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是直到方艳青回到自己房间才打开的。
但里面厚厚地一叠信数量显然出乎她意料地多,她再翻了翻,里面其实只有四五封信是父亲在两年里寄来峨眉的,而其余的……
都是孤鸿子自己写的。
信封上面没有署名,方艳青一封一封打开来看。
原来里面竟是孤鸿子的日记,但并不是每一日都记,最早的日子开始于三年前她初来峨眉的那一天与他的初见。
还有他最初教授她峨眉剑法,他对她谈及幼时与父亲的趣事,他为她在院中栽种的梅树,他们一起在冬雪降临时煮酒赏梅。
字里行间明明是平淡如实的描述,并未用任何夸张抒情的语句,却无不透露着少年人藏也藏不住地几乎跃然纸上的怦然心动。
再到后来她对他的有意疏远,那个白衣少年的到来。
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原来我这样死板的山竟也会为她哗然,原来她那般平静的水也会为人泛起涟漪,只是……那人不是我。”
而后的信中同样是朴实的记录,她每一次离开峨眉时的背影,等待她归来的期间他就静静地照料她院中的梅树,每一株花草。
直到她下一次的归来,恰到好处地笑着与她交谈。
方艳青一字一句地看完,里面再没有一句类似于喜欢或爱这样越轨的话语,可却像句句都在诉说那隐忍而执着的痴情。
待看完,她沉默良久。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令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好像是该责怪孤鸿子擅自拦截父亲的信件,却又无法生起任何怨怪的心思。
此时此刻,方艳青只深觉自己从前的单纯无知。
是她太主观臆断,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自以为通了人情世故实际不过一知半解,人的心人的感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看过父亲的信后,方艳青根据他最后一封信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当然此行还有第二个目的,那就是找回倚天剑。
她离开前风陵师太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可以下床了,也是这般方艳青才能放心离去,而在此之前风陵师太又叮嘱了她。
“青儿,无论这次能不能见到你父亲,找不找的回倚天剑,都请你尽量早些回来吧,师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
这是风陵师太第一次这般态度客气到郑重对她言语,方艳青看着她认真地眼神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何事,不禁低低垂敛了目光。
但最终还是应了一声,“师伯,我会回来的。”
这次的离开与以往每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从前的她只觉无忧无虑,策马在江湖中宛如不羁的风,看青山绵延侧岭成峰,看江水滔滔百川东到海。
但这一次,明明还是一样明丽的山一样秀的水,落在眼里都不免因心中沉重而怅惘的情绪染上一层黯淡的灰色。
方艳青只觉从没有这样想快点到父亲身边去。
她想等到见了父亲,她一定要像儿时那般趴在父亲的膝头,她可以把自己心中许许多多不想对外人诉说的烦恼和委屈告诉他。
父亲总是那样乐观开朗,是他的话一定可以好好安慰她。
更何况他那样疼她爱她,说不定听说了这事后还会好好骂一顿自作主张的师兄和肆意妄为却不真正为她考虑的杨逍……
就这样,方艳青终于到了河南洛阳。
这两年来孤鸿子一直以她的口吻回复方评的来信,信中言语简短再加之他对她不知何时了解地那般深刻,连笔迹都一模一样。
如此,倒一直没被方评识破。
而上一封信是在孤鸿子去世前一个月收到的,距今已有四五月了,而在信中方评说他多年追寻之事终于有了明确线索。
就在洛阳,待他顺利完成便可回到峨眉。
从此不必再如此奔波在外,可以回到古墓长伴妻女。
孤鸿子是不知方评在外所为何事的,但方艳青却一清二楚,得知这个好消息她自然为此高兴,然而她更不禁担忧。
父亲必是有一定的把握才会说出这般肯定的话,但如今小半年都快过去了,他却不但没有如约回到峨眉也没有任何音信传来……
不知为何,方艳青只觉莫名惴惴不安。
尤其随着她到达洛阳后,根据和父亲留下的暗号找到他曾落脚的地方,那里他生活过的痕迹还没处理,却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父亲不是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必定是出现了极紧要的事让他不得不匆忙离开,而后更是无法再回到此处……
方艳青不知到底是如何无法,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但她只能边在周边寻找线索,边暗自祈祷。
然而这份预感还是化为了现实。
这日一个相貌甚是清雅,下颌留有长须年约三十来许的男子和一个身躯雄伟,貌相雄伟的和尚突然来到了方艳青面前。
他们自报家门是武当首徒宋远桥和少林四大禅师之一的空性,并且开门见山便问道,“可是峨眉玉女剑?”
这几年来方艳青时常在江湖上行走,她武功高强,遇到敢作奸犯科者便毫不留情杀之,在江湖上亦有了一点声名。
加之她从不掩饰来历,各门派都知峨眉多了一位极厉害的弟子,在外问起风陵师太又知她还是峨眉的亲传弟子。
但方艳青在外从来戴着帷帽,外人只见她身姿亭亭,但轻功和剑法皆用的极美,江湖上便取了一个“玉女剑”的外号予她。
倒是误打误撞了。
方艳青对他们两人的到来自然疑惑,她从未与他们见过,少林寺虽就在河南嵩山但也未曾去拜会或得罪过。
但想起近些时日大街上多了许多少林弟子似是在查找什么,而她又未遮掩踪迹倒不觉得他们认出她来有什么奇怪。
方艳青干脆地颔首,“峨眉弟子方艳青,两位有何贵干?”
宋远桥和空性对视一眼,转头看向她的眼里却是悲痛和惋惜,方艳青心头一跳已觉大大的不妙,然而仍无法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方女侠,令尊已逝。”
“节哀顺变。”
方艳青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跟随宋远桥和空性来到少林寺,听他们一路上如何诉说父亲死亡的原因和对此表示的哀悼。
这些她都没能听进去。
她只觉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耳边一切声音都与她隔了一层遥远的距离模糊不清。
直到来到少林寺。
亲眼目睹那具已然僵硬的熟悉的身影。
那轻飘飘仿佛在梦中的感觉才陡然落到了实处,但紧随而来的是心中好似被突然破开一个大洞冷风呼啸而过地巨大的空茫。
曾经那样鲜活又狡黠地说着玩笑话逗她开心的男人,如今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俊美昳丽的面容苍白晦暗,已没了一点生气。
方艳青前不久才亲眼见过尸体,她应当很熟悉才对。
但她仍是伸着不自觉颤抖地手抬了又抬,才终于试探着放到男人的鼻息下,直到确认他的确已毫无活人该有的呼吸。
才终于恍然大悟地明白……
她的父亲死了。
“……方女侠,节哀。”
“令尊的尸体是和少林空见神僧的尸体一起发现的,皆是死于七伤拳,地上还‘留着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是也’。”
宋远桥和空性一直安静地跟在一旁,理解她此时经受丧父之痛的失态,但有些话还是要解释清楚的。
空性补充道,“但我少林已有证据查明,近年来打着成昆旗号干下诸多恶事,如今又杀害我师兄和方施主的其实是谢逊。”
“……谢逊?”
从进来便跪在方评尸身前,无知无觉恍如一座雕塑不言不语的方艳青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有了反应,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明教金毛狮王,谢逊?”
空性点头应了是,并不对她知道谢逊的名号有什么奇怪,毕竟谢逊的确是早已成名江湖。
倒是宋远桥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对,不禁看了她一眼,但也只以为是悲痛欲绝下对杀父仇人的憎恨,倒也未曾多想。
“大人,怎么了?”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料峭青山,峰峦叠嶂,被其包围的是波涛汹涌的深海,头顶是一望无际的碧空如洗,缭绕的云雾遮掩了边界。
山与海结合在一起,奇异又和谐。
而更诡异的是山间的麋鹿,海底的鲸鱼,等等这些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动物植物乃至于被风吹地簌簌作响的枝叶一瞬间地静止。
在刚才,时间被这里的主人无意间排斥了。
系统222不受时间法则控制,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异变,连忙小心翼翼地询问它现在的宿主,或者说它被派来服务的大魔头。
山与海交接之处,巨大的岩石上。
一道半人半鱼尾的身影趴在那儿,祂拥有在光线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银白长卷发,与大海融为一体的银蓝色大鱼尾在水中摇曳。
面容和五官亦是仿佛上天精心雕琢地完美。
或者说这副相貌本来就是祂无聊时一点一点捏出来的,祂听见了系统222的问话却恍若未闻地仍然阖着眼不搭理。
于是222更忐忑了。
作为一个犯了错本应被回炉销毁或者进行格式化摧毁人格的系统,是因为主神大人的慈悲才得以保存人格继续活着。
但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于是222就被派到了这个据说一旦跑出来就会毁灭世界的大魔头身边赎罪。
而它的任务就是提供书中世界供祂娱乐。
“大人,你是被书中世界影响到了吗?觉得不开心了吗?那个,那个,主神分派给我的都是进化能量不足的世界……”
“所以里面的人物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纸片人,并不是真的人,大人你不必太沉浸其中,不用因为他们伤心的……”
系统222以前也有过宿主,但记忆都被模糊了,不过在新主神上任后它又重新参加过一遍入职培训。
了解过宿主进入小世界完成任务是很容易被影响情绪的,所以要时时刻刻关注宿主的心理健康。
尤其是222的任务就是要让大魔头开心,不让祂跑出去,想到刚才小世界里显示出的大魔头扮演的人物伤心欲绝的样子……
“你在说冷笑话吗?”
祂轻轻抬起眼看向好似一个光点飘在祂周围的系统,显露出来的双眸是和发色一样诡异又绮丽的七彩瞳孔。
并且形状如漩涡般深邃又让人无知无觉沦陷,就像祂整个人一般浑身上下好似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在闪闪发光般耀眼夺目。
有一种魔魅般的吸引力。
但此时的语气又有种纯然地疑惑,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让系统222都不知道祂是在故意嘲笑它还是为了配合它。
“主神没有告诉你吗?我不可能会受七情六欲影响的。”
毕竟祂就是七情六欲的化身啊,所有的一切情绪都只是补充祂能量的食物而已。
祂懒懒地解释了一句,又从岸上坐了起来,赤/裸的上半身从水中显现,却没有任何两性特征,人鱼本身当然是有性别之分的。
但祂没有,祂也不是真的人鱼。
系统222如今是个货真价实的小智障,它没有思考宿主为什么不受七情六欲影响,知道自己误会了的它又忙找了第二个理由。
“那,那是大人觉得无聊了吗?虽然我目前只有最低等级,但还是有很多世界可以提供大人进去玩乐的!”
“比如这两个世界里有很有趣的人,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和踏月留香的楚留香,大人喜欢别的类型也有梦枕红袖第一刀……”
……它难道真的以为祂是在玩吗?那些都是假的吗?
祂看着系统222确认了这真的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智障,难怪能被主神丢到祂这里还不受影响。
“行了,还是把这个世界继续吧……”
“铺垫了这么久,最极致的美味我还没尝到多少呢……”
祂抬手轻轻一划,水面上升起一面流动的水镜,上面显示着书中世界方艳青已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峨眉。
因为祂一时的抽离,这具身体只有基本的反应,好似傀儡般不哭不笑,不过在外人看来倒是父亲离世很正常的过于悲痛。
但总是这样也不行啊,看来以后要留一点神识在身体里了,这样等祂收割完情绪还能正常地在小世界里生活……
毕竟祂是个完美主义者呢。
仿佛上天都在有意捉弄,噩耗一重接着一重。
十八岁这年方艳青的恋人害死了她的师兄,紧接着不到小半年十九岁的她又永远失去了她的父亲。
再操持完父亲的葬礼,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是单薄地仿佛迎风能被吹倒,她不哭也不笑,比起初出江湖那会儿更像一尊无悲无喜的冰冷玉像。
风陵师太看着暗暗担心不已。
于是等葬礼结束后,方艳青提出把父亲方评的骨灰带回终南山时她并未阻拦,甚至那个曾经起过的念头也被她悄悄按在心底,这个江湖给予这个孩子的苦难太多了……
或许从此隐居避世对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时远在河南,路途遥远,尸体拖不了那么久,不得已方艳青只能将父亲火化成骨灰带回了峨眉,如今又把他带回了终南山。
她想若是可以,父亲临终前最想见的一定是母亲吧。
或许是夫妻心有灵犀,当方艳青怀抱着装着父亲骨灰的瓷罐回到古墓就见到了早已等在门口的母亲,未及开口泪便已流下来。
父亲的死给了母亲极大的打击。
相比于方艳青,她的母亲才是那个真正活地像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寡情淡欲,通透又单纯无邪如稚子。
她一生仅有的私欲与欢愉皆系于丈夫和女儿身上。
头白鸳鸯失伴飞犹如肝肠寸断之痛,但好在这种时候母女俩起码能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陪伴着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候。
也或许她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吧。
毕竟她一直很清楚丈夫的志向和他正在做的事,不是吗?
时间是抚平伤痛最好的良药。
转眼间又是春去秋来,方艳青这次在古墓里待地时间格外久,久到古墓中的姐妹们都以为她满足了好奇心后就不打算出去了。
“想去便去吧。”
这日方艳青正坐于寒冰床上修炼玉女九阴功,母亲则安然躺在一旁虚空悬挂的吊绳上入睡,就是这时她突然这般淡淡开口道。
方艳青一愣,“……阿娘。”
吊绳上洁若冰雪,不染纤尘的白衣女子没有看她,与她有五六分相像只是神态更为冰冷淡漠的清丽面孔微微阖着双眸。
“想做便去做吧。”
她悠悠叹道,“我总是拦不住你们的……”
她出生之时正值乱世,但有父母庇佑得以偏安一隅,她亦习惯了这样清静隐居的日子,实在不喜俗世中的纷扰。
但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却与她不同,他们都有一颗向往着江湖的心,有令人敬佩的远大抱负,她不能那么自私地阻拦他们。
方艳青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否认。
低低道,“阿娘,谢谢你。”
于是就这样时隔一年多,二十岁的方艳青再次踏出了古墓,并且这一去往后可能就不再能如从前那般想回便随时能够归来。
她在古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方才下了终南山。
或许是上天注定要指引她一步步断去俗缘,方艳青离开终南山不久竟然就遇上了杨逍,看起来他应该是特意来这儿找她的。
秋风卷起泛黄的树叶,两道白衣的身影相对而立。
“青妹……”
杨逍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看着不远处那道黑马上的白衣身影,只觉这近两年来内心的空虚和寂寥都在霎时间被填满了。
方艳青从马上翻身下来。
她没有再戴那顶杨逍赠予她的帷帽,曾经是出于避免麻烦,但从今往后她大概要不得不适应这样因容貌带来的目光了。
而在此之前她还有些话要和杨逍说清。
“杨逍,我父亲死了。”
眼看方艳青下马向自己走来,杨逍本以为两年的时光终究让她放下了那件不愉快的事选择了回到自己身边,正暗自欣喜。
但紧接着她就停在了几步之遥,突然如此说道。
这两年来杨逍基本一直因为忙于教中事务待在西域昆仑,否则他早已抽出时间来找方艳青,中原这边的事还真不如何清楚。
乍然听闻,不禁一怔。
他并非擅长安慰人的性子,但他心知她与父亲感情有多深,明白她定然为此不知该有多么悲痛,一时后悔没有早出现在她身边。
“青妹,节哀顺变……”
怜爱涌上心头,杨逍不禁想上前拥她入怀安慰。
但听到他所说的‘节哀顺变’看到他眼里的怜惜爱意,方艳青冰冷如霜雪的面容却是浮现出一抹似讽似悲的淡笑。
“你可知杀害我父亲的人是谁?”
杨逍见她如此神情已觉不对,一时竟不敢再听。
“是谢逊啊!是明教金毛狮王谢逊!”
方艳青明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这是杨逍第一次见她落泪,“七伤拳专攻人五脏六腑,我父亲便是死在这般五脏俱碎的痛苦下!”
就如他们初见时她曾对他说的那样,她自小居于深山,不问世事,父亲只告诉她世上有穷凶极恶的蒙古鞑子欺压汉人百姓,我辈光复汉家河山义不容辞。
方艳青因此视元兵如仇,但她从不知什么正派邪/教之分,明教在她心中和江湖上的武当少林从没有什么分别。
昔年的桃花岛黄药师在江湖上被称为东邪,但他同样是天下五绝的宗师,他的女儿女婿亦是为国捐躯的义士英雄。
所谓的名声自来都是真假难辨。
所以方艳青从未将杨逍明教左使的身份放在心上,她只认她认识她了解的那个杨逍,她既与他真心相爱便自然而然与他在一起。
从未顾忌过什么正邪之分,她的父母亦不在乎。
可是现在她真的还能认为自己了解的就是真正的杨逍吗?
她的师兄因他而死,她的父亲死在了明教法王手中,时至今日隔着两条血淋淋的生命她已决不可能与他在一起。
“我终于明白明教为何被称为邪/教……”
“不是因为你们与名门正派理念不同,性情异于常人,离经叛道,而是你们善恶不分,全凭一己喜怒肆意妄为!”
方艳青看着杨逍的泪眼里有仇恨有痛苦,“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今日便断情绝爱,从此江湖路远,再也不见……”
说完她将袖中已暗暗攥了许久的物件抛在了杨逍怀里。
杨逍下意识接住才发现那是自己曾在七夕之时以定情信物相赠与她的铁焰令,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温热的体温,触手生暖。
但杨逍此时只觉寒意刺骨,遍布四肢百骸。
然而下一瞬还未及他反应过来,一道凌厉的剑光便紧随而至,以为她是要杀自己为师兄为父亲报仇的杨逍一时心中只余悲凉。
竟动也不动,只待她取走自己性命。
但那剑光却并未落在他脖颈或者胸口的致命处,甚至未曾伤他身体一分一毫,它只是……只是将他腰间的香囊挑断。
然而看着那地上已一分为二的香囊,杨逍只觉此时有一把无形的利刃落在他心上无情切割的痛苦更胜过皮肉刀剑之伤。
“……你竟真要如此绝情?”
杨逍眼眶已经微红,破碎的眸中的悲痛与方艳青如出一辙。
方艳青红着眼微仰头,决绝地颔首,“……是。”
但说完下一瞬,眸中清泪已滚滚落下。
方艳青性情淡漠坚毅,二十年来的人生里只为两个男人落过泪,一是丧父之痛悲痛欲绝,二便是爱人诀别挥剑斩情丝。
两年来她在清静的古墓里已想地足够多足够久。
从与杨逍的初见到后来的相识相爱相别,以及过去和未来的打算,她本信奉及时行乐,逍遥快意,从没这样深远地考虑将来。
但最终她清楚地明白,她与杨逍终究不是一路人。
因为自小远避人世的缘故,方艳青受世俗礼教的影响不深。
比如什么杀孽太多有伤天和,或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仁恕观念,在她看来作恶就应当有报应,该杀之人就是该杀。
她杀欲不重,甚至很多方面的欲望都很淡薄,杀人这件事对于她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兴奋或恐惧的感受和意义。
就像拂去一片落叶,就像每一次练剑划过空气一样平淡,用杨逍从前曾说过的话,这是一种近乎稚子天真单纯的残忍。
但她并非不在乎人命。
她看着冷清淡漠,但她的父母都是出自名门正派,从小对她的教育就是怜贫惜弱,扶危济困,她骨子里有很坚定的原则和底线。
杀人于她不是什么难事,但要看杀的是什么人,她是永远都做不出如杨逍这样一言不合仅仅因为一己好恶便伤人性命的。
所谓的志同道合,若只是在某一方面有共同语言而已,那当他们的矛盾与分歧暴露出来的时候,于他们的感情而言那是致命的。
如同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彼此情浓时自然看不到对方的缺点,但就算没有孤鸿子的插手,他们在前几年里就算成了婚日后恐怕迟早也会走向陌路。
如今,倒也算是及时止损……
方艳青这般在心中暗暗自嘲地想到,唇边的弧度越发苦涩。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已做出了决定便不会容许自己后悔,因此当下便不再看向杨逍,转身上马便决绝地扬长而去。
“青妹!”
杨逍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上前追了几步,口中疾呼,然而马上的那道身影却并未如他们从前每次分别时那般不舍地顾盼回首。
她的背影是那般地无情,那般坚决地弃他而去。
杨逍最终停住了脚步。
他的性子当然也是极骄傲的,她既无情他便休,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那等痛哭流涕恳求她回头的懦弱作态。
然而想是这般想,他却站立于秋风中目视良久。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越来越远的雪白身影,就像从此那人永远地退出了他的世界,从此天地苍穹间只余他一人孤影寂寥。
地上染上尘埃的破碎香囊终究被人捡起,珍惜收回怀中。
其上落下了一滴湿润,无人知晓。
方艳青一路未曾停留径直回到了峨眉。
当见到她的身影时守门的弟子和路上见到的人都对她时隔近两年来的再次出现感到惊讶,随之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欢喜。
风陵师太见到她时自然也是惊喜的,同时还有欣慰。
她已看出了这个孩子的决定,看来她比她想象地要更为坚毅。
真像,像她父亲,也像师父……
峨眉的继承问题一直是挂在风陵师太心头的重任,这是师父一手建立的门派,临终时全心信任地将之交给了她。
几十年来,两代人的努力才有了如今武林三大派的峨眉。
从前有孤鸿子这个选定的继承人,他天资虽不算奇高但也属上乘,为人温和稳重,八面玲珑,不说奋进未来守成足以。
但自孤鸿子亡故后,峨眉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风陵师太的年纪大了,已没有时间再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更何况合心的弟子真那么容易遇到多年来她也不会只收了一个。
思来想去,便只有方艳青了。
峨眉其他弟子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够好,没有领导峨眉担起未来一派之责的能力和心性。
而青儿她身为师弟方评的亲生女儿,本身便是峨眉嫡传弟子,武学上天赋异禀,为人聪慧通透,心性正直坚毅。
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再合适不过。
这个念头是风陵师太早就起了的,但两年前她顾虑良多,因为青儿这孩子虽适合可她的心更向往逍遥快意的江湖,自由洒脱。
而峨眉掌门的身份是荣耀也是束缚。
再后来师弟方评意外去世,看着她那般伤心断肠的模样,风陵师太犹豫过后终究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尽管她那时已有所察觉。
但不曾想,她竟还是选择了回到峨眉。
在方艳青回到峨眉后与风陵师太来了场师伯师侄间彻夜长谈。
在确定了她是真的做好了这个决定,第二日风陵师太就向峨眉众弟子们宣布了从此方艳青为下任继承人。
出乎意料的是弟子们竟都没什么意见。
大概是因为作为峨眉弟子的她们也看的清楚,方艳青才是那个未来能带领峨眉维持武林三大派地位的合适的掌门人。
事后弟子们都曾前来祝贺方艳青,还有的向她道歉。
方艳青都一一淡然收下,就像五年前她初来乍到时众人的热情,其实不管他们是什么态度她都不太在乎,全部能够从容应对。
自幼淡情寡欲地静修,能真正影响她的人或事很少。
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是出于她实力的强大还是出于她的身份地位,前者固然好,但后者她亦不惧。
风陵师太将继任仪式定在了两月后。
这个时间已经有些过急了,弟子们虽疑惑但没有意见,方艳青倒是有向师伯提出再等几年,但风陵师太却告诉了她一件事。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固然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噩耗,但或许也早有预兆。
风陵师太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因此早早就将宗务交给了孤鸿子打理,而后来弟子和师弟接连去世又是一层雪上加霜的打击。
如此,为了能让师伯放心,方艳青自然也再无意见。
作为武林三大派的峨眉派,新旧交替的掌门继任仪式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须得给各门各派送上请帖昭告江湖。
因时间有些急,当天便派了弟子五湖四海地送请帖。
而方艳青这个未来的掌门人自然是留在峨眉山上,统筹调度两个月后的仪式和宴会,也是正式将门派事务都交接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