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休要残害百姓!”
刻意压低的少年声线,细听却又掺杂了少女的悦耳清脆,生来便身不由己的云家小公子岿然不动,瞪大眼睛怒视着想要袭击自己家园的怪物。
罗刹鸟冷不防被挡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挡住自己的只是一介凡人,不由得勃然大怒,乍开双翅就要将找死的凡人撕成碎片。
倏忽间一道疾风掠过,闪着莹莹蓝光的长鞭灵蛇般袭来,带着强劲力道将罗刹鸟逼退,又化作一张巨大的网,兜头将它包裹其中。
“靥、靥娘子!?”慌乱的人群中有人惊喜高喊,“是靥娘子!”
“此处危险,所有人进房间!”
靥娘双手结印,巨网骤然收紧,与此同时罗刹鸟全身散发出乌黑的煞炁,墨一样染黑了蓝色的网绳。
齐州百姓最听靥娘子的话,整条普利街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所有人找了就近的房子躲进去,趴在门缝窗户缝朝外看着。
“罗刹鸟,八部鬼众之属,暴戾食人,迅捷可畏,为煞炁所化,凶恶异常。”
靥娘眼神盯着灵网里不断挣扎的罗刹鸟,喊住了要上前帮忙的好友。
“君莫笑,你用草木之灵护住百姓,剩下的事情交给我——跟云斐。”
她侧头朝愣住的云斐粲然微笑:“若还能拿的动剑,便跟我一起上前,让大家看看女子是如何战斗,如何守一方平安!”
第70章
辰时,早该亮起的天光丝毫不见,齐州城依然笼罩在黑暗中,靥娘无数次想要破开层层覆盖的乌云,却被罗刹鸟吐出更多煞炁遮盖。
她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若只是普通亡魂所化的罗刹鸟,怎会有这种遮天蔽日的本事?除非那亡魂本生前就不是善类,或妖或魔,或极恶之人,才能生出此等至阴至邪之物。
君莫笑双手结印,吟唱起古老的咒语,双脚渐渐生出根须,牢牢扎入地下。
城中每一间屋舍开始爬上藤蔓,那是他的草木之灵,这些繁茂的植物就像巨大的盾,形成一道又一道屏障,挡住了罗刹鸟不时溢出的煞炁。
青岚祭出千华铃,一人镇于金光阵正中,铃声急促作响,无数金光自铃中飞出,织成密密匝匝的网,试图包裹住整座齐州城。
云斐跟东重明司留守齐州的十几名捉妖师一起,不断斩杀着煞炁化成的黑色恶鸟。
无数团黑色雾气从罗刹鸟身上滚落,浓重粘稠,像是夜色里流动的血。
这是黄泉之下充满恶意的怨煞,所过之处草木俱枯,生灵尽毁。
怨煞落地,陡然间生出煞鸟,这些煞鸟姿态诡异地扭动几下脖颈,接着便挥动翅膀飞起来,不断朝爬满藤蔓的房屋撞去,它们尖锐地嘶叫着,周身的浓稠黑雾在嘶叫声中翻涌。
云斐跟胡泽负责普利街一带,迎击层出不穷的煞鸟,云斐手中的剑早就断了,两人从满街凌乱倾倒的摊子里寻来了菜刀、斩骨刀、甚至挑菜的扁担,但这些在煞鸟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云小娘子!”胡四郎眼看自己刚找到的鱼叉又断成几节,心中着急,一时脱口而出云斐的真实身份,“怎么办?没有武器了!”
云斐诧异地望他一眼,随手从地上捡起根散落的竹竿,舞出呼呼风声。
“就算是用手也要挡住!”
“那某就陪你一起!”胡四郎热血澎湃,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条尾巴,毛茸茸的一小团,很短,是可爱的浅红色,那是他刚刚修炼出的第二条尾巴,还没有来得及长大。
他忍住断尾的痛,将尾巴捧在手里,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问英姿飒爽的少女,“你最擅什么武器?”
少女将手中竹竿舞出虚影,三十六式枪法凛冽如风,她再一次击退了试图撞击阿亮面馆大门的煞鸟,回眸道:“我最擅长/枪。”
话音刚落,只见胡四郎手中狐尾光芒一闪,须臾之间便化作一杆一丈有余的长/枪,枪杆状盈,枪头尖而锋利,锋芒逼人,削铁无声,枪头与枪杆交界处一蓬红色狐毛枪缨灿若朝霞。
他将长/枪握在手中,伸直胳膊朝云斐递过去,笑容若三月桃花:“云斐,给!”
狐尾化作的长/枪瞬间有了生命,如一条红色蛟龙在黑暗中穿梭游走,点点寒芒炸开,直奔煞鸟而去!
半空中不断放出煞炁的罗刹鸟感到了压力,它愤怒尖啸着,猛然挣脱了束缚自己的灵网,双翅大开大合间,更多煞鸟生出,箭一般朝靥娘眼睛啄去。
灵网零落四散,顷刻间又凝成长鞭飞到靥娘手中,长鞭迅捷如电,带起的罡风猛地朝已经冲到近前的煞鸟卷去。
上百只煞鸟来不及挣扎,眨眼间就被卷进风暴里撕碎,就在这不过几息的功夫,罗刹鸟终于找到时机,直奔正在不断吟唱咒语的君莫笑。
它迫不及待要先杀死这絮絮叨叨念个不停的桃树妖,让那恼人又坚韧的藤蔓退去,只要护住房屋的藤蔓不在了,重明司十几个人根本守不住齐州城,到时他们自乱阵脚,分散了靥娘注意力,取她眼睛自然不在话下。
见罗刹鸟奔着自己来,君莫笑抽空从咒语的间隙骂了句脏话,但他双脚扎根地下无法移动,就是想躲也避无可避。
离他最近的青岚见状,袖笼中飞出百张咒符,符纸升空金光熠熠,在空中组成一堵巨大的阵墙,试图挡住来者不善的罗刹鸟,可这只罗刹鸟并非普通冤魂所化,单凭阵墙根本不可能挡住。
所以罗刹鸟只是停了一瞬,便破墙而过,眨眼就到了君莫笑面前,瞪着幽冥鬼火般的眼睛,长长的怪叫一声。
君莫笑干脆闭上眼,开始更大声地吟唱咒语。
靥娘你睡着了吗?还不快来救救小爷!
下一瞬,强劲的灵力掀起飓风,差点把他连根拔起,君莫笑睁开眼,看到了靥娘的侧脸。
“好好唱你的咒,看我捏死这撮鸟!”
罗刹鸟勃然大怒,张开翅膀,浓墨般的黑色煞气翻涌席卷,裹住了靥娘单薄的身体。
远在京城的丹景忽觉一阵冷意袭来,立刻便想到可能是靥娘身上护身符传来的感应,他正要打开结界回齐州,冷不丁被人攥住了手腕。
“天师大人?”
“丹景何事匆匆?”刚刚出关的无梦真人慈祥道,“方才小童说你有要事找我,细细讲来,再走不迟。”
齐州城内,漫天卷地的黑雾中夹杂着来自地狱的群鬼哭嚎,整座城伸手不见五指,狗吠声四起,底下弥漫出冰冷的潮气,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诡异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九幽之下钻出来。
人们忘记了呼喊,瑟瑟发抖着抱成一团,在烛火也照不透的黑暗中寂静无声。
黑暗中先是一道细小的闪电亮起,接着便是三道五道,无数微芒在黑雾中游走,终于汇成一束。
在闪电汇聚的那一刻,一道惊雷炸响,就像策马而来的开路先锋,霎时间狂风呼啸,将潮湿冰冷的黑雾撕裂吹散,紧跟着便是无数道惊雷炸起,巨大的闪电穿破黑暗,覆盖了齐州城的天空,雪亮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空中一抹亮眼的蓝,靥娘窈窕的身影亭亭,宝蓝色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散开的长发飞扬,眼眸灿若星辰,面容绝美又冷冽。
几轮雷电滚过,地面潮气尽散,嗅着活人气息而来的鬼祟忙不迭缩了回去,有些逃跑不及的被雷电击中,顷刻间化为灰烬。
长鞭再次出击,这次攻击的是罗刹鸟的灵魄,靥娘用鞭梢刺入罗刹鸟心脏,手腕一翻,将一团漆黑的影子从它体内拽了出来。
灵魄从躯壳中生生剥离的痛苦甚过千刀万剐,就像被人用生了锈又布满荆棘尖刺的钝刀捅进身体,又缓慢拔出去。
每一下都是细密的钝痛,带着荆棘撕拉出的血肉,让人生不如死。
罗刹鸟惨叫着,躯壳轰然倒地,灵魄被靥娘的灵力牢牢钳制,像逃不开的牢笼。
它本是叱咤一方的大妖,死后被埋在了极阴之地,千百年一缕怨魂苟延残喘,不得安息。
他在最阴冷的雾沼中挣扎,仇怨与痛苦是它的养分,纵使这永生是永不见天日的晦暗,它也不悔。
因为妖王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
妖王陛下要它取一个女子的眼睛,它来了,大概再也回不去了。
这女子太过强大,强大到让它想起千年前的宿敌,也是如这般受愚民信赖,如这般出手狠绝,如这般轻而易举引来天雷,刮起的罡风能掀翻一座城。
罗刹鸟忽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摇头:那个人已经死了,是妖王亲手杀死的,而且两人虽招数相近,灵力却千差万别,一个是炙热的红,一个是平静的蓝。
淡蓝色的灵力如同锁链一样缠绕着它,又像一个巨大的罩子,明明是冰冷的蓝色,却不知为什么触碰上去是温暖的。
像春日里吹面不寒的风,暖融融带着生机的味道。
灵魄里的黑气不断被蓝光吞噬,越缩越小,灵力形成的锁链始终紧紧束缚着灵魄,直到变成一颗丹丸大小。
仿佛永无尽头的雷电终于停了下来,人们从响彻天地的雷声中回过神,揉着嗡嗡鸣响的耳朵,透过藤蔓的缝隙朝外看,只见靥娘子掌心托起一枚漆黑的丹丸,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啪的拍了下去。
厚重的乌云散开,阳光重又照耀着齐州城,那些湿冷的黑雾被太阳一照,很快便消散不见。
重明司的捉妖师们收了法术,呆呆看着明媚的天空,仿佛还没有方才天震地荡的战斗中缓过来。
青岚召回了千华铃,金光阵的光芒渐渐与暖阳融为一色。
云斐长/枪杵地,微微喘着,忽而转头与一直望着她的胡四郎相视一笑,大而明亮的双眸盛满少女的甜美。
靥娘被欢呼的人群包围着,梨涡深深的脸上露出一抹苍白,她半靠在君莫笑身上,将他衣袖攥出了褶皱。
“糟了糟了糟了,我好像来癸水了。”
话音未落,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靥娘家厅堂,挤挤挨挨坐了十几个妖,君莫笑急得来回踱着步子,好不同意等到李窈儿从卧房出来,赶忙一个箭步冲过去,劈头问道:“靥娘醒了吗?”
窈儿摇摇头,往日总是舒展的眉头紧紧皱起:“靥娘姐姐现在状态很差,应当是刚召完天雷又恰巧来了癸水的缘故,她需要血。”
“血?”君莫笑撸起袖子,“我有的是血!”
“不、不是咱们妖的血,是——”
“对对对,她是要喝人血!”
君莫笑狠狠拍两下脑袋,转身朝外走,“这家伙每月这个时候总要喝一点人血,我现在就去抓个人来!”
“别去!”窈儿拉住他,欲言又止,咬着唇迟疑半晌,跺脚道,“靥娘姐姐没有告诉你吗?她现在谁的血也喝不成了,因为她跟丹景神官起了誓!”
“起誓?”
“就是说除了他,谁的血也不喝。”
她大概讲了下之前靥娘说的,急道,“我不知道其间究竟有什么误会,但与神官发誓是要应誓的,靥娘姐姐她吃不到丹景神官,也吃不到其它人,这样下去她会越来越虚弱的!”
“那怎么办?我找人放血喂给她喝行不行?”君莫笑指挥着一屋子大小妖怪,“都别干站着,出去找人放血,只要死不了就给我往死里放!”
众妖答应一声便吵吵嚷嚷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住了,后面的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垫着脚朝前看去,只见东重明司的神官大人一身白衣立于门前,神色难明。
“都散去吧。”丹景迈步向里,音色冰冷无澜,“我的血喂给她便是。”
丹景自打记事起就住在云生观,从哪里来,父母是谁,老家何处,一概不知。
师父说他是被人放在道观门口的,寒冬腊月,猫崽子那么点大的小娃娃裹在襁褓里,身上什么信物也没有,冻得哭都哭不出声。
好在云生观的小道士大半都是孤儿,大家全都不知来处,倒也不显得那么没着没落,他虽生了张冷脸,但也只是寡言了些,跟师兄弟们相处起来倒也融洽。
他在修道一事上极有天赋,往往其他弟子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悟到的术法,他只需朝夕便能掌握,所有人都赞他是天才,说他是云生观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他却只是低头谦虚行礼, 第二日又第一个起床练功。
他安静地过着每一天,只是偶尔下山时候看到旁人一家子和乐融融,会偷偷看很久。
云生观是他的家,师父师兄都是他的家人,但他还是会寂寞。
一直到十岁那年,他偷偷摸摸干了件大事,就是拿自己做饵,把专吃孩童的大妖黑眚引到了五峰山密林里。
然后差点把自己祭了。
还好当时有个女子路过,那女子一身素衣,黑发星眸,笑起来唇角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女子救下了他,用自己发带给他绑了伤口,手把手教他捉妖鬼,带他救师兄,给他传灵力。
她美丽又强大,翻手覆手间妖魔鬼怪俯首称臣,她又有许多娇憨的小女儿做派,爱吃爱玩,爱笑爱闹,甚至在自己的绣囊乾坤里用美食造了个世外桃源。
她是超凡脱俗的仙女,又是人间烟火的美娇娘,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好像从来都与别人不同。
她护着他,又爱逗他,她说小道长手长脚长,将来定是个伟岸身材,又说小道长你可真好看,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她记得他吃素,每次一起吃饭时总要细细嘱咐了再嘱咐,她用他的小葫芦喝水,用他的剑御剑飞行,一本正经告诉他说长大了就换把长些的,不然站不下两个人……
好像自相识那日开始,她就强自进入了他的生活,以一种不知所谓的身份。
这种关系让他迷茫,让他烦恼,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吵,却不再寂寞。
那一年的四月初十,大明湖畔杨柳依依,长廊下她认认真真问了句。
“小道长,你长大后我能吃你吗?”
他点头答应,自此在这万丈红尘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羁绊。
后来他去了京城,成了重明署年龄最小的弟子,从身材瘦小的小不点道士,长成了高痩挺拔人人称羡的天才神官。
他愈发寡言,看起来冷冰冰的,小时肉乎乎的包子脸渐渐有了棱角,冷白又锋利,十几岁的少年总是沉默又敏感,他将所有心事埋在心底,看上去无情无欲,却藏了最深最重的情。
十年,他怀着少年心事兀自长大,再次相逢时,那个被光阴遗忘的女子只及他下巴,笑容一如既往带着傻气。
她说小道士长大了。
他说:“靥娘,我长大了。”
靥娘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丹景正定定望着窗外。
他平日常戴的青玉冠不见了,发髻也不太严谨,几缕乱发散下来,落在雪白的衣袍上。
窗外光线明亮,照着他衣袖下攥紧的手,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苍白又骨感分明。
“小道长?”她轻声开口,有些不太确定,“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响动,是一直听着动静的君莫笑跟李窈儿,见她醒了,君莫笑第一个扑过来。
“你可算是醒啦!六百年都没晕过,今天差点被你吓死!”
靥娘把他凑过来的大脸推到一边,去看窈儿:“我晕了?”
窈儿点头。
“多久?”
“大约两个多时辰。”
“许是灵力消耗太多的缘故,这会子已经好了。”她活动活动手脚,发现自己气力足得很,于是高高兴兴穿鞋下床,“大家都无碍吧?青岚道长还好吗?捉妖师们呢?有没有人受伤?小道长你——”
她弯了腰穿鞋,脸朝向丹景方向说话,眼神就瞥到在两人之间的几案上有个青瓷花大海碗,是她平日里喝汤用的那一个,雪白的碗里剩了个底,颜色红的刺眼。
靥娘顿住了,保持着穿鞋的姿势呆了半晌,看看君莫笑又看看李窈儿,最终又看向窗边长身玉立的身影。
“小道长,碗里是你的血吗?”
丹景转过头来。
他先是转过脸,视线慢了一步才从窗外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头是皱着的,好看的丹凤眼垂着,眸光沉沉。
“可还有不适?”声音冷冰冰的,跟他的冷脸倒是怪配。
靥娘被这大冰块冻得抖了抖,趿拉着鞋过去拉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的宽袍大袖向上一撸,露出如玉的手腕,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又深,又宽,翻着血肉。
她气得回身去瞪君莫笑,却只看到匆忙掩上的房门,两个始作俑者赶在她发难之前已经逃掉了。
“这两个家伙。”她嘀嘀咕咕回过头来,指尖聚了灵力朝丹景腕上的伤口抹去,“大海碗一定是君莫笑拿来的吧?我回头再找他算账!你也是,傻不傻?割这么大口子不疼吗?”
丹景不说话,冷着脸拒绝了她的疗伤:“你刚醒,不要乱用灵力。”
见她一副担心的样子,又冷着脸拿出张咒符贴在伤口处:“我自己来,很快就愈合。”
又冷着脸将人脱了鞋塞回被子:“好好休息。”
再冷着脸端过桌上的药,在掌心用火炁捂热了给她:“喝药。”
然后冷着脸拿了颗冰糖等着:“一口气喝完,喝完吃糖。”
靥娘:……
半个时辰后,靥娘倚在床头啃完神官大人冷着脸削的苹果,神准地将苹果核投进角落小渣斗,拍拍手疑惑道:“小道长今日好生奇怪,心情不好话还多,伤口还疼不疼?给我看看。”
于是某神官冷着脸伸出胳膊,咒符之下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剩个浅浅的印子。
“嗯,果然好多了,你流了多少血啊?”靥娘白皙指尖透着一点粉,在印子上摸来摸去,皱着脸,“我是每月都要饮血不假,但一丁点也就够了,大约——大约就蚊子吸血那么点。”
丹景蓦然想起从玫城村回来那日他剖白心迹,这家伙舔了他流血的手指,当时只觉羞涩激动,现在想来……
神官大人面色又冷了三分。
“每月都要饮血?”
“唔,一点点。”
“如何饮?”他烦躁地拨拨额前乱发,吐出一口浊气,“在我之前,对别人,是吸还是,嗯,别的什么方式?”
“开玩笑,怎么可能吸呢,多孟浪啊!”
喝饱了血的靥娘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挥手,身后瞬间飞出十几只蝴蝶,暗蓝色斑纹,拖着长长凤尾,翩跹飞舞间流光溢彩,就像月色生出的精灵。
“月光蝶会帮我。”
丹景认得这些蝴蝶,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种蓝色蝴蝶就不时出现在他身边,他还傻乎乎指给这家伙看,说好漂亮的蝴蝶……
漂亮是真漂亮,自己傻也是真傻。
傻到以为她说的吃是那种吃,傻到以为她对自己亦是情有独钟,傻到从京城巴巴跑回来守在她身边,傻到,傻到就算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真相揭开,就算知道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他还是喜欢她。
某冷脸道长最终还是没出息地留了下来,听话地与靥娘交换位置,病人一样半卧在床头,喝了一碗很苦但是据说大补的汤药。
“你不要一直冷着脸,看着怪吓人的。”靥娘拈了颗梅子在他眼前晃,逗他,“笑一笑嘛,究竟是谁得罪你了?”
他腹诽,扭头看窗外。
“莫非是在京城受了什么气?老天师冲你甩脸子了?”
见他不吃,靥娘自己把梅子吃了,“不然为啥昨晚咱俩还聊的好好的,今日一早你就跑回来了。”
他不管不顾跑回来,是因为感受到了护身符发出的危险信号,也幸亏是他回来了,不然这家伙还不知要昏迷多久。
靥娘见他一直扭着头,干脆手一撑,半个身子探到床上,强行插进小道士跟那快看出花来的窗户之间,厚脸皮道:“是因为君莫笑骗了你半海碗的血所以生气吗?我叫他来给你道歉好不好?”
他摇头。
“唔,斗篷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你。”
还是沉默。
靥娘没招了,抬手探向他额头,自言自语:“不热啊,是哪里病了?”
她离得很近,呼吸间有梅子清香,酸酸甜甜的,在两人之间萦绕。
“靥娘。”
丹景似乎是回了神,将搭在自己额前的纤细手指拢进掌心,低声开口,“你可还记得在我临去京城之前,自己曾说过什么?”
记性向来不太好的靥娘陷入了沉思。
他倒也不急不恼,慢吞吞提醒着:“在五峰山,从望仙峰回来的路上,我说要去京城一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然后我就答应了,然后亲了你一下。”
靥娘向后撤了撤,尝试抽回自己的手,并且莫名觉得自己那天有点莽。
“没错,之后你还说了一句话,还记得吗?”
“我说——”她抿抿唇,突然说不出口。
“你说这是跟很亲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你跟我很亲近,你很牵挂我,还说等我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也要亲你一下。”
丹景替她说了出来,倾身向前。
“我也与你很亲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自从与你相遇后的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傻又如何,误会又如何,他乐意陪着她,当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因她是他心悦之人,心中唯一的明月。
他低头,吻了明月。
很轻很浅的一个吻,落在唇上,像微风轻触花瓣。
靥娘瞪大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小道士,一时忘了反应。
她六百年来一直跟君莫笑住在深山,就算偶尔人间游历,就算如今已经成了齐州百姓最信赖的靥娘子,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依然懵懂的像个孩童。
小道士临去京城前,她亲了他一下,如今从京城回来了,他也亲了她一下。
明明很公平,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
丹景望着她干净剔透的眸子,无端生出些许诱哄的负罪感。
他低了头去捏她的手,闷闷:“十年前你之所以救下我,之所以一直对我好,是因为我的血?”
靥娘愣了下,摇头:“救你时候只是单纯要救你,后来也不是因为血。”
丹景有些意外,抬眸:“不是?”
“不是。”
“那是为何?”
靥娘想了想,认真道:“大约有很小一部分是因为血,但更多是因为小道长长得好看,味道也好闻,我很喜欢。”
丹景心跳突然乱了。
他想起靥娘总是找他‘纾解’,脑袋在他胸前乱蹭,说他真好闻。
她是真的不懂什么叫做纾解,也不懂什么是男女之爱。
又或者他可以奢望,这就是她其实也喜欢他的证明。
“除了我,靥娘还喜欢过别人吗?”丹景看着她,将她散落的乌发别到耳后,“有没有喜欢过别人的味道,或者别的妖?”
靥娘还真就认真想了。
在她刚被君莫笑救起来的那段时间,不是没有男妖跟她套过近乎,从老虎到兔子,从树木到石头,形形色色大小妖都有,有要跟她双修的,也有要跟她成亲生妖崽子的。
后来她灵力慢慢觉醒,捏爆了几个图谋不轨的男妖妖丹,就再没妖提这茬了。
人也见过不少,风流倜傥的有,浪荡轻浮的也有,但闻起来也就那样,而且弱的要命。
“老虎有些臭,兔子带点臊,石头硬邦邦的,树倒是还可以,就是下雨后容易长蘑菇,还有那些小郎君们,先不说味道怎么样,一个个太弱了,提桶水都要喘半天。”
她掰着指头挨个数过去:“君莫笑倒是挺好闻,淡淡的桃花香,我也很喜欢,但那个喜欢跟对小道长的喜欢好像又不一样。”
不止跟君莫笑不一样,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对着他有说不完的话,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关于他的一切都想知道,又不想被旁人知道。
靥娘不擅长动脑筋,想了几下发现想不动,干脆双手一摊顺势躺下,耍赖。
“我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不一样。”
一句反正就是不一样,靥娘的小道长十年委屈烟消云散。
窗外晚霞满天,院子里飘来饭菜的香气,丹景低头望着闭眼耍赖的靥娘,笑着去拉她起来。
“不一样便好,吃饭去。”
“话说靥娘子其人,生的是皎皎如明月,灼灼若芙蕖,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又习得一身好本事,头顶青天日月,足踏江山万里,俯瞰生灵亿万,号令宇内群雄①,实乃女中豪杰也!今日老夫就给大家伙儿说一段靥娘子镇守齐州城,与罗刹恶鬼大战八百回合,终将其绞杀于神鞭之下的故事!”
四时小馆,靥娘戴了面纱守着角落一张小桌子,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大堂中央说得正起劲的说书先生,听得有滋有味。
“好!”她突然喝了声彩,把路过的凤仪吓一跳。
“靥娘子好嗓子。”
“哟,小~凤~仪~,来来来,给我倒杯茶。”
靥娘瞧见他,面纱上的眼睛眯起来,素白手指敲敲桌子,才说没两句就破了功,“让我瞧瞧你这倒茶功夫练得如何了哈哈哈哈咳咳咳!”
凤仪:“……您倒也不必笑呛了这么夸张。”
“别废话。”她赶紧掀起面纱把剩下一点茶水喝了,茶盏搁在桌上朝边上推推,笑意盈盈:“咳咳,快倒满。”
云斐最近日日去胡四郎茶馆帮忙,两人感情越来越好,只是这二人虽说是一位小郎君与一位小娘子,在旁人看来却是伯歌季舞的两位英俊少年郎,是以胡家茶馆生意日益兴旺,每日城门未开便有那远道而来的小娇娘在城外等候,只为一睹风采。
李窈儿看着眼馋,正巧四时小馆也修缮好了,略一盘算觉得自家馆子的伙计凤仪样貌也不错,遂新上了卖茶的营生,还专门将人送去学了茶艺表演。
只是——靥娘瞟一眼凤仪手里拎着的长嘴壶,又笑:“快,我要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