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道长不必讲道理,因你是我最亲近之人。”
她声音悦耳,温柔又笃定,清清亮亮如纯白月光,轻松便摄住他的心。
最是清冷稳重的年轻神官蓦的红了脸,在繁星与灯火辉映的河边扬起好看的眉梢,笑得像个吃到糖果的小孩子。
与靥娘最亲近的神官大人天不亮就开始忙,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挑了些不危险又距离近的,装进一个木匣里,只等靥娘来了给她。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明白了几件事。
一、靥娘闲不住。
二、靥娘不听他的。
三、靥娘不听他的,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既然如此,倒不如换个方法,索性借着昨晚帮她赔偿的机会将人骗进重明司,留在身边,总好过每日提心吊胆找不到人。
聘任的文书是他亲手写的,一笔一划,认真仔细,纸是当下女子最爱的浣花笺,墨是上好的徽墨,洒了金粉,又蕴进百花香气,金光闪闪,清香扑鼻。
去送文书的青岚很快回来了,带回来一张简陋的小纸条。
纸条上几笔勾勒出一个腾云驾雾的女子,远处是光秃秃的山跟几只特别大的蜜蜂,角落还有只黑猫在流泪。
空白处写了一行字:小猫难过,靥娘采蜜,三日可归。
丹景扶额,小猫难过,她倒是真不怕他难过。
昨日说到蜜炙莲子可改望月命格,李窈儿当即去清点了仓库,找出苦心莲一小罐,却是没有鸾蜂蜜。
后来神官大人亲自送靥娘回家,千叮咛万嘱咐,说鸾蜂蜜市面罕见,他会留意打听,让靥娘乖乖待在家里等重明司的文书,不要到处乱跑。
给钱的就是大爷,靥娘看在两箱金叶子的份上,频频点头,满口称是,可重明司马车一走,她立刻打了鸡血一样,兴冲冲直奔吴明国而去。
早些年的时候,齐州城来过一个卖珍贵食材的商贩,其中有罐蜂蜜格外奇特,其色碧绿,气味清甜,贮于白玉碗中,晶莹透彻如碧色琉璃一般。
她见这碧色蜂蜜甚是稀罕,除了色泽罕见,还溢着丝丝灵炁,便好奇多问了几句,才知晓这是来自吴明国特有的鸾蜂蜜,久食令人长寿,颜如童子,发白者应时而黑,更莫说其它沉疴痼疾,甚至失明跛腿也能治好。
据那商贩说,鸾蜂只长于吴明国,因蜂之声如鸾凤而得名,鸾蜂身披五彩,身形巨大,成年后可重达十余斤,它们在深岩峻岭间筑巢,大者占地二三亩,吴明国的采蜜人每次采蜜只能采一点,过度则会有风雷之异。①
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可巧靥娘知道吴明国在哪里,她不怕雷也不怕远,区区鸾蜂蜜,去采来便是。
不然真被小道士千金万金的求来,这债要还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脱离蜂巢的鸾蜂蜜已失了大半灵炁,再加上山高路远,几经辗转流通到这里,灵炁只剩不到十分之一,若是能寻到蜂巢里新鲜蜂蜜,再以灵力封存带回,那么以此炖制的蜜炙莲子,必有事半功倍之效。
吴明国距此万里之遥,纵使靥娘缩地成寸,也走了整整一夜,赶到时天已大亮,只见崇山峻岭薄雾沼沼,山势陡峭,罕有人烟。
她凝神细听,那笼了半山的白雾中,隐约有凤鸣之声,循着声音向前,就见一巨大蜂巢筑于峭壁之上,无数只巨蜂悬停在蜂巢周围,身披五彩,鲜艳至极。
蜂巢微光璀璨,不停有灵炁溢出,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甜香。
靥娘高兴坏了,用灵力做了个护盾护住自己,手脚并用往蜂巢里爬,一路上无数鸾蜂举着尖锐的蜂针刺过来,都被她的护盾一一挡了回去。
行至蜂巢深处,就见蜂蜡筑成的高墙后有碧色缓缓流动,她从绣囊翻出两个特别大的瓦罐,将蜂蜡墙划出个口子,晶莹如玉的鸾蜂蜜便缓缓流进瓦罐里。
鸾蜂巢内一片大乱,鸾蜂们尖声鸣叫着,试图驱赶这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靥娘的两个大瓦罐很快接满,她将瓦罐封好装进绣囊,又用灵力修补好蜂蜡上被划出的缺口,按原路爬出了蜂巢。
蜂巢外风雷交加,一道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朝着盗蜜之人而去,靥娘撤了护盾盘腿而坐,在呼啸的狂风中接下三十六道风雷,风止雷停,云开雾散,她手腕一翻,变出一包凝着灿灿生机之炁的花种。
“好啦好啦,你们不要那么生气,我要这蜜是去救人的,不然小黑猫就快倒霉死了。”
她絮絮念叨着,扬手将那包花种洒向蜂巢四周,种子接触到土壤,顷刻间落地生根,接着便发芽长大,舒展了枝叶,开出绚烂百花。
“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花,我便每样都收集了些,能保证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算是用来换取蜂蜜的小小报酬。”
靥娘手诀不断,不停将生机之炁推入百花丛中,峭壁之上百花争相吐蕊,随风送来阵阵花香。
鸾蜂停止了躁动,转身朝花丛飞去,靥娘又用灵力织了张网罩住蜂巢,下了禁咒,除鸾蜂外不许任何生灵进入。
禁咒可以持续五年,足够它们休养生息了,她想想那两大瓦罐鸾蜂蜜,满意地拍拍绣囊,挥手告别。
“告辞啦,告辞啦。”
采蜜如此顺利,离三天还有些时间,靥娘干脆揣着没几个铜板的钱袋子,在吴明国都城内逛起来。
她往最繁华的地方去,一路晃悠悠踱着小方步,先是买了两串炙羊肉,又吃了几个泡泡油糕,三个莲花肉饼,干掉一大碗煎白肠之后终于吃不动了,捧着肚子边走边打嗝。
前面有个茶摊,棚子不大,却是干净整洁,靥娘掂掂手里钱袋,盘算着余下的喝碗茶消消食不成问题,于是信步过去寻个位子坐下,脆声道:“店家,要一碗大碗茶!”
“抱歉,本店只有工夫茶,没有大碗茶,客人若是渴得急,前行百步便有大碗茶的摊子。”
带着面纱的店家携了茶单过来,声如玉笛,是个明朗少年音,靥娘抬头望去,只见面纱上一双盈盈桃花眼,弯起如新月,清澈如晨露,比君莫笑还要好看几分。
她再仔细瞧瞧,了然一笑——原来是只小狐狸,怪不得生的这么美。
“我懒得走了,就要一壶工夫茶吧。”
“好,客人稍待。”小狐狸化作的少年开心地弯了眉眼,乐呵呵跑到后面端出一整套茶具来跟一个小风炉来。
“泡茶需先冶器,也就是用开水将茶具洗干净,包括起火、掏火、扇炉、洁器、候水和烫杯六个步骤,缺一不可……”②
靥娘吃了不少肉食,又是烤又是炸,最后还来了碗肥肠,此刻只觉得口中发咸,偏这少年不紧不慢,比小道士煮茶还磨蹭。
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不耐烦地点着桌子,一只耳朵听他讲茶道,另一只耳朵则竖到隔壁摊子,听几个本地人聊一件最近发生的稀罕事。
说是都城向南五里有座山,名唤茶浪山,盖因盛产茶树而得名,吴明国不少茶叶都出自这里。
半年前茶浪山顶突然凭空出现一座小庙,适逢山中大雨,山路坍塌,几个茶农被大雨所困,情急之下躲进寺中,发现寺庙所在艳阳高照,无人诵经却经声朗朗。
于是人们奔走相告,皆说这小庙是佛祖怜悯众生降下的,一传十十传百,庙中香火渐盛,俨然已成一方圣地,吴明国王亲临至此,题名“慈光”。
“要说这慈光寺也是真灵验,有求必应。”
几个本地人聊到激动处,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拍拍大腿。
“就咱这条街上那个小胖丫头,五天前去求姻缘,回来就有人上门提亲,还有朱屠户家那瘸了十几年的儿子,拄着拐杖上山,拜完后出门被门槛绊了下,那腿立马就好了,当时扔了拐杖自己跑回家!”
另一个将信将疑:“真有这么灵吗?”
“那可不,我家婆娘这不催着我去买些糕点果子好上山嘛。”
大胡子大着嗓门朝这边吆喝,“我说胡四郎啊,你先别鼓捣你那工夫茶了,左右一天也卖不出去几壶,不如跟着我们上山拜拜,求佛祖把你脸上那胎记消了去!”
靥娘闻言又看向少年,这才发现半透的面纱下,他如玉脸颊有块黑色胎记格外突兀。
就像一块烂乎乎的黑泥,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是有些可惜了。”她点点脸颊说的很直白,“小郎君不如去求一求,许是灵验呢?”
少年低头用烧开的水将茶具一一洗过,愤愤开口。
“我才不去,那寺庙是个大妖怪!”
狐狸少年低头烹茶,皱着眉表情怏怏,不肯再多说一句。
靥娘瞧着有趣,从绣囊翻出颗冰糖,咻的弹进茶杯里,发出叮当响声。
“我喜欢甜的。”她支着下巴,只觉得这小狐狸认真烹茶的样子跟小道士很像。
“你说这寺庙是大妖怪,是什么大妖怪?”
小狐狸不说话。
靥娘来了兴致,欠欠身子,连人带板凳一起往前挪了挪,脑袋伸过去。
“你自己都是妖,为啥说别人是妖怪?”
小狐狸吓得耳朵砰一下冒出来,慌忙拿手去捂,瞪大一双桃花狐狸眼:“你你你,你是捉妖师?”
靥娘眼尖,一眼看到那毛茸茸的耳朵是火红色的,原来是只小火狐狸,遂心满意足地摇头:“嘿,我不是。”
小狐狸依然惊恐,揉了半天才将狐狸耳朵揉回去,战战兢兢不知是该继续烹茶还是该跑,忽然一阵钟声悠悠传来,他抬头,复杂的目光朝城外山上望去。
那钟声悠扬绵长,虽远却穿透力极强,听的人心神摇晃,街上熙攘热闹的人群甚至因为这钟声滞了一瞬,接着便毫无察觉地继续忙碌,只是原本讨论的话题草草收尾,转而变成了赞颂慈光寺如何如何灵验。
靥娘开了重瞳,循着小狐狸的目光,只见城外一座小山顶端黑雾沉沉,随着钟声如涟漪般层层荡开,一遍又一遍掠过都城上空。
大妖怪,果然是大妖怪!
她回身一把钳住小狐狸手腕,清亮凤眸突的燃起两簇好奇的小火苗,兴奋道:“快说,那寺庙究竟是个什么大妖怪?”
妖炁乌沉沉压下,一波又一波钟声如海浪般拍过来,地底有轰隆隆的声音传出,像是地震,又像是有什么巨兽苏醒翻身。
小狐狸起初不肯来,奈何这女子力气奇大,看着瘦瘦的一个人,一用力手腕险些给他拽脱臼,他挣脱不得,一路像小鸡仔一样被提出了城。
“寺庙下面困着一只作恶多端的大蜘蛛,太爷爷费了好大力气才捉住它,建了这座寺庙,以功德愿力镇压,然后从它身上获取妖力,供族人修行……”
“前面那些都是假的,最后一句才是真的,小狐狸,你心里也清楚对不对?”
靥娘抬头望向山顶,冲天妖炁中金光若隐若现,这是只有功德的大妖,就是不知怎么被一群不成气候的火狐狸给欺负了。
“你们赤狐一族,道行不及黑狐,修为不及白狐,更是连九尾灵狐的边都沾不上,连天狐考试都通不过的小野狐狸,能捉住千年大妖?”
“反正我是不信的,定是用了什么手段。”
“啧啧啧,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被她一顿抢白,又伤心手腕又疼,啪嗒啪嗒掉眼泪。
“可那大妖怪就是坏的!它身上妖气很邪,自从捉了它,太爷爷都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变得不再慈祥,也不再抖着白胡子畅快地笑,还对他发脾气,说很过分的话,说他是丑八怪,丢了狐族的脸,兄弟姐妹也笑话他,爹娘更是嫌他脸上胎记丢人,直接将他赶出了洞府……
靥娘忽而觉得有几滴水落在手上,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小狐狸哭得梨花带雨,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
“哎呦呦你别哭别哭,是不是我刚才说话重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她松开手,递了帕子过去,慢声细语安慰。
“刚才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胡四郎?”
“某叫胡泽,因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大家都喜欢叫某胡四郎。”
“小四郎,你别哭了啊,我就是嘴快,没有恶意的,那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胡泽的面纱早就在挣扎中弄掉了,这会儿又将帕子系在脸上遮住胎记,桃花大眼忽闪忽闪:“某能感觉到小娘子是个有大本领的,你要杀了大妖怪吗?”
他眼泪又流出来,“还是杀了太爷爷?”
靥娘再次凝神往山上细看,摇摇头。
“都是些纯正妖炁,没有害过人的,我谁也不杀,就只是看看。”
“等等!”胡泽追上她,吸吸鼻子,挺起胸膛,“某跟你一起去!”
茶浪山不算高,是个峻秀小山,除了遍布的茶园,也有不少参天树木,异草奇石,林中不时传来鸟鸣,偶尔还能听到流水潺潺。
靥娘与胡泽拾阶而上,很快到了山顶,只见一座香烟袅袅的寺庙赫然出现在眼前,靥娘一步当先迈进去,走了几步未见胡泽跟上,再回头,就见庙门后有一团散落的衣衫,里面有个什么毛毛绒绒的东西在动。
她一愣,走过去将衣衫扒开,见里面一只脸上有黑色胎记的小红狐狸蜷缩着,神色紧张。
靥娘想了想,随手摘了片竹叶化成竹筐,将小狐狸跟地上衣衫一股脑塞进去。
还好来的都是些虔诚香客,一心烧香礼佛,不曾留意到这里,靥娘松了口气,把竹筐背起来。
“某这是怎么了?”胡泽两只爪子将竹筐盖扒开一条缝,轻声问。
靥娘有些抱歉:“是我疏忽,这寺庙威压太盛,你修行尚浅,被剥夺了妖力。”
“啊?”小狐狸慌了,声音也带了哭腔,“这可如何是好,某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还未娶妻呢呜呜呜呜!”
“只是暂时剥夺,出去就能恢复了,别担心。”靥娘乐了,“不耽误你娶媳妇。”
“呜呜,那某就放心了。”
靥娘将小竹筐颠了颠,只觉得这小狐狸应当平日吃的不错,比望月重多了,她随着香客往里走,一路小声交谈。
“小四郎,你知道你太爷爷将大妖镇在哪里了吗?”
“某不知,某被家里赶出来了……这件事还是离家之前偷听到的。”
“赶出来?”
“因为太爷爷说我丑,给家族丢人。”胡泽声音渐渐小下去,“可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之前太爷爷说皮下三寸皆白骨,心才是最重要。”
“唔,那你自己介意吗?”靥娘笑笑,“我猜是在意的,不然也不会戴着面纱。”
“戴、戴面纱是怕吓到别人!某自己才不在意!”
小狐狸急急申辩几句,却发现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垂头丧气嗯了声,“谁不爱美呢?”
靥娘侧头,精致的侧脸红唇勾起:“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什么礼物?”
“嘿嘿,保密。”
两人进了大殿,这里善男信女众多,唱诵的梵音从四面八方飘来,如佛祖悲悯的手,抚过一个个信徒。
我佛慈悲,度化众生。
靥娘待了一阵,并没有觉得不妥,干脆出了大殿往后院去,钟声早已经停了,方才浓重的妖炁也变得若有似无,她瞪大眼睛四处寻找,终于看到后院一口六角井中有丝丝妖炁渗出。
看来小狐狸说的大妖,就镇压在这口井下。
她在长廊寻了处阴凉,坐在台阶上,又把小狐狸从竹筐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捋它光滑顺溜的毛。
夕阳落下,暮色四合,络绎不绝的香客渐渐散去,凉风吹着树梢沙沙响。
靥娘叫醒被自己撸睡的小狐狸,抱着它下了井。
井底不出所料没有水,只有一道暗红色的门,像是被血染透的颜色,阴森诡异,上面贴满了符咒。
红门后妖炁汹涌,充满了不甘与怨念,金色与黑色两种妖炁纠缠冲撞,就像无声的嘶吼。
靥娘一掌击碎了红门,无数符咒瞬间化为粉末,愤怒的吼声从深处传来,一时间整个井底地动山摇。
被镇压的大妖终于摆脱了封印,从井底爬了出来,是一只巨大的灰色蜘蛛。
它八条腿都捆着铁链,另一端连着深深的井底,铁链被挣断,慈光寺应声而塌,成了一片废墟。
靥娘被扬起的尘土呛的咳了几声,抬手驱散着面前灰尘,惊讶道:“还是只福蛛呢,难怪能修出金光,如今你已重获自由,快些离去吧。”
“哪里走!”忽的夜色中一声断喝,靥娘循声回头,发现倒塌的寺门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全是狐狸。
大蜘蛛瞬间暴躁起来,凶狠的眼神盯着他们,露出森然锋利的牙齿,像是要把这群人全部吞噬。
人群最中间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惊诧地看着眼前一幕,目光扫过靥娘怀里的小狐狸,不可置信道:“四郎?”
“你为何在此,这女子又是何人?”
四郎被他要吃人的目光吓得直往靥娘怀里躲,讷讷:“太爷爷,您说过修行需脚踏实地,不可急于求成,更不能走邪路,吸取他人妖力修行并非正道,孙儿、孙儿希望您悬崖勒马。”
“放肆!”老狐狸一声怒喝,“无知小儿,你这是毁了我赤狐一族的通天大道!”
“攫取别人修为算什么通天大道,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靥娘嗤道,“你们狐族不是自诩为最聪明吗?怎的一把年纪了如此不通透,还是说你这只老狐狸天生就是个糊涂蛋,只不过是仗着岁数大才当了这族长?依我看你趁早该养老养老,位置交给合适的小辈,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散你们全族德行。”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胡说八道!”老狐狸差点被气死,也不等靥娘回答,亮出利爪就朝她扑来。
靥娘将小狐狸扔进竹筐,化出长鞭准备应战,月色下一道巨大身影猛然跃起,大蜘蛛八条腿张开,将老狐狸死死按在地上。
第50章
靥娘长鞭在手,兴致勃勃正要应战老赤狐,却不想大蜘蛛横空跳出来,先是将老赤狐按住,又跟一拥而上的众狐狸打在一起。
说是打架,其实就是大蜘蛛单方面揍狐狸,它在井下被困了许久,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如今重获自由,自然不会对这些困住它又吸取它妖力的狐妖手下留情。
只见它抬起身体,一张巨大蛛网瞬间弹射出去,将冲上来的一众狐妖尽数罩住,粘在废墟各处无法动弹。
又张开嘴发出无声尖啸,一侧长肢狠狠扫过,硬生生将已经坍塌的废墟横扫出去,惊起飞鸟无数。
无数赤狐妖被扫飞,惨叫声此起彼伏,小狐狸急得在筐子里爬出来,扒着靥娘肩头急道:“快救救他们吧!他们会被打死的!”
“福蛛有佛性,是不会下死手的。”
靥娘学着小道士平日老神在在的样子,揣着手,挺着腰,板着脸。
“它被困在井下许久,又被抽取了妖力,总要发泄发泄。”
小狐狸说不过她,垂头丧气缩回筐子里。
“那、那打完某再出来吧,实在看不下去了……”
大福蛛将狐妖一一扫飞,这才抬头去看救自己出来的靥娘,八只漆黑的眼睛盯过来,把靥娘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咳,这些赤狐都被你摔得缺胳膊少腿,也算是大仇得报,再纠缠下去只怕要引来附近百姓,还是速速离去吧。”
福蛛歪歪头,松开了对老赤狐的钳制,后退几步低头与靥娘拜别,却不想老赤狐趁它低头之际突然暴起,化出原形一跃而上咬住它背,额间黑气翻涌不止,血红着眼怒吼道:“休要逃走,这妖气是我的!”
福蛛吃疼,仰头长嘶一声,竟直直站立起来,腹部顷刻间吐出无数蛛丝,化作长剑朝自己后背袭去。
老赤狐慌忙躲开,辗转腾挪间被蛛丝缠上,他张嘴吐出烈火去烧,却不防被蛛丝塞住嘴巴,福蛛周身黑气暴涨,举起前肢就要刺穿这不知死活的老狐心脏。
“福蛛手下留情!”靥娘慌忙打出一道灵力护住老赤狐,高声道,“因果不虚,勿造杀业!”
她这一声清亮高亢,宛如凤鸣,福蛛只觉灵台一阵狂风扫过,迷雾吹散,心自清明。
它将已经不省人事的老狐丢下,行至靥娘面前,八肢匍匐,俯首不动。
靥娘悄悄挠挠身上鸡皮疙瘩,硬着头皮将手贴在福蛛额前,闭上眼睛,周身漾起莹莹蓝光。
这是寺庙中观音像前一只小福蛛,耳濡目染有了灵性,学着人类的样子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福生。
福生修炼五百年,在每日诵经声与香火中生出慧根,它化作一个小和尚入了寺庙,满心欢喜地要开始自己真正的修行。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他跟师兄辩经输了,按约定去山上采香蕈,那日刚好惊蛰,山间景色宜人,百虫鸣叫,他一时忘形便现了真身,不想被突然出现的几个黑衣人抓走,强行喂了东西。
那东西来历不明,却极为霸道,让他妖力大增又痛苦不堪,每日在清醒与混沌中挣扎,后来他实在受不住,寻机会逃了出来,迷迷糊糊之际又被赤狐族捉住,锁在了井下,以寺庙镇压。
福生佛前开智,慈悲心肠,听见有人祈愿,总会忍不住去帮,但有时又压制不住体内暴虐,便将妖力化为钟声,引更多人前来,用更强的愿力压制自己。
“所以今日的钟声是你故意而为?”靥娘周身蓝光散去,她睁开眼睛,将手从福生额前拿开,目光悲悯。
“福蛛福生,何苦来哉。”
“我可以帮你取出体内异物,但过程会很痛苦,亦会折损修行,如此你可愿意?”
福生点头。
见他心意已决,靥娘不再多话,后退几步取下竹筐,双臂如鸟儿般张开,吟唱起一首上古歌谣。
歌谣内容晦涩难懂,音律却异常悦耳,随着她的吟唱,上千只暗蓝色的月光蝶在她身后飞出,蓝色流光飞舞,朝伏在地上的大蜘蛛翩翩而去。
福生巨大的身体很快被月光蝶覆盖,无数尖锐口器细针一般刺破他的甲壳,他咬牙颤抖着,感觉妖力一点点流失,心越来越平静。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大蜘蛛渐渐缩小到只有原来身体的一半,抽搐一阵,吐出个小小的白色骨头。
靥娘团了水炁将白骨洗净,拿在手中细细观瞧,只见上面隐隐黑气萦绕,竟是块妖骨。
她觉得这骨头面熟,好像跟九年前她捡到的那几块一模一样。
“谁家妖怪骨头这么多?怕不是个大蟒蛇吧?”
她自言自语了几句,将妖骨装进绣囊,挥手让月光蝶散开,伏在地上的福生身体泛起淡淡金光,变成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
“多谢施主。”小和尚双手合十念声佛号,“施主大爱,必有福报。”
靥娘舒眉浅笑:“恭喜福生大师金身初成,假以时日,定能修得正果。”
“不知大师今后有何打算?”
“贫僧决定留在此地。”
福生看看周围一地缺胳膊少腿的狐狸,眼中闪过愧疚。
“他们吸了我的妖力,自然也受那邪物影响,说到底还是贫僧种下的因,我会说服赤狐妖与我一起重修慈光寺,广传佛法,普度众生。”
靥娘觉得这个想法甚好,满意地点头再点头,突然觉得脚边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一直蹭,低头看去,才想起还有只小狐狸。
“对,险些忘了送你礼物。”
她蹲在地上,抓起小狐狸两只前爪放在自己膝盖,一手掐诀一手拢住它脸上胎记,缓缓打出一道绿色草木之炁。
绿色光芒溢满生机,氤氲着浓郁桃花香,一朵朵开到极盛的桃花自她掌心飞出,覆到黑色胎记之上。
随着她手诀变化,原本长在血肉里的胎记渐渐浮出脸颊,如浓郁的墨一般缓缓流动,覆在上面的桃花被这浓墨染黑,迅速枯萎落地,紧接着又有新的桃花覆上来。
靥娘掌心桃花不断飞出,胎记的颜色也越来越淡,随着最后一朵桃花落地,小狐狸毛绒绒的小脸露出来原本的粉嫩可爱,黑色胎记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好了。”她手一挥变出个水镜,收了术法,脸色略显苍白。
方才的月光蝶是她灵力所化,一下放出这么多,这会儿又帮小狐狸去胎记,实在有点支撑不住。
“小四郎,变回人形看看。”
小狐狸点点头,砰一声变成了胡泽,紧接着便尖叫一声,手忙脚乱滚到树后去。
靥娘捂着眼挥手:“你你你,快穿上衣服!”
“呜呜呜,某是一时激动,不是故意唐突小娘子!”
光屁股的胡泽窸窸窣窣在树后草草套上衣服,红着脸道歉,又忍不住对着水镜左瞧右看,丑丑的胎记真的不见了,镜中的少年柳眉春目,脸颊白皙光滑,说是族里最漂亮的小狐狸也不为过!
他高兴地转头去看月光下素衣飘飘的小娘子,只觉得她人又美又有本领,便是天上仙女也不过如此。
“多谢仙女姐姐!”
上千只月光蝶一直安安静静停在空中,这会儿见主人终于忙完了,忙不迭俯冲下来,要回到她身体里去,靥娘吓得一蹦三尺高,几下爬上一棵最高的桂花树,抱着树枝大叫:“别过来!都给我原地消失!”
月光蝶委屈地扇动翅膀,绿色黏液从嘴边滴滴答答流下,这可是辛辛苦苦给主人采来的血啊,虽然是绿色的,味道也很怪,可是里面妖炁旺盛,主人为什么不要呢?
嘤嘤嘤,蝶儿想不通,蝶儿很难过。
“咳,不要这样看我。”靥娘艰难地咽咽口水,斟酌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那个——主要我跟福生大师不是一个种类,知道吗?”
开玩笑,她可不要喝蜘蛛的黏液。
月光蝶点头。
“不是一个种类就不相容,吃下去会生病的,你们想让你们才貌双全的主人生病吗?”
月光蝶摇头。
“所以——”靥娘看着这么多蝶儿,实在也不忍心让它们通通消失,干脆摘下绣囊,将开口敞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