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岳抿着唇。他默了默,片刻后,他对着嘉善的方向略抬起了下巴,凝声道:“如果有蛇咬了我,我只会把它拿去煮蛇羹。”
他略垂眸,缓缓吐出一句话:“要是当时我在,我必不会对咬了公主的那条蛇,善罢甘休。”
嘉善挑眉,她笑道:“确实没有罢休。父皇知道以后,打了赵佑成板子,并且严肃地勒令他,再不许养这些奇怪的东西。”
展岳点头,见怪不怪道:“陛下是心疼公主的。”
嘉善沉默了一会儿,她抿抿嘴说:“是。父皇从来疼惜我。”
“甚至为我想好了,日后的各种出路。”嘉善想到德宁长公主的儿子郑云迟,便有些发苦地笑说,“一想到父皇为我煞费了苦心,我偶尔,也想过认命。”
“你甘愿嫁给郑云迟?”展岳这人无比通透,听到嘉善说认命,他眼里有丝雪亮的光闪过,他冷不丁道,“你愿意,我不愿意。”
他沉默地慢慢走近她,直视着嘉善的眼睛。
嘉善的神色不动。
“公主是成心刺激我吗,你连他都考虑过,却不考虑我?”展岳声调清冷,他面无表情地对她挑了挑眉。
嘉善的脸颊又忍不住泛红,她移开脸:“我想过了,有德宁姑姑的面子在,他不会欺侮我,我至少能落个自在。”
“德宁长公主,与元后似乎不合,和殿下,也不是太过亲近。”展岳笑笑,想起了下午的事,他哑着嗓子说,“今天我在宫门口,碰到长公主,她还特地漏口风给我,让我传话给展少瑛,试图以此勾起他的尚主之心。”
展岳见嘉善脸色微寒,便又说:“不过,我自没有帮她传这话的道理。”
嘉善神色微霁,眼神里却仍透着一股凝重。
“我和郑云迟不一样,”展岳站在书案前,他侧眸,深深地凝视着嘉善,“我保护你,不是看谁的面子。”
他声线紧绷:“我只想你这一生,不要孤苦无依。”
“想全力以赴,为你,得偿所愿。”展岳缓慢地说。
嘉善轻轻地打量着他,她微咬了一下嘴唇。
展岳的手指冰凉,他伸出一指指尖,略抬起了嘉善雪白的下颚,他的声音,缓慢而低哑,一字字像是从喉咙管里挤出来的。
他盯着嘉善,唇线紧□□动放柔了气势:“公主,信我吗?”
嘉善一时没回答,她只是端详着展岳的脸。
展岳的整个面部,在火烛的照亮下,俊美地有些不真实,就像他这个人一般。仿佛是距你于千里之外,可总能在万中挑一的时候,找到你心里的崩口,轻易地将你击得溃不成军。
嘉善微闭了闭眼,历来往事在她脑海中久久不去。
她想到了上辈子的展岳,想到了展岳在柳树下说“他心里,有个姑娘”,想到了那个月亮正圆的夜……
两世为人,应当没有人比她更能看清楚展岳的本事才是。他要的,好像最终都得到了。
这一次,他说要保护她,说要让她不孤苦无依。
嘉善的背脊紧绷成一条线,她缓慢地握住了展岳噙着自己下巴的手。展岳的指尖发凉,嘉善的掌心,却是滚烫地。
那火热的温度,仿佛是烧灼了般,隐隐透过展岳的皮肤,交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展岳的身子一颤,他眨了眨长睫,求证般看向了嘉善。
嘉善说:“我嫁给你,你真会保护我一生一世吗?”
展岳道:“骗了你,不得好死。”
“哪怕——”嘉善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哪怕我,短时间内,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想到上一世,她和展少瑛成婚八载都未曾有孕,嘉善的语气放低了些,她的杏眸里有水光潋滟,“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展岳却一愣。误以为嘉善这话,是说不会太早与他圆房。
他侧过头去,手在身侧慢慢捏成拳,他温声说:“听你的。”
嘉善的眼眸闪了闪,她目光泛红。
嘉善对他一笑:“那么,我做你的妻子吧。”
这一瞬间,展岳整个人的神色变得无比柔和,他的手掌缓慢收紧,反客为主地以指腹摩挲了一下嘉善的手心。
他的视线,也小心地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临走之前,展岳犹豫了下,还是意犹未尽地伸手,捏了捏嘉善的脸后,才踏出了凤阳阁。
自从与德宁谈过嘉善和郑云迟的事情以后,章和帝对这桩结合,越想便越觉称心如意。他其实心里也晓得,德宁长公主因为一些旧事与阿乔不合,可是上一辈的恩怨,总不至于牵连小辈。
何况,嘉善不只是皇后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啊。
德宁到底是皇姐,来日,总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拂嘉善与赵佑泽一二。
他刚准备拟下赐婚文书,打算择个好日子叫陈功颁到郑国公府去时,陈功却说:“陛下,信安居士求见。”
章和帝还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信安居士说得是谁。
汝阳长公主是真的在长春观出了家,先帝为了以示郑重,特地给她赐了居士封号,便是“信安”二字。
这些年,她逢年过节时虽也会捎些问候来,却是礼到人未到,很少亲自进宫。如今听说汝阳来了,章和帝只好将赐婚的事儿先放在一旁,宣了汝阳觐见。
汝阳依旧是一身素衣,并没有因为要进宫而特地着装打扮,她对章和帝行了个礼。
章和帝允她起身,给她赐了座后,章和帝笑说:“朕与皇姐,经年未见了。”
“是啊。”汝阳恬淡地笑一笑。御前的小太监为她添上了茶,汝阳对他道一声谢,骇得那小太监连连说:“不敢。”
章和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笑道:“皇姐这些年修身养性,性子愈发平和了,朕倒有些羡慕。”
“陛下是九五之尊,”汝阳谦道,“何必羡慕我一个身无长物之人。”
“是我,该羡慕陛下膝下儿女成群才对。”汝阳冲着章和帝,清淡地一笑。
章和帝略微沉默了下。
他也知道,汝阳会在观中出家的一个很大原因,便是驸马傅懿去得太早。永定侯府失势,而她又没能留下一儿半女,一时心灰意冷,这才遁入空门的。
无儿无女与永定侯府,必然都在汝阳心里留下了两道无法抹平的伤痕。
他见汝阳发上,生出了一些银丝,不由地喟叹说:“皇姐既然来了,就在宫里多住些时日,朕这便令人去将贞太妃以前住的宫殿打扫出来。”
说完,似乎是怕汝阳觉得不妥,章和帝又加了一句:“再过半月,是朕的寿辰,皇姐留在宫里,跟着那群小辈,热闹一下。”
汝阳平静地笑笑:“既然陛下一番好意,我便不推辞了。”
章和帝点头:“自然。”
他侧过首,吩咐陈功:“今日是展砚清当值吧,把他叫来,见见他舅母。”
陈功要领命而去,汝阳却说:“公公且慢。”
章和帝抬眼。
汝阳解释道:“上一次,他保护大公主和四殿下来长春观,我与他在观里,已叙过旧。”
她笑着对章和帝说:“那孩子长得很出挑。陛下念旧,既提拔他当了都指挥使,他能在陛下跟前尽心做事儿,这便够了。”
章和帝叹口气,当年永定侯威名震天下,他其实也是有些为汝阳与永定侯可惜的。一直对展岳多有照拂,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他笑道:“朕可不是念旧。砚清当年在秋闱中让朕眼前一亮,这些年办事,更从未有过差错,都指挥使的名头,他当得起。”
汝阳说:“也得靠陛下慧眼识人才行。”
“皇姐别给朕盖高帽子了,”章和帝笑着说,“弄得朕,还以为是你有求于朕。”
他这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讲得。
汝阳听了后,却略抬眸,她站起身,诚恳道:“不瞒陛下,我确实有求于您。”
“哦?”章和帝觑了眼汝阳,他收敛了笑意,声态威仪,“皇姐直说罢。”
汝阳张了张唇,她缓慢地开口道:“听说,大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这些时日,正在为此事头痛。”
“是啊。”章和帝眉头一动,没想到汝阳是要说这个,他笑道,“朕已拟好了人选。皇姐若愿在宫里多住些日子,也能来观礼。”
汝阳抿了抿嘴,她措着辞说:“我再向陛下举荐一个人,您觉得如何?”
章和帝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谁。”
“展砚清。”汝阳的音调发轻,语气却坚定沉稳。
章和帝闻言,不由敛了敛眉。
第030章
章和帝望向汝阳, 他的目光幽静,微一顿后,章和帝启唇道:“他,与嘉善的年纪, 并不相符。”
“砚清是要比嘉善大一些, ”对于这点, 汝阳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便轻轻道,“当年, 郑国公也大了德宁皇姐六岁。可陛下看, 他们这些年佳偶天成,不也凑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
汝阳弯了弯唇, 继而说:“就是父皇与母后,一样隔着十岁之差呢。”
汝阳说的母后, 指的并不是先帝的元后, 而是章和帝与德宁的母亲。她有心抬举章和帝,自然是捡着好听的话来说。
当然,这个例子并不恰当。皇帝后宫佳丽许多人, 岂有各个都是年纪相配的。就是章和帝自己,也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时候。
章和帝看了看汝阳, 和颜悦色地道:“皇姐与展砚清是血亲。你心疼他至今未娶, 朕能理解。”
“只是——”章和帝的神色淡了下来,他语气加重了稍许,“他配嘉善,委实不太妥帖。”
章和帝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些, 他放软语气道:“朕可以为他另指他人。”
汝阳的脸色面沉似水,须一时后, 她平静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是觉得,展砚清的出身,配不上嘉善。”
章和帝不答,只是一手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等同于默认了。
汝阳苦涩地抿住了唇,她垂下眼:“我又未尝不知呢。”
见她这个样子,章和帝心里划过轻微的不忍,但这份不忍,很快便又消弭了。展岳再好,再如何地身居高位,毕竟是庶子出身。
单这一点上来讲,有如天壑。要嘉善嫁给他,实在是太委屈了。
“永定侯府的功过已灰飞烟灭,”汝阳微微叹了口气,她的口气变得软乎落寞一些,“论身世,展砚清,确实与大公主不配。”
汝阳平心静气地呼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说:“可我心里,也可怜着这孩子,看他这么多年孤苦无依。总还抱着一线希望,想替他在陛下面前开这个口,求个恩典下来。”
章和帝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半眯起眼,追问道:“是展砚清请皇姐进的宫?”
“是啊。”汝阳温和地笑道,“那时在观里,他和我说,有事求我,我也只他这一个外甥,怎忍心拒绝。这才应了他进宫来。”
汝阳摇了摇头,仿佛在伤痛惋惜:“不想,还是没能帮上忙。”
章和帝说:“皇姐有心了。”
“朕另将定国公之女,许他为妻。”章和帝嘴巴一张,打算随手点个鸳鸯谱,同时也是为彻底绝了展岳和汝阳长公主之意。
汝阳旋即道:“那倒也不用。”
“陛下的好意,我替他领了。”汝阳起身谢恩,想到展岳的性子,她的嘴唇微微掀动,“只怕那孩子,无福消受。”
章和帝的眉间未展,又皱了起来。念着汝阳还是嘉善的姑姑,他主动说:“朕看好了郑国公的长子。皇姐觉得,云迟如何?”
“齐大非偶。云迟,确实是个规矩的选择。”汝阳笑一笑,她低头品了口茶,脸上神色稀松平常,她说,“云迟为人忠厚,嘉善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欺负。”
章和帝笑了笑,脸上的神色似乎变好了一些。他转面,目光缓缓地望向了汝阳:“朕也是如此想。”
汝阳呷一口茶,并不做反驳,只说:“是。”
“若是我有女儿,想必也会,为她的出嫁,愁白了头发。”汝阳的脸孔白皙,她双眼下弯,眼角处泛起了一条浅淡的鱼尾纹。
那皱纹好似像一道时间的长沟,一下子就把人引进了多年以前的岁月里。
汝阳低声说:“若她嫁得太好,我会怕高门子弟的人欺负她,若她嫁得太差,也怕低门小户的人,委屈了她。”
她温和地说,好像自己真有一个女儿般:“陛下所想,多半与我一样吧。”
汝阳的双眼明澈,眼里连一丝水光都没有,她的语气里,却分明带着许多的悲叹和无奈。
汝阳寥寥几句话,终于还是让章和帝透过她,看到了当年永定侯府的依稀影子。
章和帝的情绪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他想到一些陈年往事,想到自己曾在孝怀太子崩逝以前,许诺过他的话——“善待傅家的后人”。
他眼睫微颤,在汝阳起身告辞时,章和帝的嘴型忽然一顿。
他道:“展砚清与嘉善,容朕考虑。”
汝阳面部依旧镇定,只是两只手忍不住地牢牢交握在了一起,她福了福身,嘴角弯起来:“是。”
汝阳走了以后,章和帝把那道原本准备颁下去的赐婚诏书放在手边,仔细摸了摸。
他闭上眼考虑良久,忽然侧首,望向陈功:“展砚清其人怎样?”
陈功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道:“展大人作为臣子,自是挑不出差错来的。”
“其实……”陈功道,“奴婢听说,展大人也是被记在安国公的嫡出名下,只是不能得封世子罢了。”
听到这话,章和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玩笑般地说:“朕忘了,他与你都在御前当差,看来,你二人私交不错。”
陈功慌忙跪下,他规矩地回复道:“奴婢惶恐。奴婢不过是觉得,傅家的家教,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奴婢记得,陛下当年也是认为展大人有永定侯的风采,才破格提拔他做都指挥使。”陈功道,“望陛下明鉴。”
过得一时,陈功听到章和帝讲:“起身吧。”
陈功心里吁了口气出来,他擦掉了额上出的细小微汗,谨慎地为章和帝添上了茶。
这时候,却有小黄门来禀:“陛下,安国公求见。”
安国公?章和帝神色一凛:“宣。”
安国公是展岳的父亲,如今已过知天命的年纪,早几年便致仕了。他是文人出身,早些年做过通政司的通政使,后来因为安国公世子展泰当了光禄寺少卿,展岳又做了都指挥使。
为了避免安国公府树大招风,安国公主动请辞了职位,闲暇时在家里养鸟养花地,很少进宫来。
安国公与展岳长得并不相似,反倒是展少瑛更像他一些。因为年纪愈大,他面皮干瘦,眼皮上的褶皱分外明显,显得有几分精明。
安国公给章和帝请安,章和帝给他赐了座。
两人闲话家常了几句后,安国公才缓缓说道:“陛下圣明。前些时日,陛下宣臣进宫,问了瑛哥儿的生辰八字,老臣回去后,便和家慈说了。”
“家慈说,陛下这是有心抬举瑛哥儿,没准想为瑛哥儿赐婚呢。”
安国公讲到这儿,不易察觉地瞧了眼章和帝,见章和帝面色不动,安国公只好维持住了脸上的镇定,笑着继续道:“家慈说,咱家几代忠臣,陛下眼里都看得见。”
章和帝此时,方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他道:“老夫人是个明眼人。”
“朕听说,你家老四,从小是老夫人养大的?”章和帝抬眼看安国公,低沉地问了句。
安国公脸色有些僵,可也知道展岳这些年深得君心,便道:“是。”
他解释说:“傅氏去得早,家慈怜他孤苦,一直抱养在身边。”
“算在嫡出名下?”章和帝的目光缓缓地,又了问一句。
安国公只好说:“是。”
这是当年,傅时瑜进府时,与他谈的条件。安国公那时色令智昏,想着傅氏进来了就是他的人,该出不了大的幺蛾子,这才连忙应下了。
可一年年过去,他方明白过来,这个条件他应得有多么愚蠢。
章和帝道:“朕确实有为展少瑛赐婚之意。”
安国公面上一喜,他今日是实在拗不过展泰,方才进了宫来,也是要探探皇帝的口风,想知道长孙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尚主。
听到章和帝这样说,他已经准备谢恩了,章和帝却道:“齐乐候的嫡次女,朕看过了,与你家瑛哥儿很配。”
安国公整个人一震,章和帝已说:“你觉得如何?”
安国公垂下眼,他额上微汗:“是。”
“门当户对,是个再好不过的姻缘。”安国公已经后悔在今日入宫了,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摆明了是不愿意将大公主许过来。
他起身见礼:“老臣为家中子孙谢恩。”
“起身吧。”章和帝道。
安国公满心苦涩地起了身。
章和帝见此,睨他一眼,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在嘉善明确说过,不想嫁给展少瑛时,展少瑛这个人选,就彻底地在章和帝心里剔除掉了。
如果安国公府上下还抱着尚主的打算,自然是早些让他看清楚为好,何况……还有汝阳刚提到的展岳呢。
章和帝喝了口茶,晚间的时候,又去了承乾宫一趟。
淑娴自从跑乾清宫看过展岳一遭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庄妃觉得奇怪,招来了李阳过来问,又传了淑娴身边的小宫女。
连消带打地,终于盘问出了嘉善和展岳那夜在假山后私会的事情。
庄妃当即找来了淑娴,她点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等重要的事儿,你怎藏在心里?”
“好好的把柄都没利用成!”庄妃气叹。
淑娴见母妃满心地要将此事捅出去,忙道:“您不要和父皇说,好不好!”
庄妃打量着她,意味深长地问:“怎么?”
“我也十四了,母妃。”淑娴那一向嚣张跋扈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片刻的红光,她咬着唇,“您去求求父皇,将那展指挥使,许给我当驸马,好吗?”
庄妃一愣。她站起身,脸色立即大变,她压低声道:“淑娴,我的好孩子,他只是个庶出,身上是没爵位的。”
“我知道!”淑娴见庄妃这样,不由得有些着急,她拉着庄妃的衣袖,把嘴唇咬了又咬,“我不在乎。”
“说起来,我也就是个庶出。”淑娴道。
庄妃的眼眸里寒光一闪,她厉声问:“你说什么?”
淑娴有些怕地缩了手。
庄妃虽然执掌六宫,但一个妃位也就到了头。皇帝悬空后位多年,哪怕她育有皇长子,哪怕前朝大臣们上了多年奏折,说“后宫不能无主”,章和帝也从不曾改其心意。
这个于朝政上一向温和的皇帝,在这点上,却有着出奇的执着。
除非是日后赵佑成登基,否则,在皇帝跟前,她也只是个妾。
庄妃向来痛恨别人提起此事儿,如今心爱的女儿,坦然承认自己只是个庶出,庄妃的眼目中几乎充了血,她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会为你出这个头。”
“母妃!”因为和赵佑成是龙凤胎,淑娴也是被母亲与哥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想要的必须要得到!
她挤出一丝笑来:“展大人虽然是庶出,可他是指挥使。您和哥哥,不是都想要拉拢御前的人吗!”
“他手掌金吾卫,若能站在哥哥身边,那会是多大的一个筹码。”喜欢上人以后,淑娴也用了用脑袋,更是向李阳了解了许多有关金吾卫的事儿。
她双眼放光道:“爵位不过是虚名。如果他日后威名显赫,能立一个从龙之功,哥哥那时候再封他一个爵,不就好了!”
淑娴想得简单,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在了正点上。庄妃的母家是文官出身,在武将里没有根基。
展岳虽然出自安国公府,可是他这些年威名渐显,未尝不是也沾了当年永定侯府的光。
当年,傅家在军中的声望之高,庄妃仍旧历历在目。
庄妃迟疑了下,淑娴忙趁热打铁说:“母妃可以去问问哥哥,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庄妃抿了抿唇,想到儿子如今尚还不稳的地位,她真的犹豫了。
当夜,章和帝的过来时候,庄妃一边伺候他脱下了龙袍,一边笑问:“钟秀宫那边,臣妾都安排好了,已请汝阳皇姐住了进去。”
章和帝对她办事儿还是放心地,只是问:“派过去的宫女还妥当吧?”
“是,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绝不会有差错。”庄妃回道。
她小心地打量了一眼章和帝的神色,谨慎地说:“展砚清大人毕竟与汝阳皇姐是亲戚。这些年,皇姐独居观里,您看,要不要臣妾安排他们见一面?”
章和帝听她说到这里,知道她是上了心,心里也很熨帖,便说:“朕提过,皇姐婉拒了。她要在宫里一直待到朕过寿,总有机会见面。”
庄妃既然主动提起了展岳,章和帝便顺势地将压在他心头一天的事儿问了出来。
“你觉得,展砚清如何?”
第031章
听到章和帝主动谈起了展岳, 庄妃不由眉目一动,自和淑娴谈过以后,她心里当然是藏着小心思儿的。可一想到展岳是金吾卫出身,庄妃又不敢贸贸然开口, 怕不当心下惹了章和帝的疑心。
她谨慎地抿了抿嘴儿, 舒缓了眉峰, 道:“陛下真是问倒了臣妾。臣妾统共没见过展指挥使几面,一时,真也说不出个好赖。”
“不过, ”庄妃话音一转, 温然说,“他既能得陛下爱重, 想必,自有过人的本事在。”
庄妃心思向来缜密, 虽有淑娴求情在先, 但在没摸透章和帝的目的之前,她也不肯轻易地露了口风出去。
是以,这话, 说了和没说几乎无什么差别。
章和帝微一敛眉,敛着眸子望向她:“朕提拔他, 确是爱重他的本事。但朕思来想去, 又觉得他是庶子出身,只怕他,日后掌权了无法服众。”
庄妃听到这话只静了静,她的嘴角划出一点微凉的弧度。
想到淑娴下午时, 还大言不惭地在自己跟前说过“我也是个庶出”,庄妃强忍住了面上的微微变色, 她低眉一笑道:“臣妾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臣妾从前在家里,和姐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叫‘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一句是老子言的,‘良才善用,能者居之。’”
庄妃兀自一笑,神清气爽地说:“若是陛下真的喜欢展指挥使,若是他真的是个有能有德之人,臣妾觉得,庶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章和帝抬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庄妃,他凝视她片刻,沉声问:“是这样吗?”
庄妃颔首微笑道:“臣妾以为是。”
章和帝沉默了片刻。
他道:“或许,是朕太执着于门阀之见。”
想到展岳的英姿过人,章和帝屈指按了按眉心,他平静道,“朕下午也问过了安国公。展家小子是在他家老夫人跟前长大的。这庶出身份,可以抬。”
庄妃从这话里听出一些端倪来,她深深地看了章和帝一眼,左思右想后,还是忍不住地想探知一二。
庄妃神情微动道:“展大人君恩深重,看来,是又要擢升了。”
“臣妾赶明儿,要和汝阳皇姐报声喜才是。”庄妃笑一笑,面露喜色。
章和帝道:“不是擢升。”
他顿了顿,说:“汝阳皇姐,今日替展砚清,在朕跟前提了亲。”
庄妃神色一变,她心思转得快,冷厉的眸子里即刻多了丝幽深之意。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汝阳亲自出面,又有谁,值得展砚清这样一个深受帝王恩宠的人,百转千回地来求亲?!
他求娶的,必然是一个身份尊贵的人。而这世间女子,身份尊贵的又有几何?
庄妃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嘉善。
是!也只有嘉善的婚事,才会让章和帝这般反复思量,拿不定主意。
庄妃面目几变,殿里霎时变得无比安静。六角的鎏金香炉里飘出了一股子浓重的云南丹桂香,其中还混着一丝清爽的薄荷油。
那薄荷油闻起来有丝凉苦,片刻间就让庄妃清醒了过来。
她唇角紧紧抿起,面目肃然:“那陛下,应允了皇姐吗?”
“没有。”章和帝指了指自己额上的穴位,示意庄妃帮忙轻轻揉一揉,他闭着眼道,“展砚清日后袭不了爵,朕觉得,嘉善嫁过去,委屈了些。”
听到章和帝说没有应允,庄妃的心里微微松快了点儿,她伸手,在章和帝的额上轻按着:“是啊。的确有些委屈大公主。”
“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章和帝没有睁眼,只作闭目养神之态,他道,“能者居之。展砚清,是个有能力的人。”
庄妃差点咬碎了一嘴的牙,她神情凝滞如冰,连手上动作,都不自觉加重了一份力气,她说:“恐怕大公主,会不甘愿吧。”
章和帝被她按得有一丝吃痛,便缓缓睁开了眼,庄妃眼里的冷凝之意,此时还未散去,恰被章和帝瞧了个正着。
夜凉如水,这一刻,章和帝看她的眼神,也有如这夜色一般。
庄妃慌忙地轻柔一笑:“臣妾力道,按重了些吗?”
章和帝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炬:“无事。”
庄妃挽起唇,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线温柔的笑意,她声音低弱下去:“陛下劳心朝政,也要当心身体才是。臣妾,再帮陛下揉一揉。”
章和帝又闭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他眉心微皱,说了句“嗯”。
可这茬出了之后,一夜里,章和帝都再没有和庄妃提过,任何与嘉善和展岳有关的话题。
庄妃心下一凛,一张冷艳的脸上面无表情。
隔日,庄妃便找来了淑娴,她敛着神色,将昨日的事情说与淑娴听,见淑娴知道后,仍旧一副没开过窍,神驰心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