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半路,迎面撞上一个人,一把抓住他问:“你说什么?”
王大虎定睛一看,是村子里的贺师傅,连忙欢喜地道:“贺师傅,县太爷不是骗我们的,他真的挖出水了!”
“怎么可能?”贺师傅瞪大眼,满面难以置信,“不可能!县太爷看中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水,你听谁说县太爷挖出水了?胡说八道!”
王大虎怒道:“谁胡说八道了?我自己看见的。你要是不信去看,水都流到我家田里了。”
说着甩开贺师傅,继续往村子里跑,一边叫着:“出水了!出水了,县太爷挖出水了!”
跑出几步,村子里有人听见,奔过来围住他询问。
贺师傅呆立原地,望望包围着王大虎的人群,又朝村头县太爷他们这几天挖井所在地的方向望去。
他觉得自己不会看走眼,那地方没有地下水,可是王大虎的神情又不似作假。
最后他一跺脚,往王大虎刚刚过来的方向跑去。
还没到王大虎家的田地,隔着老远,他已经听到喧天的欢呼声。
听着这动静,虽然没见到水,他已经确认王大虎说的是真的,县太爷果真从地下挖出了水。
他们的庄稼有救了。
而且按照县太爷的说法,平阳县地下水资源丰富,不止他们这儿有水,许多地方都有,完全可以供应全县庄稼的浇灌。
全县的庄稼都有救了啊!
自己家、隔壁村的妹夫家、三十里外的表弟家,庄稼全都有救了!
就在他往前跑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叫嚷声:“快去看,县太爷挖出水了,王大虎亲眼看见的。”
“真的出水了,我们的庄稼不会枯死了。”
“快去快去!”
他回头一看,乌泱泱的一片人,男女老少,有些跑得快,有些跑得慢,但都在尽自己的全力,向前跑着。
那是杏子村的村民得到消息,正在往这儿赶来。
下午酉时,太阳已经西斜,距离平日收工的时间不到一刻钟,今天场上却热闹非凡,人从各处聚拢来,挨挨挤挤在竖井边,明渠旁,田地里。
谢亦云一路走过来,查看水量及水流情况。
和她的预期相符,依靠这条坎儿井,即使今后遭遇再大的旱灾,杏子村都将无所畏惧。
这点杏子村的村民也都想到了,正是因此才会越发激动。
“天啊!天啊!”有人颤声喃喃道。
太多太多的情绪堵积在胸口,不知如何表达,最后就喊出了这一句。
这只是人在情绪最激烈时的一句习惯性口语,并不是真的在喊老天爷,旁边却立刻有人接话:“喊什么老天呢?这是县太爷给我们挖出来的水,和老天爷没半点关系。”
“对对对,我们应该谢的是县太爷。”
“是该谢县太爷,隔壁平长县都求了两次雨了,老天爷还没给他们降雨,我们县太爷倒是先挖出水来了。”
“他们求什么雨啊,这些年求雨就没一次成的。”
“就是,要我说,他们求老天爷还不如来求我们县太爷呢。”
谢亦云走过,杏子村的村民不敢和她说话,可是那些议论却飘到她耳边。
她对他们口风的迅速改变毫不意外。
人们敬畏老天是因为有所求,可是人也是最实际的。
老天不应他们的苦苦哀求,若是没有她的出现,他们别无他法,会继续求下去。
但她来了,解了他们的困境,相比之下,比老天显得更可信任。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抛开老天,转向自己这个能给他们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县太爷。
站定在田头,瞧着明渠里的水缓缓流入庄稼地,耳中听着村民们兴奋的谈论,谢亦云深深地吸了口气。
穿越过来已经八天,这些天她一直表现得胸有成竹,大局在握的样子,其实心里深处有一丝不安。
虽然已经通过各种途径验证地图的准确性,她还是怕地图有误。
若真是这样,白忙一场是小事,平阳县的民众必然更加憎恨她。
她要依靠平阳县发展力量对抗三年后的异族入侵,而民众的抵触必然给她在平阳县的各种政策实施带来很大的阻碍,效果会大打折扣,耽误发展强大起来的时间。
只有三年时间,她耽误不起。
那可是全民尚武,生而好战的厉国人啊,三年后,十八万厉国铁蹄将直扑平阳县。
在那本甜宠文里,平阳县毫无抵抗之力,厉国军队长驱直入,在城里烧杀掳掠,残暴至极。
朝廷集结三十万大军,却被厉国军队两次重创,节节败退。
最后还是因为厉国在徐州抢到了足够的物资,且本国人口少不想再损伤兵士,这才主动退出徐州地界,返回自己国家。
三年后厉国来袭之时,她要是等着朝廷军队来救,黄花菜都凉了。
她只能依靠自己,平阳县就是她的资本。
三年时间,要想把平阳县建成固若金汤的碉堡,金钱和武力缺一不可,而且是大量的金钱,以及可抵抗十八万厉国军的绝强武力。
任务如此艰巨,如此紧急,她只恨时间太少,又怎经得起耽误。
所以最好是能化解平阳县人对她的恨意,得到他们的全力配合,快速发展平阳县。
现在,坎儿井挖成,地下水流出,她终于在平阳县立稳了脚跟。
后面十几天,就是要在全县挖掘坎儿井,抢救庄稼。
事不宜迟,谢亦云立刻开始布置,吩咐跟在身边的江护卫:“我们今天不回县城,要抓紧时间把别的地方的坎儿井挖出来。”
“我们在县里转一圈,把这里挖井的人都带上。”
“每到一个地方,我做出挖井的方案,留下一些人带着当地人挖井,我带着余下的人继续到下一个地方。”
这是谢亦云早就想好的,要挖掘坎儿井的地方不止一两处,她不可能留下来等着挖好。
在杏子村挖过井的人都已经是熟练工,完全可以胜任指导者的角色。
只要她定好挖掘的地点和线路,然后把要注意的问题交代清楚,剩下的就可以交给他们。
而且她带着挖井的除了自己这边的三十七人外,其他的都是平阳县人,到了地方选择留下的人选时,可以挑出和当地有亲密关系的人,想必他们更会尽心尽力。
谢亦云又道:“坎儿井全部挖出来最少要十来天,中间都不回县衙,有什么要从县衙拿来带上的,你派几个人回去取。”
“现在去,明天早晨赶来。”
想了想,又加一句,“顺便把俞县丞叫过来。”
念着这人年纪大,七天的体力活没强逼着他干,抗命不从的帐还给他记着。
后面十几天要组织全县百姓挖掘坎儿井,需要人统筹全局和调配人马,她正好再看看这位俞县丞的能力。
七天前这人露的一手实在让人惊艳,她对这人寄予厚望。
江护卫点头应是。
该叮嘱的都叮嘱了,谢亦云领着江护卫往回走。
马上要赶去下一个地点,她先去给挖井的人员做一番动员。
站在斜坡上,面对坡下的众人,谢亦云语音激昂:“各位,因为我们的努力,原定十天完成的坎儿井,七天就完工了。”
“这是平阳县的第一条坎儿井。”
“平阳县以后会有很多坎儿井,但挖出第一条坎儿井的你们,将永远被平阳县人记住!”
众人面色涨得通红,挺起胸膛。
杏子村的村民围在四周,羡慕地望着。
这条坎儿井挖在他们杏子村,本应该由他们亲自动手。
此时站在县太爷面前,对着县太爷满眼赞赏的也应该是他们。
结果就因为他们不相信县太爷,错过了。
“各位,我们接着要赶到别的地方,教导那里的人挖掘坎儿井,抢救他们的庄稼,将会有更多的人记住我们!”
“老天爷不肯怜悯我们,不给我们降雨,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不用去求他,人定胜天!”
现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他们仰头对着山坡上,一张张脸上都是感激和敬仰,热切地望着他们的县太爷,如同望着神袛。
他们的县太爷啊!
在他们最绝望,只能祈求老天爷,而老天爷不肯施舍一分怜悯的时候,他们的县太爷仿佛从天而降,把他们拉出困境。
县太爷说人定胜天,其实不是。
他们人再多心再齐也犟不过老天爷,老天爷不给他们降雨,他们只能受着。
是因为有县太爷,他们这次才赢过了老天爷。
这次,老天爷不给他们降雨,他们也不怕了!
他们能自己挖出水!
一年又一年的祈求,日复一日的哀恳,老天爷毫无回应,心里不是不怨的。
只是刚冒出一点苗头就被死死地压下不敢有丝毫露出,生怕被老天爷发现招致大祸。
可是现在,他们不用怕了,他们有县太爷。
不惧老天,敢说“错的不是我,是老天爷”,告诉他们“人定胜天”,即使老天爷不降雨也能自己挖出水的县太爷。
有这样的县太爷,真是安心啊。
谢亦云在坡上一挥手:“各位,我们要在十几天之内,教导全县民众挖掘出坎儿井灌溉庄稼。”
“你们有信心吗?”
“你们能办到吗?”
满场安静,只有她清亮的声音传出老远,“能吗?”
那声音中好像有无形的力量,让听到的人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能!”一个声音回道。
“能!能!能!”所有的人都叫起来。
动员成功,谢亦云很满意,脸上刚刚露出微笑,忽然若有所觉,猛地侧头往右边看去。
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衣人站立在人群之后,一棵树旁。
粗壮的树干遮住他的半边身形,只现出青衣的一角和斗笠的边沿。
江护卫早就发现这人,低声在谢亦云耳边说道:“是那个人。”
谢亦云知道是那个人,早晨才见过。
按照前几天的规律,应该是在回城路过小山丘时他等在那里。
今天她不打算回城,还以为见不着他了,却没想到他找到这里来。
谢亦云蹙起眉头。
她一直没搞清楚这人的意图。
要说他有坏心,几日了都没动手,而且并不遮掩行迹,在小山丘是,现在也是。
他如果存心躲藏,凭他的本事,江护卫发现不了。
既然不是想着对她不利,又为什么要盯着她,几日都不离开。
“别管他。”最后谢亦云道。
想不明白的事暂且放着,后面再观察。
她的事情多时间紧,既然这人没表现出对她的恶意,就不需要在这上面消耗太多精力。
“是。”江护卫答应。
下一个要去的村子是水旺村,去之前,杏子村的事还要处理一下。
这时场上很热闹,有些谈论坎儿井,有些商量取水浇灌庄稼,谢亦云抬手止住喧闹,问道:“你们村长呢?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一个四十来岁身穿黑色粗布衣裳的男子上前,站在谢亦云面前,满面恭敬:“县太爷,有什么事,您吩咐。”
谢亦云微笑:“井是我们挖的,你们可没出力,现在挖成了,你们就打算白用?”
杏子村人呆滞脸:……?
心头袭上巨大的恐惧,县太爷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让他们用坎儿井取水?
幸好县太爷没让他们提心吊胆太久,下一句话紧接着说出来,“你们可以用,但我有条件。”
村长一口气松下来。
想到县太爷好心来给他们挖井,他们不仅不感激,还一直冷脸相对,说些难听话也不知传到县太爷耳里没有,不由得万分惭愧。
暗自下定决心,不管县太爷有什么条件,他们都要全力完成。
“县太爷,您说,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村长道。
谢亦云点头:“好。”接着说道,“你们村里选出一队人跟我走,到水旺村挖井。”
这也是她先前考虑好的。
时间紧,十五天之内干枯的庄稼必须全部得到浇灌,全县的劳动力都要利用起来,团结协作共同努力,已经挖好井的组织起来,去给其他地方帮忙。
毕竟各地挖井的难易程度不同,有些地下水浅,有些深,有些地下水源近,有些远,那些水深或者距离远的,要赶在庄稼枯死之前挖好坎儿井有难度,需得其他人的帮忙。
这项人员调配的工作她准备交给县衙的官吏,由俞县丞领头。
而她就专心寻找水源,安排挖井的路线。
等她找水源定路线完成后,挖井才能动工,不然只能干等着。
所以要想不耽搁时间,她的动作就要快。
她计划在三天之内,马不停蹄在预定挖井的各处转一圈,把所有要挖的坎儿井都设计好。
谢亦云交代:“你动作快点,我一盏茶后就要走。”
“县太爷放心。”村长一口答应,“我马上把人选好,和县太爷一起走。”说着和谢亦云告退,匆匆去到村民中间挑人。
一盏茶后,众人都已准备好,只等出发。
村长把一队人带到谢亦云面前:“县太爷,这是选好的人,一共六十五个,都是村子里干活踏实的。”
谢亦云打眼一扫,看见那个王大虎在中间,对上她的目光,先是一愣,接着搔头傻笑。
转回视线,向着村长点了点头:“好。”
村长欲言又止。
谢亦云心知他有话不敢说,开口道:“什么事,说。”
“是,县太爷。”村子向后伸手,拉着一个人上前,“你自己给县太爷说。”
谢亦云打量这人,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长得很壮实。
“县太爷,我叫贺有福,是杏子村的人,以前干过挖井的营生。”
这人满脸陪笑,“我刚看了县太爷挖的井,太巧妙了,山坡上的那块地,我以前也仔细看过,却没有发现地下有水。”
咽了咽口水,面上带了一点紧张,接着道,“听说县太爷这几天要去找地下水源,我想跟着去看看,不知县太爷准不准许?”
这有什么不准许的?谢亦云高兴的很。
她找地下水源靠的是系统,哪天系统没了,她也就没了这本事。
要是能培养出一些人,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到地下水源,是再好不过的事。
谢亦云欣然应允:“行!你跟着去,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你就全心全意研究怎么找到地下水源。”
贺师傅高高兴兴地应下。
一切准备就绪,谢亦云挥手:“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转瞬就已走远。
裴言从树后走出来,遥望着他们的背影,想找出那人的身影。可是那人被包围着,饶是他目力绝佳,也看不见他。
裴言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人站在山坡上,面朝人群,慷慨激昂的模样。
分明没有内力,可那一句句的话语却重逾千斤,一下下敲入心间。
他说“人定胜天”。
他说“不用去求他”。
说着这些话时,他语意坚定,神采飞扬,傲然地扬着头。
就像这天下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惧怕、退缩。
即使在老天爷面前,他也能大声说出“错的不是我,是你”。
阳光洒在他脸上,恣意飞扬。
他活在阳光下,无所畏惧。
在触怒老天爷之后,他带人挖出地下水,让老天爷一个月不下雨的惩罚成了一场笑话。
一介凡人,敢指责老天的不是,敢与天争,还争赢了。
裴言的心在胸腔里激烈跳动。
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来就背负沉重的罪孽,如今他知道了,不是老天爷判他有罪,他就一定有罪。
老天爷也会错的。
他垂下眼,慢慢地探出手,向着树荫的边缘伸去。
阳光抚上他的指尖,柔柔的,暖暖的。
身边的人一直以为他不喜阳光,其实不是。
他只是觉得阳光太灼人,害怕自己身上的罪孽暴露在阳光里。
他怕自己满身罪孽,融化在阳光中。
纵然他武功绝世,又怎能对抗老天爷,他像个懦夫一样躲着藏着,戴上斗笠,避开阳光。
可是现今,他突然就不怕了。
阳光温柔地包裹着他的指尖,他的手指并没有感觉到灼热。
你们看,我在阳光里没有融化。
我的身上没有罪孽。
戌时,夜幕降临,左小山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县衙里。他刚刚从杏子村赶回来,奉命通知俞县丞明天到水旺村去。
县衙里静悄悄的,今天挖井的人没回来,只有几个衙役和小吏留在这里,天一黑就各自回房休息,整个县衙显得十分空寂。
周围一片漆黑,他手里的灯散出光芒,照亮脚前一小块地。县衙围墙外偶尔看见光亮一闪,那是巡逻的人路过。
左小山对这段路熟得很,不一会儿就走到俞县丞屋子前,“砰砰”拍门:“俞县丞!俞县丞!开门!”
侧耳听着门内没有动静,左小山手上更加用力,“俞县丞,快开门!”
“来了。”随着声音,门打开来,一个披散着头发,身穿月白色寝衣的人站在门口,扫了左小山一眼,问,“什么事?”
“县太爷在水旺村,让你明天早晨赶到。”
“哦?”俞县丞退回房内,坐在床沿上,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襟,眉峰扬起,“县太爷在杏子村没挖出水,急了?连夜去水旺村挖井了?”
今天挖井的人没回来,他有些担心,在床上一直没睡着,直到左小山喊门,声音中不见焦急,如今看来神色轻松,也不像出了事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他奇怪的是,县太爷怎么跑到水旺村去了?
“说什么呢?”左小山瞪起眼,“谁说县太爷没挖出水?就是挖出了水才离开杏子村,接着去水旺村挖啊!”
俞县丞拢着衣襟的手猛然一顿,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左小山眉开眼笑:“县太爷挖出水了,啊,是我挖出来的。”高兴之下,有点语无伦次。
俞县丞“嚯”地站起:“挖出水了?”
“是啊是啊,挖出水了。”左小山比划着,“我一铁锹下去,水就流出来,好多好多水,都流到庄稼地里去了。”
俞县丞脸色一片空白,脑中不停地回旋着“好多好多水”、“好多好多水”……
左小山继续道:“县太爷说,还有很多地方要挖井,时间紧急,要把全县的人都组织起来。俞县丞,你明天去了可有得忙呢。”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俞县丞惯会偷懒,再忙也忙不到哪里去。
左小山虽然被人称作“老左”,其实只是面相显老,真实年纪并不是太大,只不过三十出头。从他二十多岁继承父亲的衙役职位,到今年已经十年。
在这十年里,他就从没见俞县丞忙过。
干什么事都是懒洋洋的,又喜饮酒,醉酒之后就蒙头大睡,四五天里偶尔做半天事。
不过俞县丞有一宗好,交到他手上的事向来按时完成,不会出差错。
又兼他在平阳县任职县丞已有二十六年,资格比县衙里的任何人都老,所以倒没人挤兑他。
但平时县衙里的事一般都是夏主簿几个做的,俞县丞做得少,这次县太爷特意点名叫俞县丞去,左小山不免奇怪。
莫非是俞县丞偷懒没去挖井,县太爷终于想起他来,要把他叫去教训一顿?
左小山忧心地看一眼俞县丞,见他立在床边,脸上神情变幻,眸中光芒连闪,神色与往常大异,不由得更加担心,提醒道:“你这次到水旺村做事积极点,县太爷兴许就放过你了。”
俞县丞到底在平阳县这么多年,除了县太爷,就他的官职最大,县太爷应该会网开一面。
想想县太爷板着的脸,又不确定起来,小声传授经验,“要是县太爷非要打你棍棒,你挨打的时候……呃?”
俞县丞猛然倾身过来,攥住他的手腕,双眼灼灼,紧紧地盯着他,左小山余下的话吞回肚子,愕然问:“俞县丞,怎么啦?”
“你是说,县太爷在杏子村挖出水,又去水旺村挖井,还要到许多别的地方去挖井?”俞县丞声音暗哑。
左小山眨眨眼。
他刚刚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不过俞县丞没听清,他不介意再说一遍,再说百遍千遍都不会厌。
“是啊是啊。”
“县太爷说,平阳县地下水资源丰富,不止杏子村有水,其他许多地方也有。”
“我们今年先挖一些坎儿井救急,以后再把这个工程完善。”
“等坎儿井全部挖好,只要以后注意维护,我们常年都有足够的水用啦。”
这是挖井的时候县太爷告诉他们的,说的时候众人都没当回事,现在却回想起来,一句句记在了心里,此时左小山就一字不差地说给俞县丞听。
俞县丞的手越抓越紧,左小山说得兴起,也没在乎这一点疼痛,对着面前听得专心致志的脸,高兴地叫道:“俞县丞,我们平阳县再不怕旱灾啦!”
此话入耳,俞县丞只觉眼中酸涩,喉头哽咽。
放开攥着的左小山的胳膊,他慢慢站直身子,缓缓道:“是啊,再不怕旱灾了。”
以指为梳,理顺头发一把抓住,从床上枕头边拿起一根蓝色发带,把头发束住。
再转入屏风后,片刻后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淡青色长衫。
这是出门的衣裳,左小山奇怪:“俞县丞,这么晚了,你要出去?”
俞县丞“嗯”了一声,眼睛在房内巡视一圈,迅速扑到衣柜前,拿出一大块棕色布铺开在旁边的桌子上。
再从衣柜里取了几件衣物随意往上一扔,然后冲到书柜前抱了几本书折回来,和衣物一起堆到棕色布上。
站定略一思索,又跑到书桌前把笔墨纸砚划拉到一起,一股脑塞到一个小箱子里,提着小箱子快步走到桌子旁边,也放到棕色布上。
最后把棕色布四角拉起,打了一个结,背起包袱就往门口走。
他这串动作一气呵成,左小山看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个懒洋洋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的俞县丞吗?
什么时候俞县丞如此风风火火行动敏捷了?
直到俞县丞走到门口,左小山才找到说话的机会,连忙叫:“俞县丞,你干什么去?”
俞县丞闻声回头,笑道:“我去找县太爷。”
他脸上一双剑眉,黑色里夹杂着斑白,剑眉扬起,斜飞入鬓,显得神采奕奕。
双目炯炯有神,闪烁着点点精光。
额头上的皱纹衬在这容光焕发里,一点也不显老态,反而现出蓬勃生气。
和往日萎靡不振的神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左小山愣愣看着。
俞县丞今天可真是……真是精神啊。
门口挂着一盏灯笼,是左小山进门时顺手挂上的,俞县丞抬手取下,对左小山道:“借你灯笼一用。”语毕,再不多言,拉开门闪身出去,很快脚步声就远了。
左小山愣了半晌,猛然回过神来,懊恼地一拍腿。
这可是夜晚啊,俞县丞就这么赶去水旺县,黑灯瞎火的,路上可不要摔了。
他刚才也不记得拦着俞县丞。
只怪俞县丞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有干劲,让他看呆了。
这时的左小山没有想到,这么有干劲的俞县丞,他还要再看二十年。
直到他忘记俞县丞以往终日醉酒的模样,直到俞县丞干成了俞丞相,直到俞丞相临终的前一日。
一辆驴车行驶在城外的官道上,车头挂着一盏灯,光线随着驴车的颠簸摇摇晃晃。
官道已经用了多年,到处都有坑坑洼洼,本应该重新修缮,可是平阳县太穷,拿不出银钱来,修路的事就一直拖延下来。
俞县丞坐在驴车里,被颠簸得东倒西歪,可他的心却一片火热。
醉生梦死二十六年,他在今日醒了过来。
“快点。”俞县丞催促车夫。
“是,老爷。”车夫扬鞭,加快速度。
俞县丞频频往前张望,只恨路太长。
左小山捎来县太爷口信,让他明天早晨去水旺村,可他哪里等得及,连夜就出了城。
幸好别人要想夜晚出城千难万难,在他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审核夜晚进出城门的文书这事就是他管着的,利用职务之便,他很容易就出来了。
不然要他在城里等上一夜,他真不确定自己能否熬得住。
“老爷,县太爷真的挖出水了啊?”车夫问。
“真的。”
“太好了,我二弟媳的娘家就是水旺村的,县太爷去了那里,他们马上就有水了。”车夫嗓音里满含喜悦。
俞县丞听着,心头掠过一抹疑虑。
杏子村和水旺村还罢,县太爷去过这两个村,发现地下水源不奇怪。
可是那些去都没去过的村子,县太爷又是怎么知道地下有水,并且知道水在哪儿的?
不过这疑虑一掠而过,俞县丞的心思马上转开,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管如何,县太爷已经证明平阳县地下有水,可以挖出来。
只要有水,就有希望,就有可为。
即使今年时间来不及,在下一次旱灾来临之前,他也一定能把平阳县的地下水全部找出来。
驴车前行,载着俞县丞的满腔热切。
官道旁边山坡上是一片树林,一棵树上,裴言霍然睁眼,低头看向底下行过的驴车。
驴车前行的方向是水旺村。
深夜赶路,必有急事。
先前那人去了水旺村,这驴车里的人不会是去找他的吧?
是出了很重大很紧急的事吗?
裴言犹豫片刻,从树上跃下。他的身形如鬼魅,在夜色里飘然落下,悄无声息,车上的两人都没有发觉。
从林子里牵出一匹马,裴言翻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