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驸马他小叔—— by咎书
咎书  发于:2024年0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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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莞尔。
她示意素玉几个下去,小心地抱了赵佑泽在旁边的木椅上坐好。因为是要抄经文,所以赵佑泽带了自己专属的书、纸和笔。
他先小心地摸了摸经文上的字符,才开始下笔。拿笔的姿势,同旁的人比起来,亦看着要更别扭些,写完一个字以后,总会去摸摸下一个字的构架,方才能继续。
嘉善看着胞弟,总觉得心里很酸。
她的阿弟,当真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嘉善心里一恸,她暂时放下毛笔,侧过头去静静地观察了赵佑泽一会儿。
见赵佑泽始终专心致志地,嘉善不由略低了头看他,她放轻声道:“假如有一天,元康能看见了,都会想要做些什么?”
赵佑泽面前的白纸上,已经磕磕巴巴地写好了开头的三个字。听到嘉善的话,他明显微怔了一下,片刻后,他单手托着下巴,晃荡着腿道:“如果我能看见,也许就不能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嘉善愣住。
赵佑泽松开笔,换成了双手抱下巴,他慢慢放低声音,语调平铺直叙:“教我读书的徐先生告诉过我。我虽然是嫡皇子,可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因为我有眼疾,即便我占着嫡出大义也没用。”
“父皇如今,并不把我当做皇位继承人来教导。他可怜我,所以愿意放我跟阿姐出来玩。但我要是能看见,父皇势必会重新考虑立储的事情。或许,他一样不会选择我,但是,他也不可能再顺其自然地立大皇兄,舅舅家不会允许,文武百官也不可能轻易同意他废嫡立庶。真到了那时候,我想,我是没有机会,再跟着阿姐来观里了。”
赵佑泽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不禁让嘉善倒吸了口凉气。
嘉善低头看他。
赵佑泽年少的脸干净地像是一张白纸,比起嘉善,其实赵佑泽更像当年的皇后。他的五官秀气,因为瘦弱,容色稍显苍白,那双漆黑的眼珠不含光亮,却显得十分单纯清澈。
嘉善的视线,此时动也不敢动地打在他身上,她嘴唇微抿:“这些话,都是徐先生教给你的吗?”
赵佑泽摇头:“他只告诉过我,由于我看不见,所以不能被立为太子。剩下的话,是我自己推出来的。”
嘉善看赵佑泽的眼神有些深,她沉默了一会儿。
赵佑泽却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阿姐不用紧张。我的眼睛如果能好,我想要去争皇位,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父皇仅我一个嫡子呢。”
嘉善差点没忍住要去捂他的嘴,她道:“元康与别人说过这话吗?”
“没有。”赵佑泽道,“我知道是不能说的,除了阿姐。”
“这世上,只有阿姐是我能完全信任的人,”赵佑泽唇角微扬,“其实我偶尔还会庆幸,假设我生来能看见,那阿姐与我,或许也就不会这么亲近了。”

听了这话,嘉善没有再开口,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赵佑泽。
难怪……难怪上辈子,元康的眼睛尚未复明,庄妃就那么急着斩草除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连她都会讶然阿弟的聪明剔透,何况是不能容人的庄妃!
是她不该一直把元康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来看待。她的阿弟,除了目不能视以外,本就拥有一切和赵佑成较量的资本。
只要,他能看见。
嘉善心下一凛,她蓦然低头,在赵佑泽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赵佑泽的耳尖微微泛红,他不好意思地擦干净脸,赧然道:“阿姐这是干嘛。”
嘉善笑道:“阿姐只是觉得,元康比阿姐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嗯。”赵佑泽竟然毫不谦虚地受了,他咧着嘴说,“徐先生也这么说过我。不过,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蠢不要紧,聪明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这位徐先生,是裴家举荐过来的人。家世清白,才学品性都没得挑。有裴家的这层关系在,他必然是向着嘉善与赵佑泽的。
只是嘉善不知,原来徐先生不仅教赵佑泽读书,还与他谈了这些。
看来她或许该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徐先生。
嘉善摸完赵佑泽的小脑袋,微微用力地按着他的肩头:“徐先生说得对。这些话,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也只当今日没问过你这个问题。”
赵佑泽“哦”了一声,颔首道:“我明白了。”
嘉善松开他,赵佑泽便又拾起笔,一边摸着字,一边抄经书。
嘉善却没心思继续写了,她双瞳里的神色郑重。
对于这样的阿弟,嘉善甚至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能保佑表哥尽早找到那位孔神医,否则,她和元康,迟早还是朝不保夕。
自从章和帝向安国公过问了展少瑛的婚事以后,展少瑛在通政司任职时,旁人看他的目光,便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视线里,有嫉妒嘲讽、也有友好奉承。其实,能在通政司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的人。通政司虽然不属六部,但是却掌管着帝王身边的枢密奏章,是个绝对有油水的好去处。
展少瑛听祖父提了,陛下可能有将大公主与他赐婚之意。展少瑛没有见过大公主,只是知道,大公主嘉善年方十五,小他两岁,一向最得帝王喜爱。
母亲先前还说过,虽然四殿下不能即位,但是有先皇后和裴家的面子在,四殿下的封号和封地想必也不会太差。大公主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四殿下的亲姐姐,一增一损,既然陛下对四殿下有所亏欠,那自然会厚待大公主。毕竟公主只是个女孩儿,再看重她,也无关国本。
所以啊,虽然这事儿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对于同僚们的目光,展少瑛却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
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即便四叔展岳是父辈里,如今官职最高的那位,可一个庶出就限制死了他的身份。
展少瑛的父亲已经被立为世子,等将来祖父故去了,父亲袭爵,而他,则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安国公世子。安国公世子爷配大公主,不正是一桩门当户过的好婚事吗?
展少瑛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好比父亲袭爵,好比他尚主。
这日下了衙,展少瑛与几位同僚告别后,方才回了府里。适才,同僚们请他去“芳雪楼”坐一坐。这芳雪楼是个听曲的地方,专为贵人服务,里头养了不少伶人。
说干净也干净,说腌臜也腌臜。
前几日祖父才为了他要尚主,遣了他房里的通房,展少瑛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顶风作案,自然一口回绝。
他是也觉得奇怪。通政司的同僚们平日里是最会看人眼色的,怎么明知陛下有让他尚主之意,还想了这等歪点子出来。
虽然奇怪,可到底没有在心里成疑。
因为回府以后,张氏身边的大丫鬟便将展少瑛找了去,张氏另吩咐给了他一件要紧的差事。
张氏道:“过两日,你妹妹回来住对月,想必姑爷也是要跟着来的。她才新婚,家里人,还是到齐了比较好。”
展少瑛不笨,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小叔展岳。
展少瑛眉头紧锁道:“我听说四叔最近不在宫里,护着大公主和四殿下去了长春观。”
“是啊,”张氏笑了笑,她取了一个帕子来给展少瑛擦额上的汗,“他是都指挥使,权力大,派头也大。派一般的奴才去请他,只怕没用。”
“你毕竟是他侄儿。你去找他,这个面子,他或许会给你。”张氏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微笑。
展少瑛有些吃惊:“孩儿亲自去请四叔吗?”
在展少瑛的印象里,他父母都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叔的。即便是妹夫陪着妹妹回来,四叔不在,其实也无关紧要,何必让他亲自去请。
张氏笑吟吟地看着他:“对,你亲自跑一趟。你四叔不是在守着大公主嘛……”张氏轻轻咬紧了“大公主”三个字。
展少瑛这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长春观的真正目的。自从知道或许要尚主以后,他对大公主多少也存了些少年慕艾的心思。现如今既然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见到大公主一面,他自然低头应道:“是。”
张氏遂一笑,又请他在自己房里喝了碗鸡汤,才放他回去。
然而,展少瑛一走,张氏身边的大丫鬟迎春却忍不住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唐突了大公主,反而惹大公主厌烦?”
张氏武断道:“不会。”
她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有信心。
展少瑛的外貌虽不若展岳那般打眼,但也是英姿飒爽。不比那些不哓事的纨绔子弟,展少瑛自幼爱读书,有安国公府做庇佑,还有五品官职在身。
哪怕如今陛下流露出了不止青睐安国公一家的意思,但是张氏一直觉得,凭他儿子的本事,大公主日后必定花落自己家。
让展少瑛往长春观走这一遭,一是想让他看看大公主的模样,二呢,也是想让大公主看看他的模样。
至于三嘛,张氏笑着喝了口茶。
三,是为了让展岳知道。只要展少瑛尚了主,安国公府的爵位,日后是绝不会落到他展砚清身上去的。
老国公爷不允许,陛下更不会允许!也省得他老在她面前摆他那金吾卫的官威!
张氏越想,心里越舒坦,她哼了首小曲,在迎春的服侍下,悠哉悠哉地去软榻上,躺着歇息了会儿。

第012章
相比起张氏和展少瑛的规划筹谋,嘉善在长春观里的日子则要清静安宁多了。自从与赵佑泽进行了一番触目惊心的谈话后,她便有些魂不守舍,恨不得能即刻看到裴元棠拎着孔神医到她眼前来最好。
可惜,天不遂人意,裴府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传来,嘉善也只能被动地继续等待。
这日午后,天微微飘起了小雨,嘉善就没让赵佑泽来房里抄经书,自己捧了一本《银海精微》,坐在榻上看。
素玉进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公主正埋首于书案前,她上前去添好茶,笑说:“殿下这是打算自学成才,亲自为四殿下看眼睛吗?”
《银海精微》是一部与眼科有关的医学著作,嘉善不过是今早去汝阳长公主那儿请安的时候,见到了,所以才顺手借了来。
她笑说:“医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成的,就算我全看完了,也不过是学个囫囵罢了。”
“没有个十年功夫,只怕是做不成大夫。”嘉善随口笑言。
两人正说着话,丹翠却也进来了。她素来是个知礼的人,见素玉在,她向嘉善行完礼后,还轻叫了声“素玉姐姐”,素玉对她还以一笑。
丹翠方才道明来意:“殿下,展大人来了,正在院子外等着呢。”
嘉善看了眼窗外。
院子里还下着毛毛细雨,朦朦胧胧地一片。
展岳这时候来干嘛?
嘉善道:“请他进来。”
丹翠应声去请了。
嘉善从榻上起来,另换了个庄重的坐姿。她今日穿着一身翡翠色的褙子,下身着静芝的对襟齐腰襦裙,俨然是出尘脱俗,如明月皎皎。
展岳进来以后,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寸,随即便目不斜视地错了开。
“殿下安。”他的声音平平无奇,每次都仿佛是一样的开场白。
嘉善笑着请他入了座,丹翠为其添上茶。
她客气地看着他:“大人冒雨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想必是为了来长春观后不惹人注意,展岳今日未穿官服,而是一身寻常打扮。他本就面如桃瓣,铜绿色的衣裳更衬得他爽朗清举。仿佛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的嵇叔夜站在了嘉善眼前。
不像展岳的举止有礼,嘉善还是第一次见展岳做这身装扮。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目光里有着好奇,也有些兴味。
展岳却面不改色,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写好的信来:“昨日,殿下身边的丹翠姑娘,交由我一封信,请我转交去裴府。臣幸不辱命,这是裴侍读的回信。”
嘉善一听是表哥回了信,脸上立刻增了几分喜色,嘴里却客气道:“劳烦大人亲自跑这一趟了。”
她示意丹翠从展岳手上将信接过来。
丹翠上前一步,然而,展岳白皙的两指却死死捏着信封,并没有将其交给丹翠的意思。
丹翠不由看向嘉善,嘉善笑望了展岳一眼,语调意味深长:“大人,这是何意?”
展岳抬首,不紧不慢地和嘉善对视着。他的面孔清俊,狭长眼眸里的目光却有如鹰隼:“殿下可否告知,您与裴大人的信里,是何内容?”
“不能。”嘉善并不俱与他对视,她眉目灵动,唇齿也利落。
展岳的音色清冷,他说:“那恕我,不能将裴侍读的回信,交给殿下了。”
嘉善皱眉,她从书案后起身,踱着步子走到了展岳跟前去。
嘉善的眼睛明亮而澄澈,她到展岳身前站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展大人这半途而废的模样,可不讨人喜欢。”
展岳抬眸,面色淡淡地,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嘉善那一开一合的樱桃唇上,他道:“殿下见谅。”
“我受陛下之令,保护殿下与四殿下的安危。陛下的命令里,”展岳稍作停顿,缓缓道,“可能不仅是让我保护殿下的人身安危那么简单。”
嘉善微怔,片刻后才明白展岳这是话里有话。
只一瞬,薄怒之色便染上了嘉善白皙的脸颊,她嘴角带着笑意,紧紧盯着展岳道:“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和表哥假借书信传情,其实是在行私相授受之事?”
她不再礼貌地唤他大人,明显是生气了,展岳微抿唇,没有吭声。
嘉善哼笑了一声,也不解释,她冷冷道:“清者自清。”
“如果大人觉得我和表哥意有苟且,可以回宫禀告父皇,看看他老人家打算如何定夺。”
展岳抬头看她,见她唇上和脸颊上的胭脂都擦得红扑扑地,配着那几分薄怒,煞是娇艳可人。
他嘴唇微动,仿佛想说话。
嘉善却先一步转过身去吩咐丹翠,话语里压抑着怒意:“帮我送客。”
说完之后,尚嫌不够,顿一顿,嘉善又补充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以后,请别再来了。”
公主有吩咐,丹翠只能硬着头皮去向展岳道:“大人请。”
展岳静默许久,他瞳孔漆黑,视线一直落在嘉善亭亭玉立的背影上。片刻后,他从怀里抽出信封来,慢慢放置在桌角,
他几番想要张嘴,最后,眼皮颤了颤,终于艰难启唇道:“对不住。”
嘉善微怔,想来是没料到身居三品的展砚清竟会这样轻易道歉。素玉和丹翠可还在身边呢,他不要他的官威了吗?
嘉善拧眉。
展岳见她一直不为所动,只好挪动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丹翠出去。
“等等。”嘉善缓缓开口,她终于转向他。一抬头,却正对上展岳细致白皙的脸。
嘉善不知怎么,面上竟带了些微红之意,她略侧过首去:“罢了。这回,就算大人欠了我一次。要是下次,大人再这样恶意揣测我,我可是真会生气的。”
她声音清脆,如婉转黄鹂。
展岳耳尖微动,不禁展颜而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微微下弯的眼角如同温柔无害的三月桃花。嘉善看着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冯氏的眼里,常含对他的爱慕之意。
这样的人,即便不爱自己,能在他身边,想必对许多人而言,已是一件幸事了。
她出声,似是在感慨:“寻常女子,如果能见大人这一笑,恐怕再也发不出任何脾气。”
展岳不由一愣。
嘉善见身旁的素玉和丹翠都微低下了头,笑说:“我的婢女,可不就被大人笑红了脸嘛。”
展岳的目光望向她,却见她面色如常,脸上没添一分羞,也没添一分喜,便道:“看来殿下,并非寻常女子。”
“那是自然。”嘉善却之不恭地应了。
展岳声调平平:“哦。”话语里竟然有些似是而非的失望。
嘉善笑说:“大人长得好看,我也不差。”
听了这话,展岳的视线,竟然认真地落在嘉善的脸上,他仔细打量了她几瞬。见她始终笑靥如花,展岳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颔首道:“是。”
嘉善抿嘴一笑,笑里有肆意洒脱的张扬。
“大人既然帮我亲自跑了一趟裴府,又亲自送了信过来,我也送送大人吧。”嘉善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可不想大人以后说我没礼貌。”
展岳道:“那就有劳公主了。”
展岳的院子跟一众金吾卫的在一起。他虽然是指挥使,但是并没有分出去独住的道理,嘉善也只是打算意思一下,送他到院门口即可。
然而,在他们正快要踏出院门的时候,却远远地跑来两个人。
嘉善和展岳都是耳聪目明的人,展岳见到先一步跑来的人时,目光微凉,他锐利的眼神牢牢锁住了那人。
就连嘉善也瞳孔微缩,她一时沉默无言,只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
“大人……”落后半步的是跟着展岳的一位金吾卫,他见展岳面色沉重,忙小跑到了展岳身边,利落地跪好。
展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声线沉稳:“怎么回事?”
察觉到他情绪不好,金吾卫硬着头皮道:“这位大人,说是您的亲属,有急事找您。”
来人正是展少瑛。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腰间玉佩环绕,一派贵公子的气息。只是,在比他高半尺的展岳面前,展少瑛瞬间被比得黯然失色。
展少瑛正面对展岳二人而站。他见展岳身边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翡衣少女,既明艳端丽,又英气昭昭,立刻明白过来,她恐怕就是大公主了。
他看嘉善容颜甚美,内心不禁狠狠错跳了一拍。
大公主……她未来,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
展少瑛面颊稍红,他压抑住情感的涌动,先发制人道:“臣请殿下安。”
展岳眯起眼,视线转到展少瑛身上。他目光淡淡地,却像是一座极有分量的山,稳稳地压在了展少瑛的肩膀上。
一直等不到嘉善回话,又被四叔这样看着,展少瑛的额间不禁出现了些细汗。
嘉善正凝望着展少瑛,目光里没有感情。少顷,她转过头去,看向展岳,口吻冰凉道:“既是来找展大人的,还是展大人处理罢。”
她杏眼圆睁,状似无意地说,“大人的家眷可也是有些不知礼。怎么好端端,跑到了我的院子里来,平添吵闹。”
不知礼、平添吵闹。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展少瑛瞬间如坠冰窟。
他微微抬头,先是看向嘉善,复又转向展岳。展岳的身影笔直高大,清俊如竹,更把他衬得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展少瑛眸光黯淡,他的半边肩膀,在这几句话里已然僵住了。
大公主不喜欢他吗?展少瑛这样问自己,他略沮丧地垂下了头去。

展少瑛的前半生,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他出生在门庭显赫的安国公府,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孙,他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从不需要去刻意地追求什么。
他父亲展泰是国公府世子,母亲张氏出自承恩侯府,都是在京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展少瑛堂而皇之地站在父辈的肩膀上,名正言顺地享受着一切荣华富贵。
名利、地位、金钱……对他而言,仿佛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他今年不过十七,实在是太年轻了。可凭着他的家世门庭,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许多人梦寐所求的通政司去。
甚至在祖父告诉他,他未来可能会尚主的时候,展少瑛也并没有觉得怎么意外。
他一直觉得,他的一生本就该如此地无往不利。
人生百味,而他,他的人生,只有甘甜。
所以当大公主冷漠的目光扫向他的时候,展少瑛只觉得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乃至于,他根本不敢仔细去看嘉善的眼睛。
他怕会从她眼里看到令自己挫败之意——那不是他所期望的。
展少瑛有瞬间的茫然。
茫然过后,他首先想的不是“大公主不喜欢我怎么办”、而是“大公主为何会不喜欢我”。
是啊,她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展少瑛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然飘向他四叔。
展岳的身影清俊,在嘉善毫不留情地开过口以后,展岳的视线也从展少瑛身上离开了。
展岳低头,看向正跪在地上解释的金吾卫,声音平淡:“记不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嘱咐你们的?”
金吾卫抿了抿唇:“记得。”
展岳沉声道:“说给我听。”
金吾卫低眉顺眼地道:“大人说,无论是谁来,没有您或者公主的允许,皆不准放进观里,打扰两位殿下清修。”
“看来你是记得。”展岳语气疏淡。
跪在他脚下的金吾卫,却长长地吸了口气。
“四叔……”见展岳表露出责罚这位金吾卫之意,展少瑛于心不忍,他踌躇着,正准备冒头解释一番时,展岳的眼神却又落在了他身上。
展岳的视线举重若轻,冰凉而冷漠。一瞬间,展少瑛似乎忘记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见此,展岳忽地对他一笑,那笑容温和又耀眼,反倒让展少瑛惴惴不安起来。
展岳伸出一指,搁在嘴边,平和地道:“我没问你,你不要开口。”
他声音清润,一如一个少年郎般,展少瑛却从中听出了若有似无的肃杀之意。
展少瑛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展岳身上穿的常服。
展岳的常服上绣着一个獬豸(xiè zhì)纹样,那獬豸形似麒麟,双目明亮,瞳孔漆黑如墨。
一如此时的四叔。
一时间,展少瑛想到了母亲对他的忌惮,想到了家里下人提起展岳时的噤若寒蝉。他凝望着展岳,最终,他扭过头去,选择了呐呐不言。
嘉善就在跟前,将展少瑛的反应尽收眼底。见他对展岳望而却步,不由轻笑了一声,笑里仿佛饱含讥讽。
这笑声很轻,却被余下几人听个正着。
展岳不动声色,眼角眉梢都未抬,只当未闻。展少瑛却脸色发白,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下不为例。”展岳不再理展少瑛,对着那位金吾卫道,“去领十军棍,再有下次,不必来见我。”
那金吾卫以为此事必当不得善了的,没料只是十军棍就能解决,他松了口气,忙道:“是!”
“站起来,将这位展大人送回去。”展岳笑了笑,“安国公在京中的直属亲属便有七十九人。若是来访的,各个都说是我的亲属,你是不是也每个都放进来?”
“如果真这样,殿下的安危谁来守护?”展岳的声调猛然一沉。
金吾卫忙摇头,连声道:“属下保证不再犯!”
展岳轻“嗯”了声,他掸了掸自己衣袍上的灰,眼里好像再也见不到展少瑛这个人了,目光径直越过了他。
那跪了半天的金吾卫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擦了把脸,似笑非笑地对展少瑛道:“这位展大人,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他话说得客气,一手却缓缓放在了刀柄上。似乎是展少瑛如果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就会直接将刀拔出刀鞘。
展少瑛玉白的脸在两人几番的对话和动作下,越来越青紫。他不死心地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嘉善。
嘉善长着一张瓜子脸,杏眸桃腮,嘴角边微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可那明丽绝伦的视线,从来就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展少瑛心如死灰,他即时收回目光,向嘉善行了个礼,慢慢退下了。
“等一下。”
在两人的身影缓慢离开时,嘉善蓦地出声。
展少瑛匆忙回头,他侧身面对着她,眼眸里存着希冀。
展岳的呼吸也几乎错了一瞬,他的视线不咸不淡地,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盯着嘉善。
她……她要挽留展少瑛吗?想到她和展少瑛未来有可能成婚,展岳的目光忽地便冰冷。
嘉善笑看着展岳,目光坦荡:“展大人治下严明,本来,我不该插这句嘴。”
展岳正侧耳倾听,听到嘉善说这话后,他静了下来,慢慢道:“殿下何意?”
“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罚这个小侍卫的军棍,不如免了罢。”嘉善说,“我看他一番好意,也是怕误了大人的家事。当然,我明白,大人罚他,更是应该的。”
“只是,大人带来这长春观的守卫本就不多,”嘉善解释道,“要真来了什么奸险之徒,受伤的人,恐怕不能顶用呢。”
那位金吾卫大抵没料到大公主会为他说话,忙说:“殿下的好意,属下心领了,但属下既做错事,合该罚。”
他转身,对展岳的方向道:“何况大人已是手下留情,属下心悦诚服。”
他的话令嘉善微楞,嘉善看了展岳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未来能在军中声望过高的原因。
嘉善笑说:“展大人果然是治下有方啊。”
展岳望着她:“应该的。”
“这些日子,能得大人如此保护。我和元康,想必都会很安心。”嘉善对展岳微微福了福身,她笑容明艳,灿烂地如同是天边的星辰。
一旁的展少瑛几乎是看失了神,在金吾卫的提醒下,才想起往外走去。
大公主……
大公主真好看。
展少瑛发愣地想,她还会嫁给他吗?
展少瑛忽然觉得十分无力,好像是有些他以为能掌控的东西,逐渐在与他了无干系。
他低下头,看向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指印的掌心。
他只知道,他好像很喜欢大公主,很喜欢她。
那,大公主呢?
展少瑛不敢往下想了,他的思绪不知为何,又飘到了如春梅绽雪的展岳身上。大公主待四叔,似乎都比待自己好。
展少瑛目光微沉,他踏在路上的步伐沉甸甸地,一步比一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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