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的脸色更难看了,“你就不会跑?”
又听见这小丫头片子说:“那肯定啊,程青盂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相信我么?我指定是站在他这边的啊。”
这话倒是点醒了虎皮,他转身扫了眼身后那群畏手畏脚的兔崽子,心里越是琢磨,就越觉得不对劲。
他吐出烟雾,“去!把蛇嫂叫过来。”
“明白!”
身后的小弟想着自己不用冒险,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蛇嫂了。
蛇嫂过来的时候,大概已经猜到虎皮的馊主意了,她轻飘飘地睨了一眼,默默翻出支烟点上。
“老婆,要不你去那边守着?”
虎皮舔着脸请求道。
蛇嫂吐出一口烟,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去就去!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去,我又有什么去不得的?”
“嘿嘿嘿!”虎皮搂着她亲了口,“还是老婆大气。”
这边黄毛又叫人开了辆车过来,想着先把两人送到终点线等着,万遥和蛇嫂各自打开一扇车门,一言不发地钻到了车里面。
万遥将车窗摇下来,看着身形修长的男人。
程青盂也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临行前,万遥注意到他的薄唇微微起伏。
下一秒,主驾的人拨着方向盘迅速掉头,呼啸的风声灌进窗口。其他看热闹的小弟纷纷骑上摩托车,招摇撞市地欢呼着,也跟着先过去。
万遥忽地笑了下。
脑海里闪过男人不出声的话,他说:“万遥,等我带你回家。”
蛇嫂也摇下车窗,弹了弹烟灰,率先开口,“你是真不怕死。”
万遥瞥了眼她锁骨处的银蛇纹身,“谁死谁活现在还说不清楚呢。”
蛇嫂咬着烟头嘲讽地笑了下。
“程青盂前面开车撞死过人,这事儿你知道么?还进局子蹲了两三年。他刚出来那会儿,连车屁股都不敢碰,也就只有马老三敢招他这种人带团了。”
蛇嫂故意跟她透底。
“所以呢?”万遥连声音都没变。
“没什么。”蛇嫂笑声爽朗,“你不怕就行。”
万遥:“我怕什么?”
蛇嫂:“你就不怕自己是下一个被撞死的?”
万遥冷冷道:“那你还真是多虑了。”
“我是看你年纪轻轻的,莫名其妙做了短命鬼不值得,所以才好心提醒你。”
蛇嫂继续摧毁她的心里建设,“听他们车队的人说啊,程青盂还得过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叫什么PTSD……严重的时候,摸着方向盘都能发抖厥过去呢……”
“这么了解程青盂?”
“怎么,之前跟他有过一段儿啊?”
“我看着也不太像啊,毕竟他也没跟我说过,有你这种拿不出手的前任。你该不会是眼巴巴地追过,结果还没追上吧?”
话音伴随着刹车声戛然而止。
“你!”蛇嫂咬牙切齿,将烟头扔出窗外。
万遥懒得再搭理她,打开车门先下了车。
比赛的起点就在停车坝附近。
从起点出发会经过一段陡坡, 坡长大约七八十米,那段路又陡又峭,左边是深不见底的密林, 右边是荒废的农田。
陡坡后面那截路又平又直,接着就是一道将近八十度的急弯,终点就设置在急弯后的大楸树旁。九月的楸树早已花败花落,枝叶间挂着一串串绿色果子。
“蛇嫂,我们站在这里等吧。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黄毛哥会给我们打信号。”有人凑过来说了句。
“嗯。”蛇嫂慵懒地哼了声。
万遥瞥了眼临时画出的终点线, 鲜红色的彩漆还未干透, 在路灯下就像斑驳的血迹。
虎皮那群小弟就围在道路两旁,甚至有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手脚麻溜地爬上了旁边的大楸树, 抓着树干探头探脑地往后看,跟峨眉山的猴子没什么两样。
万遥听着他们嘻嘻哈哈,默默将外套拉链拉上, 大半截下巴都埋进衣领中。衣服对于她而言有些宽大,挡不住冷风往全身上下灌,那股熟悉的木质茉莉香使她心平气静。
蛇嫂睨了她一眼, 又从烟盒里摸烟出来。
两人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守在终点线,沉默半晌, 万遥主动跟她开口:“借支烟。”
蛇嫂红唇轻咬着烟, 眼底是朦胧雾气, 偏过头看了眼小丫头片子, 不由得歪嘴一笑:“你还会抽烟?”
万遥神色清淡, 没说话。
蛇嫂倒是没有多问,拨开烟盒往她面前一递, 连打火机也一并扔进她怀里。
万遥将烟含在嘴里,熟络地拢火点烟,烟雾随着风往四周扩散。
“谢了。”她半眯着眼,将东西扔还给蛇嫂。
蛇嫂忍不住抬起眼皮去打量她,只见小丫头片子吞云吐雾,动作娴熟到不行。
两人就静静地盯着无星的夜色,叫人完全瞧不出她们心里在想什么。
两侧小喽啰们的视线,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吸引了过去,由原来偷偷摸摸看变成正大光明地瞧。
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女人。一个美艳性感,就能呼出的烟雾都撩着人;一个静得内敛,脸颊青紫的伤衬出一丝破碎感。
“虎皮的车技如何?”万遥随口问。
“还凑活。”蛇嫂弹了弹烟灰。
万遥瞧着地面影子,轻轻“嗯”了一声。
蛇嫂笑得明艳,就像毒蛇对着你吐信子,“怎么,怕了?”
万遥也冷笑一声,“嗯呢,怕死了。”
蛇嫂见她这幅姿态:“难不成你还指望程青盂能赢?”
“赢没赢又不是我们说了算。”万遥瞥她一眼,语气冷淡至极。
“还是那句话,我劝你能跑就跑,别硬抗。”蛇嫂轻飘飘地说,话里还带着点嘲讽意味,“程青盂能扶稳方向盘把车开过来都算他厉害了。”
“是么?”
“哎,待会儿虎皮哥开车朝你撞过来,你跑么?”万遥反问。
蛇嫂指尖夹着快燃尽的烟,神色晦明地看着她。
万遥无所谓地吸了口烟,滤在嘴里,仰着下巴慢慢吐出去,“我跟你赌的不一样。”
“虎皮晚上喝了不少酒吧?反应和敏锐度自然不能跟程青盂比。不管他车的硬件设施有多好,也不见得他能占多少上风。”
“我只需要赌程青盂会不会半途发病。你呢——”她轻啧一声,“要赌的是虎皮对你的心思。”
蛇嫂敛了敛眉。
万遥吐出烟雾望着她,“你说虎皮会不会也想给制药厂,换个更好操控和拿捏的法人代表啊?”
前面听蒋大平和军子他们透露,虎皮开药厂的钱来路不明,还有部分投资来源于军子老婆王兰。蛇嫂和王兰都属于那种精明的女人,加之两人平时的关系不错,几乎同一个鼻孔出气,很快将两个爷们的权利架空了。
“……”蛇嫂强装镇定没接话。
万遥轻描淡写道:“军子早就看王兰不爽了。三番五次的举报,甚至还偷走药厂资料,难道意图还不明显吗?摆明了就是他跟虎皮商量好了,一人一脚把你们踹了,往后也不打算再带你们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药厂的贡献……几乎是微乎其微。而虎皮需要的只是一个底细干净的法人代表,这个人可以是你,当然也可以是任何人。”
万遥见蛇嫂又急又猛地吸了口烟,她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所以你是伤是残,跟他没多大关系,说不定这样反而更好拿捏。”
“……”
一言不发的蛇嫂在灯光下像极了妖精。
万遥将余下的烟随手扔到地上,用鞋底轻轻碾熄,鞋尖染上一丝浓稠的颜料。
蛇嫂忽地笑了下,“小丫头片子。”
“姐姐好歹比你多吃几年饭,你这种吓唬人的烂招数,还是留着去逗小孩玩吧。”
“是么?”万遥说话向来留三分,“这么说你刚刚的招数也没多高明吧?我这只不过是你来我回罢了。”
“哎哎哎,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大楸树上的人突然吼了一声。
浩子这边也接到了黄毛的通知,将蛇嫂和万遥两人安排到各自的位置站好。
万遥被分配到了路灯这边,意味着程青盂跑的也是左边这条道,沿途会经过密林、垃圾站、水渠,最吃亏的地方在急转弯处,靠近山体壁面,拐弯难度更大。
如果虎皮再起了歪心思,在转弯处卡占位置,那就更难招架了。
浩子确认好后面没有上山的车辆,跟黄毛商定好时间和路况,意味着这场赌局也要开始了。
大楸树上的人越爬越高,远远眺望着准备实时直播。
“虎皮哥他们已经准备上车了!”
“点火了点火了,车灯亮了!”
“哎哎哎,黄毛哥准备摇旗了!”
“出发了!”
话音刚落,寂静的山区响起震耳欲聋的引擎声,车轮与地面的契合与摩擦也弄出不少动静。
“冲下坡了,冲下坡了!”
“目前虎皮哥和姓程的速度差不多啊!”
引擎声依旧轰隆隆地响,两辆车朝着同个方向飞蹿出去,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格外嚣张隆重。
万遥守在终点线,默默闭上了眼。
“快到拐弯了!”
“姓程的要比虎皮哥快一点点。”
车轮与地面之间的刺耳摩擦声愈发明显。
程青盂的车果不其然被虎皮往里别了,他迅速往里打方向盘,左侧车轮几乎蹭着山沿往前跑,车头到车尾均被划下厚厚的一层漆皮。
“来了来了!”
“呜呼!”
轰油的声音越来越近,两组车大灯突然闯进黑暗,将整条路都照亮了,给人一种恍如白天的错觉。
万遥这才睁开了眼。
两辆车几乎比肩前行,车轮在地面都快磨出火星子。程青盂的十座丰田没了挡风玻璃,驾驶台上空旷一片,他微微虚着眼,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前面。
最后五十米。
最后三十米。
最后十米。
程青盂和虎皮开始换挡给刹车了,朝着终点线的两个女人突过去。
短时间内车速并未得到大幅度的降低,大灯刺得她们逐渐看不清眼前的形式。
谁的车最后离终点线越近,就算谁赢。只见眼前的人离得越来越近,程青盂和虎皮都没将刹车踩死,借着余速快速往前面滑过去。
程青盂逐渐看清小姑娘的身影,宽大的外套显得她更为瘦弱,惨白的小脸上挂着道道伤痕,长发被迎面而去的烈风卷起。她就这样虔诚地立在原地,没有皱眉,没有表情,更没有恐惧。
虎皮往左边瞥了一眼,见程青盂不要命的往前冲去,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扶稳方向盘也冲了过去。
飞驰而来的风卷起地面沙尘。
“呲——”
车轮挂出长长的尾音。
“我操你妈的!虎皮!”蛇嫂往旁边草地扑去,重重摔倒在大楸树下趴着。
虎皮驾着车又往前面滑了几米,车轮被摩得吱哇哇的响,半晌,才稳稳停到了路边上。
“虎皮哥!”
“蛇嫂!你没事吧?”
“……”
万遥看着那辆灰白色十座丰田稳稳停在她面前,少了那片玻璃,她甚至可以看清男人脸上的毛孔。
她低头看了眼,前车轮几乎与终点线紧紧贴合。真好,他做到了!
万遥抬起下巴看着他,车子的制动器还嗡嗡嗡的响着,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彼此。
程青盂笑。
她也跟着笑。
虎皮甩开车门气冲冲地跑回来,气得脱口大骂:“我操你妈!蠢婆娘!你躲什么啊?”
蛇嫂慢慢坐起来,拍了拍掌心里的泥,“我他妈还想问几个意思呢!冲着我就来了,你刹车留着当摆设的吗?”
“你他妈不躲我早就停车了!”
蛇嫂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就是两巴掌:“不想过就别他妈过!老娘要是不躲这一下,说不定现在已经下去见姥姥了!”
“……”
虎皮和蛇嫂你推我搡的争吵着,那群小喽啰只好躲在旁边看戏,也没有人敢上去劝架,生怕无名之火烧到自己身上。
万遥努力控制着小腿的颤抖,一步,一步,朝着驾驶座那边走去。
程青盂抬手将大灯关掉,熄火,开车门,跳下车,四周薄弱的光好像都掉进了他眼底。
他似乎很疲很累,依旧那副淡淡的神情,嘴唇也被风吹去了颜色。
万遥眼尾挂着淡淡的笑意,朝着他走去,“程青盂,我们做到了!”
她朝着他张开了手臂。
温暖的拥抱并未像预想中那般抵达。
只见程青盂对着她勉力一笑,眼神逐渐失焦,多了几层幻影,呼吸越来越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几近摇摇欲坠的状态。
“噗通”一下。
他重重地跪倒在她面前。
“程青盂!”
万遥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
吉兴往窗口方向看了看。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 高原到天空的距离隔得很近很近,一团团乌云似乎紧贴在人脸上,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点发烧, 还在睡着。”万遥叹了一口气。
“你别着急,等他醒过来就好了。”
他轻声安慰着。
吉兴收回视线来,目光落到她脸上。万遥的情况其实并没有比春宗好多少,一双眼睛熬得又红又肿,嘴唇皱巴巴的又干又裂,脸上坑坑洼洼的伤也快结痂。
看着惨兮兮的。
雨水顺着屋檐断断续续的往下坠, 鞋面都沾上了湿漉漉的水汽。大门就这样微微敞开着, 央拉嘎姆在屋里探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门口交谈的两人。
“春宗呢?他伤得重吗?”
万遥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在担心这个啊?”吉兴故作轻松地拍拍她肩,“别担心, 就是一些小问题,出院之后养几天就好了。”
“你不用骗我。”
万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被虎皮他们带走的时候, 春宗几乎都奄奄一息了,满地都是他流的血。
“他应该很疼吧?”
她抬眼看着略显无措的男孩。
“疼。”吉兴不可置否。
春宗浑身上下有多处骨折,甚至连肋骨都断了一根, 所幸他一直都抱着脑袋,这才没有性命之忧。
可能是双胞胎的缘故吧, 尽管那些伤不在他身上, 吉兴也能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尤其是在他接到春宗电话的那瞬间, 疼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对不起。”那种自责在她心底蔓延。
“诶嘿嘿。”吉兴还跟往常一样逗她, “你为什么要道歉?人又不是你打的。”
“对不起。”万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如果不是因为我,春宗也不会伤成这样……”是春宗将她死死的护在了身后。
“别说这种话, 遥遥。”
“春宗肯定不会怪你的,我是他哥,我很清楚。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他保护你是应该的。要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春宗从小到大都想当个英雄,他多少也算实现梦想了吧,你看多好啊!大不了我就不要他那头白毛尾巴牦牛了。等他后面出院了,你多来陪陪他,春宗指定高兴得活蹦乱跳的。”
“……”
屋里,央拉嘎姆匆匆走进厨房,没过一会儿,轻甜的白粥香味越来越浓。
吉兴看着老人端着冒着腾腾白气的粥碗往卧室方向走。他的眉色跟着沉了沉,有些藏在心底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沉默半晌,他才开口喊道:“遥遥。”
万遥努力含着眼泪不往下掉,听着吉兴继续说:“春宗的伤在身上,有法可医,有药可治,养一养总会好的。”
“可老大的伤不一样。”
“它既看不见更摸不着。”
万遥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其实昨晚蛇嫂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劝自己不要听更不要信,什么变故、肇事逃逸、斗殴、判刑……通通都不要信。
直到程青盂倒在她面前的那刻,她抱着他被冷汗浸湿的后背,才冷不丁地反应过来,或许他心底真藏着什么阴影魔障。
眼前的男人既陌生又熟悉,他的工作、朋友、家人、甚至于十多年喜欢过的姑娘,她都知道。可唯独漏掉了他的过去,那些被他一笔带过,而她却不甚了解的过去。
雨声越来越大,万遥心乱如麻。
“程青盂……”
“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艰难发问。
雨水淋透了吉兴被淋湿的肩,浑身上下多了一些寒意,院里的泥石被浇得透透的,冒出的细烟像是残喘羸弱的呼吸。
吉兴顿了下,说出心里的想法:“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嘎姆阿内,几乎没有人和事情能牵动老大的情绪。他对所有事都是淡淡的,不关己更是无所谓,整个人平到一种木然的状态。”
“直到遇见了你,他才变得生动了起来。”
“他会笑、会生气、会哄你、会担忧、会跟你拌嘴;会冒着过敏的风险喝下虎皮他们递来的酒;会不经思考就直接跳进江里去救你;明明自己还发着烧也会连夜送你去医院;会担心你没有去处而带你回达克措;会介绍他最亲近的人给你认识……”
“或许这都是很小的事情,但放在前两年,老大肯定不会做这些。”
两道闪电忽地划破天空,雨势越来越大,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在发展。
“那你呢?遥遥,你又了解老大多少?”吉兴反问她。
万遥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
吉兴伸手接住如珠的雨水,继续说:“老大十七岁入伍,后被调去前藏边境线服役将近十一年,每年拿回家的勋章和荣耀,嘎姆阿内都会向我们炫耀。久而久之,老大就成了我和春宗的偶像。”
“我初中毕业那年,程叔叔因为肺癌去世,老大不得不调假回来处理后事。把程叔叔送上山的那天晚上,老大挨家挨户的拜访和答谢,希望老乡们往后能多关照一下嘎姆阿内,毕竟她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独自生活很不方便。”
“我和春宗也没想到能在那晚,跟童年偶像一块儿吃饭聊天。我们问老大以后还会待在西藏吗?下次回来又会是什么时候?”
“老大当时的情绪很低落,话里话外皆是对嘎姆阿内的愧疚。他说,在那边待太久都快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后知后觉的才发现忽视了真正的家,所以打算待满十二年就转业了。”
万遥看着雨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掉,打得石缝里的花骨朵重重一颤,她想起了照片中男人一身军装的模样。
可是在部队服役满12年的军士,无论是选择正常退伍还是转业安置,基本生活都能得到保障,可是程青盂为什么又去当拼车司机了?过着这种辛苦又劳累、四处漂泊的日子?
吉兴的语气很遗憾:“因为转业分配的单位都离达克措太远了,嘎姆阿内不愿意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地方,所以最后老大领了笔退伍费就回家了,自己又在市里的企业找了份工作。”
听到这里,这个故事也还算圆满,那么问题多半是在那场“事故”上面了。
万遥捏紧了指尖,拧着眉地等着他的后话。
“你可能很难想象——老大那会儿的性格跟现在完全两样,他很热心也很幽默健谈,就是那种性格很好的邻居大哥哥,所以跟公司里的同事关系都还不错。”
“同部门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成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晃悠,所有人都误以为她喜欢老大。但这确实是个误会,因为那女孩觉得老大的性格很像她早逝的哥哥,想借此博得一些心理安慰吧。再后面,老大心软,也就认了她这个干妹妹。”
“2019年年底,疫情还没爆发那会儿。他们部门要跟其他公司谈个合作项目,因为老大对酒精过敏,过去干坐着也煞风景,所以那天就提前下班了。合作公司的领导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酒局上猛灌那女孩的酒,将近凌晨老大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醉得迷迷糊糊,甚至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老大不放心就问她要了地址。赶过去的时候,恰好撞见她被陌生男人强行塞进车后排,接着又驱车扬长而去。”
“老大就开着车跟了他们一路,对方很快便发觉到他的存在,一路上屡次拐弯企图甩掉他,两辆车就这样一路博弈到工业园区。那一片刚开发没多久,路上残渣障碍很多,就连路灯也很少见。”
“鬼打墙你知道吧?大概就是那样。两辆车就紧咬着距离开过去,谁知那车忽然往旁边一躲……老大压根来不及避开,迎面撞上了横穿马路的人。”
“被撞的人是个十五岁的学生,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几乎是当场身亡。事故责任判定为超速行驶,驾驶员负主要责任;学生的家属拒绝和解得不到谅解书,老大被判了一年零四个月有期徒刑。”
“事故发生后,老大无心再顾及其他事,导致那女孩被人渣带走,发生了一些特别不好的事情……”吉兴话里满是唏嘘。
“判决下来的那天,也跟今天一样,下了一场潮湿又绵长的雨。”
“老大独自去服刑,嘎姆阿内晕倒不醒,那女孩从公司二十八楼的天台顶跳了下去……”
冷风携雨呼呼往两人脸上拍,万遥绷紧了背脊,浑身都止不住发冷,心脏疼得快与肉|体抽离,浑身麻木到不能动弹。
原来故事的最后,竟然那么残忍么?
无辜离世的学生做错了什么了吗?
程青盂做错什么了吗?
那个女孩又做错什么了吗?
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你甚至还来不及沾沾自喜,就忽然给你蒙头一棒,让你无力招架,更无力反抗。
这是一场荒唐的意外,摧毁了几个无辜的家庭。逝者的离去确实让人唏嘘惋惜,但万遥更心疼脊梁被磋磨压弯的程青盂。
毕竟活着的人。
无时无刻不身处于长久的愧疚和悔恨之中。
“我之前经常偷偷问春宗,我说老大去当个格斗教练也好,开家小小的理发店或餐馆也罢,无论哪样,不都比现在这样风餐露宿的好吗?非得去当个饥一顿饱一顿的拼车司机?”吉兴的鼻头也酸了。
“你不知道,遥遥……”
“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碰车,哪怕是手搭在方向盘、脚踏在油门上,都会浑身发软和发抖……他克服着心理阴影的折磨,硬生生的逼着自己去做。其实我和春宗都知道,他打心底还是没放过自己,他就是想折磨自己,不想让自己好过……”
“他每一次开车,无非就是把溃烂发臭的伤口,再次撕开再次袒露出来,用那段血淋淋的过去提醒自己。”
“老大……真的把自己逼得太苦了。”
吉兴的哭腔越来越明显。
眼泪从猩红的眼眶滚出来,融入大雨中再也辨不出来。
漫长的沉默中,万遥死死咬住干裂的嘴唇,腥甜的铁锈味充斥口腔。
她明白了很多事情。
第60章 都是困兽
万遥进屋的时候, 恰好撞见央拉嘎姆从程青盂房间出来。她嗓子哑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动作也僵硬得仿佛行尸走肉。
她用手指指了指卧室门询问,央拉嘎姆叹着气摇了摇脑袋。
万遥两掌合在一起, 贴在脸颊上面,做了个睡觉的动作,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老人。
央拉嘎姆只沉着脸点了点脑袋。
两人无声的交谈着,房间里静得不像话,清粥的香味让人闻着难过。
沉默半晌,央拉嘎姆又几步退了回去, 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 单手指了指房间里面。
——你进去看看吧。
万遥嘴唇崩成一条线,迈着沉重的步伐靠了过去。
央拉嘎姆又对着她比划了一通,万遥眼睛疼得实在厉害, 只看懂她把手放在胸前比了个“心”的动作。
央拉嘎姆又叹了一口气,眼神好似在说:拜托你了。
万遥也不知道她到底能做些什么,还是迎着老人期盼的目光进了房间, 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了。
程青盂的房间也不算大,进去便能闻见熟悉的藏香,藏青色的窗帘拉得死死的, 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隐约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缓慢地走到他的床边, 慢慢蹲下凑近, 能听见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他侧曲着身子缩在床上, 半张脸都埋在薄毯里, 一动不动的阖着眼, 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睡得非常不踏实。
万遥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倒没有先前那么烫手了。她帮他掖了掖毯子,直接在地上坐下,手臂撑在床沿边上,脑袋搭在小臂上面,默默注视着他的脸。
看了许久,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搭在他紧皱的眉心,来回轻抚着,妄图抚平那道皱褶,也抚平他心底的伤口。
这场雨不知道下了多久,从天明一直持续到天黑。
万遥是被程青盂的细微动静惊醒的。
她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男人靠坐在床边,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
万遥手臂被枕得发麻,不由得甩了甩手,一开口嗓子就像被劈裂那般沙哑:“你醒啦?”
程青盂的声音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沉沉地“嗯”了一声。
万遥坐直身子看着他,不透光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挺拔的鼻梁筑起一道几近完美的弧度。
“要不要喝点水?”万遥一边关切的问,一边扶着床沿站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倒点热水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站稳,手上忽地多了一道炙热的温度。
程青盂扯着她的手往回一拉。
下一秒,万遥顺势跌坐在他的床边,脸就贴在他起伏的胸口。
木质香伴随着他的心跳传回来,万遥能感觉到她的耳朵在发烫。
粗粝的掌心还紧紧贴着她的手,他既没收手也没收力,她就这样靠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程青盂你……”
她仰起脸来看他,企图看清他现在的表情。