”
安国公道:“知不知道不重要……”
“不重要?”展岳的神情一冷,厉声说,“国公爷久不上朝,连‘谋反’都敢说不重要了。”
“瑛哥儿是不是‘谋反’,不过是看你与公主的一句话。”安国公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们若愿意保下他,那他出现在长春观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公主,乃是一片拳拳之心。”
展岳的目光冰冰凉凉,说出口的话更是冷得骇人:“拳拳之心?国公爷可真是打得好算盘。他欲伤我妻儿,我不杀他已是大恩,照您的意思,我是不是还应该带上公主来安国公府上门致谢一趟?”
安国公拧紧眉头。他们这次是有求于人,早料到了会碰钉子。
可是当展岳一句一句地吐出这些冰冷又陌生的话的时候,安国公却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样出尘的容貌、一样澄净却坚硬的眼神,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傅时瑜?
“展见涵,我如今有求于你,为了傅家为了岳儿,我不与你争那些无谓的长短。但你记住,永远记住,你的高高在上,你的见死不救,你的刻意折辱,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替我拿回来的。”
“你记住了。”
安国公呆了一瞬,忽觉一阵穿廊风急速而来,正扑在他脸上,他好像是被人扇了一面耳光一样,他脸色苍白,怔怔地捂住脸。
“四弟,”在这怔楞间,展泰接过话头,他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瑛哥儿这次的确犯了不赦之罪,只是不忠二字,已经足够定他死罪,愚兄不敢为他开脱。私下里四弟打算如何处置,尽管直言。只是安国公府百年门楣,多少代经营才有了你我的今天。实在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辱了我们安国公府上下百年的名声。”
“爹那句话没有说错,不管愿不愿意,四弟你姓展,就连公主为你生的孩子,他也姓展。一笔写不出两个展字,如此浅显的道理,四弟这样聪明的人,何尝不明白?”
展岳淡道:“世子好伶俐的口舌。”
“世子事事都明白,我却有一点要请你解疑,”展岳侧目看向二人,瞳孔幽深,“你们现在是在与我做交易,还是求我?”
展泰愣了愣,片刻后,他弯下身,十足恭敬地说道:“是我求你。大驸马、展都督,是我在求你。”
展岳垂眼看他,冷淡地说:“以世子的身份,想要求我,还不够格。”
展岳的目光越过他,直直地望向安国公的方向。
展泰面沉如水。他一向是个孝子,即便展少瑛是他唯一的儿子,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安国公为了他们父子受辱。
再张嘴时,展泰语气不再和善:“四弟,那你想怎么样?”
展岳轻蔑一笑,并不说话。
“泰儿,”安国公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后,他倏然开口,“既然展都督意在我这儿,你无需再多话。”
“展都督,”安国公沉声地唤道,“那就当是我与你做交易。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愿意给。”
展岳:“安国公以为,你阖府上下,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心动?”
安国公抿紧嘴唇,还是展泰平复了一番心境后,主动道:“只要展都督答应我所求,我会向陛下自请辞去世子之位。下一任安国公,下下任安国公,是你和你儿子。”
“呵,”展岳的笑声里带着几分浓重的讥诮,他脸色冷沉,“世子以为,我很想要安国公这个爵位?”
“安国公府,除了安国公的老脸还值些钱,别的,我看不上。”展岳坦然地迎着展泰的目光,平淡自若地说。
安国公和展泰皆脸色难看,展泰喝道:“展都督,你别太过分了。”
展岳不为所动,冷冷说:“世子,这不是你求人的态度。”
他不再拐弯抹角,伸出素白的手指,目光森寒:“三个条件,只要国公爷答应,我会保下展少瑛,保下安国公府。”
安国公自衣袖中紧紧捏起拳头,他语气凝重:“说。”
展岳目光锐利:“我对世子之位没有兴趣,只要一个保证。”
展泰问:“什么?”
展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下一任安国公,只能是展一弘。”
安国公与展泰脸色微变,展泰的口气更是顿时变得不太妙,他微眯起眼:“他们母子,是你的人?”
展岳斜睨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微警告:“轮不到世子过问。”
展泰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倒是安国公于这点上想得开,反正展一弘是展少英的儿子,只要他的嫡出血脉不假,不管齐氏投靠了谁,都不重要。背靠大树好乘凉,安国公心里对齐氏如此机敏的政治眼光甚至还有几分欣赏。
“可以,这点我答应。”安国公干脆地道。
“第二,”展岳的目光从安国公日益衰老的面庞上扫过,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请安国公给我一封和离书。”
展泰微愣,显然还是不明所以,和离,什么和离,跟谁和离?
安国公却早就明白了展岳的深意,面色一下子难堪起来。他目光深邃,安静地盯着展岳看。
须臾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安国公喉头滚动,嗓音低哑地说:“是……是你娘交代你的吗?”
展岳的眸子里目光清冷:“我娘不是神,预料不到几十年后的事。”
听到这样的回答,安国公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般,他垂着眼眸,一时并未答应。
展泰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看一眼展岳,复又看一眼安国公,为难地道:“这,从没听说过做儿子的替父母讨和离书的故事。”
“何况人死如灯灭,四弟……”
“世子。”展岳决然打断他,面若寒霜,“你可以觉得被狗咬了一口无足轻重,但我娘品行贞洁,她断不能忍受一生有个无法抹掉的污点。”
“污点”本人此时正在微微颤抖,颤抖完了,似乎是气极,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了笑。
安国公坚定的目光寸寸散碎,他轻声问:“有这个必要吗?”
展岳眼波平静,回答了他一个字:“有。”
“好,”安国公点头,用力地重复道,“好。”
“你是她的儿子,可以为她作主。”安国公牵起嘴唇,年迈松动的肌肉描绘出一张薄情的面孔,“不过一封和离书罢了,我答应。”
“既然和离,我娘自然不再是展家的人,我会将她的坟头和牌位迁回傅家。”展岳理所当然地说。
安国公沉默,并未接话。
展岳说得自然是对的,既然和离了,那么傅时瑜与他就再没有干系了。以后无论生死,无论在阳间还是阴间,他们都将山水不相逢。
安国公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为什么那一个人,死了这么多年,还可以让她亲生的儿子来锥他的心呢?
安国公盯着屋子里几十年未动过的布景,开口说:“随你。”
“至于第三。”展岳的语气顿了顿。
安国公便与展泰一齐看向他,替傅时瑜讨和离书的条件都提了出来,安国公觉得展岳不会再有什么比这更惊世骇俗的想法了。
“等我娘的坟牵了回去,”展岳不紧不慢地说,“请国公爷在傅家所有先祖面前,给我娘,扣上三个头。”
一时静默。
安国公的面色渐渐堆积结冰。
展泰再也忍不住,一声暴喝道:“展砚清,你别太过分了!”
“世子觉得过分?”展岳笑得轻松,说得也从容,他喝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口茶,沉沉的目光扫过安国公,“国公爷,我这要求,比之你当年的毁约纳妾,很过分吗?”
安国公眼眸闭合,似乎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从他面庞上传出来。
展泰率先起身,断然道:“我宁愿死,也不会让我父受此大辱。”
“展砚清,今日之事作罢。”展泰的气息凛冽,语气决绝。
展岳似乎毫不意外展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笑着说:“世子,从最开始,我就不是在与你做交易。”
“以你的身份,还没资格在我这儿说作罢。”展岳收起笑意,目光尖锐,像是一把完全出鞘的剑。
他望向安国公,漫不经心地说:“国公爷,我们商谈之事乃是愿者上钩,你有一天时间考虑。”
“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展岳意味深长地道。
安国公呼吸一错, 他望向展岳:“你……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这种话有什么值当我学的吗?”展岳神情冷淡,上下打量安国公一眼,“安国公在心虚什么?”
安国公知道自己此时露了怯,这在展岳面前原本是最不应该的, 但是展岳适才那句“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从前却是出自自己之口。
当年永定侯府败落, 安国公上门去要纳傅时瑜为妾, 傅家的人叫嚣着要将他赶出府去时,安国公对着明艳灿烂的傅时瑜,曾说过同样一句“我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
彼时他高高在上, 自恃为簪缨世家, 又有嫡长子的世子身份。他有把握傅时瑜为了保全傅府,必然会甘愿委曲求全。
可是傅家人的叫骂声又实在是令他心中不快, 因此这句话带着明显的刻意折辱。他就是让傅家人和整个京城的人都看看清楚,哪怕他主动退亲, 哪怕傅时瑜曾经多么的倔强骄矜, 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得不服软,而且进安国公府, 还是傅时瑜主动向自己低的头!可不是从了谁的勉强!
不想,三十年后, 一模一样的话竟然从展岳口中如数奉还给了他。
安国公不发一语, 只是牙齿在微微打颤,不知究竟是气的还是骇的。
展岳道:“你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后日我即会陪公主进宫面圣。”提到嘉善,展岳的语气略微舒缓了起来, 他道,“二位好生思量清楚。”
展岳走后, 展泰踱步到安国公身边去,见安国公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唤了声“爹”。
安国公慢慢回过神来,他呼出口长气,侧首问:“咱们府上有多久没做过法事?”
展泰随手算计完年份,回说:“祖母走后,便一直没做过了。”
“明日将五华寺的高僧请来,”安国公缓缓说,“超度一下府上的亡魂。”
什么亡魂?
展泰不明就里,但听安国公是个珍而重之的口吻,只好点头应下了,想了想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四弟的三个要求,爹是怎么打算的?”
三个要求……
安国公的思绪再次陷入了沉默。
可惜,展岳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并不多。到得第二日傍晚,展泰主持完了这日安国公府上的法事,饭也来不及吃,便起身赶去了公主府,管事的直接去禀告了展岳。
展岳正在和嘉善与瑄哥儿用膳,听到是展泰前来拜访,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给嘉善添菜。
嘉善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笑着吩咐:“世子好不容易来一趟,饭是不必留了,茶水倒可以给他添一壶。就用前两年世子夫人送来的白茶吧。”
那白茶是前些年瑄哥儿办抓阄礼时,张氏随的礼。白茶本也是茶叶中的珍品,只是张氏对待他们的心向来不诚,选的茶叶品相太差。嘉善嫌弃得不行,连打赏下人都觉得拿不出手。
所以大部分都丢了,只剩下了几盒,嘉善原本打算找机会带去安国公府,随便找个由头赏给安国公府哪个下人,也好膈应一下张氏。不想展泰竟会有主动登门的一天,只好便宜他了。
展岳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笑说:“怎这么促狭。”
嘉善道:“完璧归赵嘛。”
展岳笑笑,待与嘉善和瑄哥儿一同用完了膳,他才不紧不慢地往正堂走去。
展泰如今是有求于人,所以只是手捧着茶盏,极有耐心地等待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见是展岳,展泰忙站起身。
展岳扫了眼展泰手里的茶盏,目不斜视地来到主位坐下,他口吻平淡:“世子既然登门,想必是心中已有决断。”
展泰也不废话,单刀直入道:“是。”
展岳抬眼,也端起一杯茶盏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耐心地等待着展泰开口。
展泰道:“第一个要求,昨日爹就已经应下,至于第二个……”
他边说边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这是爹亲手写的和离书,驸马可以看看。”
很快有人从展泰手中接过信纸,呈给展岳,展岳仔细看完,将这和离书放进衣襟的夹层里妥帖收好。
展泰道:“前两个要求我们都可以如约完成,只是那最后一项……”
他起了个头,见展岳还是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说:“你若要将你娘的墓移回傅家,安国公府绝无二话,可爹到底是咱们的爹,好歹养育你一场……”
展岳淡淡冷笑,上扬的唇角全是讥讽。
这声讥讽顿时让展泰剩下的话不那么容易说出口了,他话音微顿,斟酌着问:“能不能改为在坟前上三炷香?”
“世子把我这儿当做什么地方?”展岳面色沉静,语气毫不留情,“要讨价还价,怕是走错门路了。”
展泰早知道今日这趟定是不容易的差事,见展岳做如此反应,倒也没恼,他维持着冷静的声音:“不敢跟驸马讨价还价。只是傅氏既然曾为国公府的妾室,那便不会有爹向她磕头的道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一样。”
怕展岳不悦,话到此处,展泰上前一步,施了一礼:“但她是我的长辈,我矮一身没什么要紧。自古又有父债子偿的道理。从前在府上,贱内对傅氏多有不敬,待傅氏的坟头迁回傅府,我们夫妻替爹向她磕三个头,这样子办,驸马觉得如何?”
展泰此番做足了架子,真正做到了一个彬彬有礼、进退得度。比起前一日来,养气功夫真是长进了不少。
不得不说,安国公这些年为了教养他,还是下了些许真功夫的。
展岳面色平静,也礼貌地陪他敷衍:“如果依世子的意思,父债子偿,那几乎不用世子出马,大可由我去坟前磕三个头,岂不是最容易?”
展泰目光微沉,但见展岳没像先前那般不留情面,便还是好言好语地问:“那照驸马的心意,该如何更好?”
“世子怎么这么大的忘性,”展岳淡淡道,“我的心意,早已提出来过,还需要我再三令五申吗?”
“驸马的意思,是半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展泰终于克制不住,语气微凉,肃容道,“即便你与你娘在府上受过委屈,可是安国公府到底也为傅家保住了最后一息子嗣!”
“是吗?”展岳微一点头,“原是安国公府保住的。”
他说得阴阳怪气,展泰不由神情阴郁起来,多年藏在心扉中的话,像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吐了出来,他道:“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当上金吾卫的?如果没有国公府,焉能有你的今天!”
“展砚清,你不会当上了驸马以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展泰厉了脸色,他素来温文尔雅,还是头回露出这样狰狞的样子,“国公府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若真不愿帮忙,那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你以为瑛哥儿被判谋逆之罪,株族的名单里会少了你与你儿子吗?公主是金枝玉叶,驸马可是流水的席。”
“索性瑛哥儿现在已是个废人了,”提起此事儿,展泰余恨未消,咬牙道,“这还得感谢驸马手下留情。”
“不劳烦。”展岳并不动气,只是扫他一眼怒发冲冠的样子,平静地道,“我这个做叔叔的,总得进点儿教导之责。”
“你!”展泰险些被他的轻描淡写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展岳道:“既然世子觉得国公府的名号那么管用,既然世子觉得姓展的就能当上金吾卫,那何必屈驾来我府上?”
“世子可以打道回府静候佳音了,”展岳眸色一冷,不怒自威,“看看明日早朝以后,国公府株族的名单上会不会有我跟我儿子的名字!”
话音落地,气氛一时变得沉静,只有展泰粗重的喘气声依旧此起彼伏。
“怎么还不走,”展岳道,“要叫人请你出去吗?”
展泰一言不发。
展岳道:“送客!”
“……等等。”展泰的声音顿了顿。
他的音色晦涩:“驸马真要如此绝情吗?”
“倒变成我绝情了,”展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世子,你搞清楚没有。”
“是展少瑛携人闯进长春观,胁迫了我的妻儿。若不是我的侍卫忠心,公主如今会落得什么境地?”展岳的眼角凌厉,一双墨色的瞳孔里隐去了许多风暴雨。
“瑛哥儿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展泰耐心道,“但是公主有菩萨保佑,现如今不是全须全尾吗?”
“哦?”这一刻,展岳是真正被气笑了,他目光森寒,“好一个全须全尾。”
“世子,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改主意了。”
见展泰目露希冀地望过来,展岳抬起眼帘,冰冷地说:“除了国公爷的三个头。你与世子夫人,在我娘坟前扣完三个以后,在公主跟前,再扣三个。”
展泰目眦欲裂:“展砚清!”
“好叫世子和尊夫人知道,”展岳唇角的弧度淡漠又慵懒,“这世上没什么菩萨,你儿子被废以后还能捡一条命,是公主在保佑他。”
“磕头或者死儿子,”展岳道,“没有任何余地,我不想再跟你们废话。”
“现在就选。”展岳下了最后通牒。
展泰捏紧了双拳,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可是脚步却像生了根一样,始终没有离开。
展岳注视着他:“看来世子已经做好决定了。”
“既然如此,你的那三个,今天就先磕了吧。”展岳很快让人去请嘉善。
嘉善刚哄了瑄哥儿睡觉,正打算来瞧瞧他们,见展泰动也不动地站在正堂上,便向展岳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了?
展岳面不改色地把她扶到主位来坐下,笑说:“也没什么,只是碰到件有趣的事儿,请你来听个响。”
嘉善不解,她虽知道前一日展岳提出的三个要求,却不晓得展泰这是要干嘛。
展岳已经缓缓道:“世子,可以开始了。”说罢,他站到侧边去,示意嘉善不要动。
展泰闭上双眼,掀起衣袍,狠狠地跪在了地上。
嘉善一惊,但看展岳平和的神情中仍旧透着怒意,便晓得一定是展泰说了什么激怒他的话,不定还和自己有关系,遂没再张嘴。
“咚”、“咚”、“咚”,展泰接连叩首了三下,他双眼通红,一言不发地。
直到三个响头结束,嘉善主动开口道,“本宫是君,你是臣,你向我叩首本是应该,也不算驸马刻意折辱。”
“驸马向来慈悲,你定是有什么着恼了他的地方。”嘉善说,“这三个响头既然磕完,本宫可以作主替驸马原谅你今日的过失。”
展泰咬牙望着“慈悲”二人组,还得道一句:“殿下宽容。”
“然而你是你,安国公是安国公,他的过错你无法承担。”嘉善道,“展少瑛的谋逆,本宫可以为他分辨,但世子应诺的,须得兑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