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你啊!”靥娘惊喜地迎着他跑过去,跑到跟前才发现他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于是仰着脸傻笑道,“你长大了!”
“是。”他眼眸低垂,温柔望着她,轻声应和,意有所指,“我长大了。”
靥娘被他看的心肝发颤,轻轻向一旁移了半步,稳稳心神道:“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本想直接去找你的,没想到先在这里遇见了。”见她躲闪,丹景转身坐回屏风后,倒了两杯茶,“靥娘也来赴宴?”
“嘘——我是来刺探敌情的。”靥娘食指掩唇示意他小声些,突然又想起小道士如今也是重明署的人,于是坐过去将那杯茶喝了,大咧咧把身体往前一探,勾勾手指,“找你打听个事儿。”
小道长依然如十年前一般乖巧听话,倾身靠过来,带着淡淡松香:“何事?”
靥娘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跟他咬耳朵:“你如今可是东重明司的人?”
他白皙耳朵泛起红晕,点点头:“是。”
“太好了,你可知道神官那个糟老头子在哪儿?”
他身形一僵:“糟老头?”
“糟老头子狡猾的很,说是去青州,结果跑来齐州,不就是想打我个措手不及?你也知道这齐州地界群妖唯我马首是瞻,人家都要捅我老窝了,还不得来刺探刺探敌情?”
靥娘说着坐回去,把另一杯茶也喝了,敲敲桌子又强调一遍:“糟老头子坏的哟。”
丹景道长盯她许久,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最终又低头给她把茶续上。
靥娘摸摸脸又摸摸头发,刚想张嘴问自己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就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跑上来,行礼道:“神官大人!”
上好的羊脂白瓷茶杯落了地,啪嗒一声摔得粉碎,号令群妖的齐州老大靥娘子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在当场。
谁?谁是神官?
清歌缥缈,琴音绕梁,轻衫莲步,柳腰盈盈。
靥娘已经无暇顾及薛员外专程从江南买来的舞姬舞姿如何了,满桌点心也吸引不到她,她微微侧着头,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只盯着小道士看:“你是神官?”
“是,我是神官,执掌东重明司,位同司卿,享三品俸禄。”
新上任的神官大人轻叹一声,剥了个榛子给她:“靥娘,这是你问的第二十六遍。”
靥娘哦了一声,继续问:“你是来除妖的吗?”
“重明司虽说是以除妖为己任,但妖也有善恶之分,只要它们安分守己,我是不会管的。”
“安分守己,它们都特别安分守己!”她竖起三根手指替众妖保证,“放心,我会看好它们,绝不给你惹事!”
丹景拉拉她袖子让她放下手,又把新上的荷香茶加了糖细细搅至融化,端到她面前:“不必发誓,我最信你。”
“呜呜呜,小道长你这么说让我好感动,也不枉费咱俩当年相识一场。”在靥娘眼里,别说小道士如今才十九岁,便是九十岁也无甚差别,总归没有她大,就是个小娃娃。
她抬手想如当年一样揉他发髻,却发现发髻已换上了青玉冠,于是抬起的手半道转弯落在他肩上,大力拍了两下,聊起另一件事:“你来齐州为何不提前让青鸟捎信给我,还说什么要去青州?”
“是我让白知府他们帮忙瞒着你的,本想给你个惊喜。”丹景想想就气闷,策划许久瞒来瞒去,最终惊喜没给成,自己倒被靥娘当成糟老头子骂了半晌。
“不是要去十年吗?现在十年还没到呢你怎的就回来了?”
于是神官大人更气闷了,低头榛子剥得飞快,轻声抱怨:“如此说来倒是我心急了,提前跑回来巴巴等着被吃……”
靥娘摸过两颗剥好的榛子,边吃边将耳朵凑近些:“你说啥?”
“没什么。”他压下心思,拿起一旁帕子擦了擦手,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翡翠令牌递给靥娘,“这是重明司的令牌,你拿着,随时可以去找我。”
靥娘接过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觉得应当是个好东西,于是乐滋滋地塞进怀里。
满座宾客心不在焉,看似饮酒赏乐,眼神却早已飘飘忽忽越过舞姬落在两人身上,这新来的神官大人自打入座开始就与靥娘子没完没了地讲悄悄话,歌不听,舞不看,又剥榛子又递茶,只围着靥娘子打转。
那满眼欢喜的模样与传说中清冷雅正的神官相去甚远,倒像个好不容易见到媳妇的傻小子。
丹景的随身侍卫白藏看着满场乱飞的眼神,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他崇敬的神官大人呢?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素来不苟言笑,最是端方守礼,十七岁便打败整个重明署的道法天才哪里去了?
白藏兀自感慨,忽的院中传来一阵大笑,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在左右婢女的搀扶下迈步而入,大声道:“薛员外,老夫可有来迟啊?”
席间众人皆循声望去,骚动不已,有认出老者的慌忙起身行礼,薛员外更是激动地小跑过去,躬身作揖道:“草民竟不知国公爷亲临,未能出街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薛员外不必如此,老夫今日也是心血来潮,想来这风雅不俗的荷花宴凑个热闹。”被称为国公爷的老者将薛员外扶起来,和蔼道,“就是老夫年纪大了不够灵便,紧赶慢赶还是晚了,这样,老夫自罚三杯,算是与在座各位交个朋友!”
他一声令下,在座宾客纷纷应和着举杯,靥娘单手执杯,皱着眉头看了阵子,轻声问:“这老头谁啊?”
“齐州只有一位国公,年近八十,深居简出,若我没猜错的话,应当就是这位了。”丹景压低声音回答她,“扈国公赵辽。”
靥娘恍然,之前倒是听君莫笑跟白泽琰提起过几回,说这位扈国公身体不好,常年卧床,今日怎的跑出来了?还带着一身死炁,好好一个荷花宴都变阴沉了。
那边扈国公赵辽三杯酒喝完,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在坐各位都是齐州俊杰,今日相识便是缘分,老夫的孙儿长生马上就要来齐州了,到时还望各位多多关照,老夫先代孙儿谢过!”
众人相互看看,明白老国公今日来的目的就是给自家孙子铺路,如此看来这个孙子应该很受宠,保不齐日后会承袭爵位,于是争先恐后点头应承,只说小国公爷一到,立马设宴洗尘。
赵辽见状,又是一阵大笑。
靥娘忍不住团了一团生炁攥在手里,随时准备着冲上去救人,这老头全靠一口气吊着,万一笑大了再把自己笑死可咋办?
不过直到宴会结束,老国公也没撅过去,倒是又吃又喝挺高兴的,薛员外也高兴,今日也不知道吹的什么风,神官来了,老国公也来了,薛府这次可谓挣足了脸面,来年齐州商会会长的位子也算是提前坐稳了。
这会儿薛员外正笑容满面地把老国公送出府,丹景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等着,不知道想做什么,靥娘拉着白泽琰站在门口,小声谴责他居然跟小道士一起瞒着自己的这种不仗义行为。
“他执意要瞒,我有什么办法?”白泽琰觉得自己很冤,“我爹也参与了,还有君莫笑也知道。”
“啥?君莫笑这家伙也知道?”靥娘气得双手抱臂,“他居然也跟小道士一个鼻孔出气,还有白知府,你们怎么都跟小道士一伙的?”
白泽琰已经及冠,风姿翩翩的公子模样,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笑起来:“靥娘,丹景道长如今已经不是小道士了,是高高在上的神官大人。”
神官大人下令要他们瞒着,谁敢不听?
靥娘有些晃神,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不远处静默而立的小道士身上,他这会儿披了件鸦青色纱衣,修长身形半掩在树荫下,侧脸如玉,气质出尘,在这暑气熏蒸的炎炎夏日中,如寒潭明月般清冷皎洁……
小道士长大了呀。
她心中莫名有些怅然,转头拽着白泽琰走了,那边厢薛员外将老国公送上马车,又赶紧回来送神官大人,就见他喊家丁抱来一个食盒,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这便是草民家中祖传的手艺,自收到您的回信起便开始采买筛选,每一片都是草民亲手做的,此时入口恰是最好。”
丹景道长谢过,将食盒珍而重之抱在怀里,示意一旁白藏拿出锭金子来。
“哎呀呀,这可使不得!”薛员外连连摆手,“说好是送的,草民不能收钱!”
“薛员外收下吧。”丹景微微欠身,“不止蜜饯,方才在花园凉亭,贫道失手打破了员外一盏羊脂白瓷杯,这是偿金。”
说罢也不等薛员外回话,径直朝门口走去,走得大步流星,满心欢喜。
门口烈日高照,地面都被蒸的模糊起来,年轻的神官抱着点心盒站在大太阳底下左顾右盼,就是不见他要找的那个人。
“我们就这样丢下丹景道长走了可以吗?”白泽琰被靥娘一路拽得踉踉跄跄,也不敢甩开她,“会不会太失礼?”
“没啥失礼的,小道士——咳,神官大人也没让我们等他啊,办正事要紧!”
靥娘走的很快,“你方才不是说那个什么什么翠玉东珠簪子的失主找到了?”
玉渊仙君将小妖窃来的珍珠如数归还,齐州府衙按照报案线索一一找到了失主,眼下所有珠宝都已还了回去,唯独剩一根价值连城的翠玉东珠簪子无人认领,今日宴会上白泽琰随口提起,谁知竟有人认识簪子主人。
“说是城东单员外夫人所有,便是九年前献上翠云裘的单雨石的娘子。”
“哦?还是老熟人呢,为何不报案?”
“听说是最近家中出了变故,大约是不暇顾及吧。”白泽琰实在跑不掉了,耍赖一样停住不走,扶着膝盖直喘,“靥娘子,休息下吧,太热了……”
见他一副要中暑的样子,靥娘也不好再说什么,从街边买了两碗大碗茶,都是晾好可以入口的温度,跟白泽琰一人端一碗,坐在茶摊的棚子下乘凉。
“你说单家出了变故,可知是什么变故?”
白泽琰喝了半碗茶,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展开折扇哗哗扇着,喘了口气道:“单家向来人丁单薄,到了单员外这代算是彻底没了希望,他今年将近五十,小妾好几个,膝下却无半子,只有正妻生的一个女儿,叫做单明珠。”
单明珠人如其名,是单员外夫妇的掌上明珠,真正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今年刚满十四岁,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
自家女儿虽有些刁蛮任性,但总归都是小女儿心性,长得又好看,所以单员外放出话,说想给女儿招个上门女婿,继承家业,为单家传宗接代。
谁知招赘婿的消息放出不久单明珠就病倒了,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就像变了个人,说自己回忆起了前世的事情,生前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妻子,夫君姓甚名谁,她死的时候夫君多大年龄,如今又该是多大年龄,家住哪里云云。
“与此同时,还真有个男子找上门来。”白泽琰将剩下半碗茶喝光,继续道,“男子说自己就是单家娘子口中前世的丈夫,二人相见抱头痛哭,说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能对上,单娘子如今对单员外夫妇以死相逼,只说夫妻情深,要再续前缘。”
“两世夫妻吗……”靥娘喃喃,“倒也不能说没有,只是听起来怪怪的。”
她朦朦胧胧好像抓住一点思绪,还未来得及细想,一辆马车疾驰而至,堪堪停在她面前,车帘后冷着一张脸的,正是方才被丢在薛府的某神官。
白墙黛瓦,碧水小桥,桥头一棵冠大荫浓的合欢树,满树花开如绯红色的烟霞。
来喜一早给合欢树浇了水,将水桶放在树下,又开始新一天的寻找。
明珠娘子不见了,家里那个是冒牌货,虽说是一模一样的脸,但举止行为、语气眼神明显都不对,员外跟夫人一时爱女心切被迷惑住,他可不糊涂,真正的明珠一定是被那两个恶人藏起来了。
这些日他借着给树浇水的名义溜出宅子四处寻找,找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巷子胡同,始终不见伊人踪影,昨日听说人牙子往胭脂楼卖了几个姑娘,今日便打算去那里问问。
胭脂楼华丽堂皇,满楼都是软人筋骨的脂粉香,老鸨掂掂手里几块碎银子,眼神在这畏畏缩缩的小家丁身上打量几个来回,嗤笑一声:“小郎君未免太心急,我们这儿晚上才开门迎客呢。”
“我、我不是来喝花酒的!”来喜拼命摇着手,脸涨得通红,“我要找人!”
“找人?”老鸨冷了脸,“老娘这里是找乐子的地方,可不是你找人的地方!”
说罢手一摆,“扔出去!”
“求求你,你就让我看一眼,看看昨日卖进来的姑娘里有没有我们家娘子,只看一眼就好。”来喜疯了一样挣扎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小像,“这便是我们家娘子,你们看看,看看有没有见过她……”
雨点一样的拳脚落下来,他痛得闷哼出声,蜷成一团将那张小像牢牢护在怀里:“求求你们了,就让我看一眼,看看我们家娘子在不在这里……她那么娇滴滴一个人,胆子又小,自己在外面一定会害怕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鼻青脸肿的来喜扔出了胭脂楼,他费力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展平已经皱了的小像,贴在心口。
明珠娘子别怕,我一定会找到你,带你回家。
一辆马车在他身边缓缓停住,车帘一掀露出半张明媚笑颜,女子声音清脆悦耳:“小郎,麻烦问下单雨石单员外家怎么走?”
靥娘只觉得小道士的脾气是越来越臭了,那张还算好看的脸也拉得老长,生生吓跑一个白泽琰。
“你知道吗?你现在脸有这么长,河套庄驴妖一家子加起来都没你长。”她上了神官大人的豪华马车,双手一上一下比划着,苦口婆心地劝,“这样谁还跟你玩?”
神官大人脸更长了。
“方才扔下你跑了是我们不对,但也不至于专门追上来摆脸子啊,我不过是突然想到你现在是个神官不适应而已,白泽琰是被我拽走的,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她絮絮叨叨地讲,他就安静地听,瞅着她说累的空打开食盒拿了片东西喂她,酸酸甜甜还带着浓浓奶香。
靥娘蓦的瞪大了眼睛:“唔,这是什么?好好吃啊!”
“是薛家的乳酪柑橘片。”见她喜欢,丹景一整个冰消雪融,殷勤地又喂了一片,“喜欢吗?”
靥娘点点头,好奇道:“薛家?刚刚我们吃饭的薛家?他家不是卖珠宝的吗?”
“百年前薛家机缘巧合结识了前朝御厨,学会这道乳酪柑橘片,自此从做蜜饯开始起家,一路壮大,如今虽不再做蜜饯生意了,但为了表示不忘旧恩,还是将这乳酪柑橘片的手艺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薛员外已是第五代。”
丹景也拿起一片轻轻咬了口,悠悠讲道,“我也是偶然得知,又恰逢薛员外邀我赴宴,于是就顺便讨了些,嗯——给你吃。”
“这些都是我的吗?”靥娘翻看着上下两层的红漆食盒,询问的眼神望向他,见他点头,便弯了眼睛,小梨涡也漾起来,“如此我便原谅你刚才对我摆脸子了。”
“……多谢靥娘大人大量。”
“倒也不必那么客气,主要还是看在蜜饯的面子上。”靥娘懒洋洋倚着马车壁跟他开玩笑,抱着食盒啃橘片,“前面路口放我下来,我要去办件事。”
“何事?”
“白公子本是要去单家询问关于失物招领之事的,因着你把他吓跑了,这事便落在了我头上。”靥娘简单讲了讲单家的事,末了想起来,“当年你不是给单员外卜过一卦,说他此生要经历两次劫数方能苦尽甘来,难道这便是第二次?”
丹景回想一下,不确定道:“单员外子息不旺,要两番家财散尽,方能儿孙绕膝,颐养天年,若当真他只有一个女儿,那这儿孙绕膝应当应到他女儿身上才对。”
“总归我与单员外有这一卦的缘分,今日也无事,与你同去看看。”
两人一拍即合,但谁也不知单员外家具体住哪儿,于是靥娘让马车靠边停下,掀开车帘随便找了个行人问道:“小郎可知单雨石单员外家怎么走?”
行人抬头,鼻青脸肿一张脸,把她吓了一跳:“呀,你脸怎么了?”
“无事。”那人摇摇头,将一张小像珍而重之地叠起来放进怀里,又看看马车,面露疑惑,“小的是单家下人,不知贵人找我家员外何事?”
“那太好了,你上来带路,我们是单员外的故人,想去拜访他。”
那人犹豫了一瞬便上了车,局促地跪坐在车厢一角,靥娘见他模样可怜,拿了个软垫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的话,我叫来喜。”来喜抬眼偷瞧,见车内除了这位心善的小娘子,还有个衣着华贵的冷面郎君,腰间坠着绣了金线的鱼袋,应当是个不小的官员,当即磕头道,“贵人既是员外故人,就发发慈悲帮帮我家员外吧!”
他头磕得车板咚咚响,靥娘慌忙过来扶他:“你这是干啥?快起来说话!”
“自从家里出了事,以前交好的人家也都不再来往了,员外跟夫人天天以泪洗面,家里也闹得人仰马翻,我见两位贵人是有大来历的,求您帮帮忙,帮帮我家员外,救救明珠娘子吧!”
“你是说单员外的女儿单明珠?她不是觉醒了前世记忆,寻到自己夫君了吗?”
“才不是这样呢!”来喜攥紧拳头,“我自幼被员外捡回来,陪着娘子一起长大,她虽有些小脾气,但绝不是不顾父母不知羞耻的泼妇模样!那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娘子一定是被他们藏起来了!”
“他们?还有谁?”一直默不作声的丹景突然插了句。
“自然是那个什么前世夫君!那人叫董又发,是个嗜赌如命的赌徒,如今跟这个冒牌娘子串通一气,干脆赖在我们单家不走,还拿着家里的钱去赌博!还要、还要住进绣楼!”
来喜越说越气,竟哭了起来,“我这些天一直在找我们娘子,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一想到她在不知道哪里吃苦,我……我……”
“好了,别哭了,快把眼泪擦一擦。”
靥娘拿了自己帕子给他,又回身从食盒拿了片橘片,和颜悦色:“还是个小忠仆,吃片蜜饯压压惊,我去帮你看看你们家娘子究竟什么情况,若当真如你所言,定然不能轻饶。”
“真的?”
“自然是真的!”她又拿了一片橘片给他,“这位哥哥可以作证。”
啪的一声,“哥哥”扣上了食盒盖子,并赏给她一个冷冽眼刀。
靥娘气闷,这小道士真是越来不讨喜,那脸跟街上两个铜板一本的小破书似的翻来翻去,烦死了!
城东,单家。
碎瓷声打破满院沉默,妇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
“明珠,你就算忘记了爹娘,也要顾惜自己身体啊!”单夫人看着跟以前判若两人的女儿,哭得老泪纵横。
单明珠两脚踩着绣墩,脖子在梁上垂下的索套上比划,大喊:“我就要嫁给董郎!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快给我置办嫁妆!”
“我儿快住手!快住手!”单夫人急急喊着,“不是我跟你爹要故意为难你,实在是那董又发嗜赌成性,并非良人哪!”
“岳母大人这样说就不对了,怎么好赌就不是那啥、那啥良人了呢?”
另一边,一个三角眼的瘦小男人没骨头一样倚着墙,舌头顶着腮帮子捣鼓了一阵,吐出点菜渣,嬉皮笑脸道,“我赌赢一把就能翻倍,可比做生意轻松多了。”
单员外气得鼓着大肚子,一张胖脸涨红发紫,指着瘦小男人骂道:“董又发!你这泼皮无赖,从我家滚出去!”
“嘿,你个老东西还敢骂我?”董又发朝他啐了一口,眼珠一转又想起什么,阴笑道,“骂我也没用,我跟明珠那是前世的夫妻,今生的缘分,你们单家将来开枝散叶,且得指望我呢!不是我吹的,就咱这身板,管你三年抱俩,五年抱仨!”
绣墩上的单明珠斜斜瞪他一眼,嗔道:“死鬼,说什么荤话?这小丫头还没来月事呢。”
董又发被这豆蔻年华的少女盈盈一望,只觉骨头都酥了,当下抛个媚眼:“小骚货,还不快多吃些补品把那玩意儿催下来?爷还等着办你呢——哈哈!”
看着自己女儿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人如此羞辱,单员外再也气不过,大叫一声朝董又发撞去,董又发仗着自己身材瘦小灵活躲过,又顺势推了他一把,把单员外狠狠掼到墙上,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老爷!老爷——!”单夫人见状赶忙扑过去,抱着自己丈夫大哭起来,“老天爷!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老东西,别装死啊我告诉你!给我起来!”董又发见单员外一动不动,抬腿就要踢,忽的门外一阵劲风闯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从二楼窗户猛地砸了出去,筋骨寸断,躺在庭院里哀嚎不止。
靥娘从窗口向下看看,见他没死,回头将绣墩上呆若木鸡的单明珠拽下来,单手擒住,沉声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在我的地盘撒野,今日便叫你魂飞魄散!”
第34章
靥娘将单明珠单手擒了,生出双瞳盯住她,只见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体里,有个目下乌青的枯槁妇人。
是个病死鬼。
她用一缕灵气锁住这妇人鬼魂,防止她跑掉,“单家娘子呢?”
那鬼怨恨地瞪她一眼,扯开声音大叫:“娘——!救我!”
“明珠!”单夫人急忙要过来,又看看怀里满头是血的单员外,慌乱不已,“这、这是如何一回事,来人哪,快去帮帮明珠!”
“且慢!”门外传来喝止声,忽的门帘一挑,自外面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是家中小厮来喜,他进屋来打起珠帘,接着便迈步进来一位面若冰霜的富贵郎君,随后两人带着佩刀,看打扮像是官差。
方才那声且慢好像就是来喜喊的,单夫人六神无主地看着进屋站定的几个人,茫然道:“来喜?你去哪儿了?这些人又是谁?你快去救明珠,不,你去喊大夫,老爷流了好多血,好多血!”
来喜见此情景也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单员外跟单夫人跟前:“来喜出门去找娘子了,路上遇见两位贵人,他们说是老爷的故人,能帮咱们的忙!”
“贵人?故人?”单夫人喃喃重复着他的话,眼神涣散,“来喜啊,你快去喊大夫,老爷受伤了!不不不,你先救明珠,快去救明珠!”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来喜被她的样子吓到,回头看丹景,“我们家夫人怎么了?”
“只是一下受了太多刺激,心志被麻痹了。”
丹景说着蹲下来,先是低头去看单员外,发现他只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倒也无大碍,于是喂了止血的丹药,让人速速去请大夫。
接着又双指微拢点向单夫人眉心,将一股中正之气缓缓送入,单夫人顿觉明台清凉,方才混沌的意识也渐渐回归,人清醒过来。
“郎君是何人?”
“贫道丹景,乃东重明司神官,多年前曾与单员外有一卦之缘,今日本是来贵府探望的,没曾想竟遇到此种事。”
“重明司?神官?”单夫人此刻思路异常清晰,马上抓住了重点,“可是降妖捉鬼的重明司?”
“正是。”他亮出令牌给单夫人看。
“真的是神官大人!神官大人可知我的明珠——我的女儿她?”
“夫人,那不是小姐!那是冒牌的!”来喜插言。
“不,那的确是单娘子的身体。”丹景看向被靥娘擒住的单明珠,只觉她面上一团黑气,容颜模糊不清,“单娘子被邪物控制了,但靥娘已经抓住了邪物,相信很快就会好的,你们先切勿靠近。”
“靥娘……靥娘子?是守护齐州城的仙姑靥娘子?”单夫人激动起来,当下对此事深信不疑,神官什么的她不认得,但靥娘子守了齐州城九年,守得这一方平安,齐州城的百姓谁不知道。
丹景点点头,见她信了,起身去找靥娘。
“鬼附身?”
“是夺舍,单家娘子的魂魄不在这里。”靥娘回答。
所谓鬼附身,就是鬼魂挤进人的躯壳里,与人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大部分都是趁着人意识薄弱或者睡觉的时候才能成功,所以被鬼附身的人通常会在夜里行动,而白天与正常人无异。
夺舍则不同,是鬼魂借别人身体还阳,也就是将本主的灵魂生生挤出体外,或魂飞魄散,或成孤魂野鬼,只留下一具躯壳归夺舍者所有。
靥娘看得清楚,如今占据单明珠身体的是个病死的妇人,单明珠的魂魄并不在其中。
听她这样说,丹景上前一步拨开单明珠头发细看,果然在发际直上两寸的顶门处发现了一根金针:“金针灌顶?好恶毒的手法!”
“根本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被夺舍的单明珠恐惧挣扎,“爹!娘!快救我!你们不要女儿了吗?”
那边单员外悠悠转醒,见此情景顾不上自己伤势,爬起来就要向上冲,被单夫人跟来喜死死抱住:“老爷!那不是明珠!是占了明珠身体的邪物!”
“邪物?”单员外脑袋一阵发晕,晃了几晃险些又倒下,“那、那二人又是谁?”
单夫人赶忙扶住他,解释道:“一位是咱齐州城的守护神靥娘子,另一位是重明司的神官大人,说是老爷您的故人,您可认得?”
“故人……”单员外用力盯着不远处道骨仙风的年轻男子,只见他长了副冷面孔,一双丹凤眼清冷高贵,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九年前,那日献宝失败后有位少年道长为他卜了一卦……
“我想起来了!他是那位小道长,丹景小道长!”
“没想到这老东西还认识高人朋友。”被夺舍的单明珠眼神一转盯向丹景,上下打量几番娇笑道,“道长当真有副好皮囊呢,不若娶了单家小丫头,拿到单家财产,咱们做对双宿双飞的富贵夫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